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自剪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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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三年六月的江寧城,悶熱如蒸籠。白日裏那輪慘白的日頭終於熬盡了氣力,沉入西邊破碎的城堞之後,隻留下漫天火燒雲,猩紅粘稠得如同尚未幹透的血漿,沉沉地壓在整個天靈蓋上。
    空氣凝滯不動,吸進肺裏都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腥鏽味,那是深巷溝渠裏漚著的死水,是廢墟瓦礫間尚未清理幹淨的腐肉,更是這座剛剛陷落的“天京”本身散發出的死亡氣息。
    兩江總督署衙門的簽押房,此刻門窗洞開,卻透不進一絲涼風。
    曾國藩寬大的官袍後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濕冷地貼在脊梁骨上。
    他枯坐案前,目光死死釘在麵前那份字字如刀的奏稿上:
    “……臣統軍太多,即擬裁撤三四萬人,以節靡費……”
    墨跡在潮熱的空氣裏似乎總不肯幹透,那一個個“裁”字,像淬了寒冰的匕首,在他眼前幽幽地閃著冷光。
    他提起沉重的朱筆,指尖冰涼微顫,懸在那“裁”字上方,遲遲落不下去。每一次落筆,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頭肉。
    窗外,殘陽如血,映著他緊繃如鐵的側臉。
    “大哥!”
    一聲炸雷般的咆哮,裹挾著濃烈的酒氣和汗味,猛地撞開了簽押房凝滯的空氣。
    曾國荃,這位剛剛用一場駭人聽聞的“天京大捷”將自己名字刻進史冊的“九帥”,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牛衝了進來。
    他甲胄未卸,腰間那柄斬殺過無數長毛的佩刀隨著他粗重的步伐哐當作響,黝黑的臉膛上,汗水混著不知是酒漬還是血汙的痕跡肆意橫流。
    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死死盯著曾國藩手中的筆,仿佛那筆尖蘸的不是墨,而是他九死一生才掙下的潑天富貴和赫赫威名。
    “大哥!”曾國荃又吼了一聲,聲音嘶啞,帶著被背叛的狂怒。
    “你當真要裁?裁我們這十幾萬兄弟?裁我們這用屍山血海堆出來的前程?!”
    他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戰靴踏在青磚地上,發出悶雷般的回響,震得案上筆架上的幾管小楷筆簌簌抖動。
    “兄弟們刀頭舔血,盼的是什麽?是封妻蔭子!是光宗耀祖!是世代的富貴!不是他娘的回鄉種紅薯!大哥,這裁撤令一下,寒了十幾萬顆心,寒了九泉之下十幾萬條命啊!你…你叫我們如何向死去的兄弟交代?!”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悶熱的房間裏異常刺耳,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在低吼。
    那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死死鎖住曾國藩,憤怒、委屈、不甘,種種情緒在其中翻騰、燃燒,幾乎要將這位素來敬重的大哥也一並焚毀。
    曾國藩緩緩抬起眼。那目光沉靜如水,卻又深不見底,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定力,迎向胞弟那幾乎要噬人的狂怒。
    這目光像一堵無形的牆,讓曾國荃那噴薄的怒火微微一窒。
    “沅甫,”曾國藩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卻奇異地穿透了曾國荃粗重的喘息,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坐下說話。”
    “坐下?”曾國荃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一揮手,指向門外黑沉沉的夜。
    “外麵!外麵擠滿了提著腦袋跟我殺進天京城的兄弟!他們現在心都涼透了!大哥,你告訴我,我拿什麽臉去坐?!”
    他話音未落,簽押房外的回廊上,沉重的腳步聲、甲葉碰撞的鏗鏘聲、壓抑的議論聲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最終匯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轟然停在簽押房門外。
    人影幢幢,擠滿了門口和洞開的窗戶,像一片沉默而充滿壓迫感的黑森林。無數道目光,或憤怒、或驚疑、或絕望、或帶著最後一絲乞求,穿透悶熱的空氣,齊齊聚焦在曾國藩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粗重而不安的呼吸聲,如同無數隻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曾國荃猛地轉身,對著門口那片沉默的黑影吼道:“都啞巴了?!有什麽話,當著大帥的麵說!說!”
