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慈不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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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剛過,日頭正烈,將總督府前院照得一片白晃晃。空氣凝滯,一絲風也沒有,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
劉嶽昭斜靠在書房那張鋪著冰涼玉簟的湘妃榻上,身上隻著一件素綢中單,額頭上覆著一塊浸了涼井水的白巾。
昨夜噩夢加上清晨議事耗盡了心力,此刻他隻覺得頭痛欲裂,太陽穴突突地跳,眼前一陣陣發黑。
那冰涼的濕巾也驅不散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
書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
幕僚長周先生,一個身形清瘦、留著山羊須的中年人,腳步極輕地走了進來。
他手裏捧著一個半尺長的錦盒,盒身是暗沉的靛藍色,並無繁複紋飾,隻在盒蓋中央用銀線勾勒出一個篆體的“周”字,顯得低調而鄭重。
“東翁,”周先生走到榻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湖南提督周軍門處,有八百裏加急書信送達。”
劉嶽昭閉著眼,眉頭緊鎖,似乎連掀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隻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模糊的輕哼。
周先生小心地將錦盒放在榻邊的小幾上,動作輕緩地打開盒蓋。
裏麵並無信函,隻有一卷用黃綾精心包裹、係著紅絲繩的卷軸。
他解開絲繩,展開卷軸,裏麵是一幅裱糊精致的書法立軸。
劉嶽昭終於緩緩睜開眼。
目光先是有些渙散,待落到那立軸上,才漸漸凝聚。
紙上墨色濃重,筆力遒勁沉雄,帶著撲麵而來的殺伐之氣,赫然是四個鬥大的顏體字:
慈不掌兵!
那墨跡酣暢淋漓,力透紙背,尤其是那個“掌”字,最後一筆如刀劈斧斫,帶著一股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決絕。
一股熟悉的、屬於沙場鐵血的氣息,瞬間衝淡了書房內凝滯的藥味和沉鬱。
劉嶽昭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四個字上,原本渙散的眼神驟然收縮,如同即將熄滅的炭火被猛地投入了冰冷的空氣,爆出最後一點刺目的火星。
他猛地坐直了身體,覆在額頭的濕巾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冰涼的紙麵。
“周寬世……”他喃喃念出這個名字,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這位湖南提督周寬世,是他族妹的丈夫,更是早年一同在湘軍拚殺、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生死袍澤。
兩人曾並肩在石達開的殘部中衝殺,在湘西的崇山峻嶺間剿匪,刀頭舔血,情誼非同一般。後來他劉嶽昭官運亨通,坐鎮雲貴,周寬世則鎮守湖南,互為犄角。
這封沒有片言隻語、隻有四個大字的“信”,正是周寬世的手筆!也隻有這位老兄弟,才敢用如此直白、如此冷酷的方式,戳向他此刻最隱秘的痛處!
“慈不掌兵……”劉嶽昭反複咀嚼著這四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冰冷的鋼針,刺入他因噩夢而變得格外脆弱的心房。
周寬世是在告訴他:你今日的權勢,是無數顆人頭壘成的階梯;你此刻的不安,是勝利者矯情的軟弱!慈?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對麾下萬千將士的殘忍!
那些在噩夢中索命的亡魂,無論是杜文秀、石達開,還是那些不知名的苗民、白族戰士,他們拿起刀槍反抗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戰場之上,隻有勝負,沒有仁慈!統帥的猶豫和心軟,換來的隻會是更慘烈的失敗和更多己方將士的枉死!
一股滾燙的、混合著羞慚、憤怒和某種豁然開朗的激流,猛地衝上劉嶽昭的腦門。臉上頹敗的灰氣被驅散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病態的潮紅。
是啊,周寬世說得對!他劉嶽昭能有今日,靠的不是心慈手軟,靠的是鐵血手腕,靠的是屍山血海中趟出來的路!
那些亡魂的詛咒?那是失敗者無能的哀鳴!成王敗寇,古之至理!
他若心慈,死的就是他自己,就是他麾下跟隨他南征北戰的子弟兵!
這血海滔天,是功業路上的必然代價,是加官進爵的墊腳石!
就在他心潮翻湧,被周寬世這四字真言激得血氣上湧之際,書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緊接著,是幕僚長周先生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聲音響起,雖然壓低了,卻依舊清晰傳入劉嶽昭耳中:
“東翁!大喜!大喜啊!京裏……京裏天使到了!已至轅門外!”
劉嶽昭渾身一震,猛地從榻上站起,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好,赤著腳就踩在冰涼的地磚上。
他幾步搶到窗前,一把推開雕花木窗。刺目的陽光瞬間湧入,讓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
隻見總督府轅門外,一隊鮮衣怒馬、氣宇軒昂的儀仗赫然在目!
為首一人,身著杏黃色團龍蟒袍,頭戴三眼花翎暖帽,手持一卷明黃聖旨,在數名佩刀侍衛的簇擁下,昂然立於門前。
正是宮中派來宣旨的欽差太監!
