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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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城在1857年那個夏末,被一股沉甸甸的濕氣包裹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舊棉絮,低低地壓在青瓦灰牆之上。
鉛灰色的雲層厚重得化不開,將天空壓得極低,簷角滴落的水珠敲打在階前青石上,發出單調而執拗的聲響,嗒、嗒、嗒,仿佛永無休止的計時,又似某種不祥的叩門。
空氣裏彌漫著泥土的腥氣、漚爛草木的微腐,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來自遙遠京畿的肅殺寒意。
雲南巡撫衙門的書房內,窗紙透進一片慘淡的微光,勉強勾勒出岑毓英伏案的身影。
他穿著半舊的石青色常服袍,肩頭微微垮塌,顯出一種與身份不符的疲憊。
案頭堆積的文書卷宗幾乎要沒過他的視線,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山巒。
他提筆蘸墨,筆尖懸在奏折上方,卻久久未能落下,墨滴悄然墜落在宣紙上,洇開一小團濃重的黑,像一隻不懷好意的眼睛。
燭火在他深陷的眼窩裏投下搖曳的陰影,額上深刻的皺紋仿佛被這跳躍的光刻得更深了些。
“大人,”門簾被輕輕掀開,幕僚周先生閃身進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京裏……又有驛馬到了。”
岑毓英擱下筆,抬起頭,臉上並無太多意外,隻有一種早已預知的沉重緩緩彌漫開來。
“還是……那些東西?”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周先生將一疊用黃綾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奏折匣子輕輕放在案角,那明黃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刺目。
“比前幾次……隻多不少。”
岑毓英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綾緞,竟微微一頓。他解開係繩,掀開匣蓋。
裏麵厚厚一疊奏章,如同冰冷的磚石,散發著油墨和紙張特有的、帶著距離感的氣味。
他隨手拿起最上麵一封,展開。
熟悉的字跡,熟悉的腔調,熟悉的誅心之論,撲麵而來,帶著字紙所特有的鋒利。
“……岑毓英者,其祖乃桂西土司,世代盤踞,僭號稱王,實為化外之蠻夷。雖沐天恩,位列封疆,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壯人之血,豈能盡洗?此輩生性狡詐反複,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尤恐其包藏禍心,一朝反複,則雲南危矣,朝廷危矣!”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岑毓英的眼底。
他閉了閉眼,胸中一股濁氣翻湧。非我族類……這四個字,如同附骨之蛆,從他踏入仕途的第一天起,就從未真正離開過他的頭頂。
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謹小慎微,如何恪盡職守,這一頂“蠻夷”的帽子,似乎永遠也摘不掉。
他放下這份,又拿起另一份。
墨跡更新鮮些,言辭也更加赤裸裸地牽扯上了那場幾乎顛覆了大清社稷的風暴。
“……查逆首洪秀全,亦出身廣西潯州府,與岑毓英籍貫不過百裏之遙!洪逆初亦一落魄童生,屢試不第,遂生豺狼之心,作亂天下。今岑毓英以童試、府試、院試連中三元之資,才具遠勝洪逆!若其效法同鄉,一旦心懷怨望,舉旗倡亂,以其在滇經營多年之根基,以其麾下驕兵悍卒,其禍之烈,恐百倍於洪楊!朝廷豈能不防微杜漸?”
“荒謬!”岑毓英猛地將奏折拍在案上,發出一聲悶響,震得燭火劇烈跳動。
一股血氣直衝腦門,他的臉頰因憤怒而微微漲紅。
洪秀全!這名字如同一個巨大的、沾滿汙穢的烙印。
僅僅因為同是廣西人?僅僅因為自己當年僥幸連中三元?這便成了他心懷不軌的“鐵證”?他岑毓英一生功業,竟要因為這荒謬的地域關聯而蒙上叛亂的陰影?
他想起當年在廣西率兵圍剿天地會餘部,因念及鄉情,曾嚴令不得濫殺無辜,對一個據說是洪姓聚居的村落網開一麵,此事竟也被有心人翻檢出來,成了他與“逆匪”暗通款曲的蛛絲馬跡!周先生無聲地歎了口氣,眼中滿是憂慮。
第三份奏折的指控更為直接,直指他統兵時的“桀驁不馴”。
“……岑毓英統兵,每每恃功自傲,目無綱紀。征黔西苗亂時,督臣嚴令其部固守待援,其竟陽奉陰違,擅自進兵,雖僥幸得勝,實乃違令僥幸。此等行徑,豈是忠謹之臣所為?分明是擁兵自重,心懷叵測,視朝廷法度如無物!長此以往,必成尾大不掉之勢,養癰遺患!”
