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千秋邈矣獨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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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天京城。
    空氣裏早已沒了秦淮河畔舊日的脂粉甜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作嘔的、沉甸甸的濃稠。
    那是焚燒的木梁、凝固的血液、腐爛的屍體與絕望的氣息攪和在一起,經烈日反複熬煮後形成的末世味道。
    昔日巍峨的天王府隻剩斷壁殘垣,焦黑的木料猙獰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幾縷殘煙有氣無力地打著旋兒,像垂死巨獸最後的呼吸
    喊殺聲已稀落下去,代之以另一種更原始、更瘋狂的喧囂。
    湘軍士兵,這些來自三湘大地的健兒,經過兩年多圍城的煎熬與無數袍澤倒斃城下的慘痛,此刻終於踏破了這“鐵桶江山”。
    壓抑太久的凶性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淹沒了軍紀。
    他們紅著眼,揮舞著卷刃的刀、崩口的矛,在殘破的街巷間狼奔豕突。
    銀珠寶、綾羅綢緞、瓷器古玩……一切值錢或不值錢的東西都被粗暴地從殘存的屋舍裏拖拽出來。
    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啼哭、男人的哀嚎、士兵野獸般的狂笑和爭奪戰利品的凶狠咒罵,匯成一首地獄的協奏曲。
    火光在每一處角落跳躍,貪婪地舔舐著所能觸及的一切,將天京城映照得如同白晝,卻又比最深的黑夜更令人窒息。
    “九帥!九帥!”一個親兵隊長渾身浴血,興奮得麵孔扭曲,踉蹌著衝到曾國荃麵前,懷裏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金燦燦的物件從破口處露出來,“發了!兄弟們……發了!洪逆的金殿,真他娘的是金子堆的!還有……還有好多娘們兒……”
    他語無倫次,眼中隻有掠奪後的瘋狂。
    曾國荃騎在同樣躁動不安的戰馬上,立於天王府廢墟前的高台上。
    他臉上濺滿了不知是敵人還是自己人的血點,已幹涸發黑,襯得他顴骨更高,眼神更深,像一頭剛剛飽餐了血肉的餓狼,凶悍中透著一種虛脫般的亢奮。
    他環視著這片由他一手主導的毀滅與狂歡,聽著手下震天的“九帥威武”的呼喊,
    一股滾燙的、足以將理智焚毀的豪氣直衝天靈蓋。
    他猛地拔出佩刀,刀尖指向那仍在燃燒的天王府廢墟,聲音嘶啞卻穿透了四周的嘈雜:
    “弟兄們!辛苦了!天京——破了!長毛的老巢——踩平了!這花花世界,這潑天的富貴是咱們用命換來的!今日,九爺我放話,除卻軍機要地,任爾等取用三日!讓這金陵城,記住我湘軍兒郎的威風!”
    “九帥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狂吼瞬間壓過了一切雜音,士兵們徹底陷入了歇斯底裏的掠奪狂歡,眼中再無其他,隻有赤裸裸的占有欲在熊熊燃燒。
    曾國荃胸中那股氣更盛了,仿佛這腳下的焦土,這滿城的財富,這數萬虎狼之師,都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供他驅策,予取予求。
    夜色如墨,沉沉地壓在殘破的天京城上,試圖掩蓋白日的血腥與喧囂,卻隻讓那殘餘的焦糊味和隱隱的哭泣聲顯得更加淒涼。
    城內一處由重兵把守的偏僻院落,成了臨時關押重犯的囚籠。
    囚室低矮潮濕,隻有一盞昏黃的油燈在壁上投下搖曳不安的光影。
    曾國荃屏退左右,獨自站在囚籠外。
    籠內,一個身著褪色黃袍、戴著沉重木枷的身影背對著他,正就著微弱的光線,艱難地用筆在紙上寫著什麽。
    聽到腳步聲,那人停下筆,緩緩轉過身。正是被俘的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
    他臉上帶著傷,神情疲憊至極,但那雙眼睛,卻如同淬火的寒星,在昏暗中亮得驚人,直直刺向曾國荃。
    “九帥深夜前來,是來取李某項上人頭,還是想聽幾句逆耳之言?”
