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步步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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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岩寨的殘垣斷壁間,嗆人的硝煙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沉沉彌漫在每一寸焦黑土地上。
    岑毓英立在尚有餘溫的寨牆廢墟上,冷硬的目光掃過腳下橫陳的屍首,既有回民義軍不屈的軀體,也有他麾下清軍士兵凝固的年輕麵孔。
    他緩緩抬起右手,指尖在頭盔側旁那簇新插的藍翎上輕輕一撚,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
    指尖傳來細微的觸感,冰涼而挺括,然而湊近鼻端,卻分明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腥氣,仿佛是從那些尚未冷卻的血泊裏蒸騰上來,頑固地滲進了這象征功勳的鳥羽深處。
    “大人!”都司何有保大步上前,聲音嘶啞,臉上血汙與汗水泥濘混雜,“寨子已肅清,一個活口未留!弟兄們……折損也近三成。”
    岑毓英的目光從指尖藍翎移開,望向何有保身後那片狼藉的戰場。
    陽光刺眼,照得滿地斷折的兵刃、散落的旌旗碎片和凝固發黑的汙血格外刺目。
    他沒有立即回應何有保的稟報,隻是微微頷首,下頜線條繃得死緊。
    這藍翎,是今日血戰換來的功名標記,也是他踏向更高處的第一塊染血階石。
    “清理戰場,厚葬弟兄。”他的聲音低沉,不帶一絲情緒起伏,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冰。
    “記下名字,撫恤加倍。”
    言罷,他轉身,走向自己的戰馬,那簇沾著他體溫的藍翎在滇西灼熱的陽光下,幽幽地泛著一層不祥的冷光。
    當岑毓英率領著疲憊卻士氣尚存的隊伍押著俘虜返回昆明近郊大營時,一股壓抑的死寂氣息撲麵而來,遠比紅岩的血腥更令人窒息。
    轅門外,往日森嚴的守衛不見了蹤影,營內巡哨的士兵腳步沉重,眼神躲閃。大帳之內,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
    留守的幕僚麵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遞來一份用火漆密封的文書,手指抖得幾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紙張。
    “大人……省城……省城急變!”幕僚的聲音破碎不成調。
    岑毓英一把奪過文書,幾下撕開封口。目光掃過紙上那幾行驚心動魄的文字,
    他瞳孔驟然收縮,捏著紙頁的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瞬間褪盡了血色。
    薄薄一頁紙,字字重逾千鈞:雲貴總督恒春,在督署書房懸梁自盡!巡撫舒興阿,托病離任,倉皇不知所蹤!偌大的雲南,眼下隻剩下一個布政使桑春榮在強撐危局,兼護督撫大印,焦頭爛額,六神無主!
    “恒春……死了?”岑毓英喃喃自語,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他猛地抬頭,眼中方才那點因紅岩小勝而殘留的微光徹底熄滅,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桑春榮?那個素來以溫吞謹慎、不善兵事著稱的布政使?岑毓英的嘴角繃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這哪裏是監護,分明是頂著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省城空虛至此,無異於將一塊滴血的肥肉,赤裸裸地懸在了那群餓狼般的回民軍眼前!
    一股冰冷的、夾雜著巨大不安的預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倏然舔過他的脊椎。
    他猛地攥緊拳頭,那份薄薄的邸報在他手中被揉捏成一團廢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紅岩的藍翎還未溫熱,省城的天,竟已塌了!
    果然,僅僅數日之後,一支快馬如離弦之箭衝破昆明城郊彌漫的薄霧,帶來令人心膽俱裂的噩耗。
    如岑毓英所料,滇東南降而複起的悍將馬榮、馬聯升,如同嗅到血腥的禿鷲,趁省城無主、防務空虛的天賜良機,悍然扯旗再叛!叛軍如決堤的怒潮,洶湧撲向昆明!
    “報——!馬榮部前鋒已過楊林驛,距省城不足百裏!馬聯升部攻陷宜良,正沿大道急進!”
