第3章 排水溝
字數:4959 加入書籤
我盯著茶幾上的骨灰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十年前的記憶突然像被掀開的排水溝蓋板,腐臭的水腥味混著泥土味撲麵而來——那年我八歲,跟著鄰居虎子在城中村瘋跑,暴雨下了一整天,巷子裏的排水溝漲滿了渾水,井蓋被衝跑了,黑洞洞的口子像張著的大嘴。
“建軍!虎子!回家吃飯!”母親的喊聲從巷口傳來。我正準備往回跑,突然看見拐角處的桂花嬸拎著個紅紙包,踮著腳過溝。她穿的藍布鞋打滑,“啊”的一聲摔進排水溝,紅紙包甩進水裏,漂出半截金燦燦的東西,像是個鐲子。
虎子拽著我袖口:“快跑!大人看見該賴咱們了!”那時的我們不懂事,怕被罵,轉身就往反方向跑。身後傳來桂花嬸的呼救聲,越來越弱,最後被雨聲蓋過。等大人趕來時,她已經沒了動靜,撈上來時手裏還攥著半張泡爛的紅紙,上麵的金字褪成粉色,像滲了血。
“啪嗒”,骨灰盒的搭扣突然彈開,把我拉回現實。父親的咳嗽聲從裏屋傳來,這次咳得更凶,伴隨著指甲抓牆的“刺啦”聲。我猛地想起,十年前王大爺在葬禮上也是這麽咳嗽的,當時他捧著桂花嬸的遺像,每咳一聲,遺像上的人嘴角就往下耷拉一點,像是在哭。
母親把薑湯推過來:“趁熱喝,驅驅寒。”她手腕上的勒痕更深了,青紫色順著胳膊往上爬,像條活過來的蜈蚣。我沒敢接,視線落在她圍裙口袋上,那裏露出半截紅紙角,邊角的毛邊和今晚的紅紙包一模一樣。
“建軍,你小時候不是總愛去槐樹巷玩嗎?”母親突然開口,眼神發直,“桂花嬸常給你糖吃,你忘了?那年她掉溝裏,你就在旁邊……”話沒說完,父親突然從裏屋衝出來,脖子上纏著條紅繩,正是老張工牌上斷掉的那種,繩頭還滴著水,散發著排水溝的臭味。
我再也待不下去,抓起外套就往外跑。樓道裏聲控燈壞了,摸黑往下走時,聽見頭頂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像是有人跟著我,每步都踩著台階邊緣。到二樓拐角,借著窗外月光,看見牆上用香灰畫著個箭頭,指向城中村方向,箭頭末尾畫著個紅紙包,歪歪扭扭的輪廓像極了桂花嬸的駝背。
跑到村口,手機突然開機了,二十多個未接來電,全是虎子打的。回撥過去,剛接通就聽見他帶著哭腔:“建軍!你看見那個老太太沒?今晚我在夜市擺攤,她突然衝過來,往我兜裏塞紅紙包,跟十年前那個一模一樣!”
虎子家就在城中村邊上,我打車過去時,看見他蹲在門口抽悶煙,腳邊扔著個濕透的紅紙包,邊角還在往下滴水,水裏漂著幾粒香灰。他抬頭看見我,眼神跟見了鬼似的:“你記不記得?十年前桂花嬸掉溝裏那天,她手裏的紅紙包就是這麽濕的,裏麵裝的是給王大爺的銀鐲子,說是結婚紀念日禮物……”
我們蹲在路燈下,把紅紙包拆開。裏麵果然是個鐵皮盒,生了鏽的搭扣“哢嗒”打開,露出半隻發黑的銀鐲子,內側刻著“桂花”兩個字,正是當年漂在排水溝裏的那個。虎子突然指著鐲子尖叫:“你看!鐲子內側有指甲印,像是被人硬摳下來的!”
我接過鐲子,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突然想起十年前葬禮上,王大爺曾抓著我的手說:“建軍啊,你那天看見桂花掉溝裏了吧?她手裏的紅紙包呢?是不是被你撿走了?”當時我嚇得直哭,母親趕緊把我拉開,後來這事就沒人再提,直到今晚。
“走,去公墓!”虎子突然站起來,把鐲子塞進兜裏,“我剛聽守墓的李大爺說,王大爺的墳頭讓人刨了,骨灰盒不見了,墓碑上的照片被摳掉了,露出底下的字——‘還我紅紙包’!”
