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薪火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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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城的夜,深得如同墨汁潑灑。同治三年的暑氣,白日裏囂張跋扈,此刻卻偃旗息鼓,隻餘下濕漉漉的沉悶,粘膩地裹著每一寸磚瓦、每一片屋瓦。
    白日喧囂散盡,六朝金粉之地,此刻竟顯出幾分難以言喻的蕭索與空曠。
    偶有巡夜兵丁的梆子聲從極遠處傳來,篤——篤——篤——,單調,空洞,敲打在死寂的街巷上,更添幾分寥落。
    秦淮河的脂粉香膩被壓了下去,空氣裏浮動的,是若有若無的硝火氣、草木灰的焦糊味。
    還有一種大軍駐留太久後,人畜排泄物與汗水混合發酵的、難以消散的酸腐氣息,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結束的血火鏖戰。
    兩江總督府,這座巍峨森嚴的建築群,此刻也沉默在無邊的夜色裏。
    往日徹夜不熄的燈火黯淡了大半,隻有幾處緊要所在,還固執地透出昏黃的光暈,像垂暮巨獸疲憊睜開的眼睛。
    府門前懸掛的燈籠,一邊寫著醒目的“湘”字,另一邊則是簇新的“淮”字,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微微搖晃,光影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不安的影子,時而碰撞,時而分離。
    幾個身著湘勇號衣的衛兵,釘子般釘在石階兩旁,麵孔在光影裏模糊不清,隻有腰間佩刀的冰冷金屬光澤偶爾一閃。
    他們的眼神,不複往日的銳利與彪悍,深陷的眼窩裏,沉澱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對明日命運的茫然。
    一輛青呢小轎,由四個精壯轎夫抬著,如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從總督府西側門滑入,避開前庭的燈火,沿著幽深的夾道,直趨後宅深處。
    轎子最終在一處垂花門前穩穩停下。
    門簾掀開,一個頎長瘦削的身影敏捷地跨了出來。李鴻章,這位新近崛起的淮軍統帥,身著便服,臉上不見絲毫旅途風塵,唯有緊抿的薄唇和深鎖的眉頭,透出他內心的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他抬眼迅速掃視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兩盞在夜風中明滅不定的燈籠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收回,投向眼前緊閉的書房大門。
    那門厚重、黝黑,仿佛隔絕著兩個世界。
    引路的親兵頭目,一個跟隨曾國藩多年的湘鄉老卒,動作輕得如同狸貓。
    他無聲地推開書房門,側身讓開,向李鴻章微微躬身示意,眼神複雜,帶著一種老家人般的憂慮和無聲的托付。
    李鴻章深吸了一口微涼的、帶著墨香與陳舊書卷氣息的空氣,抬步跨入。
    書房內,光線並不明亮。幾盞素紗罩著的豆油燈,將有限的光暈吝嗇地投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案上堆積的奏章文書如山,更顯得陰影濃重。
    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墨味,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淡淡的藥味。
    書案後,一個身影端坐著,幾乎與身後的巨大書架融為一體。
    曾國藩,這位名震天下的湘軍締造者、兩江總督,此刻正埋首於一封攤開的公牘。
    燭光搖曳,清晰地勾勒出他那張因長年嘔心瀝血而顯得過分清臒、棱角分明的臉。曾經濃密的須髯,如今稀疏灰白了不少,額上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寫滿了難以承受的重壓和無法言說的心力交瘁。
    他的背脊依舊挺直,像一株飽經風霜卻不肯倒下的古鬆,但那份挺直裏,卻透出一種源自骨子深處的、沉甸甸的疲憊。
    聽到腳步聲,曾國藩緩緩抬起頭。他的目光,如同深潭,渾濁中沉澱著難以言喻的厚重,直直地落在李鴻章身上。
    那目光裏沒有寒暄,沒有客套,隻有一種穿透皮囊、直抵靈魂的審視,帶著洞悉一切的明澈和一絲難以掩飾的痛楚。
    “少荃,”曾國藩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粗糙的砂紙摩擦過桌麵。
    “來了。”簡簡單單兩個字,在寂靜的書房裏激起微弱的回音,卻沉甸甸地壓在了李鴻章的心頭。
    “老師。”李鴻章趨前幾步,深深一揖,聲音恭敬而低沉。
    “學生深夜前來,不知老師有何訓示?”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恩師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最終停留在曾國藩那雙扶著桌沿、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的手上。
    那雙手,曾執掌數十萬湘軍,揮斥方遒,平定東南半壁,此刻卻在燭光下微微顫抖。
    曾國藩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著,那沉默仿佛有千斤之重,壓得書房裏的空氣都凝固了。
    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嗶剝”聲,更襯得這寂靜令人窒息。
    良久,他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耗盡全身力氣的遲滯,從書案最深處,抽出一個厚厚的、用深藍粗布包裹的冊子。
    那包裹布的顏色,深沉得如同凝固的暗夜。
    他的動作異常艱難,仿佛那薄薄一冊紙卷,承載著萬鈞之重。
    當他終於將包裹推到書案邊緣時,一陣無法抑製的、壓抑到極點的劇烈咳嗽猛地爆發出來。
    他迅速側過身,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在寬大的官袍下劇烈地聳動,喉嚨裏發出撕心裂肺的悶響,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顯得格外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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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李鴻章心頭一緊,下意識想上前攙扶。