岑毓英捏著奏折的手指關節已然發白。那次黔西用兵,戰局瞬息萬變,戰機稍縱即逝。
前方探報傳來叛苗主力正集結於一處險要隘口,若待遠在數百裏之外的督臣援兵趕到,叛苗早已築好工事,憑險據守,不知要多填進去多少將士性命!
他當機立斷,以麾下疲憊之師強行軍突襲,拚著巨大傷亡,硬是搶在叛苗立足未穩時將其擊潰。
那一戰,他的親兵營幾乎打光。事後雖得了朝廷嘉獎,卻也埋下了“不聽號令”的禍根。
功是功,過是過?在那些言官筆下,一切皆可顛倒。勝利成了他野心的證明,將士的鮮血成了他跋扈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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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份奏折,內容最為簡短,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插心窩。
“……大理杜逆文秀,盤踞滇西,僭號稱王,久為朝廷心腹大患。近有密報,岑毓英與杜逆之間,或有密使往還,書信相通。其內容雖不得而知,然封疆大吏暗通巨寇,其意叵測!懇請聖上徹查,以絕後患!”
杜文秀!這個名字讓岑毓英的呼吸瞬間一窒,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他猛地抬頭看向周先生,眼神銳利如刀:“杜文秀?”
周先生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他艱難地點點頭:“大人,這……這是要置您於死地啊!大理那邊,我們派出的細作確實有過接觸,但那都是為了……”
“為了刺探軍情,分化瓦解!”岑毓英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明明是……”他後麵的話沒能說出口。
有些事,隻能做,不能說。與敵營的暗中接觸,本就是行走在萬丈深淵的邊緣,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複。
這本是官場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如今卻被他的政敵赤裸裸地翻到明麵上,扣上“暗通款曲”的滔天罪名!
他想起半年前,為了獲取大理城內叛軍布防的確切情報,他冒險啟用了一個早年安插、已沉寂多年的暗樁。
那份用特殊藥水寫在普通家書裏的密報,最終助官軍拔掉了大理外圍一個關鍵據點。
此事極端機密,參與之人屈指可數……如今竟也成了射向他的毒箭!是誰?是哪個環節泄露了風聲?還是……這根本就是精心編織的羅網?
書房裏死一般寂靜,隻有燭芯燃燒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那幾份攤開的奏折像一張張無聲獰笑的鬼臉,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意。
非我族類……同鄉之疑……跋扈抗命……通敵巨寇!四條罪狀,條條如刀,刀刀致命。
它們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將他牢牢罩住,無論他如何掙紮,似乎都難以掙脫這“蠻夷貳臣”的宿命。
岑毓英感到一種深沉的疲憊從骨髓裏滲出來,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緩緩靠向椅背,望著窗外那片被鉛雲吞噬的天空。雨絲不知何時又細密起來,無聲地敲打著窗欞。
這昆明城的雨,似乎永遠也下不完。
驛馬帶來的寒意尚未散去,紫禁城的旨意便如一道催命符,裹挾著北方的凜冽朔風,穿透重重雨幕,抵達了昆明。
“上諭:著雲南巡撫岑毓英,即刻卸任,星夜兼程,馳驛進京陛見,不得延誤。欽此!”
