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不能寐
字數:6301 加入書籤
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沉沉壓在昆明的夜空上。
雲貴總督府衙深處,那間本該是整個西南疆土最顯赫威權所在的簽押房,此刻卻被一種粘稠的、近乎實質的寂靜緊緊包裹。
劉嶽昭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後,燭台上那點豆大的火苗在他深陷的眼窩裏投下兩團跳動的、不祥的陰影。
他身上那件象征一品大員的仙鶴補服,繡工繁複,金線在微光下偶有冷硬的閃爍,卻襯得他麵色愈發灰敗,像是剛從墓穴裏掘出的朽木。
白日裏,他是剛平定杜文秀大理政權、將整個雲南踩在腳下的鐵腕總督,朝廷倚重的封疆大吏,一道奏疏便能決定千萬人生死的閻羅。
可當白晝的喧囂與權柄帶來的灼熱退去,當這沉沉夜幕落下,將他獨自一人鎖進這間空曠得過分的衙署深處時,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真實”便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麵八方、從腳下每一寸青磚的縫隙裏,無聲無息地漫溢上來,將他淹沒。
他閉上眼,試圖將白日裏堆積如山的軍報、糧秣賬冊、官員的請安折子塞滿腦海。
然而,那些紙片上的字跡剛一浮現,立刻扭曲變形,幻化成一張張破碎的臉孔,帶著臨死前凝固的恐懼與怨毒,向他無聲地嘶吼。
先是杜文秀,杜文秀的頭顱,那雙空洞的眼睛,仿佛還在死死的注視著他。
緊接著,是石達開,那是在大渡河畔的紫打地,一個陰雨連綿的黃昏。
翼王石達開這個曾經攪動半個中國的梟雄,披散著頭發,渾身血汙泥濘,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
他站在臨時搭建的刑台邊緣,望著腳下咆哮奔騰、渾濁如血的河水,臉上竟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和解脫。
雨點打在他臉上,和著血水流淌。劉嶽昭當時是圍攻大軍中的一員悍將,隔著重重人牆,他清晰地看到了石達開被押赴刑場前最後投來的目光。
那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雨幕,穿透人群,直刺他的心底,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嘲諷,仿佛在說:“你今日殺我,焉知他日無人殺你?”
劊子手的鬼頭刀落下,石達開偉岸的身軀轟然倒下,濺起泥漿。
那嘲諷的目光,此刻在劉嶽昭的腦海裏驟然放大,如同兩柄冰冷的錐子。
然後,更多的麵孔擁擠著、旋轉著浮現。
有在昭通城外,被叛軍裹挾、手持簡陋農具抵抗,最終被官軍騎兵無情踐踏、砍殺的苗人老叟,渾濁的眼睛裏滿是驚惶;
有在大理巷戰中,為掩護杜文秀殘部撤退,被火槍打成篩子、卻仍死死抱住一個清兵小腿的白族青年,口中噴著血沫;
有在湘西剿匪時,被疑為“長毛餘孽”而遭屠村,跪在血泊中抱著死去孩子、眼神已完全瘋癲的婦人……
無數張臉,無數雙眼睛,無數種瀕死的表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漢、回、苗、白……
他們的血仿佛匯聚成河,粘稠、溫熱、帶著令人作嘔的鐵鏽腥氣,嘩啦啦地流淌,瞬間就淹沒了他的腳踝,冰冷刺骨!
“還我命來……”
“劉嶽昭……你不得好死……”
“好疼啊……好冷……”
無數細碎、淒厲、怨毒的低語,不再是無聲的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地鑽入他的耳膜,像是無數隻冰冷的蟲子在啃噬他的腦髓。
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隻濕漉漉、冰冷的手,從血河裏伸出來,帶著泥土和腐爛的氣息,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小腿、手臂,用力向下拖拽!
那些手,有的枯槁如柴,有的布滿老繭,有的纖細卻沾滿血汙。
力量奇大,冰冷刺骨!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終於衝破喉嚨,劉嶽昭猛地從太師椅上彈起,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紫檀木案沿,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根根發白,劇烈地顫抖著。
他大口喘息,胸膛劇烈起伏,額頭上、鬢角間,冷汗如漿湧出,瞬間浸透了內襯的衣領。
燭火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帶起的風猛烈搖晃,光影在他扭曲的臉上瘋狂跳躍,如同鬼魅。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掃視著簽押房內熟悉的陳設,巨大的公案、堆滿文牘的書架、牆壁上懸掛的“西南柱石”匾額……一切如常。
沒有血河,沒有鬼手。隻有燭火劈啪一聲輕響,和他自己粗重如拉風箱般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房間裏回蕩,格外刺耳。
他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磚牆上,那寒意透過厚重的官袍直刺骨髓。
他無力地順著牆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麵,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頭,仿佛要將那些揮之不去的畫麵和聲音擠壓出去。
冰冷的汗水順著臉頰滴落,砸在青磚地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
窗外,更深露重。總督府衙巨大的陰影,沉默地矗立在昆明的夜色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而它的主人,此刻卻被自己親手製造的無邊血海,溺斃在這權力巔峰的孤寒裏。
天光艱難地撕開厚重的雲層,慘淡地塗抹在總督府衙的青灰色高牆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劉嶽昭枯坐在簽押房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椅上,一夜未眠的痕跡如同刀刻斧鑿般印在他臉上。
深陷的眼窩裏淤積著濃重的青黑,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空洞地對著案頭堆積如山的捷報和請功文書。
那些紙張上的朱批墨字,此刻在他眼中扭曲蠕動,仿佛隨時會滲出暗紅的血漬。
他強打精神,用冰涼的井水狠狠搓了幾把臉,試圖將那如附骨之蛆般的疲憊和驚悸驅散。
冰冷的水珠順著鬆弛的皮膚滑落,帶來片刻的清明,卻也更深地刺入骨髓的寒。
他換上一身嶄新的石青色蟒袍,戴上珊瑚頂戴,努力挺直那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去脊梁的腰板,在親兵肅穆的護衛下,走向前衙大堂。
大堂之上,早已肅立著雲南布政使、按察使、昆明知府等一眾頂戴花翎的大小官員。
他們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諂媚與敬畏,目光熱切地聚焦在劉嶽昭身上,如同向日葵追逐著太陽。
這位剛剛踏平大理政權、將整個雲南牢牢掌控在手的總督,正是權勢熏天、炙手可熱之時。
“恭賀製台大人!雲南底定,朝廷柱石,功在千秋!”