    曾國藩猛地抬起另一隻手,掌心向外,做了一個極其堅決的製止動作。
    他喘息著,強壓下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緩緩轉回頭。
    燭光下,他捂過嘴的手指縫間,赫然滲出一抹刺目的、令人心悸的暗紅!那血色,如同毒蛇的信子,灼痛了李鴻章的眼睛。
    “無妨…老毛病了…”曾國藩的聲音更加嘶啞,帶著一種破風箱般的喘息。
    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唇邊的血漬,目光重新落回那深藍布包裹上,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痛惜,有決絕,更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愴。“少荃…這個…你拿去。”
    他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微顫,艱難地解開包裹上係著的麻繩。
    粗布褪去,露出一本冊頁厚重、紙張邊緣已經磨損泛黃的花名冊。
    封麵上,幾個遒勁的墨字,如同刀刻斧鑿——《湘勇陸師精銳各營弁勇詳冊》。
    冊子攤開,內頁密密麻麻,蠅頭小楷填滿了每一寸空間,記錄著姓名、籍貫、入伍年月、所立功勳……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一段血與火的歲月。
    而在那密密麻麻的字跡間,赫然印著幾點新鮮未幹、觸目驚心的暗紅血斑!正是剛剛咳出的鮮血所染。
    “湘軍的骨頭…最硬的骨頭…盡在此冊…”曾國藩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囈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幾點刺目的血斑上,仿佛那血是從他心口直接流出來的。
    “明日…裁撤的令箭一發…這些人…這些跟著我曾國藩從湖南山溝裏爬出來,血裏火裏滾過十幾年的老兄弟…便真的…無路可走了…”
    他猛地抬起眼,那渾濁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死死釘在李鴻章臉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灼熱與不容置疑的托付:
    “裁撤令是朝廷的旨意…天意難違…可這些人…不能散!散了…就是流寇!散了…就是禍害!散了…這南中國剛平定的局麵…轉眼就得翻過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他佝僂下腰,痛苦地喘息著。
    待稍稍平複,他不再看那花名冊,仿佛那上麵的名字和血跡會將他最後一絲力氣也抽幹。
    他疲憊地、幾乎是無力地揮了揮手,指向李鴻章,指向門外那沉沉的黑夜,指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拿著它…少荃…”聲音微弱下去,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淮軍…是新軍…是朝廷現在願意看到的‘新’…這些人…這些種子…交給你…引湘入淮…把這股氣…這股魂…續下去…薪火…要傳下去…火種,有時候比那燎原的火焰…更金貴…”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地消散在濃重的藥味和墨香裏。曾國藩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最後一絲精氣神,深深地陷進寬大的太師椅中,仰起頭,閉上雙眼,不再言語。
    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那縱橫交錯的皺紋如同幹涸龜裂的大地,寫滿了無法言說的疲憊與蒼涼。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節依舊泛白,微微顫抖著。
    整個書房,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燈芯燃燒的微弱劈啪聲,和曾國藩那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格外沉重。
    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藥味、血腥氣,還有一種巨大的、無形的悲愴,沉重得令人窒息。
    李鴻章站在書案前,身體僵硬得如同被釘在了原地。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恩師那壓抑的咳嗽,那指縫間刺目的暗紅,那花名冊上新鮮的血跡,還有那字字泣血、重逾千鈞的話語,像一把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溫度和血腥的鐵鏽味,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無路可走…”“不能散…”“薪火要傳下去…”
    這幾個詞在他腦中瘋狂地回旋、撞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本攤開的花名冊上。
    密密麻麻的名字,在昏黃的燭光下跳動、扭曲,每一個名字都仿佛活了過來,幻化出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麵孔——是湘鄉田埂上赤腳奔跑的少年,是嶽州城頭迎著炮火呐喊的悍卒,是安慶城下頂著滾木礌石攀爬的死士,是天京地道裏抱著火藥包衝向城牆的敢死隊…
    他們黝黑的臉膛,粗糲的大手,帶著濃重鄉音的呼喊,甚至臨死前那一聲不甘的嘶吼…
    此刻都無比清晰地湧到眼前。
    而恩師那幾點刺目的鮮血,如同滾燙的烙印,狠狠地燙在這些名字上,燙在李鴻章的心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愴,混合著前所未有的沉重責任,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這不再是一本簡單的名冊,這是無數條活生生的性命,是無數個家庭的頂梁柱,是湘軍十餘年浴血奮戰鍛造出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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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這魂魄即將被冰冷的“裁撤令”打散,流落四方,成為恩師口中“流寇”、“禍害”…而恩師,將這千鈞重擔,將這最後的火種,托付給了他!