    李秀成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淡然。
    曾國荃沒有立刻回答,他盯著李秀成,目光銳利如刀,試圖從這張平靜的臉上挖出些什麽。
    半晌,才低沉地開口:“李秀成,你縱橫江南十數年,也算一世梟雄。落到今日這般田地,還有何話說?”
    李秀成嘴角扯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
    “敗軍之將,無顏多言。
    隻是,”他話鋒一轉,目光陡然變得熾熱而鋒利,緊緊攫住曾國荃,“九帥以為,破了天京,屠了洪逆,你曾家兄弟,還有湘軍數萬將士,便從此高枕無憂了嗎?”
    曾國荃眉頭一擰,眼神驟然轉冷:“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李秀成低低笑了起來,笑聲在空寂的囚室裏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九帥可曾讀過史書?可曾記得趙匡胤陳橋驛舊事?”
    他身體微微前傾,木枷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重錘敲在曾國荃心上,“‘天無二日,民無二主’。
    今日湘軍兵鋒之盛,冠絕天下!九帥手握數萬虎狼之師,立下不世之功,功高震主!而那紫禁城裏的孤兒寡母,還有那滿朝惶惶不可終日的滿蒙親貴,他們……當真睡得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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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曾國荃敏感的神經上。
    白日裏那股席卷全身的灼熱豪氣,此刻仿佛被澆上了一瓢滾油,猛地升騰起來,燒得他心髒狂跳,手心出汗。
    他強自鎮定,厲聲喝道:“李秀成!你休要妖言惑眾,離間我君臣!”
    “離間?”李秀成毫不退縮,目光灼灼逼視著他,“九帥是明白人!清廷何曾真正信任過漢臣?更遑論手握重兵的漢臣!湘軍數載浴血,朝廷可曾足額發過幾回餉?如今大功告成,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古訓,就在眼前!”
    他猛地提高了聲調,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曾公指曾國藩)理學大家,天下仰望!九帥麾下,皆是百戰精銳!若效法宋太祖,順天應人,黃袍加身……這江南半壁,乃至整個天下,唾手可得!李某雖死,亦無憾矣!總好過坐看曾公與九帥,步韓信、彭越之後塵!”
    “黃袍……加身……”曾國荃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這四個字仿佛帶著魔力,瞬間點燃了他血脈深處某種蟄伏已久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野望。
    眼前仿佛閃過白日裏士兵們山呼“萬歲”的狂熱景象,閃過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閃過兄長曾國藩那深沉如海、令人敬畏的麵容……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巨大誘惑與致命恐懼的戰栗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死死盯著李秀成,眼中光芒急劇變幻,最終猛地一甩袖袍,一言不發,轉身大步離去,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走廊裏回蕩,如同他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兩日後,湘軍大營帥府。空氣凝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曾國藩端坐主位,一身半舊的靛藍布袍,麵色蠟黃,眼窩深陷,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沉鬱。
    他麵前的書案上,攤開著一份由軍機處六百裏加急送來的廷寄。
    明黃的綾子,朱紅的印璽,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得他眼睛生疼。
    “……著爾部即行妥善裁撤湘勇……各省協餉艱難,欠餉一事,著戶部統籌,俟庫帑稍裕,再行補發……欽此。”
    寥寥數語,冰冷而殘酷。
    裁撤!欠餉!朝廷輕飄飄一句話,便要卸磨殺驢。
    數萬湘軍將士的血汗、性命,還有那堆積如山卻無法兌現的餉銀欠條,瞬間都成了燙手的山芋,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更讓他心頭發寒的是,這份諭旨背後透出的猜忌與急迫——天京剛破,朝廷便已迫不及待地要自剪羽翼了。
    “啪!”一聲輕響。
    曾國藩抬起眼皮。他的心腹幕僚趙烈文,正將另一封密信輕輕放在裁撤諭旨的旁邊。
    信封無落款,卻帶著曾國荃營中特有的火漆標記。
    趙烈文麵色異常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低聲道:“大帥,九帥營中,有異動。此信,乃截獲。”
    曾國藩的心猛地一沉。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拿起那封密信,抽出信箋。上麵的字跡他認得,是九弟手下最得力的悍將蕭孚泗所書!