    探馬滾鞍落馬,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疲憊而扭曲變形,跪在桑春榮臨時駐蹕的布政使司衙門前嘶聲稟報。
    消息如同炸雷,在混亂的官署中爆開。桑春榮那張本就因憂懼而蠟黃的臉,瞬間變得慘無人色。
    他猛地從公案後站起,寬大的官袍下擺帶倒了案上的筆架,狼毫朱筆滾落一地。
    他身體晃了兩晃,幾乎站立不穩,全靠死死抓住冰冷的案角才沒有癱軟下去,手指的骨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環顧四周,平日裏那些口若懸河的幕僚、神色倨傲的武將,此刻個個麵如土色,眼神渙散,或低頭盯著靴尖,或茫然望著屋頂,竟無一人敢迎上他絕望求助的目光。
    偌大的督撫行轅,死寂如墳場,隻有桑春榮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在空曠的大堂裏回蕩。
    “廢物!一群廢物!”桑春榮終於爆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聲音裏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狂怒和刻骨的恐懼,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方沉重的銅鎮紙,狠狠砸向地麵!
    “昆明若失,我等皆為朝廷罪人!萬死莫贖!萬死莫贖啊!”鎮紙撞擊青磚,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巨響,如同敲響的喪鍾。
    大堂內,死寂更深,絕望的寒意浸透了每個人的骨髓。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境中,一個低沉卻異常清晰的聲音,穿透了死寂的帷幕,穩穩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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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末將岑毓英,請命回援省城!”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門口那個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岑毓英按劍而立,一身征塵未洗的甲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幽光。
    他臉上沒有驚慌,沒有恐懼,隻有一片沉凝如鐵的決絕。
    那頂頭盔側畔新插的藍翎,在門外透入的光線下,異常醒目。
    桑春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渾濁絕望的眼睛裏猛地迸發出一絲狂喜的光:“岑……岑將軍?!快!快講!”他踉蹌著繞過公案,急切地迎上前幾步。
    岑毓英大步走入堂中,目光銳利如刀,掃過滿堂驚惶失措的麵孔,聲音沉穩有力,字字砸在人心上。
    “馬榮、馬聯升孤軍深入,看似凶猛,實則後路懸虛!末將即刻點齊本部精銳,星夜兼程,回師勤王!沿途州縣尚存兵力,可傳檄聚攏,斷其糧道,擾其側翼!大理杜文秀主力被我所部牽製於滇西,一時難下,更無力東顧!此乃天賜良機,正可回師,與省城守軍內外夾擊,必能一舉擊潰此二賊,解昆明之圍!”
    他的話語如同強心劑,瞬間注入這瀕死的大堂。
    桑春榮激動得渾身顫抖,幾乎語無倫次:“好!好!就依將軍!全……全權委於將軍!昆明安危,係於將軍一身!”
    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句話,隨即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大口喘著粗氣,仿佛已被抽幹了所有力氣。
    岑毓英不再多言,抱拳凜然一禮,霍然轉身。沉重的甲葉鏗鏘作響,步伐堅定地踏出這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大堂。
    門外,屬於他的親兵早已肅立待命,火把的光映照著一張張同樣沾染風塵卻殺氣騰騰的臉。
    “傳令!”岑毓英翻身上馬,聲音斬釘截鐵,“全軍輕裝,星夜疾馳!目標——昆明!”
    馬蹄如雷,踏碎了滇西的沉寂。岑毓英率部如離弦之箭,晝夜不息,沿著來路向東狂飆。
    然而,當隊伍穿過一座座被戰火蹂躪得殘破不堪的城鎮,距離省城昆明越來越近時,岑毓英卻下達了一個令所有部將都愕然不解的命令,放緩行軍速度。
    “大人!省城危在旦夕,桑大人望眼欲穿!為何……”副將忍不住拍馬趕上,焦灼之情溢於言表。
    岑毓英勒住韁繩,戰馬噴著粗重的鼻息。他端坐馬背,目光沉靜地投向東方天際隱約可見的昆明城廓方向,那裏正被一層不祥的煙塵所籠罩。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冰冷:“急什麽?讓城裏的老爺們,也嚐嚐刀懸頸上的滋味。”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近乎殘酷的弧度,“不讓他們痛到骨子裏,怎知我岑毓英今日回援,是何等分量?又怎會記得,是誰在滇西浴血,替他們擋住了杜文秀的大軍?”
