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人丁不旺三錫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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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六年正月末,湘鄉荷塘鎮煙溪灣的風如冰刀割麵。
曾國荃裹著厚實的玄狐皮大氅,深一腳淺一腳踏過泥濘不堪的田埂。
寒風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撲向遠處幾間低矮頹敗的泥磚屋,那便是昔日湘軍猛虎李續賓的老宅了。
他此行是第三次踏足此地了。李續賓在三河鎮那場血戰裏力竭身死,其弟李續宜,雖官至高位,卻也在天京城破前纏綿病榻,最終凋零在煙溪灣的寒舍中。
李家兩根頂梁巨柱轟然折斷,隻留下幾根未及成材的孤苗,在這世間風雨飄搖。
曾家九帥每每想起李續賓昔年在吉字營中數次拚死相救的恩情,心口便如壓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過氣。
走近了,那破敗的景象愈發刺眼。矮牆坍塌了一大截,隻用幾根歪斜的木棍勉強支撐,豁開的牆洞任由寒風灌入。
一個約莫十歲、穿著滿是補丁舊棉襖的男孩,正咬著牙,將一大捆比他身子還高的濕柴從籬笆門裏拖拽出來,小臉凍得通紅。另一個更年幼些的女孩,瑟縮在門邊,怯生生地望著陌生的來客。
屋簷下掛著幾串幹癟發黑的玉米棒子,在寒風中輕輕搖晃,發出空洞的輕響。
這便是湘軍驍將、曾讓太平軍聞風喪膽的李續賓將軍遺下的骨血與家業麽?
曾國荃的心猛地一沉,喉嚨裏像堵了團粗糙的棉絮,又澀又痛。
他攥緊袖中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李續賓啊李續賓,你當年為保吉字營、為救我性命,血染征袍,何等壯烈!如今你李家血脈,竟凋零困頓至此!
一股滾燙的激憤與深重的愧疚,如同冰水與烈火在他胸腔裏猛烈交戰。這恩,他曾國荃欠得實在太久、太深了。
回到湘鄉太平村大夫第,曾國荃枯坐書房,窗外是正月裏死寂的庭院。
他提筆蘸墨,筆尖懸在奏折上方,許久未落。
李續賓的忠勇,李續宜的勤勉,李家雙傑凋零後門戶的淒涼,字字句句在心頭翻湧。
他深知,僅僅靠他個人微薄的饋贈,不過杯水車薪。唯有朝廷的恩典,才能真正給李家孤兒寡母一個安身立命、重振家聲的根基。
他必須為李家爭一個“身後哀榮”,爭一份足以蔭庇後代的皇恩。
這份奏折,他寫得異常艱難,也異常懇切,字字泣血,力透紙背。
他反複陳述李續賓當年血戰三河、力保吉字營主力的奇功,
更痛陳其身後家道傾頹、遺孤孤苦的淒涼景象,祈望聖上能體恤忠良遺屬,予以格外撫恤。
奏折幾經輾轉,終於抵達了紫禁城的禦案。
年輕的同治皇帝載淳,在黃紗帳後聽著師傅翁同龢的誦讀。
窗外是紫禁城初春的薄寒,案頭奏折上,曾國荃那力透紙背的字句,仿佛帶著湘鄉冬日凜冽的濕冷撲麵而來。
李續賓血染三河鎮的戰報、吉字營的舊檔、還有曾國荃此刻字字泣血的懇求,在年輕皇帝的心頭交織。
他眼前似乎也浮現出那荷塘岸邊在寒風中瑟縮的孤兒身影。片刻沉寂後,皇帝輕輕頷首:“李續賓,國之幹城,死事慘烈。其家凋零若此,朕心實憫。著即撥內帑銀兩,於湘鄉荷塘,為李氏起造宅邸,務要體麵周全,以彰朝廷優恤忠良之至意。宅成之日,朕再親賜堂名。”
聖旨以明黃綾子謄寫,八百裏加急,帶著皇權的溫度與分量,一路南下。
聖旨抵達湘鄉那日,荷塘鎮煙溪灣那幾間破敗的泥磚屋前,香案早已設好。李家那尚未成年的長子,在族中長輩扶持下,顫巍巍地跪下接旨。
當內務府司官那特有的、帶著京腔的宏亮嗓音宣讀到“撥內帑銀兩……起造宅邸”時,圍觀的人群爆發出難以抑製的驚歎,如同平靜的水麵驟然投入巨石。
李家那寡居多年的老妻,渾濁的淚水沿著臉上深刻的皺紋無聲滾落,滴在冰冷的地麵。
孩子們懵懂地睜大了眼睛,尚不能完全理解這浩蕩皇恩的分量,隻覺眼前明晃晃的聖旨和肅穆的官差,帶來一種從未有過的、令人心悸的莊嚴。
內務府司官帶來的,不止是聖旨,還有內帑撥下的沉甸甸的銀箱,以及從京城帶來的營造司匠作班底的精巧圖紙。
