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飲水思源存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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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年間的楊家灘,初夏的潮氣蒸騰著新土氣息。
    劉嶽昭站在水塘邊,凝視著清一色條石砌築的塘岸。
    水光倒映著初具輪廓的宅邸,也映出他眼中難以磨滅的血色。
    塘水深處,仿佛又浮現出黔東南那場慘烈景象:硝煙彌漫的山穀間,胞弟劉嶽睃突然爆發狂笑,笑聲撕裂戰場喧囂,旋即轉為劇烈的嗆咳,大口大口的鮮血噴濺在潮濕的泥土和低矮的灌木葉上。那血,紅得刺眼,像永不熄滅的火焰,燒灼著劉嶽昭的每一寸記憶。
    周圍苗民的咒語低吟如毒蛇般纏繞耳際,揮之不去,更如同此刻身後那龐大未成的宅邸,沉重地壓在他心上。
    朝廷的恩典追封了“振威將軍”的英名,賞賜的建宅銀兩,在劉嶽昭眼中,隻是血跡上敷了一層薄薄的金粉。
    他接過聖旨時,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抬頭望見高聳的腳手架,工匠們螞蟻般攀附其上,叮當作響的敲擊聲匯成一片,正在將無形的皇恩與有形的哀痛,一點點夯進這座巨宅的肌理裏。
    “大帥,金絲楠木……怕是難了。”管家老何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山雨欲來的惶恐,“黔地剛平,水路不太平,好料子……有銀子也未必能安穩運抵。”
    劉嶽昭的目光掠過水塘,落在空蕩蕩的專用碼頭基址上,那裏隻散亂堆著些普通杉木。
    “難?”他聲音不高,卻似鐵石相擊,“難,便用命去趟!嶽睃的路,比這難千萬倍。”
    他轉身,甲葉摩擦發出沉重聲響,“
    傳我的令:親兵營,即刻押運!持我名帖,走官驛水道。遇山開山,遇水架橋。我要的料,一根不少,一根不晚!”
    每一個字都像砸在青石板上,劉嶽昭的話不容置疑。
    楊家灘通往上遊的河道險灘密布,水流湍急如奔馬。
    劉嶽昭親選的押運親兵,皆是百戰餘生的悍卒。
    巨大的木排由粗壯鐵鏈絞合,在渾濁的激流中起伏不定,如同史前巨獸的脊背。
    行至最險惡的“鬼見愁”灘,暗流如無數鬼手撕扯,領頭的木排猛地一震,鐵鏈崩斷的巨響壓過了浪濤聲!幾根粗大的金絲楠木瞬間被激流卷走,打著旋撞向嶙峋礁石,發出令人心碎的斷裂聲。
    岸上纖夫驚呼,排上兵卒目眥欲裂。領隊的哨官狂吼一聲,竟毫不猶豫地縱身撲入冰冷的濁浪,拚死抱住一根眼看就要撞碎的主梁大料,用身體死死抵在礁石縫隙間,瞬間被水流衝擊得口鼻溢血。
    岸上、排上,吼聲震天,繩索、撓鉤紛紛拋下,一場人與洪魔的慘烈爭奪在驚濤中上演。
    當那哨官被拖上岸時,人已半昏,雙臂卻仍如鐵箍般抱著那根沾滿泥漿與血水的巨木,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扭曲變形。
    劉嶽昭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麵:岸邊癱倒著精疲力竭的士兵,那哨官裹著毯子,臉色慘白如紙,卻對著他艱難地咧開嘴,露出一個混雜著血沫的笑容,那根巨木,則沉重地躺在泥濘的河灘上,沉默地見證著代價。
    他默默解下自己的大氅,蓋在那哨官身上,什麽也沒說。袍澤之血,再次浸透了為亡弟求取的身後尊榮。
    幾場秋雨過後,存厚堂的骨架終於艱難立起。巨大的礎石穩穩托起粗壯立柱,直指鉛灰色的天穹。
    然而,那些精挑細選、被無數汗水甚至鮮血運來的金絲楠木大柱,甫一立穩,竟在幹燥的秋風中,接二連三地發出令人心悸的“劈啪”裂響!細微的裂紋如同扭曲的黑色蜈蚣,在名貴的木材表麵無聲蔓延。
    這異響在空曠的工地上格外刺耳,如同不祥的征兆。
    “妖……妖木啊!”一個老木匠驚得手中锛鑿“哐當”墜地,聲音發顫,“這料子……怕是沾了不幹淨的東西,將軍他……”
    後半截話生生咽了回去,恐懼卻已傳染開來,苗疆巫蠱的陰影,在未完工的梁柱間驟然彌漫,壓得人喘不過氣。
    工匠們麵麵相覷,竊竊私語匯成一片不安的嗡嗡聲。
    劉嶽昭大步流星跨入工地,冰冷的甲胄邊緣刮過粗糙的木料。
    他徑直走到一根裂痕最顯的巨柱前,粗糙的手指緩緩撫過那扭曲的紋理,指尖感受到木料深處細微的震動與寒意。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休得胡言!木有木性,幹裂常事!”