    內容更是觸目驚心:“……九帥之意已決……將士擁戴,隻待曾公首肯……時機稍縱即逝……當效陳橋故事,早定大計……”
    信末,甚至還隱晦地提到了如何“製造祥瑞”,如何“激變軍心”!
    “混賬!逆徒!”曾國藩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盞跳起。
    一股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連指尖都在發麻。
    他霍然起身,胸膛劇烈起伏,蠟黃的臉上因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泛起病態的潮紅。
    李秀成那夜對九弟說的話,那些關於“功高震主”、“鳥盡弓藏”的誅心之論,此刻如同毒蛇的信子,清晰地在他耳邊嘶嘶作響!
    九弟……九弟竟真敢動了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而且已付諸行動!這不是野心,這是取死之道,是足以將整個曾氏家族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滔天巨禍!
    “來人!”曾國藩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親兵隊長應聲而入。
    “立刻!”曾國藩指著那封密信,指尖因用力而發白。
    “將這送信之人,於轅門外,就地正法!首級懸於旗杆示眾!再傳我令,命九帥曾國荃,即刻!即刻來此見我!不得有片刻延誤!違令者,斬!”
    每一個“斬”字,都像從牙縫裏迸出來的冰碴,帶著森然的殺氣。
    他目光掃過那封密信,又厲聲道:“取火盆來!”
    火盆很快端上。
    通紅的炭火跳躍著,映照著曾國藩鐵青的臉。
    他拿起那封蕭孚泗的密信,還有剛剛收到的裁撤諭旨,毫不猶豫地、決絕地將它們一同投入了熊熊火焰之中。
    紙張瞬間卷曲、焦黑,化為灰燼,連同那驚天的秘密和冰冷的旨意,一起在跳躍的火光中消失無蹤。
    帥府內,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炭火燃燒的劈啪聲,以及曾國藩沉重得如同拉風箱般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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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半個時辰,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煩躁與戾氣。
    門簾被粗暴地掀開,曾國荃大踏步走了進來。
    他依舊穿著沾滿硝煙和血汙的戰袍,臉頰上還帶著一道新鮮的血痕,眼神銳利如鷹,白日裏那股破城後的驕橫之氣尚未完全散去,此刻更因被急召的不快而顯得咄咄逼人。
    他身後,仿佛還帶著天京城裏尚未冷卻的血腥味。
    “大哥!何事如此緊急?城防未靖,潰匪猶在,我那裏……”
    曾國荃的話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兄長那張臉。
    曾國藩沒有坐在主位,而是背對著門,負手立在窗前。窗外的天空陰雲密布,沉甸甸地壓著殘破的城池。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隻這一轉身,曾國荃心頭那股燥熱的火氣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熄了大半。
    眼前的大哥,身形似乎比往日更加瘦削單薄,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袍子套在身上,空蕩蕩的。
    他臉上沒有任何血色,是一種近乎死灰的蠟黃,唯有那雙眼睛,深陷在眼窩裏,卻亮得驚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銳利、沉重,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又蘊含了巨大風暴的壓迫感,死死地釘在曾國荃臉上。
    那目光裏,沒有責備,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深沉的、令人骨髓發冷的悲涼和……絕望?
    “大……大哥?”曾國荃的氣勢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聲音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幹澀和遲疑。
    他從未見過兄長露出如此可怕的神情。
    “跪下。”曾國藩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曾國荃心頭,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曾國荃渾身一震,幾乎是本能地抗拒:“大哥!我……”
    “跪下!”這一聲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帥府內。
    曾國藩眼中那冰冷的絕望瞬間被一種近乎狂暴的怒火取代,他猛地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曾國荃的鼻尖,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
    “你!你可知你在做什麽?!你可知你在想什麽?!那是誅九族的大罪!是萬世唾罵的逆舉!”