宣旨太監尖利的聲音在總督署空曠的大堂裏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磚地上,冷硬而空洞。
堂下跪伏的官員們,頭埋得更低了,無人敢去看那位跪在最前端的封疆大吏此刻是何神情。
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隻有那黃綾聖旨上朱紅的璽印,在慘淡的光線下刺目地燃燒著,像一團凝固的血。
岑毓英深深叩首,額頭觸在冰涼的地磚上,那股寒意瞬間竄遍全身。
“臣……岑毓英,領旨謝恩。”他的聲音異常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接過的隻是一道尋常的調令。
起身時,他身形似乎微微晃了一下,但立刻穩住了。
目光掃過堂下,那些平日裏恭敬有加的屬僚們,此刻眼神躲閃,有的帶著幾分兔死狐悲的同情,有的則難掩幸災樂禍的窺探。
他心中一片明鏡似的。這一去,是福是禍?不,或許根本就沒有“福”可言了。
那些如雪片般飛向京城的奏章,早已為他鋪就了一條通往深淵的路。陛見?不過是一場早已預設了結局的審判。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轉身,步履沉穩地走向後堂。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絕。
進京的路途,漫長而煎熬。岑毓英隻帶了最貼身的兩個老仆和一隊精悍的親兵護衛。
離了雲南地界,沿途的驛丞、地方官吏,態度便微妙起來。
恭敬仍在,但那恭敬裏摻雜了顯而易見的疏離和審視。
驛站準備的房間,陳設依舊齊整,飯菜依舊精致,隻是那份殷勤中,總透著一絲刻意的、保持距離的謹慎。
岑毓英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一步步遠離權力的核心,一步步踏入風暴的中心。
當巍峨的北京城牆終於出現在視野盡頭時,已是深秋。
北方的風幹燥而鋒利,卷起漫天的黃塵。岑毓英勒住馬,抬頭望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巨大城闕,沉默地矗立著,如同蹲伏的巨獸,散發出冰冷而沉重的威壓。
城門洞深邃幽暗,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大口。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塵土味的冷冽空氣,胸中那股壓抑了一路的濁氣,似乎更加滯重了。
紫禁城的紅牆黃瓦,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出一種異樣的、令人心悸的肅殺。
養心殿東暖閣,檀香的氣息濃鬱得化不開,沉甸甸地懸浮在空氣中,帶著一絲甜膩的暖意,卻壓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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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毓英跪在冰涼的金磚地上,額頭緊貼著光滑堅硬的地麵,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來自地底的寒意,一絲絲滲入骨髓。
他保持著最標準的跪姿,袍服的下擺紋絲不動,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唯有緊貼地麵的指尖,在寬大的袖袍遮掩下,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著。
上方,隔著一道低垂的明黃色紗幔,隱隱綽綽地映著一個端坐的身影。
偶爾有珠玉步搖的輕微碰撞聲傳來,清脆而冰冷。
殿內侍立的太監宮女,垂手侍立,如同沒有生命的木偶,連呼吸都輕不可聞。空氣凝滯得如同結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不容置疑威嚴的女聲,慢悠悠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雲端滾落的冰雹:
“岑毓英。”
“臣在。”岑毓英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長途跋涉後的沙啞。
“雲南……近來鬧得很不像話。”慈禧太後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地刮著人的神經,“說你的人,可不少啊。”
她頓了頓,似乎在欣賞跪伏者的反應,又似乎在斟酌著詞句,“奏折,哀家都看了。一條條,一樁樁……說得可是有鼻子有眼。”
她似乎隨意地翻動著什麽,紙張摩擦的窸窣聲在寂靜的殿內格外刺耳。
“有人說你祖上,是那桂西土司王,世代稱霸一方,不服王化……非我族類?”最後四個字,她說得極輕,尾音微微上挑,帶著一絲玩味,卻又重若千鈞,狠狠地砸在岑毓英的心上。
岑毓英身體猛地一僵,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過紗幔的縫隙,試圖捕捉那後麵模糊的輪廓,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太後明鑒!臣之先祖,確曾羈縻於桂西,然自臣高祖起,早已傾心歸化,沐浴王化已曆數世!臣自幼束發受書,習的是聖賢文章,行的是孔孟之道,以漢禮入學,以漢文為官!每食君祿,未嚐不念天恩浩蕩;每臨戰陣,未嚐不思報效朝廷!臣之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豈能以血脈出身而妄加揣測,疑臣貳心?”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回蕩,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憤。
額頭上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涼的金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短暫的沉默。紗幔後的身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忠心?”慈禧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那……洪秀全呢?他也是廣西人,離你老家,聽說也就百把裏地吧?他當初,不也是個讀書人?後來怎樣?”
“太後!”岑毓英心中劇震,這荒謬的聯係竟也被拿到這至高無上的地方來質詢!他急切地辯解,“洪秀全乃亂臣賊子,人神共憤!臣與之,除同鄉之籍,絕無半分瓜葛!臣蒙聖恩,連中三元,得授功名,唯思盡忠報國,豈敢有絲毫悖逆之念?若以此同鄉之故便疑臣不軌,臣……臣百口莫辯!但請太後細查臣在滇所為,剿匪安民,興利除弊,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懈怠?”
