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孤城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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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明城頭那麵血旗,在連綿秋雨和刺鼻硝煙裏浸泡了整整二十二日,邊緣早已朽爛不堪,顏色卻愈發深重。
    雨水與血水交織,順著殘破的磚石縫隙蜿蜒爬下,滲入城牆根下被炮火反複犁開的焦黑泥濘之中。
    城上僅存的守軍,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如骷髏,披著襤褸的濕透號衣,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城下那如同海潮般洶湧起伏的白色頭巾。
    杜文秀的二十萬東征大軍,已將這座孤城箍得水泄不通。
    城下,大理白旗營盤連天接地,營帳如雪海,旌旗蔽日。
    每逢主麻日星期五),城下必會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安拉胡阿克巴”聲浪,匯成一股股狂暴的人潮,裹挾著原始的宗教狂熱與征服欲望,猛烈撞擊著昆明古老的城牆。
    每一次“禮拜衝鋒”,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城上守軍早已麻木緊繃的神經上,城磚簌簌震落,守軍唯有以血肉之軀填塞缺口,方能讓這麵血旗多飄揚一日。
    “大人!南門馬道…又塌了一丈!”傳令兵的聲音嘶啞如破鑼,帶著哭腔,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幾乎是滾爬著衝到臨時搭建的城樓指揮所前。
    總督劉嶽昭,這位總督滇黔的封疆大吏,此刻臉上溝壑縱橫,疲憊刻入骨髓。
    他裹著一件磨得發亮的舊鬥篷,試圖抵擋秋雨的寒意,目光卻越過傳令兵,死死釘在城樓下那片空地上。
    一口巨大的行軍鐵鍋架在篝火上,鍋中渾濁的沸水翻滾著令人作嘔的暗紅色泡沫。
    幾個士兵正沉默地將一具剛剛咽氣的戰馬屍體費力地切割、投入鍋中。濃烈的腥膻氣味混雜著劣質油脂燃燒的焦糊味,彌漫在潮濕窒息的空氣裏。
    這便是守軍賴以維持的最後一點“軍糧”。
    “知道了。”劉嶽昭的聲音低沉沙啞,沒有任何起伏。他緩緩轉過頭,看向身邊挺立如鬆的雲南巡撫岑毓英。
    “岑大人,城中可食之物,當真罄盡了?”
    岑毓英的甲胄上布滿刀箭劃痕和幹涸發黑的血跡,他麵無表情,眼神卻銳利如刀鋒:
    “總督大人,城中鼠雀早已捕食殆盡。樹皮草根,亦在三日之前告罄。唯餘…戰馬。”
    他頓了頓,語氣更冷,“今日烹食者,乃是末將座騎‘踏雪’。”
    劉嶽昭的眼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踏雪,那匹神駿的玉頂烏騅,曾伴隨岑毓英征戰多年,立下赫赫戰功。
    他喉嚨發緊,想說點什麽,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淹沒在城外又一陣隱隱傳來的、為下一次“禮拜衝鋒”而進行的誦經聲浪裏。
    那聲音如同無形的巨磨,日夜不停地碾磨著城內殘存的一切生機與意誌。
    在昆明以東百餘裏,嵩明城頭的硝煙尚未散盡。這座扼守義軍東路咽喉的重鎮,此刻已換了旗幟。
    清軍新近調集的湘、川、黔、粵數省精銳,如同數股匯流的鐵水,在雲貴總督劉嶽昭的嚴令催逼下,終於突破了楊林,兵鋒直指嵩明。
    嵩明城下,清軍大營連綿,營帳森嚴,將孤城圍困得密不透風。
    城頭,義軍東路統帥、大司寇李芳園和大司平馬興堂並肩而立,兩人臉上布滿煙塵與深深的憂慮。
    城內早已彈盡糧絕,連弩箭都所剩無幾。城外清軍的攻勢一日猛過一日,更令人絕望的是,城外清軍似乎源源不絕。
    “興堂兄,”李芳園的聲音幹澀,“劉嶽昭這老賊,是把壓箱底的本錢都押上來了。
    看這營盤規模,怕不下五六萬之眾,且都是外省生力軍。”
    馬興堂扶著冰冷的城垛,手指因用力而發白:“我們這兩萬兄弟,是東征軍最後的精銳家底,也是杜帥寄予厚望,用來鎖死昆明東麵、防備清廷援軍的鐵鎖!如今,鎖眼已被堵死……”
    他望著城外清軍營壘中不斷推進的土工作業,那是挖掘地道、準備炸城的跡象,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若嵩明失守,杜帥的東征大軍,便如蛟龍被斬斷了腰脊!”
    話音未落,一聲沉悶如地底驚雷的巨響撼動了整座城池!城牆東南角猛地向上隆起,隨即在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和滾滾煙塵中轟然塌陷,形成一個巨大的豁口!
    早已嚴陣以待的清軍步卒,發出震天的呐喊,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從煙塵彌漫的缺口處瘋狂湧入!
    “堵住缺口!”李芳園目眥欲裂,拔出長刀嘶吼著撲向塌陷處。
    馬興堂緊隨其後,率領著最後的親兵衛隊,義無反顧地衝入那片死亡漩渦。
    刀光劍影在彌漫的煙塵中激烈碰撞,血肉橫飛。
    義軍將士雖勇悍絕倫,但人數、體力、裝備皆處劣勢,更兼腹中空空,麵對養精蓄銳、潮水般湧來的清軍,抵抗迅速被淹沒。
    激戰持續到黃昏,殘陽如血,映照著城頭最後一麵殘破的白旗被粗暴地扯下,扔進燃燒的餘燼裏。
    李芳園力竭被俘,馬興堂重傷被擒,兩萬精銳,或戰死,或星散,或被俘。嵩明,這座東路指揮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噩耗如同長了翅膀的毒蛇,乘著凜冽的秋風,迅速鑽進昆明城郊萬壽宮那間彌漫著濃重藥味的廂房。
    東征大軍總指揮、大司戎馬國春,這位杜文秀最為倚重、統領全局的柱石之臣,正病臥榻上。
    當親兵顫抖著將寫有“嵩明陷,李、馬二帥被俘”字樣的血書呈到他眼前時,馬國春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圓,一口滾燙的鮮血狂噴而出,濺滿了雪白的衾被。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床沿,青筋暴起,喉嚨裏發出“嗬嗬”的、不甘的嘶鳴,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頭一歪,氣絕身亡。
    那雙曾令清軍聞風喪膽的眼睛,至死圓睜,死死盯著昆明城的方向。
    充滿了未竟的宏願和無盡的憂憤。
    嵩明失陷,主帥暴亡!這雙重霹靂狠狠砸在東征大軍頭上。
    原本如臂使指、氣勢如虹的攻城鐵流,瞬間失去了主心骨和重要的側翼屏障。
    攻勢為之一滯,彌漫在昆明城下白色海洋中的那股銳不可當的氣勢,悄然開始渙。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繞上每一個義軍將領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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