    短暫的死寂,如同繃緊的弓弦。終於,一個低沉、陰鬱的聲音刺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帥,”水師統領彭玉麟緩緩從陰影裏踱了出來。
    他一身布衣,與周圍甲胄鮮明的將領格格不入,臉色蒼白如紙,眼底深處卻翻滾著刻骨的怨毒與絕望,像深潭裏潛伏的毒蛇。
    “卑職鬥膽問一句。裁撤之後,我水師上萬兒郎,何處安身?朝廷……真能容得下我們這些染紅了秦淮河的‘功臣’麽?”
    他刻意加重了“功臣”二字,那語調冷得像冰錐,直刺人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古來如此,大帥難道不知?”
    最後一句,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
    彭玉麟的話,像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
    “大帥!”鮑超,這位以勇悍嗜殺聞名的霆字營統領,再也按捺不住。
    他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人,如同一頭發狂的黑熊衝進簽押房,巨大的身軀帶來一股血腥的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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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雙目赤紅,虯髯戟張,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曾國藩身前的紫檀大案上!
    “砰!”
    一聲巨響,震得案上的筆硯、公文、印盒齊齊跳起!一方沉重的端硯被震翻,濃黑的墨汁潑濺出來,瞬間汙了那份寫有“裁撤”字樣的奏稿,也濺上了曾國藩青色的官袍下擺,像一塊醜陋的傷疤。
    “裁?裁個卵!”鮑超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曾國藩臉上,聲音炸雷般在房間裏回蕩。
    “老子提著腦袋,從湖南一路砍到江寧城下!砍過的長毛腦袋能堆成山!兄弟們流的血能把長江染紅!現在城破了,龍椅空了,該是咱們坐地分金、封王拜將的時候了!你倒好!”
    他猛地一指那墨汙的奏稿,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
    “一道裁撤令,把兄弟們當叫花子一樣打發走?大帥!這他娘的不是卸磨殺驢是什麽?!兄弟們不服!老子鮑超第一個不服!這富貴,是兄弟們用命換來的!誰敢動這富貴,老子就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認!”
    他怒發衝冠,巨大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搖晃,手已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上。
    那粗糲的手指緊緊扣著冰冷的鯊魚皮鞘,骨節因用力而發白,青筋在手背上蚯蚓般暴起。那動作無聲,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脅,仿佛下一秒,那柄飽飲過無數鮮血的鋼刀就會帶著淒厲的呼嘯出鞘飲血!
    殺氣,如同實質的冰寒,瞬間從他身上炸開,彌漫了整個簽押房,壓得人喘不過氣。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撕裂了墨黑的夜空,將鮑超猙獰的麵容和按刀的手映得如同地獄惡鬼。
    緊接著,一聲撼天動地的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仿佛天公也為之震怒。
    慘白的光亮瞬間刺透窗欞,將簽押房內每一張或憤怒、或驚惶、或陰沉的臉龐都照得纖毫畢現,如同定格在閻羅殿上的群魔圖。
    雷聲的餘威在梁柱間隆隆滾動,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這驚雷閃電,仿佛是點燃炸藥桶的最後一點火星。
    “鮑春霆!放肆!”曾國荃厲聲嗬斥,但他的聲音裏沒有多少真正的怒意,反而更像是一種默許和煽動。
    他一步踏到鮑超身側,手同樣重重按在了自己的刀柄上,目光卻灼灼地逼視著曾國藩,那眼神分明在說:大哥,你看到了?這就是軍心!
    “大帥!”門外,更多被這驚雷和鮑超的凶悍所激的將領,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積壓的恐懼、不甘和怒火。
    他們不再沉默,壓抑已久的聲浪轟然爆發,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進簽押房:
    “朝廷這是要過河拆橋啊大帥!”
    “裁撤?兄弟們九死一生,就落得這般下場?”
    “沒有我們湘軍,他愛新覺羅的龍椅早他娘坐不穩了!”
    “大帥!您得為兄弟們做主!不能寒了這十幾萬顆心啊!”
    “對!不能裁!要裁,也得先給兄弟們一個說法!一個前程!”
    混亂的聲浪中,不知是誰,嘶聲力竭地喊出了那句壓在所有人喉嚨深處、如同毒蛇般噬咬人心的禁忌之語:
    “憑什麽他愛新覺羅坐得江山,我們兄弟就坐不得?!”