“哦?”慈禧似乎不置可否,輕輕揭過這一頁,“還有人說,你打仗的時候……不太聽招呼?讓你守著,你偏要打?讓你退,你偏要進?翅膀硬了,就忘了規矩?”
“此乃形勢所迫,戰機瞬息萬變!”岑毓英急切地分辯,黔西那場惡戰的慘烈景象瞬間湧入腦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彼時叛苗主力集結隘口,若待督臣援兵,叛苗早已築壘固守,我軍攻堅,傷亡必巨!臣當機立斷,冒險突襲,雖違令在先,然終獲大勝,保全了無數將士性命!臣若有私心,豈會以身犯險,親冒矢石?”
他想起那場血戰後,堆積如山的同袍屍體,聲音哽咽了,“臣……隻為大局,為將士性命計!絕無擁兵自重之心!”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檀香的氣息似乎更濃了,甜膩得讓人有些發暈。
“那麽……”慈禧的聲音陡然轉冷,像冰錐刺破了那層甜膩的偽裝,“大理杜文秀那邊……又是怎麽回事?有人說,你和他……有書信往來?”
轟!如同一聲驚雷在岑毓英腦中炸開!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湧向頭頂,又頃刻間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徹骨的冰涼。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死死盯住那層紗幔,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後麵那張臉。
這最致命、最隱秘的一擊,終於來了!暗樁、藥水密信、那個付出巨大代價才獲得的關鍵情報……這一切,竟成了通敵的“鐵證”?
“絕無此事!”岑毓英幾乎是嘶吼出來,聲音因極度的驚怒和冤屈而變了調,“太後!此乃構陷!天大的構陷!臣與杜逆,不共戴天!滇西平叛,大小數十戰,臣部將士傷亡枕藉,皆是為朝廷剿滅此獠!臣豈能與之暗通?此必是奸人構陷,欲置臣於死地!太後明察!太後明察啊!”
他再也顧不得儀態,額頭重重地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每一下都帶著絕望的力量。
紗幔之後,一片沉寂。隻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那沉悶的叩頭聲在殿內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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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凝固了。檀香嫋嫋,盤旋上升,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網。
良久,久到岑毓英幾乎以為時間已經停止,那冰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淡漠,徹底澆滅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
“好了。你說了這麽多,哀家……也聽明白了。”慈禧的聲音頓了一頓,如同鈍刀在磨石上最後蹭過,“忠心也好,苦勞也罷……終究是難為了你。隻是……”
她似乎微微探身向前,紗幔後的影子清晰了一瞬。
“壯人……終究是壯人。”
這輕飄飄的六個字,如同六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岑毓英的靈魂深處!比任何刀槍劍戟都更致命!
他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挺直的脊梁無聲地坍塌下去。
叩在地上的額頭一片冰涼,那冰涼的觸感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的辯解,所有的功勳,所有的忠誠,在“壯人”這兩個字麵前,都變得蒼白無力,都成了虛妄的笑話。
血統,出身,那無法選擇的源頭,才是他原罪的根本!才是他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八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早已烙印在他的命運之上,無論他如何掙紮,如何證明,都注定無法擺脫。
他停止了叩頭,隻是那樣無力地跪伏著,身體微微顫抖。
眼前一片模糊,殿內的金碧輝煌,紗幔的明黃,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檀香那甜膩的氣息變得令人作嘔。
“念在你這些年,也算為朝廷辦過些事,”慈禧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居高臨下的寬容,“功過相抵吧。這雲南巡撫的擔子,太重了,你……也累了。回廣西老家去,好好歇息歇息。”
“革去一切職務,即日……離京。”
革職!