方才被“慈不掌兵”四個字激起的血氣,此刻如同澆上了滾油,轟地一下在劉嶽昭胸中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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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噩夢、所有的疲憊、所有的自我懷疑,在這一刻,都被這象征著無上皇權恩寵的明黃顏色,被那聖旨的金軸玉鈕,徹底地、粗暴地碾壓粉碎!
他臉上病態的潮紅瞬間被一種狂喜和亢奮所取代,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仿佛瞬間年輕了十歲!
“快!更衣!開中門!擺香案!迎接天使!”劉嶽昭的聲音陡然拔高,洪亮得震得窗欞嗡嗡作響,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和灼熱的渴望。
他轉身,目光掠過小幾上那幅墨跡淋漓的“慈不掌兵”,嘴角勾起一個冷酷而篤定的弧度。
血海滔天又如何?鬼魂索命又如何?這潑天的富貴,這極致的權柄,才是對他半生殺伐、屍山血海最好的報償和注腳!
周寬世說得對,他劉嶽昭,生來就是掌兵的!這血染的紅頂子,他戴得心安理得!
總督府大堂,香案高設,煙氣繚繞。劉嶽昭身著簇新的一品仙鶴補服,珊瑚頂戴熠熠生輝,率領闔署大小官員,黑壓壓跪了一地。
整個大堂鴉雀無聲,隻有香燭燃燒的輕微嗶嗶聲,以及眾人因激動而略顯粗重的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香案前那位手持明黃聖旨的欽差太監身上。
太監清了清嗓子,尖利而高亢的聲音在大堂內清晰地回蕩開來,每一個字都如同金玉撞擊,帶著無上的威嚴: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雲貴總督劉嶽昭,忠勇素著,謀略深遠。督師戡亂,克複大理,殄滅巨憝杜文秀,肅清滇黔,功在社稷,勳勞懋著!……特加恩晉太子太保銜,賞戴雙眼花翎,賜紫韁,賞銀萬兩,禦用大緞二十匹,玉如意一柄,福壽字金錁百枚……以示朕酬庸懋賞之至意!欽此!”
“臣!劉嶽昭!叩謝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嶽昭的聲音洪亮而顫抖,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重重地叩首下去,額頭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發出一聲悶響。
這一叩,仿佛叩開了通往人間極致榮華的大門。
“萬歲!萬歲!萬萬歲!”堂下眾官山呼海嘯,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接下來的幾日,總督府變成了沸騰的漩渦中心。
朝廷恩賞的清單被謄抄多份,在昆明城內瘋傳。
太子太保!雙眼花翎!紫韁!禦用之物!這些象征著人臣極致的恩榮,如同最烈的醇酒,讓整個昆明官場都為之沉醉、瘋狂。
賀客如潮水般湧來。本省官員自不必說,鄰近省份的督撫藩臬,也紛紛派遣心腹幕僚或子侄,攜帶著豐厚的賀禮,快馬加鞭地趕來昆明。
轅門外的車馬,從清晨到深夜絡繹不絕,將門前寬闊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名帖、禮單如同雪片般飛入簽押房,在劉嶽昭寬大的書案上堆起一座座小山。
“四川總督駱大人賀儀:赤金壽星一尊,高麗參十匣,蜀錦百端!”
“兩廣總督瑞大人賀儀:西洋自鳴鍾一座,珊瑚樹一株高五尺),東珠百顆!”
“湖廣總督李大人賀儀:紫檀木嵌螺鈿大屏風一架,前朝古畫一幅據稱乃吳道子真跡),白銀五千兩!”
管家帶著幾個得力賬房,日夜不停地唱名、登記、入庫。庫房裏,奇珍異寶堆積如山,金銀的光芒幾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劉嶽昭穿著禦賜的紫韁袍服,頭戴象征無上恩寵的雙眼花翎頂戴,端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師椅上,臉上帶著矜持而威嚴的笑意,接受著一波又一波官員的叩拜和頌揚。
那些諂媚的笑臉、誇張的讚譽、堆積如山的珍寶,如同溫暖而厚重的錦被,一層層覆蓋上來,將他緊緊包裹。
周寬世那幅“慈不掌兵”的條幅早已被他命人精心裝裱,懸掛在書房最顯眼的位置。
每當夜深人靜,獨自麵對那四個墨色淋漓的大字時,白日裏被權勢富貴暫時壓下的些許不安,便會悄然浮現,但隨即就被更強烈的、對即將衣錦還鄉、大興土木的憧憬所取代。
血債?功業路上,哪有不流血的?朝廷的封賞,便是對他半生功業最權威、最不容置疑的背書!
這潑天的富貴,這極致的榮寵,足以填平任何血海,足以告慰任何……不,足以讓那些失敗的亡魂,永遠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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