    他聲音洪鍾般壓下所有私語,“取桐油生漆,麻布浸透,給我一寸寸纏緊!裹得比鐵甲還厚!火盆生起來,日夜熏烤!我倒要看看,是這木頭硬,還是我湘軍的骨頭硬!”
    他親自接過匠人手中浸滿滾燙桐油的厚重麻布,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專注,開始用力纏繞那開裂的柱身。
    滾燙的油滴濺在他手背的舊傷疤上,他也渾然不覺。汗水混著油汙,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淌下。
    那柱身,最終被密匝匝的麻布和厚漆包裹得臃腫不堪,像戰場上負傷後層層捆紮的殘軀,沉默地支撐著頭頂尚未覆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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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邸一天天接近落成,五進院落漸次鋪展。
    最後一進,天井中央預留的位置,劉嶽昭執意要打一口深井。他屏退左右,隻留兩個跟隨他多年的老親兵。
    沒有動用匠人,三人親自動手。鐵鎬沉重地掘開濕潤的泥土,深挖數丈,直至滲出冰涼清冽的泉水。
    井壁砌石時,劉嶽昭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層層打開,裏麵是一縷染血的發辮,一截斷裂的佩刀穗子——皆是在貴州收斂弟弟遺骸時所能尋回的微末之物。
    他蹲在井邊,親手將這兩樣東西仔細地、端正地埋入井底新鋪的細沙之下,再覆上沉重的青石板。
    最後一塊石板合攏的瞬間,他寬厚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手指緊緊摳住冰涼的井沿石縫,指節用力到發白。
    他低頭看著那幽深的、映不出倒影的井口,仿佛要穿透那黑暗,看清弟弟最後的模樣。
    良久,他才站起身,對老親兵低聲吩咐:“用上好青石,圍好井欄。這裏……就叫‘思源’吧。”
    聲音沙啞,似被井底的寒氣浸透。這口深井,成了這宏大宅邸深處一個不為人知的衣冠塚,承載著兄長無處安放的血淚。
    同治七年春,存厚堂終於巍然矗立於楊家灘。五進院落,粉牆高聳,黛瓦如鱗,屋脊兩端鴟吻高翹,仿佛要掙脫塵寰飛入雲端。
    門前清一色條石砌就的水塘平滑如鏡,倒映著門樓上那方尚未懸掛、空置的匾額位置。
    “大帥,吉時已到,該題匾了。”
    老何捧著備好的巨大木匾、金漆和如椽巨筆,恭敬地提醒。
    書房內墨香濃鬱。劉嶽昭屏息凝神,飽蘸濃墨的巨筆懸在匾額上方,仿佛重逾千斤。
    老何在一旁低語:“大帥,禮部隨恩旨附了擬字——‘忠烈府’、‘振威第’,皆是上佳,頌揚朝廷恩德、三將軍功勳……”
    “朝廷恩德?三將軍功勳?”劉嶽昭的筆猛地頓在空中,一滴濃墨沉重地墜落,在宣紙上洇開一團刺目的黑斑,如同凝固的血。他緩緩放下筆,那沉重的筆杆敲在紫檀案上,發出“篤”的一聲悶響。
    他抬頭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嶄新的粉牆黛瓦,直抵那幽深的“思源”井。
    “忠烈?振威?”他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聲音低沉下去,卻字字如錘,砸在書房寂靜的空氣裏,也砸在老何的心上。
    “那是朝廷要的體麵!是史官筆下的墨跡!我隻要我的兄弟回來!”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筆洗裏的清水劇烈晃動。
    “他走的時候……才三十二歲!留下孤兒寡母……那功名,那府邸,能填得了這個窟窿嗎?”