    這句話,如同投入滾油的一瓢冰水,瞬間讓喧鬧的聲浪詭異地停滯了一瞬。
    空氣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驚駭、狂熱、恐懼、期待……百般情緒交織,最終都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再次死死聚焦在曾國藩身上。
    簽押房裏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窗外越來越急、越來越密的雨點敲打瓦片的聲音——嘩啦啦,嘩啦啦,像是無數冤魂在同時敲打地獄的門扉。
    曾國藩依舊端坐著,如同一尊被風雨侵蝕卻巋然不動的石佛。
    鮑超拍案濺起的墨點,汙了他素淨的袍袖,也汙了那份奏稿。他緩緩抬起手,沒有去看那汙跡,也沒有理會袍袖上的墨痕,隻是用指尖,極其緩慢、極其仔細地拂去濺落在奏稿邊緣的一滴墨漬。
    那動作平靜得近乎詭異,與周遭劍拔弩張、殺氣騰騰的氛圍格格不入。
    終於,他抬起了頭。目光不再僅僅沉靜,而是變得如同深秋的寒潭,幽深冰冷。
    緩緩掃過麵前一張張被憤怒、貪婪和恐懼扭曲的臉龐,胞弟曾國荃那幾乎要噴出火的眼睛,鮑超那虯髯戟張、按刀欲噬的凶悍,彭玉麟蒼白臉上那刻骨的怨毒與絕望,以及門外那些擠在光影交界處、眼神複雜的將領們。
    那目光所及之處,狂躁的叫囂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並非畏懼,而是一種更深的、被洞穿靈魂的寒意。
    “說完了?”曾國藩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鋼針,刺破了雨聲和殘餘的喘息,“說完了,就聽我說幾句。”
    他撐著沉重的紫檀大案,緩緩站直了身體。那並不高大的身軀在搖曳的燭光下,卻投下了一道異常凝重的陰影。
    “坐江山?”曾國藩的目光最終落在曾國荃臉上,嘴角牽起一絲極淡、極苦的弧度,像是飲盡了世間最澀的黃連,“沅甫,還有諸位,真以為,這江山是那麽好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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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微微一頓,目光轉向窗外無邊的雨幕和黑暗:
    “洪楊坐了十幾年,如何?如今安在?天京城破那日,血流漂杵,伏屍百萬,諸君是親眼所見。那龍椅,是天下人的野心熔爐,是萬姓的膏血所鑄!坐上去,便是坐在火山口上,坐在刀尖之上!今日你擁兵自重,明日便有無數的‘湘軍’、‘淮軍’、‘楚軍’,打著‘清君側’、‘誅叛逆’的旗號,如狼似虎地撲過來!到時,今日江寧城裏的血,便是明日長沙、湘潭、湘鄉的血!湘軍之血!鄉梓之血!”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那描繪的圖景太過慘烈,讓不少將領眼中狂熱的光芒為之一滯,泛起一絲驚悸。
    “朝廷猜忌?”曾國藩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彭玉麟陰鬱的臉,“豈止是猜忌!十幾萬虎狼之師盤踞江南,天子在紫禁城,能安寢否?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今日不裁,明日便是聖旨嚴催,後日便是調兵圍剿!朝廷有八旗,有綠營,有蒙古鐵騎,還有虎視眈眈的洋人!我們這十幾萬人,守得住一時,守得住一世?守得住天下悠悠眾口?守得住‘擁兵自重’、‘圖謀不軌’的千古罵名?!”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悲愴的穿透力:“裁撤,是斷腕求生!是保全我湘軍最後一點骨血!是保全諸位的身家性命!是保全我三湘子弟不被視為亂臣賊子,永世不得翻身!”
    “保全?哈!”曾國荃發出一聲淒厲的慘笑,眼中血絲更密,像是要滴出血來。
    “大哥!你說保全?拿什麽保全?兄弟們提著腦袋換來的前程富貴,就這麽白白丟了?解甲歸田?那些田,能長出金子來嗎?能長出頂戴花翎來嗎?能抵得過兄弟們身上幾十道傷疤嗎?!”
    他猛地撕開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古銅色胸膛上幾道猙獰扭曲、如同蜈蚣般盤踞的暗紅疤痕,在燭光下觸目驚心。
    “看看!大哥!你睜眼看看!這都是拜誰所賜?是長毛!也是拜這身官袍所賜!現在你告訴我,讓我們帶著這幾兩碎銀子,滾回老家去當個田舍翁?這叫保全?這叫打發叫花子!這叫過河拆橋!”
