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拔了牙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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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四年冬,金陵城。
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著,仿佛要將這六朝金粉地揉進一片混沌的灰白裏。
風卷著殘雪,在秦淮河凍得發青的水麵上打著旋兒,嗚咽著掠過剛剛經曆過戰火、瘡痍尚未平複的城牆垛口。
空氣清冽刺骨,吸入肺腑,帶著一股劫後餘生的蕭索和嚴冬的酷烈。
曾國藩緩步走出兩江總督衙署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門。
他身上那件半舊的玄青色寧綢棉袍在凜冽的北風中顯得有些單薄,袍角被風掀起又落下。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襟,抬眼望去,目光越過空曠的儀門廣場,落在遠處一片新起的、簡樸卻整齊的青磚院落上。
那裏是金陵書局。一縷若有似無的、新印書頁特有的油墨清香,混雜著冬日裏稀薄的煙火氣,竟頑強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氣,絲絲縷縷飄了過來。
這縷微弱的氣息,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拂過曾國藩緊鎖的眉心,將那刀刻斧鑿般的皺紋稍稍熨平了些許。
“滌帥,”身後傳來一聲沉穩的呼喚,是幕僚趙烈文。
他手中捧著一件厚實的玄狐皮大氅,快步上前,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天寒地凍,風邪入骨,您當心身子。”
說著,已將大氅輕輕披在了曾國藩肩上。
沉甸甸的暖意瞬間包裹上來,驅散了方才那一陣透骨的寒涼。
曾國藩沒有回頭,隻是微微頷首,目光依舊膠著在書局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氣,那縷墨香似乎更清晰了些。
“惠甫,你聞到了麽?”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久經風霜後的疲憊,卻又透出幾分難得的、幾乎可以稱之為溫軟的暖意,“是書局印的新書。
昨日,李善蘭先生主持刊印的《幾何原本》後九卷,墨幹透了。”
趙烈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臉上也浮現出由衷的笑意:“是。學生方才路過,還特意進去瞧了瞧,墨色勻淨,字字清晰,當真是好功夫。
那些孩子們……”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柔和,“也都在用功,琅琅書聲,聽著就讓人心裏踏實。”
“七百個孩子……”曾國藩低聲重複著這個數字,像是在咀嚼一粒珍貴的糧食,“皆是忠義將士的遺孤,戰火中僥幸存身的苦命人。”
他的思緒似乎飄遠了,回到了數月前那場決定性的裁撤之後。
親手解散了跟隨自己征戰十餘載、從屍山血海中搏殺出來的湘軍舊部,看著那些熟悉的麵孔帶著朝廷微薄的恩賞和一身傷痕各奔東西,空落落的帥帳裏,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與一種難以言說的蒼涼。
支撐他沒有倒下的,便是這七百雙懵懂而帶著驚惶的眼睛,是這書局裏正一頁頁印下去的聖賢之言。
刊印經典,撫育孤寒,這是他在功業盡頭,為自己尋得的一方心靈淨土,一處可以安放疲憊的港灣。
他甚至開始勾勒幾年後的圖景:書局藏書樓拔地而起,孩子們長大成人,或耕讀,或經商,成為這劫後土地上一點微末而實在的生機。
他期望著,在這片親手收拾的殘局裏,能得一個晚景的安穩。
“走吧,”他收回目光,對趙烈文道,“去看看孩子們。再去書局,瞧瞧《船山遺書》的刻板進度。”語氣裏帶著一種近乎歸家的放鬆。
然而,這份短暫的寧靜,在踏入總督衙門簽押房的那一刻,便被徹底擊得粉碎。
一封加蓋著鮮紅“軍機處”印泥的六百裏加急廷寄,正靜靜地躺在寬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灼逼人。
侍立在一旁的戈什哈垂手肅立,大氣也不敢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曾國藩的腳步頓在門檻內。他盯著那封黃綾封套的急件,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纏繞上來。
他沉默地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沉重的文書。入手冰涼,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千鈞之力。
他慢慢拆開封套,抽出裏麵的諭旨。
目光掃過那熟悉的、代表至高皇權的朱筆禦批字跡,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紮進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神:
“……著曾國藩迅即啟程,督辦直隸、山東、河南三省軍務,專辦剿撚事宜,務期克日殄滅,以靖地方……”
剿撚!