選址就在李家老宅南麵數裏之外,背靠青翠的鬆岡,麵朝煙溪灣蜿蜒的清流,地勢開闊,藏風聚氣。
湘中最好的石匠、木匠、泥瓦匠、雕花匠被重金禮聘而來。
煙溪灣這昔日寂寥的水灣,頓時成了一個巨大的、喧騰的工地。
沉重的青石條,從幾十裏外的采石場,由數十名壯漢喊著低沉的號子,沿著新鋪的土路,一步步挪來。
上好的金絲楠木、香樟木、梓木,紮成大筏,順著湘江支流,被纖夫們一路拖曳至荷塘碼頭,再卸下轉運。
石匠們叮叮當當的鑿石聲、木匠們鋸木刨板的嗤嗤聲、監工們粗聲大氣的吆喝聲、還有圍觀鄉鄰們不絕於耳的議論驚歎,日日夜夜交織在一起,打破了煙溪灣延續了百年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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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那幾個孩子,常常站在工地邊緣,遠遠地看著那宏偉的屋架一天天拔地而起,眼中閃爍著驚奇與茫然交織的光芒。
三錫堂的營造,窮盡當時湘中物力之盛。
它坐北朝南,五進深院,層層遞進,氣勢磅礴。
頭一進的恢宏便震懾人心。十數級寬闊的青石台階,每級皆由整塊麻石鑿就,厚重沉穩,階沿雕著簡潔有力的卷草紋。
兩扇朱漆大門,厚逾三寸,銅釘如碗口大小,密布成行,門環是猙獰威武的獸首,銜著沉甸甸的銅環,叩擊時聲如洪鍾。
門楣上方,高懸禦賜“三錫堂”巨匾,黑底金字,在陽光下灼灼生輝,那筆力遒勁的禦筆,仿佛凝聚著皇權的無上威嚴,也昭示著宅邸主人曾有的赫赫功勳。
跨過高高的門檻,便是開闊軒敞的前院。地麵全用一尺見方的青石板鋪就,平整如砥,縫隙嚴密。
兩側是長長的抄手遊廊,廊柱皆是合抱粗的楠木,深栗色的柱身油亮潤澤,柱礎雕著繁複的蓮花覆盆。
遊廊的頂棚,飾以色彩明麗的彩繪藻井,或繪雲龍吐瑞,或畫鳳穿牡丹,或寫歲寒三友,無不精工細彩,富麗堂皇。
遊廊連接著東西廂房,皆是規整的三間格局,窗欞細密,糊著新製的明瓦,陽光透入,室內一片明亮通透。
穿過前院,步入氣勢最為恢宏的中堂大廳。此廳麵闊五間,進深三間,高逾三丈,是整座宅邸的魂魄所在。
巨大的梁柱結構完全暴露,那需要數人方能合抱的粗壯金絲楠木大梁,如巨龍般橫跨廳堂,散發著沉穩內斂的千年木香。
梁上彩繪,以朱砂、石青、金粉為主,描繪著“郭子儀拜壽”、“尉遲恭單鞭救主”等忠勇故事,色彩曆經百年,依舊明豔。地麵鋪設二尺見方、打磨得光可鑒人的大青磚,嚴絲合縫。
廳堂正壁,是一整麵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風,中心位置,供奉著李續賓身著戎裝、按劍而立的巨幅畫像。畫像前一張長逾丈二的紫檀供桌,桌沿浮雕著細密的纏枝蓮紋,桌麵上,一對禦賜的鏨金狻猊香爐,終日青煙嫋嫋。
中堂兩側,懸掛著曾國藩、左宗棠等湘軍大佬親筆書寫的挽聯、匾額,墨色凝重,字字千鈞,無聲地訴說著逝者生前的榮光與同袍的追思。
廳堂頂部,是層層疊起的鬥拱藻井,結構精巧繁複如蜂巢,最高處繪著巨大的金色團龍,龍睛以明珠鑲嵌,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那威嚴的龍目似乎都在注視著你。
中堂之後,是更為私密的後堂與內眷居住的後院。
後堂陳設典雅,多寶閣上陳列著古玩玉器,牆上掛著名人字畫。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連接著書房、繡樓、閨房。
庭院中心,鑿有小小的蓮池,池水引自煙溪活水,清澈見底,幾尾錦鯉悠遊其中。
池畔點綴著玲瓏的太湖石,石縫間植著蘭草、芭蕉,即便是盛夏,此處也自有一番清涼幽靜。
書房窗外,一株老桂樹亭亭如蓋,待到金秋,滿院甜香。
宅邸東西兩側,還建有規模不小的附屬院落,供族中子弟居住、或作私塾、庫房之用。
馬廄、車轎房、穀倉、仆役居所,一應俱全,井然有序。
整個建築群,青磚灰瓦,高牆深院,飛簷翹角如雄鷹展翼。
屋脊之上,排列著精致的鴟吻、脊獸,在陽光下閃爍著陶釉的光澤。
高聳的封火牆,如起伏的山巒,將這片浩大的府邸牢牢圍護其中。
牆頭覆以黛瓦,牆麵粉刷得雪白,更襯出那禦賜“三錫堂”金匾的輝煌奪目。