    最後兩個字“逆舉”,如同兩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曾國荃的心髒。
    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白天李秀成蠱惑的話語、蕭孚泗密信中的謀劃,此刻在兄長雷霆般的怒斥下,顯得如此愚蠢、如此瘋狂!那點剛剛被冷水壓下去的野心火苗,被這聲“逆舉”徹底澆滅,隻剩下冰冷徹骨的恐懼。
    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垂下了頭,再不敢與兄長那焚心蝕骨的目光對視。
    “九弟啊九弟!”曾國藩的聲音陡然又低沉下去,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深沉的痛楚,他踉蹌一步,身體晃了晃,仿佛支撐這具軀殼的力氣正在飛速流逝。
    他指著窗外那依舊能隱隱聽到劫掠喧囂的天京城,聲音如同泣血:“你看看!你看看外麵!看看這金陵城!看看我們腳下這片焦土!看看那些還在搶掠的兵!”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壓下喉頭的腥甜,聲音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穿透力:“你隻看到破城的功勳,看到士兵的歡呼,看到堆積的金銀!你可曾看到這功勳背後,朝廷那猜忌如刀的目光?!你可曾看到那歡呼聲中,藏著多少催命的符咒?!你可曾看到那些金銀,每一錠都浸滿了我們曾家未來的血?!”
    “李秀成的話,是劇毒!是引你,引我們曾氏全族走向懸崖的鴆酒!”曾國藩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冷酷。
    “蕭孚泗的信,是裹著蜜糖的砒霜!他們想做什麽?想用這數萬湘軍將士的血,染紅你的黃袍?然後呢?!”
    他俯下身,逼近跪在地上的弟弟,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曾國荃的心上:
    “然後就是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我湘軍將士,從此便是亂臣賊子!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叛逆!朝廷必傾舉國之力剿殺!湘軍內部,可都是鐵板一塊?那些督撫,那些清流,他們會坐視你稱帝?到時候,兵連禍結,白骨盈野,這江南錦繡之地,將再次化為修羅場!而我們曾家——”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慘烈,“必將首當其衝,死無葬身之地!九族誅滅!萬世罵名!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曾國荃跪在地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兄長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砸碎了他心中那點僥幸和膨脹的幻想。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順著額角涔涔而下。
    他抬起頭,臉上再無半分驕橫,隻剩下慘白和巨大的恐懼,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血流成河、宗族覆滅的恐怖景象。
    “非帝王之學……”曾國藩直起身,望著窗外沉沉的暮色,聲音變得悠遠而蒼涼,帶著一種洞悉世情後的疲憊與堅定。
    “我一生所學,所行,皆是聖賢之道,是匡扶社稷、盡忠人臣的本分!這帝王之位,是萬丈深淵!是焚身的烈焰!九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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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看向曾國荃,目光複雜,有痛心,有決絕,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收手吧!趁一切還未鑄成大錯!為了我們曾家的列祖列宗,為了這數萬追隨你我兄弟出生入死的湘軍兒郎的身家性命,也為了這好不容易平靖下來的江山……收手吧!”
    “大哥……”曾國荃終於發出了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悔恨與後怕。他重重地以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沅甫曾國荃字)……糊塗!沅甫知錯了!險些……險些釀成大禍!大哥救我!”
    看著弟弟終於崩潰悔悟,曾國藩眼中那滔天的怒焰和冰冷的絕望才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悲哀。
    他疲憊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隻剩下磐石般的決斷。
    他沉聲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然則,此禍根源,必須斷絕!李秀成此人……留不得了。
    翌日清晨,天色依舊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隨時要壓垮這座飽經蹂躪的城池。
    江寧府臨時大牢外,重兵林立,氣氛肅殺得如同凝固的鐵塊。
    曾國藩一身素服,麵色沉靜如水,親自監刑。他的目光深邃,望向虛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牢牆,望向一個更深沉、更不可測的遠方。
    囚車緩緩駛出。
    李秀成站在囚籠之中,木枷鎖鏈加身。他臉上沒有恐懼,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了然。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層層甲士,準確地落在了遠處高台上那個素服身影上。
    他忽然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笑容,那笑容裏有嘲諷,有悲憫,似乎還有一絲……奇異的敬意?