這兩個字如同晴天霹靂,在他已然疲憊不堪的心湖裏炸開,掀起滔天巨浪。
撚軍!那支在淮北平原上縱橫馳騁、飄忽如風的馬隊!朝廷竟要他……再上沙場?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握著諭旨的指尖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門外呼嘯的寒風更冷百倍。
他剛剛親手解散了賴以縱橫天下的湘軍!如今他手中,除了這金陵城的總督印信,還有何兵可用?
無湘軍一兵一卒!空頂著欽差大臣的煌煌頭銜,卻隻是一個被抽去了筋骨的空架子!
“滌帥……”趙烈文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愕和沉重。
顯然,他也看到了諭旨的內容,深知這其中的艱難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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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沒有回應。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趙烈文,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金陵書局的墨香仿佛還在鼻端縈繞,七百個孩子讀書的稚嫩童音猶在耳畔。
那剛剛燃起的一點關於安穩晚年的微弱星火,在這突如其來的、冰冷的聖旨風暴麵前,顯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
“無兵……”他喃喃自語,聲音幹澀沙啞,如同枯枝刮過粗糙的砂礫,“無兵……如何剿撚?”
窗外的寒風,似乎更猛烈了,嗚咽著拍打著窗欞,像是為這遲暮英雄奏響的一曲蒼涼挽歌。
徐州,欽差大臣行轅。
這裏曾是湘軍某部將領的駐所,如今臨時充作曾國藩的帥府。
但踏入此間,撲麵而來的卻是一種格格不入的陌生與壓抑。
空氣裏彌漫的不再是湘軍大營熟悉的汗味、土腥氣和硝煙混合的氣息,而是一種過於整潔的、帶著點刻意和疏離的官衙味道。
廊下值守的兵丁,身上穿著簇新的淮軍號褂,挺胸凸肚,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進出的人,對這位新來的“曾大帥”,恭敬中透著難以言說的審視。
帥堂內,炭火燒得倒是很旺,驅散了冬日的嚴寒,卻驅不散彌漫在眾人之間的另一種寒意。
曾國藩端坐主位,身上裹著厚厚的裘服,麵前案幾上攤開的是直隸、山東、河南三省的輿圖和零星的幾份探報。
他的下首,坐著幾位奉命前來聽候調遣的淮軍將領。
為首一人,身材魁梧,麵色黝黑,正是李鴻章麾下大將劉銘傳。
他微眯著眼,手裏把玩著一柄鑲金錯銀的精致短刀,刀鋒在炭火的映照下偶爾閃過一道冷光。
其餘幾人,或低頭喝茶,或盯著自己靴尖,眼神遊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曾國藩強壓下心頭的滯澀,清了清有些沙啞的喉嚨,手指點在輿圖上兗州府的位置,聲音盡量保持平穩:“撚逆張總愚部,自曹州潰圍後,探馬偵知其主力有向兗州府東北方向流竄之跡象。
此地溝渠縱橫,村落密集,利於步隊設伏。銘傳將軍,”他看向劉銘傳,“貴部‘銘字營’馬隊精悍,行動迅捷。
本督之意,令你率部即刻拔營,星夜兼程,趕赴滋陽東南三十裏處之柳林集一帶,扼守要道,深溝高壘,待其……”
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劉銘傳帶著幾分客套笑意的聲音打斷了。
“大帥明鑒,”劉銘傳放下手中把玩的短刀,微微欠身,臉上笑容可掬,語氣卻透著不容商榷的推諉,“滋陽東南?柳林集?”