宅邸四周,遍植鬆、柏、樟、桂,濃蔭匝地,四季常青,將這片人間華構,溫柔地攬入自然的懷抱。
整整兩年有餘,這凝聚了內帑重金、湘中巧匠無數心血與汗水的宅邸,終於宣告落成。
同治八年深秋,一個天高雲淡、金菊盛開的日子,三錫堂迎來了它最為榮耀的時刻。
欽差大臣攜聖旨再次蒞臨,湘鄉縣令、地方士紳、湘軍舊部袍澤,濟濟一堂。新宅處處張燈結彩,空氣中彌漫著新漆的桐油味、木料的清香和菊花的冷冽芬芳。
欽差肅立中堂,展開第二道明黃聖旨,朗聲宣讀:“……李續賓忠勇性成,勳勞卓著,血灑疆場,丹忱可憫。今賜第落成,朕心嘉慰。特賜堂名曰‘三錫’,取《尚書》‘禹錫玄圭’之義,彰其功烈,更昭示天恩浩蕩,賜其忠、賜其榮、賜其子孫永續之基!欽此!”
“三錫堂!” 這沉甸甸的名字,如同黃鍾大呂,在雕梁畫棟間久久回蕩。
忠——賜其舍生取義、為國捐軀的赤膽忠心;榮——賜其身死哀榮、門楣光耀的顯赫尊榮;永續——賜其家族綿延、子孫安泰的穩固根基。
這三重恩典,如同三重堅固的基石,托起了這座巍峨的府邸,也托起了李氏一門的未來。
李家老幼,在眾人矚目下,對著聖旨、對著禦匾、對著李續賓的畫像,深深叩拜。白發蒼蒼的李母,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嘴唇無聲地翕動,是告慰,亦是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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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小小的脊背挺得筆直,懵懂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種沉甸甸的、名為“門楣”的東西壓在了肩上。
落成大典的喧囂如潮水般退去,三錫堂歸於它應有的寧靜與深闊。
李家的日子,終於在這深宅大院裏安穩地流淌起來。
曾經在寒風中拖拽濕柴的男孩,如今穿著整潔的細布長衫,在特意延請的西席先生教導下,於窗明幾淨的書房裏,朗朗誦讀著聖賢文章。
那怯生生的小女孩,也換上了合身的衣裙,在栽滿花草的庭院裏,跟著母親或年長的仆婦,學習女紅針黹。
寂靜的午後,陽光慵懶地穿過精雕細鏤的窗欞,在光潔如鏡的青磚地麵上投下變幻的光影。
唯有中堂那終日不息的線香,和紫檀屏風前李續賓那永遠年輕、永遠按劍而立的畫像,無聲地提示著這座宅邸榮耀的根基與沉重的過往。
十年彈指一揮間。又是清明時節,煙雨迷蒙,籠罩著荷塘,也籠罩著煙溪灣。
通往李家祖塋的山道上,紙錢翻飛如灰蝶。
當年那個拖柴的男孩,李續賓的兒子李光久,如今已是挺拔的青年。
他一身素服,神情肅穆,身後跟著已長成少女的妹妹和幾個年幼的弟妹。
他們手中提著祭品,默默地行走在濕滑的山路上。青年停下腳步,回望山下。
煙雨如紗,輕輕覆蓋著那座青磚灰瓦、庭院深深的巨宅——“三錫堂”。
它靜臥在煙溪河畔,背倚蒼翠鬆岡,飛簷翹角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一個巨大而沉默的守護者。
青年凝視著那高聳的封火牆,那莊嚴的門樓,目光最終定格在門楣上——雖然隔著雨霧,那禦筆親題的“三錫堂”三個金字,仿佛依舊在他心底灼灼放光。
忠、榮、永續……這三個字,是祖父和伯父用熱血和生命掙來的恩典,是曾九帥一力促成的庇護,更是懸在他們這些遺孤頭頂的明燈與重軛。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與草木清香的潮濕空氣,轉身,帶著弟妹們,繼續向祖父母的墳塋走去。腳步踏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沉穩而清晰。
身後那座風雨不動的深宅,連同那禦筆親題的“三錫堂”之名,已無聲地融入了他們的骨血,成為他們行走世間不可磨滅的印記與必須背負的重量。
這沉甸甸的恩榮,如同那宅院本身一樣,既是庇護的高牆,也是靈魂深處永遠回響的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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