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總督那是燙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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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豐七年,雲南的官帽如同深秋枯葉,稍經風雨便簌簌墜落。
    昆明城肅殺的空氣裏,血腥味始終揮之不去。
    總督府那兩扇曾經威嚴沉重的朱漆大門,此刻虛掩著,門扉上幾道深色的、邊緣模糊的印記,不知是經年累月的雨水侵蝕,還是更令人心悸的塗抹。
    門內,死寂沉沉。幾隻大膽的烏鴉撲棱著翅膀,落在空蕩蕩的庭院中央,啄食著石板縫隙裏某種暗紅的凝結物。
    巡撫恒春,這位封疆大吏,連同他的夫人,數月前就在這深深庭院內,被絕望和恐懼逼上了絕路。
    消息像瘟疫般擴散開來,昆明街頭巷尾,人們壓低了聲音傳遞著驚恐:“聽說了嗎?恒中丞……,是懸梁自盡的!血濺了滿堂!”
    恐懼如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每一處官衙。
    大理城頭變幻大王旗,杜文秀的回民軍聲勢日隆,劍鋒直指省垣。
    昆明城內,各族團練、散兵遊勇打著各種旗號,趁火打劫,白日裏也敢明刀明槍地火拚。
    衙門成了修羅場。道台李延楷,上任不足半月,在赴衙署途中,被一夥蒙麵暴徒從轎子裏拖出,當街砍殺,血染紅了半條街的石板。
    新任知府何有保,躊躇滿誌剛踏入府衙簽押房,一杯熱茶尚未沾唇,就被他重金延請的貼身護衛從背後捅穿了心窩。
    那護衛原是城外一股悍匪的內應,隻為知府那顆腦袋能換得百兩白銀和入夥的資格。
    頂戴花翎滾落塵埃,浸在粘稠的血泊裏。
    朝廷的任命文書,不再是通往權勢富貴的坦途,而成了催命的符咒。
    吏部的公文匣子,漆皮依舊鮮亮,描金的龍紋依舊張牙舞爪,可當它被驛卒顫抖著遞入某位京官或鄰近省份官員的手中時,帶來的往往是瞬間煞白的臉色和徹骨的寒意。
    “茲委任某某為雲南某某道……”宣旨太監尖利的聲音還未落下,那被點到名的官員已“撲通”一聲癱軟在地,涕淚橫流,叩頭如搗蒜。
    “公公明鑒!微臣……微臣老母病危,需床前盡孝啊!懇請朝廷體恤!” 這是“丁憂”。
    “臣……臣突染惡疾,沉屙難起,恐……恐辜負天恩!” 說這話的官員,昨日還在宴席上談笑風生,此刻卻麵如金紙,氣息奄奄,被家人用門板抬著來接旨。這是“稱病”。
    更有甚者,在得知即將被外放雲南的風聲後,書房裏便傳來一聲壓抑的慘嚎。
    家人撞開門,隻見主人癱坐在地,左手握著一把沾血的利剪,右手兩根指頭不自然地扭曲著,斷口處血肉模糊。
    他用劇痛和殘缺,硬生生斬斷了那條通往雲南死地的路。這是“自殘抗命”。
    官帽落地,如秋葉飄零。巡撫衙門大堂那象征最高權力的楠木公案上,積了厚厚一層灰。
    自恒春之後,那把椅子便空懸著,無人敢坐。雲貴總督的大位,更是空了整整四年。
    朝廷的廷寄文書如同雪片,催促著封疆大吏盡快赴任,可那些文書,最終都如同泥牛入海,杳無回音。
    吏部尚書的案頭,彈劾雲南官員“畏葸不前”、“貽誤封疆”的奏折堆成了小山,可又能如何?派誰去?誰肯去?誰又能活著走到任上?