最後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砸碎了岑毓英最後一點支撐。
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失去了色彩。他仿佛被拋入無邊的冰海,徹骨的寒冷包裹著他,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叩頭謝恩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被人攙扶著、幾乎是拖出了那間彌漫著甜膩檀香的、令人窒息的東暖閣。
腳步虛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紫禁城漫長而空曠的宮道上。
兩側朱紅色的高牆夾峙,如同兩道巨大的、流淌著血淚的傷口,冷漠地注視著他這個被驅逐的失敗者。
陽光慘淡地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那些曾經象征著他功名和榮耀的頂戴花翎、麒麟補服,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鎖,壓得他喘不過氣。
宮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閉,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徹底隔絕了那個他曾為之效忠、為之奮鬥的世界。
京城的深秋,風如刀割。岑毓英回到下榻的館驛,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關在房中。
他默默地褪下那身象征著一品大員身份的官服,手指撫過那精致的麒麟補子,冰冷的絲線觸感異常清晰。
他仔細地、緩慢地折疊著,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又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
疊好的官服被放置在桌案中央,如同一個沉默的祭品。
門外,親兵隊長低沉的聲音響起:“大人,車馬……備好了。”聲音裏帶著壓抑的悲憤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岑毓英沒有回應。他走到窗邊,推開緊閉的窗欞。一股凜冽的寒風猛地灌入,吹散了他鬢邊的幾縷灰白頭發。
他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一群寒鴉聒噪著掠過枯枝,飛向遙遠的天際。
他的目光,也似乎追隨著那些黑色的影子,飄向了萬裏之外的南方,飄向了那片他生於斯、長於斯,如今又要歸於斯的八桂故土。
“走吧。”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離開昆明那日,天色依舊陰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舊棉絮,低低地懸在頭頂,仿佛隨時都會沉沉地壓下來。
滇池的水麵,失去了往日的粼粼波光,呈現出一種沉重的、鉛灰色的渾濁,像一塊凝固的巨大傷疤。
岸邊稀疏的垂柳,枝條無力地低垂著,在濕冷的空氣中紋絲不動。
碼頭上,人影寥寥。昔日巡撫離任,本該是冠蓋雲集、鼓樂喧天的場麵,此刻卻隻有幾個最核心的僚屬和幾位須發皆白、在滇為官多年的老友,默默地垂手侍立。
他們的臉上,刻著複雜的情緒:有不忍卒睹的悲憫,有兔死狐悲的淒涼,也有對世態炎涼的深深無奈。
沒有喧嘩,沒有餞行的酒宴,隻有一種沉重得化不開的靜默彌漫在潮濕的空氣中,幾乎令人窒息。
一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船,靜靜地泊在岸邊。
船身老舊,油漆斑駁,與這封疆大吏的身份顯得格格不入。
船夫是個沉默寡言的滇南老漢,黝黑的臉上溝壑縱橫,他隻顧低頭整理著粗硬的纜繩,對眼前這位卸任的大人物似乎毫無興趣,或者,更可能是刻意地保持著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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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毓英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色棉布長衫,頭上戴著一頂尋常的瓜皮小帽,腳下是一雙沾滿泥點的布鞋。
這身打扮,徹底抹去了他曾經位極人臣的所有痕跡,隻留下一個尋常歸鄉老者的落寞身影。
他拒絕了親兵的攙扶,獨自一人,一步一步,踏上了那狹窄的、有些濕滑的跳板。腳步緩慢而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流逝的歲月和破碎的功名之上。
當他終於踏上搖晃的甲板,轉過身來。碼頭上的老友們紛紛躬身作揖,動作緩慢而沉重,如同在進行一場無言的葬禮。
岑毓英抬起手,輕輕拱了拱,算是還禮。他的目光,卻越過了他們,越過了低矮的碼頭,越過了灰蒙蒙的滇池水麵,投向了遙遠的天際。
在那裏,在厚重的雲層縫隙之後,隱隱約約地勾勒出一抹黛青色的、連綿起伏的山巒輪廓。
那是點蒼山,大理的方向。他曾在那裏運籌帷幄,也曾在那裏浴血廝殺。他曾無數次站在五華山高處,遙望那片代表著叛亂的疆域,心中燃燒著的是蕩平叛逆、建功立業的熊熊火焰。
而此刻,那模糊的山影,卻像一道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傷痕,橫亙在他的視野盡頭,也橫亙在他生命的終點。
船身微微一晃,纜繩解開,船夫撐起了長篙。客船緩緩地離開了碼頭,駛向那一片灰蒙蒙的水域深處。
就在這時,船尾搖櫓的老船夫,或許是覺得氣氛太過沉悶,或許是習慣了在無邊的水麵上用山歌排遣寂寞,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蒼老而略帶沙啞的調子,悠悠地唱了起來。
那歌聲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滯的空氣,飄蕩在空曠的水麵上:
“哎——點蒼山高喂……滇池水長喲……
狀元郎中了三元榜哎……到頭來……打漁郎……”
歌聲古樸蒼涼,帶著滇地特有的悠揚婉轉,卻又字字如針,狠狠地紮進岑毓英的心窩。
“狀元郎中了三元榜……到頭來……打漁郎……” 這近乎直白的嘲弄,如同命運最冷酷的注腳,將他一生引以為傲的起點與此刻狼狽的終點,赤裸裸地釘在了一起。
打漁郎?是啊,剝去那身官袍,他岑毓英此刻,與這搖櫓的漁夫,又有何異?