    “曾公!”李秀成的聲音並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肅殺的死寂,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好手段!好決斷!李某……服了!”
    他頓了頓,眼神陡然變得銳利無比,如同兩道閃電,直刺曾國藩的心底。
    “隻是……曾公,這天下棋局,遠未到終盤!鳥未盡,弓便急著藏……嗬嗬,曾公,你今日斬我,可曾想過,他日誰又來斬那持弓之人?這路……你曾家兄弟,未必就真的走通了!李某在黃泉路上,等著看!”
    這番臨終之言,如同詛咒,又如同預言,帶著洞穿世情的冰冷,重重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
    周圍的兵士無不色變,連監斬官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曾國藩端坐台上,身形紋絲未動,臉上依舊是那古井無波的沉靜。
    隻是他負在身後的手,指節因用力緊握而捏得發白,手背上青筋隱隱跳動。
    李秀成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毒針,刺在他最敏感、最憂慮的神經上。但他隻是微微抬起眼皮,目光掃過李秀成那張平靜赴死的臉,沒有任何回應,也沒有絲毫動搖。
    他緩緩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監斬官得到示意,猛地揮下手中的令旗,嘶聲高喊:“行——刑!”
    劊子手手中的鬼頭大刀,在陰霾的天空下劃出一道淒厲刺目的寒光。
    寒光落處,血光衝天而起!一顆曾經攪動大半個中國風雲的頭顱,沉重地滾落在塵埃之中。
    那雙至死都睜著的眼睛,仿佛仍在凝視著這片紛亂不休的天地。
    寒光閃過,血濺三尺。李秀成那顆曾叱吒風雲的頭顱滾落塵埃,那雙至死未瞑的眼睛似乎仍在凝視著這片他奮鬥又毀滅的土地。
    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氣,混雜著牢獄的黴味和冬日清晨的凜冽,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高台上,曾國藩的素袍在蕭瑟的晨風中微微拂動。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從那片刺目的猩紅移開,投向遠處鉛灰色的天際,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剛才斬斷的隻是一截枯枝。
    他轉身,步履沉穩地走下監斬台,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肅殺裏。
    親兵隊長趙魁緊跟其後,手中捧著一個狹長的錦盒。
    “去九帥行轅。”曾國藩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
    曾國荃的行轅設在一處原屬太平天國某高官的宅邸內。
    昔日雕梁畫棟,如今隻剩下劫掠後的狼藉,精美的屏風倒在地上,碎裂的瓷器隨處可見,空氣裏殘留著濃重的酒氣和一種士兵營房特有的汗餿味。
    曾國荃獨自一人坐在花廳裏,麵前的地上橫七豎八倒著幾個空酒壇。
    他雙眼布滿血絲,臉頰深陷,胡子拉碴,往日破城悍將的威風蕩然無存,隻剩下一種被抽空了所有精氣神的頹喪和茫然。
    李秀成被處決的消息早已傳來,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他知道,大哥來了,帶著裁決而來。
    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廳堂裏回響。曾國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外麵陰沉的天光。
    曾國荃猛地抬起頭,看到兄長的瞬間,他下意識地想站起來,身體卻晃了晃,又頹然坐了回去,抓起手邊半壇殘酒,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
    他啞著嗓子,帶著濃重的酒意和一絲自嘲的絕望:“大哥……人殺了?殺得好!殺得幹淨!這下……朝廷該放心了吧?該給我們……給我們發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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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哈哈慘笑起來,笑聲嘶啞難聽,回蕩在空寂的廳堂裏,充滿了無盡的悲涼與憤懣。
    曾國藩沒有回答他這醉話。他一步步走到曾國荃麵前,目光沉靜地掃過地上的狼藉和弟弟憔悴的臉。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著曾國荃最後的掙紮。
    “魁叔。”曾國藩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趙魁立刻上前一步,將手中的錦盒恭敬地雙手奉給曾國藩。
    曾國藩接過錦盒,沒有打開,隻是用枯瘦的手指緩緩撫過錦盒光滑的表麵,像是在撫平一段驚心動魄的過往。
    他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再次看向曾國荃。
    “九弟,”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天京事了。這江南,已無你我可立之寸功。”
    他頓了頓,聲音裏注入了一種沉甸甸的力量:“百戰歸來再讀書。”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錦盒的蓋子。
    盒內,並非金銀珠玉,隻有一副卷好的對聯。曾國藩親手將卷軸取出,在趙魁的協助下,於曾國荃麵前徐徐展開。