    他胸膛劇烈起伏,指著自己的傷疤,聲音因極度的悲憤而撕裂:“兄弟們流的血,白流了嗎?我們豁出命去打下這江山,最後連口湯都喝不上熱的?大哥!你…你好狠的心腸!你對得起這些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嗎?對得起那些埋在嶽州、埋在武昌、埋在安慶、埋在江寧城下的累累白骨嗎?!”
    “轟隆!”
    又一聲驚雷炸響,仿佛就在衙門屋頂上爆開。
    慘白的電光瞬間將曾國荃撕裂衣襟、袒露傷疤的身影照得如同鬼魅,也將他臉上那混合著滔天憤怒和刻骨悲愴的表情映得無比清晰。
    窗外,暴雨傾盆而下,嘩嘩的雨聲如同萬千冤魂在齊聲慟哭。
    簽押房內一片死寂,隻有粗重的呼吸和窗外震耳欲聾的雨聲雷聲。
    無數道目光,都凝聚在曾國藩臉上。曾國荃那血淚的控訴,那猙獰的傷疤,像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人的心上。
    曾國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那深潭般的眸子裏,翻湧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和更深沉的痛楚。
    他沉默著,不再看任何人,隻是緩緩繞過那張濺滿墨跡、一片狼藉的書案,腳步沉重地走向書案另一側那張專門用來書寫大字的長條紫檀書案。
    案上,早已鋪開一張四尺生宣。端硯裏,墨是新磨的,濃黑如漆,散發出淡淡的鬆煙氣息。一支粗大的紫狼毫筆,靜靜地擱在筆山上。
    他伸出右手,握住了那管冰冷的筆杆。
    指尖觸碰到溫潤的紫檀筆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左手則緩緩抬起,穩住了寬大的右袖袍袖,動作緩慢而凝重,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
    他微微俯身,目光沉靜地落在雪白的宣紙上,仿佛周遭那劍拔弩張的殺氣、那如泣如訴的雨聲、那十幾道灼熱得幾乎要將他洞穿的目光,都已不複存在。
    整個世界,隻剩下眼前這張紙,這支筆,和心中那翻騰奔湧、最終歸於死寂的萬頃波濤。
    筆鋒飽蘸濃墨,在硯台邊沿輕輕舔順,墨汁飽滿欲滴。
    終於,手腕懸空,凝神靜氣。
    落筆!
    筆鋒如刀,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地切入紙麵!那動作不再是平日的儒雅含蓄,而是透著一股決絕的狠厲,一種要將胸中所有塊壘、所有激憤、所有無奈都狠狠劈砍出去的力量!
    “倚——!”
    起筆如斧劈華山,一個“倚”字,力透紙背,那斜倚的姿態,仿佛蘊含著千鈞重負,又帶著一種孤絕的支撐。墨色濃重,筆鋒在轉折處甚至因用力過猛而微微分叉,透出紙背的力道清晰可見。
    “天——!”
    筆勢陡然拔高,直衝霄漢!“天”字的一橫,如長槍大戟,橫掃而出,帶著一股欲刺破蒼穹的桀驁與蒼茫。整個字形開闊雄渾,仿佛要將這簽押房的屋頂都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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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
    轉折而下,筆鋒內斂,卻暗藏鋒芒。“照”字左側的“日”部圓融內守,右側的“召”部則筆鋒銳利,似有寒光流轉,如同烈日灼灼,洞照幽微,又似冰冷的審視之光。
    “海——!”
    筆勢再次奔放,三點水如驚濤拍岸,洶湧澎湃,那“每”部則似海中礁石,沉穩厚重。整個“海”字,仿佛有浩瀚無垠、波濤萬頃之勢撲麵而來,帶著鹹腥的海風氣息,更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的深邃與博大。
    “花——!”
    筆鋒忽轉靈動飄逸,“花”字草頭如藤蔓纏繞,生機盎然,下方結構舒展,似繁花綻放於驚濤駭浪之畔。極致的絢爛,與“海”字的磅礴形成強烈的反差。
    “無——!”
    筆走龍蛇,連綿而下。“無”字行草,筆意連綿灑脫,帶著一種看破繁華的寂寥與空無。那最後一筆長長拖出,如同一聲悠長的歎息,餘韻不絕。
    “數——!”