    昆明城仿佛成了帝國肌體上一個不斷潰爛流膿的傷口,朝廷的膏藥,貼一張,便被血水浸透一張。
    時光在血腥和混亂中艱難爬行,到了同治五年秋。
    湘軍大營,駐紮在貴州腹地一處剛經曆過血戰的關隘旁。
    空氣中硝煙尚未散盡,混合著泥土、血腥和草木焚燒後的焦糊味。營地肅殺,得勝的湘勇們默默地清理著戰場,掩埋同胞,也埋葬敵人。
    中軍大帳內,氣氛卻比帳外更為凝滯。
    劉嶽昭端坐在主帥的虎皮交椅上,帳內隻點了一盞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和緊抿的嘴唇。
    這位以“穩毅沉鷙”著稱的湘軍悍將,此刻眉宇間積鬱著濃重的陰雲。
    他麵前攤開的,是一封來自京師的八百裏加急廷寄,黃綾封麵,朱砂封印,刺目地躺在粗糙的木案上。
    帳下,幾位心腹幕僚和營官垂手肅立,個個麵色凝重,帳內靜得能聽到燈芯燃燒的嗶剝聲和帳外寒風的嗚咽。
    終於,一個須發花白的老幕僚忍不住打破了沉寂,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大人……雲貴總督!這……這是朝廷的催命符啊!”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鼓起畢生的勇氣,“滇省糜爛,非一日之寒。杜逆盤踞大理,擁眾二十萬,其勢正熾!馬如龍之輩,雖暫受羈縻,然首鼠兩端,反複無常,如同枕畔豺狼!更遑論遍地團練,名為保境,實為割據,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老幕僚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前車之鑒,血猶未幹!恒春、舒興阿、潘鐸……哪一個不是位極人臣?哪一個不是……落得身首異處,家破人亡?大人!雲南官場,那是閻羅殿!是無底的深淵!此去……十死無生!萬望大人三思!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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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思?” 劉嶽昭的目光緩緩從廷寄文書上抬起,越過幾位心腹焦慮的麵孔,投向帳簾縫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夜風中,隱隱送來士兵們挖掘墓穴的沉重鍬鎬聲,還有遠處山坡上新添的、密密麻麻的墳塋輪廓。
    那裏埋葬著他從湖南帶出來的子弟兵,他們跟著他一路血戰,平定了貴州的苗亂,最終倒在了這片異鄉的土地上,再也回不去洞庭湖邊。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搖曳的燈影下顯得如山嶽般沉穩。
    他走到帳門口,掀開厚重的簾子,一股夾雜著硝煙和血腥的冷風猛地灌入。
    他深深吸了一口這凜冽的空氣,目光長久地停駐在貴陽城外那片新起的墳山上,白慘慘的招魂幡在風中無力地飄動。
    “雲南的百姓,”劉嶽昭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靜,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靜的軍帳中回蕩,壓過了帳外的風聲,“等不得三思了。”
    這句話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投入深潭,幕僚們麵麵相覷,所有勸諫的話語都被堵在了喉嚨裏。
    他們從主帥那平靜無波的語調中,聽出了無可轉圜的決心,那是一種看透生死、背負起一切的沉重擔當。
    沒有盛大的誓師,沒有喧天的鼓樂。同治五年深秋,一支沉默的隊伍離開了剛剛平靖的貴州,蜿蜒北上,直插雲南那令人聞風喪膽的腹地。
    劉嶽昭端坐馬上,一身洗得發白的舊戰袍,腰間佩刀,神色肅穆。
    他身後,是八千湘勇子弟。他們大多沉默著,眼神裏既有湘軍百戰餘生的銳氣,也藏著一絲對未知險地的憂慮。
    車輪碾過崎嶇的山道,馬蹄踏碎枯枝敗葉,揚起的塵土彌漫在清冷的空氣中。
    沿途所見,觸目驚心。廢棄的驛站,斷壁殘垣,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荒蕪的村落,十室九空,野狗在倒塌的屋舍間逡巡。
    偶爾見到幾個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遠遠望見這支打著“劉”字大旗的官軍,如同驚弓之鳥,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空氣中,似乎永遠飄浮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焦糊和腐爛的死亡氣息。
    當那座曾象征著帝國在西南最高權威的昆明城垣,終於在蕭瑟的秋陽下顯露輪廓時,迎接他們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城門洞開,黑洞洞的,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城樓上空蕩蕩的,不見守軍旗幟。
    街道兩旁,店鋪門窗緊閉,如同鬼域。隻有幾隻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裏翻找,警惕地抬頭望一眼這支入城的軍隊,又迅速低下頭去。
    總督衙門,這座本該是全省心髒、威嚴赫赫的所在,此刻也沉浸在無邊的荒涼之中。
    朱漆剝落的大門虛掩著,一隻銅門環不翼而飛,另一個歪斜地掛著。
    門前的石獅子,一隻倒了,半埋在塵土裏,另一隻雖立著,卻布滿刀砍斧鑿的痕跡,獅頭殘缺。
    劉嶽昭翻身下馬,推開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大門。
    一股濃重的塵土混合著黴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鏽氣味撲麵而來。巨大的庭院空曠得嚇人,衰草在磚縫裏肆意生長,枯黃一片。
    幾片殘破的紙錢被風吹著,在石板地上打著旋兒。正堂的公案上,灰塵積了厚厚一層,案上淩亂地堆著些散落的卷宗和廢棄的筆墨。
    一隻蟋蟀,不知藏匿在哪個角落,發出單調而執著的鳴叫。劉嶽昭的目光掃過地麵,在靠近公案的石磚縫隙裏,幾塊深褐色的、幹涸板結的印記清晰可見,那是前任留下的,無法被時間完全抹去的血跡。
    他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走向那張象征著雲貴最高權柄的座椅。靴底踏在布滿灰塵的石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他伸出手,拂去椅背上厚厚的積塵,露出了下麵深色的硬木。
    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轉過身,目光緩緩掃過這破敗、空曠、死寂的大堂。那隻蟋蟀的鳴叫,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仿佛在訴說著這裏曾經發生過的恐怖與絕望。
    親兵隊長楊虎是個彪悍的漢子,此刻也忍不住喉嚨發緊,低聲咒罵了一句:“娘的,這地方……真他娘的晦氣!大人,要不咱們先紮營城外?”