    他眼前一陣發黑,喉頭被一股巨大的酸澀堵住,幾乎無法呼吸。
    膝蓋一軟,仿佛再也無法支撐這突如其來的千鈞重負,“咚”的一聲悶響,李鴻章雙膝重重地砸在書房冰冷的金磚地麵上!
    那聲響在死寂中格外驚心。
    “老師!”他抬起頭,聲音哽咽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撕扯出來,帶著血絲。
    “學生…李鴻章…領命!”他伸出雙手,手臂因巨大的情緒衝擊而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中殘燭。
    那動作無比莊重,無比虔誠,仿佛要去承接的不是一本名冊,而是泰山之重,是湘江楚水間無數英魂的囑托。
    他的指尖終於觸碰到那冊頁粗糙的邊緣,感受到那紙張特有的、帶著曆史塵埃的質感,以及那幾點尚未幹透的血跡所傳來的、令人心悸的溫熱!
    那溫熱如同電流,瞬間傳遍全身,讓他猛地一顫。他小心翼翼地、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沉重的花名冊捧起,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一件滾燙的烙鐵,一件關乎無數人生死、一方天地安寧的神器。
    他將其緊緊、緊緊地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之上,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名冊緊貼心口的地方,傳來一陣陣清晰的、滾燙的灼燒感,與恩師那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化作一個無比清晰、無比沉重的念頭:這淮軍統帥的擔子,從此,重了何止千鈞萬鈞!
    書房內,時間仿佛凝固。隻有燭火依舊跳動,將師徒二人一坐一跪、一遞一接的身影,無聲地投射在身後巨大的書架上,那影子沉重、巨大,帶著一種悲愴的儀式感,凝固在這決定無數人命運的時刻。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片刻,又或許是一個世紀。曾國藩依舊閉著眼,靠在椅背上,仿佛沉沉睡去,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李鴻章緩緩站起身,雙腿因久跪而麻木刺痛。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燈光下恩師那蒼白如紙、寫滿無盡疲憊與蒼涼的臉,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將千言萬語都咽了回去。
    他無聲地、極其鄭重地再次躬身,行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禮。
    然後,抱著懷中那本滾燙的、染血的花名冊,如同懷抱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也如同懷抱著一個剛剛接過的、沉重無比的江山,轉過身,一步一步,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向書房門口走去。
    每一步踏在金磚上,都發出沉悶的回響,仿佛踏在曆史的節點上。
    他拉開門,身影融入門外走廊更深沉的黑暗中,隻留下身後書案上那盞孤燈,依舊搖曳著微弱的光芒,照著椅子上那個枯槁的身影。
    走出總督府那扇厚重的西側門,一股裹挾著濕冷水汽的夜風撲麵而來,激得李鴻章下意識地緊了緊抱著名冊的手臂。
    府門外那兩盞燈籠,“湘”字與“淮”字,在風裏搖晃得更厲害了,光影在地上淩亂地跳躍、撕扯。
    他正要踏上等候在陰影裏的青呢小轎,眼角餘光卻猛地被側前方牆角下一團蜷縮的、模糊的黑影攫住了。
    他腳步一頓,凝目望去。
    那是一個老兵。
    破舊褪色、幾乎看不出原色的湘軍號褂鬆鬆垮垮地掛在他佝僂的身軀上,如同掛在一截枯朽的木樁上。
    花白的頭發亂草般糾結著,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風霜與勞苦,隻有一雙深陷在皺紋裏的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偶爾轉動一下,才顯出一絲活氣。
    他背靠著總督府冰冷的高牆,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蜷縮在巨大門樓投下的、最濃重的陰影裏,仿佛要借此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或是尋求一點虛幻的庇護。
    粗糙如同老樹皮的手裏,緊緊攥著半個又冷又硬的雜麵饃饃,正用僅存的幾顆黃牙,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撕咬著,咀嚼著,發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聲響。
    每咬一口,他臉上的皺紋就痛苦地抽搐一下,仿佛不是在啃食食物,而是在吞咽著某種難以消化的苦難。
    一陣穿堂風嗚咽著卷過街巷,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也卷得那老兵單薄的號褂緊緊貼在嶙峋的肋骨上。
    他猛地縮了一下脖子,把身體蜷得更緊,像一隻受驚的刺蝟,本能地抵禦著這深夜的寒意與無處不在的蕭索。
    那動作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卑微與麻木,與身後這座象征著最高權力的巍峨府邸,形成了一種刺眼到令人心酸的對比。
    李鴻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無法從那老兵身上移開。
    他懷中的名冊,那緊貼著心口的部位,瞬間爆發出更加滾燙、更加灼人的熱浪!