他咂摸了一下地名,搖搖頭,“卑職昨日才接到李中丞李鴻章)自保定的飛函鈞諭,言及直隸河間、深州一帶,近來亦有撚匪遊騎出沒,騷擾甚烈,民心惶惶。
李中丞嚴令卑職所部銘軍,務必以拱衛京畿門戶為第一要務,不可輕易遠離。”
他頓了頓,抬眼飛快地瞥了一下曾國藩沉靜無波的臉,又迅速垂下眼簾,繼續說道:
“再者,兗州那地方,水網交錯,卑職手下都是些北地漢子,慣於平原馳騁,馬戰尚可,這挖溝築壘、步下拒守的活計……實在是生疏得很呐,恐誤了大帥軍機。”
一番話,有理有據,搬出了李鴻章的直接軍令,又點出了淮軍戰術上的“局限”,將曾國藩的調遣堵得嚴嚴實實。
堂下其他幾位將領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仿佛什麽都沒聽見。
一股鬱氣猛地頂在曾國藩的胸口,讓他呼吸都為之一窒。
他放在膝上的手,在寬大的袍袖下悄然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何嚐聽不出這“李中丞鈞諭”背後的深意?這分明是李鴻章在千裏之外,用一根無形的線,牢牢地拴住了他手下這頭最凶猛的鷹犬!
他強自鎮定,目光緩緩掃過堂下諸將,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剿撚大局,不分畛域。直隸固重,兗州亦為撚逆圖謀之要衝。若任其流竄,禍亂山東,則漕運危殆,糧道斷絕,京師震動,恐非李中丞所樂見!本督奉旨節製三省軍務,調度各軍,責無旁貸!銘傳將軍,軍令如山!”
最後四個字,他咬得極重,如同金石擲地。
劉銘傳臉上的笑容終於淡了下去,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
他拱了拱手,語氣也淡了下來,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敷衍:“大帥訓示,卑職銘記。然李中丞嚴令在先,卑職實不敢有違。不若……待卑職即刻飛馬請示李中丞,得了明確回音,再行定奪?如此,既不誤大帥軍機,卑職也好向李中丞有所交代。”
他這話,綿裏藏針,將皮球又巧妙地踢了回去。
請示?飛馬往來,一去一回,戰機早已貽誤殆盡!
曾國藩隻覺得一股腥甜之氣湧上喉頭,眼前微微發黑。
他閉了閉眼,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帥堂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炭盆裏偶爾爆出的劈啪輕響,襯得這沉默更加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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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略顯淩亂的腳步聲打破了僵局。
趙烈文匆匆從側門走入,臉色凝重,手中拿著一封密封的信函。
他快步走到曾國藩身邊,俯身低語了幾句,同時將那封信函悄悄遞了過去。
信函的封口處,蓋著軍機處獨特的密押印鑒。曾國藩心頭一跳,不動聲色地接過,在桌案的掩護下迅速拆開。
信紙是特製的薄箋,上麵的字跡是軍機章京特有的工整小楷,內容卻像淬毒的冰錐,直刺心窩:
“……上意深慮,剿撚事大,恐滌生公久曆戎行,精力或有未逮。少荃李鴻章)公忠體國,謀勇兼資,且淮軍新銳,堪為倚重。著其總辦剿撚軍務,滌生公可協同辦理,或專司糧餉轉運……此係密諭,慎之……”
協同辦理?專司糧餉?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曾國藩的心上!這哪裏是密諭?這分明是朝廷在背後給他捅來的狠狠一刀!
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老了,不中用了,剿撚這副擔子,朝廷已屬意李鴻章來挑!
所謂“節製三省軍務”,不過是個空名,他如今的身份,已從統帥悄然降格為李鴻章的副手,甚至可能隻是個管糧草的後勤官!