    劉嶽昭沒有回答。他徑直走到那張蒙塵的公案後,目光落在案角一方被灰塵覆蓋的沉重木盒上。
    他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打開盒蓋。一方沉甸甸的銅印靜靜地躺在猩紅色的綬錦上,印紐是威風凜凜的麒麟。
    他拿起那方象征著雲貴總督無上權力的印信,入手冰涼沉重。他撩起戰袍的下擺,仔細地、用力地擦拭著印身。
    灰塵簌簌落下,冰涼的銅質在昏暗的光線下,漸漸顯露出幽暗而凝重的光澤。
    “這雲南的天,” 劉嶽昭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堂內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投入古井的一塊石頭,激起沉悶的回音,“該掃一掃了。”
    他的手指撫過那麒麟印紐冰冷的鱗片,眼神銳利如刀,穿透了堂內的晦暗與塵埃,仿佛要劈開籠罩在這片土地上空的沉沉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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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一掃?” 一個略帶沙啞的冷笑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總督衙門大堂內短暫的死寂。
    聲音來自門口,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和不加掩飾的桀驁。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材不高卻異常精悍的中年漢子,身著一套半舊不新的清軍號衣,外麵卻鬆鬆垮垮套了件不知從哪弄來的綢麵馬褂,顯得不倫不類。
    他臉上斜著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一直劃到嘴角,隨著他說話而扭動,更添幾分凶悍。
    他身後跟著七八個壯漢,個個膀大腰圓,眼神不善,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家夥。他們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靴子上的泥汙毫不客氣地踩在剛剛被親兵簡單清掃過的石板上。
    來人正是昆明東郊赫赫有名的“保境安民”團總,綽號“刀疤李”的李大魁。他三角眼斜睨著劉嶽昭手中那方剛剛擦亮的銅印,嘴角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
    “新來的總督大人?嗬,口氣倒是不小。這雲南的天,是好掃的?前任舒製台、恒中丞,哪個不想掃?結果呢?一個腦袋掛在了大理城頭,一個全家老小在衙門裏吊成了臘肉!” 他身後的團丁們發出一陣壓抑的、充滿惡意的哄笑。
    刀疤李踱近兩步,目光放肆地打量著劉嶽昭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戰袍和沾滿泥濘的馬靴,語氣愈發輕佻:“看大人這風塵仆仆的樣子,想必也聽說了咱們這兒的規矩。
    兄弟們在刀口上舔血,保一方平安,不容易。這糧餉、械彈,還有兄弟們流血流汗的犒賞……總得有個說法吧?”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手指撚了撚,意思再明白不過——要錢,要糧,要槍!
