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戈登爵士的秘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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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東南風裹挾著鹹腥氣息灌入船艙,戈登摘下被霧氣模糊的銅框眼鏡。
就著馬燈微光在航海日誌上寫下最後一行字:"1870年12月17日,北緯25°07",東經119°01",七千三百四十六人登船完畢。"
墨跡未幹,紙頁突然被飛濺的浪花打濕。
他抬頭望去,舷窗外閃電撕開夜幕,照見福建湄洲灣嶙峋的礁石輪廓。
二十艘懸掛米字旗的貨輪正在驚濤中起伏,甲板上擠滿蜷縮的身影,像被颶風掀翻的蟻穴。
六天前他還在廣東嘉應州的湘軍大營。
周寬世把玩著鑲金鼻煙壺,湘音濃重的官話在牛皮帳篷裏回蕩:"洋大人要這些長毛餘孽作甚?運到南洋種甘蔗?"
"秘魯的硝石礦需要工人。"戈登的鹿皮手套撫過檀木桌案。
十二根金條在燭光下排成刺目光帶,"每船再加兩門阿姆斯特朗後膛炮。"
帳外突然傳來鐵鏈拖地聲。戈登掀開帳簾,月光下七千太平軍戰俘被麻繩串成長蛇,襤褸戰衣上幹涸的血跡像潑墨山水。
最前排的少年忽然抬頭,左眼蒙著滲血的布條——這讓他想起蘇州城那個被流彈打穿眼眶的太平軍小校。
蘇州。這兩個字像燒紅的鐵鉗夾住心髒。
同治二年十月的蘇州城彌漫著詭異的寂靜。
戈登記得自己策馬穿過閶門時,城磚縫隙裏的血水尚未幹涸,順著青苔蜿蜒成暗紅色溪流。
八麵黃綢大旗仍在忠王府前獵獵作響,旗麵卻已千瘡百孔,像被撕碎的聖旨殘片。他當時堅信這是文明對野蠻的勝利,直到他看見荷花池裏漂浮的頭顱。
那些浸泡在綠萍中的麵容,三個月前還在杭州湧金門外與他泛舟。
慕王譚紹光用銀刀剖開叫花雞的泥殼,康王汪海洋將拉丁文寫就的《馬太福音》折成紙船。
他們談論過江南的絲綢與倫敦的霧,討論過《戰爭論》裏的斜擊戰術,甚至相約平定叛亂後要共遊泰晤士河。
"查理,你該嚐嚐這個。"譚紹光遞來的青瓷盞裏,紹興黃酒泛著琥珀光。
畫舫外細雨斜織,西湖的荷花在暮色中搖曳如血色燈籠。
此刻湘軍大營的月光同樣清冷,戈登注視著少年戰俘眼窩裏滲出的血漬,喉結上下滾動。
周寬世踱步到身側,鼻煙壺金鏈在月光下晃成細碎光點:"這些可是汪海洋的嫡係,左宗棠大人特意交代要斬草除根。"
戈登轉身走向營帳陰影處,鹿皮靴碾過幾片枯葉。
他摘下軍帽,露出被汗水浸濕的金發:"提督大人可知上海英租界的匯豐銀行,上月剛開通跨國匯票業務?"燭光在他藍眼睛裏跳動,像不滅的磷火。
周寬世的瞳孔驟然收縮。帳外傳來夜梟啼叫,驚起戰馬嘶鳴。
"十二根足色赤金隻是定金。"戈登從懷中取出燙金信封,火漆印上維多利亞女王的側影清晰可見,"若能將這批戰俘移交英方處置,福州船政局明年接裝的後膛炮數量......可以翻倍。"
牛皮帳篷突然灌入寒風,將案頭《申報》吹得嘩啦作響。
頭條新聞"閩浙總督奏請嚴剿粵東殘匪"的鉛字在油燈下忽明忽暗,戈登用佩劍壓住報紙,劍鞘上忠王府的團龍紋飾刺痛指尖。
福建湄洲灣的黎明裹著鹹腥霧氣降臨時,七千太平軍正在英軍刺刀下蹣跚登船。
戈登站在"翡翠號"艦橋,望遠鏡裏閃過各種破碎畫麵:老卒將半塊黴餅塞給瘸腿少年、婦人用牙齒撕開衣襟給嬰兒哺乳、獨眼漢子突然抓起纜繩上的海藻大嚼。
"這些豬玀會弄髒我的船!"大副威廉森咒罵著,將擠上舷梯的人群踹進浪濤。
落水者掙紮時,戈登看見他們腳踝上烙著"淮"字的傷疤,那是清軍處置重犯的標記。
突然有歌聲刺破喧囂。甲板西北角,三十幾個戰俘正用粵語低唱《天父詩》,沙啞聲線混著海浪拍擊船舷的轟鳴,竟顯出幾分悲愴。
戈登握望遠鏡的手微微顫抖,那些曾在杭州教會醫院養傷的太平軍傷兵,也唱過同樣的讚美詩。
"將軍,底艙裝了鐐銬。"威廉森舔著開裂的嘴唇,"秘魯人說每逃跑一個就要扣十先令。"
貨輪駛入黑水洋那夜,風暴撕碎了後桅帆。戈登在底艙巡查時,油燈照見密密麻麻蜷縮的人體,汗臭與血腥味凝成肉眼可見的霧氣。
某個角落傳來壓抑的啜泣,他蹲下身,發現是那個獨眼少年正用指甲在艙板上刻字。
"你們要去的地方......"戈登的官話帶著古怪的蘇格蘭腔,少年猛地抬頭,剩下那隻眼睛裏燃著幽火。
艙板上的刻痕逐漸清晰,是《新約》裏"流奶與蜜之地"的拉丁文縮寫。
浪濤轟鳴中,戈登想起汪海洋最後的來信。
那封用火藥和鮮血寫就的信箋,此刻正躺在他倫敦宅邸的保險櫃裏:"查理兄如晤:十萬元軍餉可換嘉應州七千性命,若兄尚念西湖泛舟之誼......"
當船隊繞過好望角時,戈登在航海日誌夾層藏入半枚翡翠扳指,這是譚紹光在蘇州陷落前夜托人送來的信物。
扳指內側的"天下一家"四字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就像那些消散在太平洋上的太平天國之夢。
鹹澀海風灌進艦長室,他最後看了眼秘魯船主提供的契約文書。
密密麻麻的英文條款裏,"自願"與"契約"兩個單詞被反複加粗,仿佛某種殘酷的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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