    副將渾身一震,看著主帥在暮色中冷硬如石刻的側臉,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他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再問,默默勒馬退後。隊伍的行進速度,果然明顯地慢了下來。
    岑毓英甚至下令在幾處險要之地紮營休整半日,派出小隊斥候四出哨探,聯絡沿途被打散的零星清軍,耐心地收攏著潰兵,整合著力量。
    他像一隻經驗老到的蜘蛛,不疾不徐地編織著反撲的大網,全然不顧網的中心——昆明城——正在叛軍瘋狂的攻勢下發出痛苦的呻吟。
    昆明城下,血火煉獄。
    馬榮、馬聯升的叛軍如同嗜血的蟻群,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搖搖欲墜的城牆。
    雲梯搭上又被推倒,衝車撞擊著厚重的城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巨響。
    火箭如飛蝗般射入城中,引燃無數屋舍,濃煙滾滾,遮天蔽日。
    守城的綠營兵和臨時征發的丁壯死傷枕藉,城頭上到處是殘缺的屍體和哀嚎的傷兵。
    桑春榮早已沒了布政使的威儀,他披頭散發,官袍上沾滿不知是泥是血的汙漬,在親兵的攙扶下,如同夢遊般在城頭踉蹌奔走,聲音嘶啞地呼喊著,鼓舞著,然而那聲音在震天的喊殺聲和垂死的慘叫聲中,顯得如此微弱而絕望。
    每一次叛軍凶猛的進攻浪潮,都讓他臉色慘白一分,眼中最後一點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頂住!給本官頂住!岑將軍……岑將軍的援軍就要到了!”這呼喊,起初尚能激起一點微弱的抵抗,到後來,連他自己喊出這句話時,聲音裏都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深深的懷疑。
    時間在血與火中緩慢而殘酷地流逝,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絕望如同瘟疫般在守城軍民中蔓延開來。
    就在桑春榮感覺自己即將被這無邊的絕望徹底吞噬、精神瀕臨崩潰之際,城西方向,地平線上,終於騰起了滾滾煙塵!緊接著,沉悶如滾雷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援軍!是岑將軍!岑將軍到了!”城頭上,一個眼尖的士兵發出了劫後餘生般的狂喜嘶吼。
    這吼聲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點燃了所有守軍殘存的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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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援軍來了!殺啊!”
    “岑將軍來了!我們有救了!”
    瀕死的城頭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呐喊,原本搖搖欲墜的防線奇跡般地重新挺立起來,弓箭、擂石、滾油……所有能用的武器都瘋狂地傾瀉向城下的叛軍。
    與此同時,岑毓英的帥旗在煙塵中高高飄揚!他親率兩千最精銳的騎兵,如同燒紅的尖刀,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捅入了叛軍攻城部隊的側後翼!鐵蹄踐踏,刀光如雪!
    疲憊攻城、猝不及防的叛軍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猛擊打懵了陣腳,混亂像瘟疫一樣在叛軍陣中擴散開來。
    “馬榮在此!休得猖狂!”一個炸雷般的怒吼響起。隻見叛軍陣中,一員身材魁梧如鐵塔般的虯髯大將,身披重甲,手持一柄門板似的開山巨斧,策馬狂飆而出,直取帥旗下的岑毓英!
    正是悍將馬榮!他雙目赤紅,顯然是被這攪局者徹底激怒,欲斬敵酋以挽狂瀾。
    “來得好!”岑毓英眼中精光暴漲,毫無懼色,一夾馬腹,戰馬如龍般迎上!