    收筆沉穩凝重,“數”字的“婁”部複雜多變,筆筆交代清晰,最後的反捺如刀斫斧劈,穩穩落定。如同對那“花無數”的絢爛與虛幻,做了一個斬釘截鐵的終結。
    第一行寫完:“倚天照海花無數”。
    曾國藩的手腕懸停在空中,微微顫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沉重,仿佛要將這滿屋的戾氣、滿城的血腥都吸進肺腑。
    窗外暴雨如注,嘩啦啦的聲響充斥耳膜,仿佛天地都在為他胸中的激蕩而咆哮。
    他閉上眼,複又睜開,眼中最後一點波瀾也歸於徹底的死寂,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潭。
    再次蘸墨,飽含濃情。筆鋒再次落下,力道卻與之前截然不同。
    “流——!”
    起筆舒緩從容,三點水如涓涓細流,溫潤無聲。
    筆鋒圓轉,不帶絲毫火氣,仿佛所有的暴烈與喧囂都已在前六字中傾瀉殆盡。
    “水——!”
    承接“流”勢,“水”字中宮收緊,筆意內斂含蓄,如深潭靜水,波瀾不驚。那中間的一豎,如定海神針,穩穩立於紙上。
    “高——!”
    筆勢略揚,“高”字上部開闊,有向上之意,但筆力含蓄,並無張揚之感,反而透出一種沉穩的仰望姿態。
    “山——!”
    厚重如山!“山”字三豎如峰巒疊嶂,筆筆沉實,力能扛鼎。
    墨色飽滿,仿佛能感受到那巍峨山體的重量與亙古不變的沉默。
    “心——!”
    筆鋒陡然變得極其細膩、極其內省。“心”字三點,如露如電,筆意纏綿悱惻,鉤畫之間,似有無盡思緒纏繞,欲說還休。
    那臥鉤的收筆,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輕顫,泄露了執筆者心底最深處那一縷無法言說的孤寂與悲涼。
    “自——!”
    起筆果斷,“自”字撇畫如刀,幹淨利落,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外物牽連的決絕。
    那回鋒收筆,卻又透出一種回歸本源的孤高。
    “知——!”
    最後一字!“知”字的“矢”部短促有力,“口”部則圓融閉合。
    筆鋒在“口”內微微一頓,旋即穩穩提起,如同一個沉重而堅定的句點,敲在紙上,也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那最後一筆的餘墨,在紙上留下一個圓潤飽滿的墨點,仿佛一滴凝固的淚,又似一顆曆經滄桑、塵埃落定的心。
    “流水高山心自知”。
    十四字寫完,筆停。
    曾國藩緩緩直起身,將手中那管仿佛耗盡了他所有心力的紫狼毫,輕輕擱回筆山。
    他不再看那墨跡淋漓、仿佛蘊藏著驚雷與寒冰的十四個大字,隻是微微側過身,目光越過黑壓壓的人群,投向門外那無邊的雨幕和深沉的黑暗。
    他的背影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單薄,卻又像一座沉默的山嶽,壓得人喘不過氣。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整個簽押房,隻有窗外嘩嘩的暴雨聲,單調而固執地敲打著。
    那十四字墨跡未幹,在跳躍的燭光下,濃黑發亮,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狠狠地砸進每一個人的眼裏,心裏。
    “倚天照海花無數”——那是何等令人目眩神迷的滔天權勢、潑天富貴、蓋世功名!仿佛觸手可及!足以點燃任何野心。
    “流水高山心自知”——卻又如冰水澆頭,瞬間將那虛幻的火焰撲滅。
    隻剩下亙古的流水高山,無聲地映照著一顆孤絕清醒、深知進退、甘於寂寞的心。
    曾國荃臉上的狂怒和悲憤,如同被凍結的岩漿,一點點碎裂、剝落。
    他死死盯著那兩行字,尤其是最後那個“知”字上飽滿欲滴的墨點,眼神從最初的茫然、不解,漸漸變成一種巨大的、難以承受的震動。
    他張著嘴,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像是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何時已無力地垂落下來,手指微微顫抖著。
    鮑超那虯髯戟張、凶悍如熊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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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瞪著那“流水高山”四個字,眼神裏充滿了困惑,仿佛一個隻懂得劈砍的莽夫,第一次被某種深邃而不可抗拒的力量震懾住了。
    他下意識地鬆開了緊握刀柄的手,那隻曾拍碎桌案、染滿鮮血的大手,此刻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彭玉麟蒼白的臉上,怨毒與絕望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蒼涼。
    他緩緩地、極慢地閉上了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地從緊閉的眼角滑落,混著臉上的雨水或汗水,蜿蜒而下,滴落在他青色的布衣前襟上,洇開兩小片深色的濕痕。
    門外擠著的將領們,那些被野心、憤怒和恐懼灼燒得通紅的眼睛,此刻也漸漸黯淡下去。
    他們望著那幅字,望著那個背對著他們、如同山嶽般沉默的總督背影,胸中翻騰的滔天巨浪,仿佛被一種更宏大、更蒼涼、更無法抗拒的東西所撫平、所吸納。