    雪白的宣紙,濃墨淋漓,是曾國藩親筆所書,筆力遒勁沉雄,卻又透著一股內斂的鋒芒,十四個大字躍然紙上:
    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
    墨跡飽滿,力透紙背,帶著一股洗盡鉛華的沉靜力量。
    花廳裏死一般寂靜。窗外的風聲似乎也停了。
    曾國荃所有的動作都僵住了,抓著酒壇的手停在半空,酒液順著壇口滴落在地毯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七個字,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百戰……歸來……再讀書……”他喃喃地重複著,聲音幹澀沙啞,如同夢囈。
    這七個字,像七根冰冷的銀針,精準無比地刺入了他被野心、恐懼、憤懣和酒精麻痹的心底最深處。
    他猛地想起了少年時在湘鄉荷葉塘,兄弟倆共守一盞青燈,在父親嚴厲的督促下苦讀聖賢書的日子。
    那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訓誡,那些“學而優則仕”的理想,那些純粹而簡單的時光……
    是什麽時候開始模糊的?是從投筆從戎,拉起團練?還是從一次次血戰,踩著屍山血海往上爬?是攻破安慶時的狂喜?還是踏平天京那一刻,被權勢和欲望點燃的熊熊烈火?
    這十四個字,是回歸?還是放逐?是保全?還是另一種更深的無奈?
    “大哥……”曾國荃抬起頭,望向兄長。曾國藩依舊站在那裏,身形瘦削卻如嶽峙淵渟,臉上依舊是那份令人心悸的平靜。
    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疲憊,是洞穿世事的清醒,是為整個家族在驚濤駭浪中強行穩住舵盤的決絕,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
    看著大哥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深意,再看看眼前這“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的十四個大字。
    一股巨大的、難以形容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曾國荃。
    所有的野心,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委屈,在這十四個字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時宜。
    “嗬……嗬嗬……”他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響,像是笑,又像是哭。
    他猛地鬆開手中的酒壇。
    沉重的陶壇“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殘酒四濺。
    緊接著,他右手閃電般探向腰間,那裏懸著他那把飲血無數的佩劍“青霜”。
    寒光一閃,利劍出鞘!
    然而,這並非反抗。曾國荃看也沒看那鋒利的劍刃,隻是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決絕地將它摜向地麵!
    “鏘——啷啷啷——!”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在空曠的花廳裏尖利地炸響,久久回蕩。名劍“青霜”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痛苦地扭曲、蹦跳了幾下,最終無力地躺倒,寒光黯淡,如同一條被抽去了脊骨的死蛇。
    曾國荃踉蹌著站起身,高大的身軀此刻卻佝僂著,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
    他最後看了一眼地上那柄曾伴隨他立下無數戰功、也承載了他野心的佩劍,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兄長那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臉,還有那副懸在麵前、墨跡未幹的“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
    他仰起頭,閉上眼,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江南冬日所有的寒冷和絕望都吸進肺腑。
    再睜眼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中,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空洞。
    一聲長歎,如同受傷野獸最後的悲鳴,帶著濃重的湘鄉土音,嘶啞地、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大哥……這天下,終究容不得我輩……快意恩仇啊……”
    話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把劍和那副字,佝僂著背,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踉蹌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廳外那片鉛灰色的、無邊無際的天光走去。
    背影消失在門外的陰霾裏,隻留下滿地狼藉,一把棄劍,一副墨聯,和一個靜立如塑像、唯有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的曾國藩。
    廳外,細碎的雪粒不知何時開始飄灑,無聲地落在殘破的屋簷和枯寂的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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