公墓在城郊的山坡上,夜裏霧氣大,手電筒的光隻能照見三米內的路。路過槐樹巷時,聽見牆根兒有人哼童謠,是十年前孩子們常唱的那首:“槐樹槐,槐樹下,桂花嬸,等紙包,紅紙包,銀鐲子,溝裏水,涼絲絲……”
守墓人的小屋亮著燈,李大爺正對著香爐燒香,香灰落進搪瓷碗裏,發出“簌簌”聲。看見我們,他歎了口氣:“你們倆小子,十年前的事該記起來了吧?桂花和老王頭,活著的時候就愛互送紅紙包,老王頭愛咳嗽,桂花嬸總給他塞治咳嗽的偏方,紅紙包裏不是甘草片就是枇杷膏。”
“可他們死後……”我喉嚨發緊,李大爺往香爐裏添了炷香:“死後也沒斷了這習慣。公墓建成那年,有人看見桂花嬸的魂蹲在老王頭墳前,手裏捧著紅紙包,說要把這輩子沒送完的東西都捎下去。後來就傳出規矩,夜裏走城中村遇見她遞紙包,接了的人輕則生病,重則……”他沒說完,指了指牆上掛著的照片,是三年前那個送外賣的,死時手裏攥著半張紅紙。
虎子突然掏出銀鐲子:“李大爺,這鐲子是不是桂花嬸當年要送王大爺的?為啥在排水溝裏漂著?”李大爺臉色一變:“當年老王頭得了肺癌,知道自己活不長,怕桂花嬸傷心,故意把婚戒扔進排水溝,說丟了。桂花嬸信以為真,連夜去溝裏找,結果……”他搖搖頭,“鐲子是她自己的,想當了換錢給老王頭買藥,沒想到連人帶包掉進去。”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霧氣越來越濃,公墓方向傳來“咣當”一聲,像是墓碑倒了。李大爺突然指著我們身後:“你們看!”轉身望去,山坡上飄著幾點綠光,像是有人舉著紅紙包在走,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咳嗽,背影像極了王大爺。
“快跑!”虎子拽著我往墓碑群裏鑽,腳下被雜草絆倒,摔在一塊斷碑前。借著手電筒光,看見斷碑上刻著“王桂花之墓”,碑角缺了一塊,露出裏麵的紅磚,磚上用指甲刻著小字:“建軍、虎子,那年你們跑了,紙包在溝裏,鐲子在盒裏,欠我的該還了……”
是桂花嬸的字跡!我渾身發抖,虎子突然指著遠處尖叫:“看!王大爺的墳!”那裏圍了一圈紅紙,中間的土坑空著,骨灰盒不見了。坑邊蹲著個黑影,穿藍布衫,正對著我們笑,嘴角那顆黑痣在月光下泛著紫光。
“小夥子們,來送鐲子了?”黑影站起來,是王大爺的模樣,手裏捧著個骨灰盒,正是今晚在家裏看見的那個,“桂花等了十年,就等這鐲子。當年你們跑了,讓她在溝裏泡了半夜,鐲子也丟了,現在該補上了吧?”
他越走越近,骨灰盒的搭扣“啪嗒啪嗒”響,每響一聲,我和虎子就覺得腿上像被針紮。虎子突然掏出打火機,把手裏的紅紙包點著:“去你媽的!當年我們不懂事,現在憑啥纏著我們!”火焰中,紅紙包顯出血字:“不遞紙包,魂歸排水溝”。
火光照亮王大爺的臉,他的皮膚像被燒焦的紙,“嗤啦”一聲裂開,露出底下的白骨,手裏的骨灰盒掉在地上,滾到我腳邊。盒蓋打開,裏麵不是骨灰,而是十年前我和虎子跑丟的那雙藍布鞋,鞋尖上還沾著排水溝的淤泥,鞋墊上用朱砂寫著我們的名字。
守墓人的小屋突然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李大爺的慘叫聲混著貓叫,在墓地裏回蕩。我和虎子趁機往山下跑,路過槐樹巷時,看見巷口的路燈亮了,燈下站著個穿灰對襟衫的老太太,正是桂花嬸,手裏捧著新的紅紙包,衝我們招手。
“建軍啊,”她的聲音比十年前更啞,“當年你跑了,沒把鐲子帶給王老頭子,現在他在下麵天天咳嗽,你聽——”遠處傳來咳嗽聲,和父親、老張的咳嗽聲一模一樣,“把鐲子給他,我就不纏著你爸媽了,啊?”