    大堂內的空氣瞬間繃緊如弓弦。劉嶽昭的親兵們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間的刀柄,眼神如鷹隼般鎖定了李大魁和他手下那幾個團丁,隻待主帥一聲令下。
    楊虎更是踏前半步,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堵牆,橫在劉嶽昭與李大魁之間,眼中凶光畢露。
    劉嶽昭卻依舊穩穩地坐在那張象征權力的交椅上,麵上看不出絲毫波瀾。
    他仿佛沒聽見李大魁那番挑釁和勒索,隻是將擦拭好的銅印穩穩地放回公案正中。
    然後,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投向李大魁那張刀疤縱橫的臉。
    “規矩?” 劉嶽昭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壓過了李大魁方才製造的喧囂。
    “本督奉旨撫滇,隻知朝廷法度,王命旗牌。” 他頓了一頓,目光掃過李大魁身上那件不合時宜的綢麵馬褂,語氣陡然轉冷,如同淬火的刀鋒。
    “你身著朝廷號衣,又披著這身不倫不類的行頭,帶刀擅闖總督行轅,咆哮公堂,索要錢糧,視同劫掠官署!按大清律例,該當何罪?”
    李大魁臉上的刀疤猛地一抽,顯然沒料到這位新總督如此強硬,竟直接給他扣上造反的大帽子。
    他眼中凶光一閃,梗著脖子叫道:“大人!您初來乍到,不懂咱們這兒的行情!兄弟們也是……”
    “拿下!” 劉嶽昭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如同驚雷炸響。
    早已蓄勢待發的楊虎如同猛虎出柙,暴喝一聲:“遵令!” 身形如電,直撲李大魁。
    他身後的親兵也如狼似虎,瞬間撲向那幾個團丁。大堂內頓時拳腳交加,怒喝連連。李大魁身手不弱,拔出腰間的短刀奮力反抗,刀光霍霍。
    但楊虎是劉嶽昭麾下有數的悍將,經驗老到,幾個凶狠的擒拿格鬥,隻聽“哢嚓”一聲脆響和一聲淒厲的慘嚎,李大魁持刀的手腕已被生生折斷。
    楊虎順勢一腳踹在他腿彎,李大魁“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被兩名親兵死死按住。
    他帶來的那七八個團丁,在如狼似虎的湘勇麵前,如同土雞瓦狗,頃刻間就被打翻在地,捆成了粽子。
    李大魁被死死按著,額頭青筋暴跳,猶自掙紮嘶吼:“姓劉的!你敢動老子!城外幾千號兄弟不會放過你!這昆明城,你坐不穩!”
    劉嶽昭緩緩站起身,走到被按跪在地的李大魁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大堂內隻剩下李大魁粗重的喘息和團丁們壓抑的呻吟。
    “幾千號兄弟?” 劉嶽昭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溫度,“聚嘯山林,劫掠地方,魚肉鄉裏,就是你說的‘保境安民’?本督來此,就是要告訴你們這些人,從今日起,雲南的天,變了!” 他猛地提高聲音,字字如鐵錘砸落,“拖出去!轅門外,斬!”
    “大人!總督大人饒命啊!” 李大魁這才真正感到了滅頂的恐懼,臉上血色盡褪,嘶聲求饒。
    但已經晚了。兩名如狼似虎的親兵將他拖死狗般拖向門外。
    片刻之後,轅門外傳來一聲沉悶的鍘刀落下聲,隨即是人群短暫的騷動和死一般的寂靜。
    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被高懸在總督衙門前的旗杆之上。那猙獰的刀疤臉,在秋日的陽光下凝固著最後的驚駭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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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昆明城的大街小巷。盤踞在城內外的大小團練頭目們,無不倒吸一口冷氣,心中那點趁火打劫、試探新總督虛實的念頭,被這毫不留情的一刀斬得粉碎。
    總督衙門轅門外旗杆上那顆血淋淋的頭顱,比任何冠冕堂皇的告示都更有說服力——新來的劉製台,不是來和稀泥的,他是真的會殺人的。
    總督衙門內,氣氛卻並未因此輕鬆。劉嶽昭深知,殺一儆百隻能暫時壓製地麵的小鬼,真正懸在頭頂的利劍,是盤踞滇西、擁兵二十萬的杜文秀大理政權。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深入那個銅牆鐵壁般的敵境。
    燈下,劉嶽昭凝視著桌上粗糙的雲南輿圖,手指劃過蒼山洱海的位置。
    一個麵容精幹、眼神銳利的漢子單膝跪在案前,他叫趙七,原是湘軍斥候隊正,膽大心細,精於偽裝潛伏。
    “大理,” 劉嶽昭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杜文秀的腹心。我要知道,他的兵到底有多少是真能打的?糧草囤在何處?將領之間有無嫌隙?回民軍與當地漢人、彝人、白人的關係如何?還有,”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那個叫柳映泉的,是什麽來路?為何杜文秀對他言聽計從?”