    這熱浪不再是物理的溫度,而是無數個“他”匯聚成的生命之燙!
    花名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貫、功勳…不再是冰冷的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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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們轟然活了過來!每一個名字都在咆哮,每一個籍貫都在哭泣,每一個功勳都染著血!
    它們扭曲著,掙紮著,化作眼前這個在寒風中啃著冷饃、蜷縮在權貴門牆陰影下的、活生生的老兵形象!
    這就是那些“最硬的骨頭”之一!這就是那些曾為“曾大帥”出生入死、血染戰袍的勇士!這就是明日“裁撤令”下,即將“無路可走”的其中之一!
    一種混雜著巨大悲憫、沉重責任和尖銳刺痛的情緒,如同冰冷的巨浪,狠狠拍打在李鴻章的心房上,幾乎將他淹沒。
    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腳下不由得踉蹌了一步。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嘟囔聲,夾雜著濃重的湘鄉土音,隨著夜風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鑽進李鴻章的耳朵:
    “…龜兒子的…冷…真他娘的冷…”
    “…跟著曾大帥…打過長江…砍過長毛…老子這條命…閻王爺都收不走幾回…”
    “…明天…明天就…沒營頭了…沒餉了…回家?…嘿…哪還有家?…田早荒了…屋早塌了…”
    “…冷…真冷…”
    那聲音低沉、含混,如同夢囈,帶著濃重的絕望和無邊無際的茫然,卻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控訴都更加錐心刺骨!
    “轟!”
    李鴻章腦中仿佛有什麽東西炸開了。懷中那本名冊的滾燙,瞬間點燃了他胸腔裏積壓的所有情緒!
    悲憤、痛楚、責任、還有一股被這老兵卑微身影所激起的、無法遏製的、近乎暴烈的力量!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總督府門前那兩盞在風中瘋狂搖曳的燈籠。
    那盞寫著“湘”字的燈籠,燈焰在風中猛烈地掙紮、跳動了幾下,光影劇烈地明滅閃爍,仿佛一個垂死之人在做最後的喘息。
    終於,“噗”地一聲輕響,那微弱的火苗猛地一暗,徹底熄滅了!
    濃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那個巨大的“湘”字,隻留下旁邊那盞“淮”字燈籠,還在孤獨地、倔強地散發著昏黃的光暈,照亮門前一小片冰冷的地麵,也照亮了牆角老兵那張在黑暗中更顯枯槁麻木的臉。
    就在“湘”字燈籠熄滅的刹那,李鴻章的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一絲鐵鏽般的腥甜瞬間在口腔裏彌漫開來。
    他抱著名冊的雙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爆發出駭人的慘白!
    那滾燙的冊頁,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他的掌心,燙進他的骨血!
    他不再看那熄滅的燈籠,不再看牆角的老兵。
    他猛地轉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狠厲,一把掀開了青呢小轎的轎簾,幾乎是把自己“塞”了進去。
    “走!”一聲壓抑到了極點、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低吼,砸在轎夫耳邊。
    轎子被迅速抬起,平穩而迅捷地離開了總督府門前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融入了南京城更深的夜色。
    轎簾低垂,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轎廂內一片黑暗。隻有懷中那份名冊,依舊散發著源源不絕的、灼人的滾燙。李鴻章緊緊抱著它,仿佛抱著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又像是抱著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火藥桶。
    他低下頭,在絕對的黑暗中,無聲地、緩緩地攤開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清晰地印著幾道被名冊邊緣深深壓出的、發白泛紅的凹痕。
    他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收攏五指,緊握成拳!指節發出咯咯的輕響,帶著一種凝聚了全部意誌、全部決心的力量。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轎廂的黑暗,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模糊不清的街景。
    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正在彌漫,但在他眼中,卻仿佛看到了那沉甸甸的。
    不可推卸的未來,正伴隨著懷中這份滾燙的名單,帶著無數人的命運與期望,沉沉地壓在了他的肩上,烙進了他的生命。
    淮軍的未來,江南的安定,乃至這搖搖欲墜的帝國一角…這“薪火”,這滾燙得幾乎要將他焚毀的“薪火”,他已接下,便再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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