而李鴻章的“掣肘”,劉銘傳的“抗命”,這一切的一切,瞬間都有了最清晰的注腳。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冰冷的屈辱感瞬間攫住了他。他握著那頁薄薄的密函,手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堂下,劉銘傳等人雖不明就裏,但察言觀色,見曾國藩臉色驟然變得灰敗,眼神中那最後一點銳氣也似乎黯淡下去,心中更是了然,各自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帥堂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堅冰。炭火依舊劈啪作響,但那暖意,卻再也透不進曾國藩冰冷的胸膛深處
幾日後,黃昏。
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更低了,寒風裹著細碎的雪粒子,抽打在臉上,刀割似的疼。曾國藩處理完案頭堆積如山的、大多是請求增援卻無法調撥兵力的告急文書,隻覺頭痛欲裂,胸中煩惡之氣翻湧不息。
他拒絕了趙烈文的勸阻,隻帶著兩個從金陵帶出來的、曾隸屬老湘營的親兵戈什哈,悄然出了行轅,想借著這風雪透一口氣,也看看營中實情。
剛走出轅門不遠,行至營區外圍一處堆放雜物的偏僻角落,一陣刺耳的喧嘩聲便隨風灌入耳中。
“老東西!眼瞎了還是腿瘸了?擋著爺的道兒!”一個粗嘎囂張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淮北口音。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身上那層皮!還以為是在你們湘軍的地盤上作威作福呢?”另一個聲音幫腔道,滿是譏誚。
曾國藩眉頭一皺,循聲望去。隻見三個穿著嶄新淮軍號褂的兵勇,正圍著一個須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卒推搡辱罵。
那老卒穿著漿洗得發白、打著多處補丁的舊式湘軍號褂,在這片嶄新的淮軍營盤中顯得格外刺眼和寒酸。
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木桶,桶裏是剛領到的、渾濁的米湯和一些粗糲的雜糧餅子,此刻被推搡得搖搖晃晃,米湯潑灑出來,淋濕了他本就單薄的破棉褲,在寒風中迅速結成了冰碴。
老卒低著頭,枯槁的臉上滿是屈辱和隱忍,一言不發,隻是死死護著懷裏的飯食。
一個滿臉橫肉的淮軍百夫長,顯然是領頭者,抬腳就朝老卒懷裏抱著的木桶踹去:“媽的!抱著你那狗食當寶貝?給爺滾開!”
“住手!”
一聲低沉卻蘊含著雷霆之怒的斷喝,如同悶雷般在風雪中炸響!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褻瀆的威嚴,震得那幾個淮軍兵勇動作一僵。
曾國藩在兩個戈什哈的簇擁下,快步走了過來。他臉色鐵青,目光如電,直射向那個抬腳欲踹的百夫長。
那百夫長被這突如其來的喝斥驚得一怔,待看清來人穿著常服、並非頂盔貫甲的將軍模樣,又見他身後隻跟著兩個同樣穿著舊號褂的兵雖精氣神足,但在淮軍眼裏也是“土氣”),驚疑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掃了興致的惱怒和不耐煩。
他放下腳,斜睨著走近的曾國藩,嘴角一撇,帶著明顯的不屑:“嗬!哪兒蹦出來的老棺材瓤子?管起爺們的閑事來了?滾一邊兒涼快去!耽誤了爺們巡營,你吃罪得起?”
他顯然沒認出眼前這位身著便服、形容清臒的老人,就是那威名赫赫的曾大帥。
那兩個戈什哈勃然變色,手瞬間按上了腰間的佩刀刀柄,厲聲喝道:“放肆!欽差大臣曾大帥在此!爾等敢無禮?!”
“欽差大臣?”那百夫長先是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身後的兩個兵丁也跟著哄笑。
“哈哈哈!欽差大臣?就他?”百夫長指著曾國藩,笑得前仰後合,唾沫星子亂飛,“老子還他媽是天王老子呢!少在這唬人!誰不知道咱們淮軍隻聽李中丞的號令?什麽狗屁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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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未說完,但那股子根深蒂固的輕視和對湘軍體係的排斥,已赤裸裸地寫在臉上。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驟然猛烈起來。冰冷的雪粒子瘋狂地抽打在臉上,卻遠不及那百夫長肆無忌憚的羞辱言語更讓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曾國藩隻覺得一股滾燙的逆血猛地衝上頭頂,眼前金星亂冒,耳邊嗡嗡作響。
他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背脊,死死盯著那狂妄的百夫長,嘴唇微微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是懼怕,而是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和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湘軍統帥,兩江總督,太子太保,欽差督辦剿撚大臣……
此刻,竟在自己的行轅之外,被一個淮軍的下級百夫長指著鼻子嘲笑為“狗屁欽差”!而對方倚仗的,僅僅是“隻聽李中丞號令”這七個字!