“杜逆授首,全賴製台大人運籌帷幄,用兵如神!”
“西南從此安靖,製台大人居功至偉!”
頌揚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在大堂高闊的穹頂下嗡嗡回響,匯成一股令人眩暈的洪流。
布政使沈桂芬,一個保養得宜、麵皮白淨的中年人,躬著身,雙手將一份墨跡尤新的聯名賀表高舉過頭頂,聲音洪亮而飽含感情:“大人,此乃闔省官員士紳,感念大人再造滇省之恩,特呈賀表,伏請鈞鑒!”
劉嶽昭的目光掃過那份裝幀精美的賀表,又掠過眼前一張張寫滿恭順與熱望的臉孔。
若是昨日之前,這如潮的讚譽、這畢恭畢敬的姿態,足以讓他誌得意滿,胸中豪氣幹雲。
然而此刻,那些聲音鑽入耳中,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他強壓下心頭翻湧的血腥幻影,努力調動臉上的肌肉,擠出一個符合“位極人臣”身份的、威嚴而矜持的笑容,伸手接過了賀表。
“諸位同僚,戮力同心,方有此勝。”他的聲音有些幹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本督已具折上奏,為諸君請功。朝廷恩賞,不日即至。”
他頓了頓,目光掃視全場,試圖找回那種掌控一切的威儀,“眼下百廢待興,安撫流亡、恢複民生、整飭吏治,才是重中之重。望諸君各司其職,勿負朝廷與本督所托。”
“謹遵製台大人鈞諭!”眾官齊聲應諾,聲震屋瓦。
接下來的議事,冗長而瑣碎。糧秣轉運的缺口,流民安置的銀錢,被兵火焚毀的衙署重建,土司蠢蠢欲動的動向……
一件件、一樁樁,如同沉重的石塊,接連不斷地壓向劉嶽昭的案頭。
他強撐著精神,聽著下屬的稟報,做出批示,偶爾用威嚴的目光掃過那些試圖推諉或誇大其詞的官員。
然而,那些繁雜的數字、地名、人名,在他疲憊不堪的腦海中攪成一鍋亂粥。
布政使沈桂芬關於某處礦稅虧空的冗長辯解,在他聽來,音節逐漸扭曲變形,竟幻化成昨夜那些索命鬼魂淒厲的哭嚎。
按察使呈報的幾樁因仇殺而起的命案,卷宗上“仇殺”二字,在他眼前驟然放大、扭曲,變成一張張他親手簽發過處決令的、沾滿血汙的臉!
一股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
劉嶽昭隻覺得眼前發黑,大堂內那些身著官服的身影開始旋轉、模糊。
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冰涼的紫檀木椅扶手,指尖深深掐進堅硬的木頭紋理裏,才勉強穩住身形。
額角的冷汗,再次不受控製地滲出。
“大人?”站在他身側侍立的幕僚長,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壓低聲音詢問。
“……無妨。”劉嶽昭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低沉得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翻湧的惡心感,猛地一揮手,打斷了還在滔滔不絕的沈桂芬。
“夠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決斷。
大堂內瞬間鴉雀無聲,所有官員都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劉嶽昭感到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像是有兩柄小錘在敲打。
“今日……就議到這裏。未盡事宜,具文呈報。”
他幾乎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維持著表麵的威嚴,“都散了吧。”
眾官麵麵相覷,雖覺突兀,但懾於總督威勢,無人敢有異議,紛紛躬身告退。
轉眼間,方才還人聲鼎沸的大堂,隻剩下劉嶽昭孤零零一人,坐在那張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巨大座椅上。
方才強行撐起的氣勢瞬間崩塌,他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頹然地向後靠去,沉重的頂戴壓得他脖頸酸痛,蟒袍下寬闊的肩膀無力地垮塌下來。
死寂重新籠罩了大堂。隻有他粗重的、帶著一絲顫抖的喘息聲,在空曠寂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欞斜射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孤寂的光柱,光柱裏塵埃飛舞,如同無數不安的魂靈。
他閉上眼,那些褪去的血色幻影,又如同潮水般無聲地湧回,將他緊緊包裹。這權力的巔峰,金碧輝煌的官衙,此刻隻讓他感到徹骨的冰冷和無邊的孤寒。
他親手打下的江山,此刻仿佛變成了囚禁他的、最華麗的牢籠。
喜歡花屋湘軍傳奇請大家收藏:()花屋湘軍傳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