    兩馬交錯,電光石火間,金鐵交鳴的巨響刺破戰場喧囂!岑毓英手中那柄狹長的腰刀,竟以不可思議的靈巧角度,險之又險地格開了馬榮那力劈華山、足以開碑裂石的巨斧猛劈!刀鋒順勢貼著斧柄閃電般滑下,直削馬榮握斧的手指!
    馬榮萬沒料到對方刀法如此刁鑽狠辣,驚駭之下急忙撒手棄斧!饒是他反應奇快,指關節處仍被鋒利的刀尖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鮮血瞬間飆射!
    劇痛和羞辱讓馬榮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正欲再戰,岑毓英的後續親兵鐵流已洶湧而至,長槍如林,硬生生將兩人隔開。
    “撤!快撤!”馬榮見大勢已去,恨恨地瞪了一眼在親兵簇擁下巋然不動的岑毓英,捂著流血的手,嘶聲大吼,拔馬便走。主帥敗退,叛軍頓時全線崩潰,如退潮般向西狼狽逃竄。
    “追!”岑毓英刀鋒前指,聲音冰冷如鐵。他勒馬立於戰場中央,腳下是橫流的血水和倒斃的屍骸。
    他微微側頭,頭盔上那簇藍翎,在昆明城頭無數道感激涕零、敬畏交加的目光注視下,在尚未散盡的硝煙與火光中,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更加幽深、更加令人心悸的血色光澤。
    昆明城解圍了,巨大的狂喜之後,是更加巨大的空虛和無力。布政使司衙門內,桑春榮癱坐在太師椅上,仿佛剛從一場漫長而恐怖的噩夢中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卻氣勢沉凝如山嶽的將領,那份在絕望深淵中拯救了自己和整個省城的功勳,此刻竟讓他心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感激?有之。敬畏?更多。
    但最深處的,是一種麵對無法掌控力量的茫然和隱隱的恐懼。
    “岑將軍……挽狂瀾於既倒,救我昆明數十萬生靈於水火,此功……此功……”桑春榮的聲音幹澀,努力想擠出些嘉獎之詞,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頓了頓,終於艱難地吐出了實質性的內容,“本官……本官即刻上奏朝廷,為將軍請功!眼下滇西戰事未靖,大理逆賊杜文秀仍為心腹大患,滇東南馬榮、馬聯升雖敗,餘孽未清……雲南……雲南離不開將軍啊!”
    岑毓英垂手肅立,臉上並無半分居功自傲之色,平靜地應道:“末將分內之事,大人言重了。為國效力,分所當為。”
    他語氣謙恭,姿態無可挑剔。然而,當桑春榮緊接著試探性地提出,希望他能盡快整軍,再次西進,徹底解決大理杜文秀這個心腹大患時,岑毓英卻並未如他所願地立刻慷慨領命。
    “大人明鑒,”岑毓英微微躬身,言辭懇切,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末將所部自滇西千裏回援,血戰解圍,已是人困馬乏,亟待休整補充。且大理杜文秀經營多年,城高池深,兵精糧足,非紅岩小寨可比。倉促再戰,恐非良策,徒損將士性命,反挫朝廷銳氣。”
    桑春榮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聽出了這平靜話語下的潛台詞——要兵,要餉,要權!他張了張嘴,還想再以“大局為重”相勸,但對上岑毓英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那眼神平靜,卻分明透著一股掌控一切的自信和不容討價還價的強硬。桑春榮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麵而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頹然地靠回椅背,半晌,才無力地揮了揮手:“……將軍所言,亦是老成謀國之言。所需兵員糧餉器械,本官……盡力籌措便是。”
    短短數月間,一道道加官進爵的任命文書,如同雪片般飛落岑毓英的案頭。
    署理宜良縣事、兼管路南州事、升任澄江知府……他像一顆被颶風推上浪尖的巨石,在雲南這權力崩塌、秩序蕩然的亂局中,憑借著手中緊握的刀把子和剛剛解圍昆明如日中天的威望,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將一片片破碎的疆土和權力納入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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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仰望桑春榮的武將,他坐鎮澄江,開府建衙,一道道措辭嚴厲的公文發往鄰近州縣,催逼糧餉,調集兵勇,其威勢之盛,已隱隱淩駕於那位困守昆明、日漸憔悴的布政使大人之上。