兩個戈什哈氣得目眥欲裂,嗆啷一聲拔出了半截佩刀,就要上前拿人。
那百夫長和他的手下見狀,也毫不示弱地挺起了手中的長矛,臉上毫無懼色,反而帶著一種“有種你就來”的挑釁。
“夠了!”
曾國藩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壓下那口翻騰的血氣。
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疲憊和蒼涼。
他不再看那百夫長,目光轉向那個一直低著頭、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老卒。
老人身上的舊號褂,那熟悉的顏色和補丁,像一根針,狠狠紮在他的心上。
“老哥,”他走到老卒麵前,聲音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親自伸手扶住了老人幾乎抱不穩的木桶邊緣,“天寒地凍,快回去吃飯吧。
莫要理會這些。”他的動作自然而溫和,仿佛在攙扶一位久別的故舊。
那老卒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在看到曾國藩麵容的瞬間,驟然睜大,裏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激動。
他嘴唇哆嗦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喊什麽,最終卻隻是深深埋下頭去,渾濁的老淚混著臉上的雪水,無聲地滾落下來,滴在冰冷的凍土上。
“走。”曾國藩不再理會那幾個僵在原地的淮軍兵勇,低聲對兩個戈什哈說道,扶著那老卒,轉身,一步一步,踏著越來越厚的積雪,蹣跚地朝著老弱營盤的方向走去。
風雪中,他那裹著玄狐大氅的背影顯得異常單薄而佝僂,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
身後,隱隱傳來那百夫長壓低卻依舊清晰的嗤笑聲:“呸!裝什麽大尾巴狼!還真當自己是盤菜了?什麽湘軍大帥,如今不過是……”
後麵的話語被呼嘯的寒風撕碎、卷走。
回到行轅書房,爐火熊熊,卻驅不散曾國藩心頭的萬載寒冰。
趙烈文早已在房中焦急等候,見他臉色灰敗,形容枯槁地被攙扶進來,心中大痛,連忙上前。
“滌帥!您這是……”
曾國藩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在書案後的太師椅上頹然坐下。他閉上眼,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惠甫,”他聲音沙啞得厲害,“金陵那邊……書局和孩子們,近來可有信來?”
趙烈文聞言,臉上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有痛心,有憤怒,更有深深的無奈。
他猶豫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封剛剛收到的信函,雙手呈上,聲音艱澀:“正……正要稟報滌帥。書局管事……急報。”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曾國藩。他猛地睜開眼,接過信函,手指竟有些不聽使喚地顫抖。他撕開封口,抽出信紙,急切地看去。
信是書局管事親筆,字跡潦草,透著一股驚惶和絕望:
“……大人鈞鑒:禍事陡生!前日有自稱‘江南善堂’之人持江寧布政使司關防文書,言奉上諭,清查各地恤孤善堂,甄別忠逆子弟。
彼等強入書局,態度蠻橫,口稱奉……奉蘇撫丁大人丁日昌)之命,將年歲稍長、堪為勞力之孤兒三百七十餘名,盡數強行帶往蘇北墾荒……卑職百般阻攔,言明此乃大人所設,彼等竟斥卑職‘抗命’、‘包庇逆屬’,更有差役動手推搡……卑職無能,有負大人重托!三百七十餘孩子……哭聲震天……被押解而去……書局如今人心惶惶,幾近離散……”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開!曾國藩眼前一黑,喉頭腥甜再也壓製不住,“噗”地一聲,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噴濺出來,正落在攤開的信箋上。
殷紅的血珠迅速在紙麵上洇開,如同朵朵淒厲的紅梅,將那絕望的字跡染得一片模糊。
“滌帥!”趙烈文驚呼撲上,連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丁日昌……丁雨生!”曾國藩死死抓住趙烈文的胳膊,指節青白,牙關緊咬,從齒縫裏迸出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恨意。
丁日昌,李鴻章的親信,江蘇巡撫!什麽清查善堂?什麽墾荒?這分明是釜底抽薪!
