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鄉間侯府
字數:17414 加入書籤
荷葉鎮坐落於這片山巒環抱的盆地裏,白日裏也少見行人。
唯有田壟間蒸騰起的地氣,扭曲著遠處低矮農舍的輪廓,偶爾幾聲有氣無力的蟬鳴,更添幾分死寂。
曾國荃一身靛青細布便袍,站在大夫第寬敞卻空曠的前庭,目光掠過新砌的、還帶著潮潤水氣的青磚照壁,投向院牆外更遠處那片被暑氣模糊了的田野與山影。
大夫第修葺一新,雕梁畫棟,氣派非凡,卻像個華美而無聲的戲台,隻演給他一個人看。
他剛自江西巡撫任上被罷歸,數月賦閑,朝廷那點微薄的半俸,隻堪堪維持這偌大宅院表麵的光鮮,內裏早已是捉襟見肘。功名富貴,似乎被這湘中的暑氣一並蒸幹了,隻剩下一片焦渴的虛無。
一個身影匆匆穿過前院,腳步帶起細微的塵土,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寧靜。
是管家曾貴,他雙手捧著一個沉甸甸、毫不起眼的樟木箱子,箱體油亮,顯是常年摩挲所致,上麵貼著兩道褪了色的、印有模糊官印的封條。
箱子輕輕落在院中石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像投入死水的一塊石頭。
“九爺,”曾貴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長途奔波後的沙啞,“江寧來的快船,剛送到碼頭。大帥府上的親兵,親自押來的,隻說一句,‘九爺親啟,十萬火急’。”
江寧!大哥!
一股強烈的悸動猛地攫住曾國荃的心。他猛地轉過身,幾步搶到石桌前。
手指觸到那冰冷的樟木箱蓋,竟微微有些顫抖。
他屏住呼吸,指甲小心地刮開封條邊緣的蠟印,輕輕掀開箱蓋。箱內鋪著一層吸潮的石灰,石灰之上,一封厚實的信箋壓著幾疊色澤黯淡、捆紮齊整的官票銀兩。
信是曾國藩親筆,字跡瘦硬峻峭,力透紙背,卻比往日更顯出一種壓抑的沉鬱:
“沅甫吾弟如晤:”
“金陵克複,天京一炬,功成之日,亦是謗興之時。朝廷忌憚,言官洶洶,謗書盈篋,直指吾兄弟擁兵自重,圖謀不軌。朝堂之上,幾無立足之地。兄每思及此,寒徹骨髓。功名富貴,不過浮雲;身家性命,懸於一線。兄已決意,稍待時機,便當上表乞骸,歸老林泉,以求全身而退,保我湘鄉曾氏一門平安。”
“故托弟一事,務必謹慎周全。老宅思雲館,乃先父課讀我等之地,遺澤猶存,風物清嘉。兄欲於其側,營建新宅,以為日後歸養之所。不求華屋廣廈,但求容膝安穩,能避風雨,能藏幾卷殘書,足矣。宅名擬取‘富厚堂’,取‘富潤屋,德潤身’之意,亦寓‘富而好禮,厚德載物’之訓,聊表心跡,稍息物議。圖紙附於信後,乃兄與幕中精於營造者反複斟酌而定,格局力求素樸,風水務要周正。”
“兄宦海浮沉數十年,俸祿所餘,盡在於此箱中,一並交付吾弟。一切營造諸事,悉委吾弟主持調度。務求儉省,務求堅固,切切!兄在江寧,如坐針氈,日夜懸望。惟願此宅早成,得遂歸鄉之誌。餘不一一,萬望珍重。”
“兄國藩手泐。乙醜年七月既望。”
信紙在曾國荃指間簌簌作響。他讀得極慢,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刺入他的眼底心間。
大哥要辭官了!不是功成身退,而是被逼退!那字裏行間彌漫的寒意與恐懼,遠勝湘中八月驕陽的酷烈。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鷹隼般射向木箱深處。圖紙之下,便是大哥半生的積蓄。他伸手探去,將那幾疊厚厚的官票盡數取出,手指飛快地撚動著,清點數目。
一遍,兩遍……他臉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捏著銀票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起來。
“曾貴!”聲音嘶啞幹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
“九爺?”曾貴被那眼神懾住,心頭一凜。
“取算盤來!快!”
算珠在曾貴手中劈啪作響,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裏顯得格外刺耳。
曾國荃死死盯著跳動的算珠,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預算的數字他早已爛熟於心——那是大哥信中強調“儉省”前提下,按圖紙規模匡算的最低所需。
算珠最終停下的位置,像一個冰冷的嘲諷。
“少……少了整整三成!”曾國荃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木箱都跳了一下,石灰粉末簌簌落下。
“三成!大哥……大哥竟窘迫至此?還是……”一個更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莫非大哥在江寧的處境,已到了朝不保夕、不得不預留後路的境地?