    趙七抬起頭,眼中沒有絲毫畏懼,隻有冷靜的決然:“標下明白。大人放心,七日內,必傳回消息。”
    “不是消息,” 劉嶽昭糾正道,手指重重敲在輿圖上大理的位置,“是命脈!杜文秀的命脈!活著回來!”
    趙七重重叩首,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
    接下來的日子,總督衙門成了高速運轉的機器。
    劉嶽昭一麵加緊整飭剛剛收攏、人心惶惶的綠營殘部,汰弱留強,嚴厲申明軍紀;一麵利用雷霆手段暫時壓服各路團練的契機,派出得力幹員,深入昆明及周邊州縣,恢複最基本的行政秩序,開倉賑濟那些麵黃肌瘦、在死亡線上掙紮的饑民。
    一袋袋救命糧從塵封的倉廒中運出,分發到破敗的窩棚和絕望的村落。當第一縷炊煙在死寂的村落上空升起時,麻木的眼神裏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與此同時,一張無形的大網也在悄然撒開。劉嶽昭親自接見那些被杜文秀大軍擊潰、逃入深山或隱匿於民間的原清軍小股部隊將領,以及一些因各種原因與大理政權離心離德的回民頭領。
    他給予他們糧食、有限的武器,更重要的是,一個承諾和一個新的身份——官軍的外圍哨探、內應、甚至未來可能的反正力量。
    信任的建立緩慢而艱難,但劉嶽昭以罕見的耐心和務實的姿態,一點點撬動著大理政權看似鐵板一塊的根基。
    第七日深夜,一匹渾身浴血的快馬衝破昆明城門的守衛,直抵總督衙門。馬背上滾落下來的,正是幾乎不成人形的趙七。
    他渾身是傷,左臂軟軟垂下,臉上布滿血汙和泥土,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他掙紮著撲到劉嶽昭案前,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興奮:“大人!摸……摸清了!”
    他帶來的消息價值連城:杜文秀麾下號稱二十萬大軍,但真正核心能戰之兵,不過五六萬之數,且大半集中在蒼洱之間。
    糧草主要囤於大理城南永昌倉和下關鎮。將領中,以驍勇著稱的“鐵臂將軍”馬複初與杜文秀的族弟杜鳳揚因爭功宿怨頗深。
    柳映泉此人,竟是多年前因科場舞弊案被流放雲南的落魄舉人,因精通韜略、善撫人心而被杜文秀倚為軍師,但他根基淺薄,與杜氏家族及回民宿將多有隔閡。
    更關鍵的是,趙七拚死帶回了一幅潦草卻標注清晰的永昌倉及下關鎮防衛圖!
    “好!好一個趙七!” 劉嶽昭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他親自扶起趙七,命軍醫全力救治。目光落在那份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防衛圖上,一個大膽而凶險的計劃,在他心中迅速成型——避實擊虛,直搗糧秣命門!
    同治六年二月,料峭春寒尚在滇西的群山間徘徊。劉嶽昭親率八千湘軍精銳,如同出鞘的利刃,悄然離開昆明,晝夜兼程,直撲滇西。
    他們避開大理杜文秀主力布防的正麵,沿著崎嶇險峻的山道艱難跋涉。山路狹窄濕滑,馬匹難行,沉重的炮車更是寸步難移。
    劉嶽昭下令,棄車!將弗朗機小炮拆解,由士兵肩扛背馱。糧草輜重能簡則簡,全軍隻攜帶十日幹糧,輕裝疾進。
    目標:下關鎮!扼守大理咽喉,更是囤積糧草的重地!
    經過十餘日近乎自虐般的強行軍,八千湘軍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現在下關鎮外的崇山峻嶺之中。
    此刻的下關守軍,尚沉浸在後方無憂的鬆懈中,根本沒想到清軍會如此舍命地翻越險峻的蒼山支脈,從他們認為絕不可能的方向殺來!
    震耳欲聾的號炮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靜!湘軍如同決堤的洪水,從山坡密林中洶湧而下。
    疲憊至極的軀體在震天的喊殺聲中爆發出最後的凶悍。劉嶽昭身先士卒,揮舞佩刀,衝在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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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虎等悍將更是如同猛虎下山,所向披靡。倉促應戰的回民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防線瞬間被撕開數道口子。
    血戰!慘烈的血戰在下關鎮狹窄的街巷、高聳的寨牆內外爆發。
    湘軍抱著必死之心,前赴後繼。回民軍憑借地利頑強抵抗,箭矢如雨,滾木礌石傾瀉而下。
    屍體很快填滿了壕溝,鮮血染紅了石階。劉嶽昭的帥旗數次被炮火和箭雨擊倒,又數次在士兵的護衛下重新豎起!