是趁他遠離金陵、身陷剿撚泥潭之際,對他最後一點心靈寄托的狠辣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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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七百個孩子,是他裁撤湘軍後,用自己那點微薄的養廉銀和各方籌措的善款,一點點收攏起來的戰火遺孤!
是他曾國藩在這紛亂世道裏,唯一還能看到的一點幹淨和希望!如今,竟被他的“盟友”,以如此冠冕堂皇的名義,生生奪走了一半還多!
“孩子……孩子們……”他喃喃著,身體劇烈地顫抖,胸中氣血翻騰如沸,眼前陣陣發黑。
那三百多個被強行押走的孩子驚恐無助的哭喊聲,似乎就在耳邊淒厲地回蕩,與方才營門外老卒渾濁的淚水、百夫長囂張的嗤笑交織在一起,化作無數把鋒利的銼刀,狠狠挫磨著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神。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更加急促、幾乎帶著哭腔的稟報聲:
“大帥!大帥!急報!河南八百裏加急!”
一名風塵仆仆、幾乎成了雪人的信使被戈什哈帶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手中高舉著一封插著代表十萬火急的染血雞毛的軍報!
趙烈文心頭狂跳,接過軍報,迅速拆開,隻掃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聲音都變了調:
“滌帥!歸德府急報!撚匪張總愚、任柱合股數萬騎,於昨日……昨日黃昏,攻破虞城縣!縣令殉城……城內……城內軍民……被屠戮殆盡!血流漂杵……屍積如山!撚匪劫掠一空後,已向東南毫州方向流竄!”
“噗——!”
又是一口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從曾國藩口中狂噴而出!這一次,來得更加猛烈!鮮血濺滿了他的前襟,也濺上了趙烈文手中的軍報。
虞城屠城!
無兵可調!淮軍抗命!朝廷密諭削權!老卒受辱!孤兒被奪!如今,又添上這血淋淋的屠城噩耗!
一連串的打擊,如同五嶽壓頂,又似萬箭穿心!
曾國藩隻覺得眼前徹底黑了下去,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自己心髒如同破風箱般沉重而艱難的喘息聲,還有那無邊無際、冰冷刺骨的絕望,如同萬丈寒淵,將他徹底吞噬。
他身體一軟,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地向後倒去。
“滌帥——!”趙烈文淒厲的呼喊聲,在風雪呼嘯的行轅書房裏,顯得如此微弱而絕望。
雪,不知疲倦地下著。鵝毛般的雪片無聲地覆蓋了徐州城,將白日裏的喧囂、肮髒和血腥盡數掩埋,隻留下一片死寂的、無邊無際的純白。
欽差行轅深處那間書房,窗紙上透出一點孤燈如豆的昏黃光芒,在漫天皆白的雪夜裏,渺小而脆弱,仿佛隨時會被這沉重的黑暗和寒冷撲滅。
曾國藩斜靠在鋪著厚厚狼皮褥子的躺椅上,身上蓋著兩層錦被。爐火燒得很旺,發出劈啪的輕響,卻似乎怎麽也驅不散他由內而外透出的那股寒意。
他的臉色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蠟紙般的灰敗,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嘴唇幹裂,毫無血色。
短短數日,他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的精氣神,迅速地枯萎下去。
趙烈文端著一碗剛剛煎好的、散發著濃烈苦澀氣味的藥汁,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唇邊。
“滌帥,藥好了,您趁熱……”
曾國藩眼皮微微動了動,卻沒有張開。他隻是極其緩慢、極其疲憊地搖了搖頭。
藥?縱有仙丹,又怎能醫治這千瘡百孔的心?