    有人低下頭,有人抬手用袖子狠狠擦過眼角,更多的則是長久的沉默。那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何時都已悄然鬆開。
    空氣中彌漫的殺伐戾氣,被一種沉重的、令人鼻酸的悲愴所取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又像是過了千年。
    曾國荃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他艱難地抬起仿佛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到書案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他伸出那隻曾撕裂敵人胸膛、此刻卻抖得不成樣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心自知”三個字的墨痕。
    墨跡未幹,冰冷而粘稠。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燙到一般。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這位剛剛攻破天京、凶名赫赫的“九帥”,這位曾咆哮著質問兄長“對得起死去的兄弟嗎”的悍將,竟對著那幅字,對著那個沉默的背影,雙膝一彎,“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蓋重重地砸在堅硬的青磚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頭深深地、深深地埋了下去,寬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他緊咬的牙關裏低低地滲出來,混合在窗外嘩嘩的雨聲中,撕扯著每個人的耳膜和心髒。
    這沉重的一跪,如同一個無聲的信號。
    鮑超臉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猛地別過臉去,虯髯掩蓋下的下頜繃得死緊。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沉悶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猛地轉身,不再看任何人,巨大的身影帶著一股悲風,撞開擋在門口的人,頭也不回地衝進了門外如注的暴雨之中,瞬間被黑暗的雨幕吞噬。
    彭玉麟緩緩睜開淚眼,最後看了一眼那“流水高山”四個字,又看了一眼那個始終背對著他們的、如同孤峰般的背影。
    他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整了整身上那件早已濕透的布衣。
    然後,對著曾國藩的背影,雙手抱拳,深深地、長長地作了一揖。
    動作緩慢而莊重,帶著一種訣別的意味。直起身,他同樣沉默地轉身,一步一步,踩著積水,走入門外的風雨裏,背影蕭索而決絕。
    門內外的將領們,麵麵相覷。有人發出低低的歎息,有人抬手揉了揉發紅的眼眶。
    沒有人再說話,沒有人再看那幅字。他們像退潮般,默默地、一個接一個地轉身,靴子踩著濕漉漉的地麵,發出拖遝而沉重的聲響,次第消失在簽押房門外那片被雨簾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黑暗裏。
    最後,隻剩下曾國荃還跪在那裏,肩膀依舊在無聲地聳動。
    簽押房內,燭火在穿堂風中不安地搖曳著,將那幅墨跡淋漓的字照得忽明忽暗。
    十四字在光影中仿佛有了生命,無聲地訴說著無邊的權欲幻影,和一顆孤絕的、甘於寂寞的心。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嘩嘩的聲響,如同天地間唯一的哀歌。
    不知過了多久,當曾國荃終於耗盡力氣,搖搖晃晃地掙紮著站起來時,簽押房內早已空無一人,隻有他的大哥曾國藩,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背對著他,
    凝望著門外無邊無際的風雨黑夜。燭光將他單薄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顯得無比孤寂。
    曾國荃踉蹌著走到門邊,腳步虛浮。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凝固的背影,嘴唇翕動了一下,終究什麽也沒說。
    他猛地拉開門,冰冷的、帶著濃重水腥氣的風裹挾著暴雨瞬間撲打在他臉上。
    他毫不猶豫地衝進了那片滂沱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門扉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最後一點室內的燭光,也隔絕了那個孤獨的身影。
    曾國藩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
    良久,他才緩緩攤開一直緊握著的左手。
    掌心之中,赫然是四道深深的、幾乎要嵌入骨肉的紫黑色血痕——那是他在書寫那十四個字時,用盡全身力氣壓抑心中驚濤駭浪,指甲狠狠掐入皮肉留下的印記。
    血珠正從破口處緩緩滲出,在燭光下閃著暗紅的光。1
    窗外,風雨如晦,天地蒼茫。那十四字的墨跡,在潮濕悶熱的空氣裏,終將慢慢幹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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