岸上送行的人影越來越小,漸漸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背景。
昆明城低矮的輪廓也在水汽中緩緩沉沒、消失。
岑毓英依舊佇立在船頭,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任憑帶著水腥氣的寒風吹拂著他空蕩蕩的衣袖。
那蒼涼的山歌還在身後斷斷續續地飄著,每一個音節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殘存的尊嚴上。
他緩緩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地轉過身,背對著那越來越遠的、曾寄托了他半生功業與最終恥辱的城池。
他伸出枯瘦的手,探入懷中。指尖觸碰到一個溫潤堅硬的小小物件。他摸索著,將它掏了出來。
那是一枚磨損得發亮的黃銅錢。邊緣早已圓潤光滑,那是無數個深夜,在燈下、在案頭,被他無意識摩挲的痕跡。
錢幣的一麵,字跡因長久的撫摸而有些模糊,但依舊能辨認出“三元及第”四個娟秀而有力的楷字——童試、府試、院試,三場連魁,少年得誌,意氣風發。
這枚小小的銅錢,曾是他半生榮耀的起點,是他寒窗苦讀、出人頭地的見證,是他用來激勵自己、證明自己並非“蠻夷”的圖騰!它曾被他珍藏在最貼近心口的地方,仿佛一枚護身符,護佑著他的宦海浮沉。
他低下頭,攤開掌心。那枚承載了他一生榮辱與執念的銅錢,靜靜地躺在那裏,在灰暗的天光下,閃爍著微弱而固執的金屬光澤。
銅錢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直抵心脈。
這一刻,所有的辯解,所有的功勳,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非我族類”的誅心之論,所有的“壯人終究是壯人”的冰冷宣判……如同滇池渾濁的潮水,轟然衝垮了他心中最後一道堤壩。
一種前所未有的、徹底的灰敗感,如同這冬日滇池的冰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四肢百骸,浸透了他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心灰意冷。
原來,這才是最終的滋味。不是悲憤,不是不甘,不是怨恨。
是徹徹底底的灰燼,是燃盡了一切希望和掙紮後,剩下的、冰冷的、毫無生氣的餘燼。
他抬起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手臂伸向船舷之外。蒼老的手背青筋虯結,微微顫抖著。掌心向下,五指鬆開。
那枚小小的、承載了太多沉重意義的銅錢,悄無聲息地滑落。
它劃出一道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弧線,穿過冰冷的空氣,然後,“噗”的一聲輕響,極其微弱,瞬間就被船行劃破水麵的嘩嘩聲吞沒。
銅錢沒入了幽深、渾濁、望不見底的滇池水中。
水麵隻泛起一圈小小的漣漪,迅速地擴散開去,隨即被更大的波浪抹平,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它從未存在過。
岑毓英的手,依舊僵直地伸在船舷外,懸停在空中,對著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水麵。
過了許久,許久,那枯瘦的手指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遲滯的僵硬,蜷縮起來,最終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他緩緩地轉過身,麵向船行的方向。前方,水天相接處,依舊是望不到盡頭的灰蒙蒙一片。
客船在船夫單調的搖櫓聲中,孤獨地、緩慢地駛向未知的歸途。
船身破開鉛灰色的水麵,留下兩道短暫而蒼白的航跡,很快又被無邊的渾濁吞噬。
他佝僂著背,不再看身後,也不再看前方。
隻是那樣站著,像一截被雷火徹底焚毀、隻剩下焦黑軀幹的枯木,任由深秋濕冷的湖風,穿透他單薄的棉布衣衫,帶走身體裏殘存的最後一點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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