趙烈文的手僵在半空,看著碗中濃黑的藥汁,再看看眼前這形銷骨立的老人,心頭如同壓著巨石,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默默地將藥碗放到一旁的小幾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書房裏陷入長久的死寂。隻有爐火的劈啪聲和窗外風雪撲打窗欞的嗚咽聲,交織成一片令人心慌的背景音。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趙烈文以為曾國藩已經昏睡過去,卻見他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經洞悉世事、運籌帷幄的眸子,此刻黯淡無光,布滿了血絲,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枯槁的空洞。
他渾濁的目光,緩緩地、毫無焦點地掃過昏暗的書房,掠過堆積著無用公文的案幾,掠過牆上懸掛的、象征欽差權威的令箭……最終,落在了書案一角。
那裏,靜靜躺著一方素白的宣紙,一管紫毫筆擱在青玉筆山上,墨已研好,在端石硯台中凝著一汪幽深的黑。
辭呈。
這兩個字,如同冰冷的蛇,無聲無息地滑入曾國藩死水般的心湖。他枯槁的臉上,肌肉極其細微地抽搐了一下。
“惠甫……”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微弱得幾乎被爐火聲掩蓋,“取……紙筆來。”
趙烈文心頭猛地一緊,一股巨大的悲涼瞬間攫住了他。他明白了。
他默默地起身,走到書案前,輕輕地將那方宣紙鋪開,又將那管紫毫筆蘸飽了墨,雙手捧著,遞到躺椅邊。
曾國藩掙紮著,用盡力氣想坐直身體。趙烈文連忙上前攙扶,在他背後墊上厚厚的引枕。僅僅是這樣一個輕微的動作,已讓他喘息不止,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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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枯瘦如柴、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那管沉重的紫毫筆。
冰涼的筆杆觸碰到他同樣冰涼的手指,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筆尖飽蘸的濃墨,懸在雪白的宣紙上方,微微顫抖著,一滴墨汁不堪重負,悄然滴落,在紙上暈開一個不規則的、醜陋的黑點。
辭官……告病……歸隱……
無數個念頭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翻滾、撕扯。
剿撚?無兵無將,處處掣肘,徒耗精神,徒增罪孽!朝堂?密諭削權,聖眷已衰,政敵環伺,步步殺機!
金陵?書局被奪,孤兒離散,那最後一方淨土也已汙濁不堪!這煌煌官位,這赫赫威名,如今看來,不過是勒在脖頸上、越收越緊的絞索!
是時候了……該放下了……這半生的功業,半生的掙紮,半生的汙穢與疲憊……統統放下吧……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凝聚起最後一絲力氣,寫下那決定餘生歸宿的“臣曾國藩跪奏”幾個字。
筆尖,帶著千鈞的沉重和冰冷的絕望,緩緩落下。
就在那柔軟的筆尖即將觸及宣紙的刹那,他顫抖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了書案邊緣的另一件物事。
觸感微涼,帶著紙張特有的柔韌和……一種沉澱了千年的厚重。
他指尖的動作驟然停住。那並非刻意,隻是一種近乎麻木的、本能的停留。他下意識地,用那冰涼的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
是書。
是他隨身攜帶、視若珍寶的一部書。書皮是深藍色的布麵,已磨損得起了毛邊,上麵用遒勁的楷體寫著兩個字——
《孟子》。
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像一道微弱卻極其清晰的電流,瞬間穿透了他被絕望和疲憊層層包裹的麻木心神,直抵靈魂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幾乎是鬼使神差地,他那隻握著沉重毛筆、準備書寫辭呈的手,慢慢地、極其艱難地移開了。
他伸出另一隻同樣枯瘦顫抖的手,摸索著,極其緩慢地,翻開了那部《孟子》深藍色的封麵。
書頁早已泛黃,帶著歲月的沉香。昏黃的燈火下,那些熟悉的、力透紙背的豎排文字顯得有些模糊。
他渾濁的目光,毫無意識地掃過一行行墨字,如同盲人撫摸著盲文。
忽然,他的目光死死地定住了。
定格在一頁書頁的上端。
那裏,隻有一行字,卻仿佛帶著灼目的光芒,瞬間刺破了他眼前的重重黑暗和胸中的無邊冰寒: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捫心自問,若是理虧,縱然麵對卑賤之人,我心亦不安;捫心自問,若是理直,縱然麵對千萬人阻擋,我也勇往直前!)