    戰鬥從黎明持續到黃昏,湘軍以巨大的傷亡代價,終於突入了下關鎮的核心——糧倉重地!堆積如山的糧秣暴露在眼前。
    劉嶽昭看著疲憊不堪、渾身浴血的將士,看著倉外依舊在瘋狂反撲的回民軍援兵旗幟,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燒!”
    一聲令下,無數火把投入糧倉。幹燥的穀物遇火即燃,熊熊烈焰衝天而起,瞬間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滾滾,數十裏外可見!火光中,劉嶽昭沾滿血汙的臉上,沒有大勝的狂喜,隻有一片冰冷的肅殺。
    他望著那衝天的烈焰,如同看著大理政權被斬斷的一根大動脈。
    下關糧草被焚的消息傳到蒼山腳下的大理帥府,杜文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軍師柳映泉手中的羽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永昌倉雖在,但下關被破,門戶洞開,糧道被截,囤積大理城內的糧草又能支撐二十萬軍民多久?
    恐慌如同瘟疫,開始在大理政權內部蔓延。馬複初指責杜鳳揚救援不力,貽誤戰機。
    杜鳳揚反唇相譏,稱馬複初擁兵自重,坐看友軍覆滅。柳映泉居中調停,卻兩麵受氣,焦頭爛額。
    那道被劉嶽昭精準窺見並狠狠撕開的裂痕,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迅速擴大。
    下關一把火,燒塌了大理半壁江山。劉嶽昭並未貪功冒進,他深知八千孤軍難以撼動大理堅城。
    他果斷下令,全軍攜帶著繳獲的部分糧秣和傷兵,如同來時一樣,迅速撤離下關,消失在莽莽蒼山之中,留下一個滿目瘡痍、糧倉化為白地的爛攤子給杜文秀。
    當這支疲憊卻帶著慘勝氣勢的軍隊退回昆明時,劉嶽昭沒有踏入總督衙門,而是直奔城外傷兵營。
    濃重的血腥味和金創藥刺鼻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呻吟聲、壓抑的痛呼聲不絕於耳。他走過一排排簡陋的擔架和地鋪,看著那些缺胳膊斷腿、血肉模糊的年輕麵孔,腳步異常沉重。
    他停在一個重傷員身邊。那是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娃娃兵,胸口中了箭,軍醫正在為他處理,每一次觸碰都引起一陣劇烈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
    劉嶽昭蹲下身,握住了少年冰冷顫抖的手。少年艱難地睜開眼,看清是總督大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嘴唇翕動,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劉嶽昭俯下身,將耳朵湊近少年嘴邊。微弱的氣息斷斷續續:“大人……下關……燒……燒光了嗎?值……值不值……”
    劉嶽昭握緊那隻冰冷的手,聲音低沉而堅定:“燒光了。值!你們的血,不會白流!雲南的天,會亮的!”
    少年眼中最後的光亮閃了閃,仿佛得到了某種確認,緊繃的身體慢慢鬆懈下去,握著劉嶽昭的手也失去了力氣,緩緩垂落。
    劉嶽昭保持著蹲姿,久久未動。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少年尚未合攏的眼瞼,然後緩緩站起身。
    他環視著這充斥著痛苦和死亡的營帳,看著那些默默望著他的傷兵,看著那些忙碌卻難掩悲痛的軍醫和護兵。
    他解下腰間那柄伴隨他征戰多年、飲血無數的佩刀,連鞘一起,輕輕放在少年冰冷的遺體旁。
    “厚葬。以陣亡營官之禮。” 劉嶽昭的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傳遍整個營帳,“凡此戰陣亡將士,撫恤加倍。傷殘者,官養終身!”
    他不再看那具年輕的遺體,轉身大步走出營帳。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營區泥濘的地麵上,顯得異常沉重。
    那背影挺直如槍,卻又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下關的火光映亮了他前行的路,而傷兵營裏的血色與悲鳴,則深深烙進了他的骨血裏。
    雲南的天要掃清,代價,是無數像那少年一樣,再也回不了故鄉的骸骨。
    雲南的亂麻,才剛剛抽出一根染血的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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