    權力的滋味如同醇酒,初嚐令人迷醉,卻也讓人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高處不勝寒的凜冽。一個深夜,萬籟俱寂,唯有澄江知府衙門的書房內還亮著一點如豆的燈火。
    岑毓英獨自坐在寬大的書案後,並未處理堆積如山的公文,隻是靜靜地看著桌角燭台上跳躍的火焰,深邃的眸子裏映著兩簇幽微的光。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個如同影子般的心腹親隨悄然閃入,快步走到書案前,從懷中取出一封沒有署名的密信,雙手奉上:“大人,大理來的,杜文秀親筆。”
    岑毓英眼神微凝,接過信,信紙是上好的雲南土紙,帶著淡淡的植物香氣。展開,字跡遒勁飛揚,力透紙背,內容卻石破天驚。
    “將軍天縱雄才,何苦屈身事虜?滿清氣數已盡,東南洪楊雖平,然天下板蕩,豪傑並起。將軍手握勁旅,坐擁滇中膏腴之地,進可問鼎中原,退可劃地稱王。若將軍有意,文秀願舉滇西之地,歃血為盟,共逐胡塵,同享富貴!切切此心,天地可鑒!杜文秀頓首再拜!”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岑毓英的心上。問鼎中原?劃地稱王?杜文秀描繪的圖景,如同魔鬼的低語,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書房內死一般寂靜,隻有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爆響。
    岑毓英的手指在冰冷的信紙上緩緩摩挲著,指尖感受著那墨跡的微微凸起。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那心腹親隨額角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大氣不敢出。
    終於,岑毓英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拿起那封密信,湊近跳躍的燭火。幹燥的紙角一觸火苗,立刻貪婪地卷曲、焦黑,明亮的橘紅色火焰迅速向上蔓延,吞噬掉那遒勁的墨跡,吞噬掉那誘人的許諾,吞噬掉一個可能截然不同的未來。
    火光映亮了他半邊臉龐,明暗不定,眼神在跳躍的光影中顯得格外幽深難測。
    他將燃燒的信紙丟進腳下的銅盆裏,看著它迅速化為蜷曲的灰燼,最後一縷青煙嫋嫋散盡。
    “告訴來人,”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杜文秀,逆天行事,罪在不赦。本官身為大清臣子,唯知盡忠王事,剿滅叛逆。讓他……好自為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盆灰燼,補充了一句,聲音冷硬如鐵,“再有此類狂悖之言,使者立斬,首級懸於轅門示眾!”
    親隨渾身一凜,深深低下頭:“遵命!”迅速退了出去。
    書房內再次隻剩下岑毓英一人。他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緊閉的窗欞。
    深秋的夜風帶著寒意湧入,吹散了室內最後一絲紙張燃燒的焦糊味,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遠處軍營刁鬥之聲隱約傳來。
    那簇插在他常服便帽上的藍翎,在燭光與夜色的交界處,幽幽地泛著冷光。這一刻,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杜文秀,與馬榮,甚至與那個惶惶不可終日的桑春榮,都已經站在了截然不同的懸崖邊緣。
    藍翎之下,是通往更高處的階梯,也是無法回頭的深淵。
    同治五年冬,昆明。
    布政使司衙門大堂內,氣氛莊重得近乎凝滯,香案高設,煙氣繚繞。新任雲貴總督勞崇光,代表朝廷,肅然立於堂上。
    堂下,以岑毓英為首的雲南文武官員按品級肅立,鴉雀無聲。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岑毓英,忠勇卓著,謀略超群,砥定滇亂,功勳卓著……茲特旨,加兵部侍郎銜,實授雲南布政使,兼署巡撫關防,總理全滇軍務、糧餉、吏治諸事……欽此!”