“雖千萬人……吾往矣……”
曾國藩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一遍又一遍,極其緩慢地,咀嚼著這七個字。
每一個音節,都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那冰封死寂的心湖深處,激起一圈圈越來越大的漣漪。
他眼前,驟然浮現出許多早已模糊的畫麵:衡州初創湘勇時的篳路藍縷;
靖港慘敗後投水自盡被救起的冰冷刺骨;九江、安慶城下屍山血海的鏖戰;
還有……裁撤湘軍時,那些老兵們默默解下佩刀、眼中含淚卻依舊挺直的脊梁……以及金陵書局裏,那些孩子們捧著新印的書本時,眼中閃爍的、對知識和未來的渴求光芒……
“吾往矣……”
他喃喃著,聲音依舊嘶啞,卻不再僅僅是絕望的呻吟。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從他那顆幾乎枯死的心髒最深處,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轟然噴發出來!
那熱流滾燙、磅礴,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瞬間衝垮了淤積的冰冷、疲憊和屈辱!
“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低沉、嘶啞,卻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長笑,驟然從他幹裂的唇間迸發出來!
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暢快,甚至帶著一種癲狂的意味,在這寂靜的雪夜裏回蕩,震得窗欞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趙烈文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狂笑驚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滌帥!您……您怎麽了?”
笑聲戛然而止。
曾國藩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黯淡渾濁的眼睛,此刻竟如同被投入火種的黑炭,驟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那光芒銳利、熾熱,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決絕,仿佛能穿透這厚重的屋頂,刺破這漫天的風雪!
“噗——!”
又是一口鮮血,如同怒放的紅梅,狂噴而出!
這一次,沒有濺在宣紙上,而是盡數噴灑在他手中緊握的那部《孟子》攤開的書頁上!
滾燙的鮮血瞬間浸透了泛黃的紙頁,將那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箴言,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紅!
他看也不看那染血的聖賢書,更不去擦拭嘴角的血跡。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管一直懸在辭呈上方的紫毫筆,狠狠地、決絕地擲了出去!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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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杆砸在青磚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裂響,斷為兩截,濃黑的墨汁濺開,如同潑灑的夜色。
“取甲來!”曾國藩的聲音嘶啞如裂帛,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在小小的書房內轟然炸響!
他掙紮著,竟要自己從那躺椅上站起!
趙烈文被他眼中那股駭人的、近乎燃燒的火焰所懾,一時竟忘了反應。
直到看到曾國藩身形搖晃欲倒,才如夢初醒,慌忙上前攙扶,聲音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激動:“滌帥!您……您的身子……”
“取甲!”曾國藩一把推開趙烈文試圖攙扶的手。
目光如炬,死死盯著書房門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層層牆壁,看到了那風雪肆虐的北方戰場。
看到了那飄忽如風的撚軍鐵騎,也看到了那被鮮血染紅的,虞城廢墟!
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膛裏硬生生鑿出來,帶著血沫和鐵鏽的味道:
“傳令!點起行轅所有能戰之兵!傳檄豫、魯各州縣團練!告訴劉銘傳、潘鼎新……告訴所有淮軍將領!”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那口尚未完全噴出的血氣在喉間翻湧,卻被他強行壓下,化作一聲震耳欲聾、裂石穿雲的怒吼:
“本部堂!明日拔營!親赴歸德!”
風雪呼嘯的夜,被這聲怒吼悍然撕裂。
窗外,守候在書房外的幾個老湘營出身的戈什哈,猛地挺直了腰杆,手不由自主地按緊了刀柄,眼中瞬間燃起了久違的、近乎狂熱的光芒!
一個老兵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裏掛著一支磨得鋥亮、卻許久未曾吹響的湘軍舊式號角。他顫抖著雙手,將號角湊到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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