    他眼中布滿血絲,巨大的悲慟和積壓已久的憤懣終於衝垮了理智的堤壩。
    他指著自己心口,又指向那深井的方向,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我要這宅子記住!記住他是誰的兒子!誰的兄弟!誰的父親!記住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朝廷功勞簿上一個冰冷的名字!他叫劉嶽睃!他性子厚道,待人至誠!他……”
    聲音驟然哽住,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強壓下翻湧的情緒,才從齒縫裏擠出沉重的決定,“……這匾,就叫‘存厚堂’!”
    “存厚堂……”老何喃喃重複,咀嚼著這兩個看似樸素卻力透千鈞的字眼。
    他瞬間明白了大帥心中那翻江倒海的痛楚,這“厚”,是兄弟血脈相連的至厚親情,是胞弟生性淳樸的厚道為人,更是這宏大宅邸之下,那口深井所埋葬的、永遠無法愈合的生命之厚、血肉之厚。
    它無聲地質問著那些金光閃閃的“忠烈”與“振威”。
    盛大的落成典禮終於來臨。存厚堂朱漆大門洞開,賓客如雲,冠蓋塞途。
    鑼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聾,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硝煙味和虛偽的喜慶。
    那方新製的“存厚堂”巨匾,披覆著猩紅的綢緞,在眾人矚目下被莊重地升起,穩穩懸掛於最顯赫的門樓之上。
    金漆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暈,引來一片阿諛的讚歎。
    “聖恩浩蕩!劉氏滿門忠烈!”
    “存厚流芳,必澤被後世!”
    “三將軍在天之靈,定感欣慰!”
    劉嶽昭身著簇新的朝服,立於正廳高階之上。
    他臉上掛著應酬的笑容,對著潮水般湧來的恭賀一一拱手還禮,口中說著合乎儀製的套話。
    然而,當那震耳欲聾的“存厚流芳”的頌揚聲浪撲來時,他臉上的笑容如同戴久的沉重麵具,僵硬得幾乎要碎裂。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第五進院落的方向,飄向那口深埋著弟弟遺物的“思源”井。
    就在這一刹那,一股極其濃烈的、帶著鐵鏽甜腥氣的血腥味,毫無征兆地、蠻橫地衝入他的鼻腔!這味道如此真實、如此熟悉,瞬間將他拽回數年前黔東南那血雨腥風的山穀,拽回胞弟在巫蠱咒語中狂笑崩血、生命急速流逝的慘烈現場。
    他猛地閉了一下眼睛,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寬大朝服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靠著這尖銳的痛楚才勉強維持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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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老何滿麵紅光地擠到他身邊,聲音因激動而發顫:“大帥!您看這氣象!存厚堂……存厚堂定能千秋萬代,永世流芳啊!”
    “千秋萬代?永世流芳?”劉嶽昭緩緩重複著,聲音低得隻有近旁的老何能勉強聽清。
    再次抬眼,目光越過喧囂的人群,越過嶄新的雕梁畫棟,落在那高高翹起的、象征著祥瑞與尊榮的屋脊鴟吻上。
    刺目的陽光下,那鴟吻彎曲的弧度,那昂首向天的姿態,在他恍惚的視線中,竟詭異地扭曲、變形,漸漸幻化成另一幅景象——是弟弟劉嶽睃臨終前,在苗疆毒咒的折磨下,身體痛苦地反弓痙攣,脊背在塵土中拱起如橋,繃緊到極限、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的駭人姿態!那曾是他生命最後時刻,烙印在兄長眼中永恒的、慘烈的定格。
    一陣冰冷的戰栗瞬間穿透了厚重的朝服。
    劉嶽昭猛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那象征祥瑞的鴟吻。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將翻湧至喉嚨口的腥甜強行咽下。臉上那早已僵硬的笑容,終於徹底凝固,消失無蹤,隻餘下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與蒼涼。
    他最後望了一眼陽光下那金燦燦的“存厚堂”匾額,又仿佛什麽都沒看,隻是對著眼前喧騰的虛空,用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低低地吐出幾個字:
    “存厚……存厚……存得住什麽?”
    聲音飄散在鼎沸的鑼鼓與人聲裏,如同一聲無人聽見的歎息。
    他轉過身,高大的身影在輝煌的新宅投下長長的、孤寂的陰影,一步一步,沉重地踏過光亮鑒人的青石地麵,走向那宅邸深處,走向那口無聲埋葬著至親血肉、名為“思源”的深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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