    “臣——岑毓英,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岑毓英的聲音沉穩洪亮,響徹大堂。他整肅衣冠,一絲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禮。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勞崇光已手捧一個鋪著明黃錦緞的紫檀托盤,含笑走到他麵前。
    托盤上,赫然是一頂嶄新的官帽,帽頂那顆象征二品大員的鏤花珊瑚頂珠熠熠生輝,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帽後那根長長的孔雀花翎——三眼!那是隻有朝廷最為倚重、功勳最為顯赫的極少數封疆大吏才有資格佩戴的無上榮寵!
    勞崇光親手取下岑毓英舊帽上那根沾過紅岩血、見證過昆明危局的藍翎,將那頂象征著雲南最高權柄的嶄新官帽,連同那三眼流光溢彩的孔雀翎,鄭重地戴在了他的頭上。
    沉重的頂戴壓上發髻,冰涼的觸感異常清晰,那孔雀翎修長而華美,尾端斑斕的眼狀翎斑在透過高窗的冬日陽光下,流轉著炫目的、令人不敢逼視的翠綠、金黃與深藍光澤,與他舊日那根寒酸的藍翎,已是雲泥之別。
    堂下響起一片壓抑的、敬畏的抽氣聲。無數道目光,或豔羨,或敬畏,或複雜,聚焦在這頂嶄新的孔雀花翎上,聚焦在岑毓英那張依舊沉靜如水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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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禮已成,岑毓英以布政使之尊,親自將勞崇光一行送出轅門。
    寒風凜冽,吹動他官袍的下擺和那簇華麗的孔雀翎。
    勞崇光臨上車前,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岑毓英的手臂,低聲道:“岑藩台,滇省百廢待興,然逆首杜文秀盤踞大理,終是心腹之患。朝廷……翹首以盼捷音啊!”
    岑毓英微微躬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恭謹與堅定:“製台大人放心。毓英蒙受皇恩,身膺重寄,敢不盡心竭力?大理之事,自有分曉。斷不會令朝廷失望!”
    送走欽差,岑毓英並未返回溫暖的大堂,他屏退左右,獨自一人,踏著薄薄的積雪,緩緩登上布政使司衙門後院的望樓。
    樓高風急,寒意刺骨,視野卻極為開闊,整個昆明城灰蒙蒙的屋頂盡收眼底,更遠處,是莽莽蒼蒼、層巒疊嶂的滇西群山。那裏,是大理的方向。
    他憑欄而立,久久凝望著西方天際。那頂嶄新的官帽已取下,由親兵捧著。
    他頭上隻束著發髻,任憑寒風吹亂鬢角。唯有那根三眼孔雀翎,依舊穩穩地插在束發金冠之上,在高原清冽的寒風中微微顫動,翎毛上那三隻斑斕的“眼睛”,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妖異的光芒,仿佛三隻洞察幽冥的魔瞳,冷冷地俯視著腳下這片飽經蹂躪、血淚浸透的紅土地。
    岑毓英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光滑冰涼的翎管,感受著那非比尋常的分量。
    這孔雀翎,比那藍翎沉重太多,也華美太多。
    它不再僅僅是戰功的標記,它是權柄,是地位,是生殺予奪的象征,更是將他與這片土地、與這亂世棋局死死捆綁在一起的沉重枷鎖。
    大理杜文秀……這個名字在他心頭滾過,如同冰冷的烙鐵。他知道,自己與杜文秀之間,隻剩下最後一場無法回避的血祭。孔雀翎的華彩,終需用大理城的灰燼來襯托。
    凜冽的風卷起望樓上的積雪,撲打在他臉上,冰冷刺骨。他緩緩閉上眼,仿佛又聽見了紅岩寨牆下絕望的呐喊,看見了昆明城頭絕望的眼神,嗅到了那封密信在燭火上燃燒時散發的焦糊氣息。
    再睜開眼時,眸子裏隻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磐石般的決絕。他轉身,華美的孔雀翎在空中劃過一道冷冽的弧光。
    那弧光指向的,是西方群山之後,那片注定要陷入血火與毀滅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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