虎子突然把鐲子扔過去:“給你!別再害人了!”鐲子剛碰到桂花嬸的手,她突然化作一堆香灰,紅紙包落在地上,慢慢展開,露出裏麵的信紙,是十年前桂花嬸寫給王大爺的信,最後一句被水洇開:“老王,鐲子當了換錢給你買藥,別嫌我手笨,紅紙包是新糊的,香灰我多撒了兩把,保你咳嗽能好……”
信紙上的香灰突然飄起來,聚成兩個字:“回家”。我這才想起,父母還在家裏,手腕上的勒痕、咳嗽聲,都是因為替我擔了詛咒。和虎子分道揚鑣後,我一路狂奔回家,小區裏的路燈全滅了,隻有四樓我家的窗戶亮著,窗簾上印著兩個人影,一個彎腰咳嗽,一個捧著紅紙包,正對著樓下的我笑。
打開家門,客廳的燈忽明忽暗,茶幾上的骨灰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嶄新的紅紙包,邊角工整,沒有磨損。母親坐在沙發上,手腕上的勒痕消失了,父親靠在窗邊,咳嗽聲停了,兩人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像是鬆了口氣。
“建軍回來了?”母親站起來,遞過紅紙包,“剛才有個老太太說,這是最後一個紙包,裏麵是給王大爺的藥方,以後再也不會打擾咱們了。”我接過紙包,觸感和十年前一樣,硬邦邦的,邊角硌手,隻是這次沒有黴味,反而帶著淡淡的艾草香。
“打開看看?”父親走過來,嘴角的黑痣一閃——不對,父親嘴角沒有黑痣!我猛地抬頭,看見父母的臉不知何時變成了王大爺和桂花嬸,藍布衫和灰對襟衫上沾著墓地裏的草葉,手裏的紅紙包“啪嗒”打開,露出裏麵的甘草片和枇杷膏,正是十年前桂花嬸沒來得及送給王大爺的偏方。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當——當——三更已過,魂歸原位——”。我突然想起李大爺說的,紅紙包是活人替死人傳遞的信物,一旦開始就不能中斷,直到最後一個願望達成。十年前我跑了,沒完成傳遞,現在他們用父母的模樣逼我接過最後一個紙包,好讓亡魂安息。
“拿著吧,小夥子,”王大爺的聲音從父親嘴裏傳出,“桂花給我帶了十年的藥,今晚送完,我們就該去投胎了。你看——”他指了指窗外,槐樹巷方向升起兩盞綠燈,像是有人提著燈籠往公墓走,“以後走夜路,看見紅紙包別慌,那是活人跟死人的約定,斷不得。”
紅紙包在我手裏漸漸變輕,等再抬頭,父母已經恢複原樣,正打著哈欠往臥室走,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幻覺。我走到陽台,看見地上有堆新的香灰,形狀像個佝僂的人影,旁邊躺著半張褪色的紅紙,上麵的金字雖淡,卻清晰可辨:“平安”。
那晚之後,我辭了電子廠的工作,離開了城中村。偶爾路過槐樹巷,總會看見巷口的路燈下,有個模糊的黑影蹲著,等有人路過時,就遞出個紅紙包。但我再也沒接過,隻是遠遠地燒柱香,心裏默念:“桂花嬸,王大爺,你們的紙包,該傳給懂得約定的人了。”
可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哪有那麽容易結束。三個月後的夜班,我在新廠子附近的巷子裏,又聽見了熟悉的咳嗽聲,一回頭,看見牆根兒蹲著個穿灰對襟衫的老太太,手裏捧著紅紙包,衝我笑,嘴角那顆黑痣,在路燈下泛著淡淡的紅光……
喜歡華夏鬼故事合集請大家收藏:()華夏鬼故事合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