這“富厚堂”的修建,不僅是養老,更是他預留的一條退路?這個念頭讓曾國荃脊背瞬間爬上一層冷汗。
他頹然跌坐在石凳上,雙手撐住額頭,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巒轟然壓下。
大哥的囑托,曾氏的退路,這千斤重擔,如今落在他肩上。
銀錢短缺三成,這富厚堂如何建得?大哥信中那“務求儉省,務求堅固”八個字,此刻重逾千斤,字字如錘,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退?無路可退!這“富厚堂”,已非一宅之建,而是關乎整個曾氏一族在風暴來臨之際能否存續的堡壘!
荷葉鎮富厚堂的選址,就在大夫第東麵不足一裏之地,緊鄰著那棟承載著曾家父子無數晨昏誦讀記憶的思雲館舊址。
思雲館早已傾頹,隻餘下幾段殘破的石基和幾株枝葉虯結的古樟,在秋日的風裏發出低沉的嗚咽,仿佛在訴說著往昔的榮光與如今的蕭索。
曾國荃獨自一人,踏過荒草叢生的瓦礫場。腳下是破碎的磚瓦,硌得生疼。
他手裏緊緊攥著那張繪製精密的富厚堂布局圖。
圖紙上的線條清晰規整,標識著正廳、藏書樓、練兵坪、水榭花亭……每一處都寄托著大哥“富而好禮,厚德載物”的期望。
可這期望,如今卻因那短缺的三成銀錢,顯得如此脆弱飄搖。
“務求儉省……務求堅固……”他喃喃自語,目光卻銳利如刀,反複審視著圖紙的每一個角落。
練兵坪,按圖需夯實黃土三丈,再鋪以特製三合土。
這太靡費!他提起筆,飽蘸朱砂,在練兵坪的標注上狠狠畫了一個圈,在旁邊批下:“黃土減半,下埋陶管暗渠泄水,上覆三合土薄層即可!”
筆鋒淩厲,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目光再移向那四座並排而立的藏書樓,圖紙要求地基需深過普通宅邸一倍。
“不行!”他斷然否決,“大哥愛書如命,藏書樓乃精神所寄,更是傳家根本!地基非但不能減,還要加厚!深掘一丈五尺,以糯米漿拌石灰三合土層層夯實,務要堅如磐石!”
朱筆重重落下,在藏書樓的位置留下醒目的批注。
水榭花亭的琉璃瓦?換!統統換成湘中本地燒製的堅實小青瓦!雕花窗欞?簡省!隻於正廳門麵略作修飾,其餘一律用樸素直欞窗……
圖紙上朱砂批注越來越多,像一道道帶血的勒痕,勒緊每一分不必要的奢靡。
這“儉省”二字,此刻在他心中,已不僅是大哥的囑咐,更是維係這宏大工程不至於半途夭折的救命繩索。
然而,再如何精打細算,那短缺的三成銀錢,依舊如同一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窟窿,沉甸甸地懸在心頭。
向大哥開口?念頭一閃便被狠狠掐滅。大哥信中那沉鬱絕望的氣息猶在眼前,江寧那邊,恐怕已是自身難保。
這最後的積蓄,或許就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夜深人靜,大夫第的書房裏隻餘一盞孤燈。
曾國荃枯坐良久,眼神變幻不定。終於,他猛地起身,打開書桌暗格裏一個紫檀木小匣。
匣中別無他物,唯有一方溫潤凝膩、色如熟栗的田黃石印章。
這是早年一位故交所贈,石質絕佳,雕工精湛,刻著“沅甫手澤”四個篆字,是他最心愛之物,也是他私藏中價值最巨的一件。
他拿起印章,指腹摩挲著那溫涼的肌理,眼中閃過一絲痛惜,旋即被更深的決絕取代。他喚來曾貴,聲音低沉而穩定:“明日一早,你持此物,秘密去趟長沙府,尋最大的‘寶泉齋’古玩鋪子,找陳掌櫃。告訴他,急用現銀,價錢……隨他開。”
田黃印章被取走的次日,曾國荃換上了一身半舊的青布長衫,隻帶著一個機靈的小廝,悄然離開了荷葉鎮。
馬車在湘中的官道上顛簸,車輪碾過幹硬的土路,揚起細長的煙塵。
他的目的地,是湘潭。
湘潭碼頭,湘江浩蕩,千帆競渡。江風裹挾著水汽、桐油味以及商貨的駁雜氣息撲麵而來。
曾國荃站在碼頭旁一座氣派的“裕泰”商行門前,仰頭望著那黑底金字的招牌。
商行主人朱煥庭,湘商巨擘,早年販運漕糧木材起家,與湘軍後勤素有勾連,也曾受過曾家些許庇護。
曾國荃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湧。昔日統兵數萬、叱吒疆場的“九帥”,今日卻要為一個“錢”字,向商賈低頭借貸!
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感灼燒著他的喉嚨。但思及大哥的處境,思及那尚未動工的富厚堂,他咬緊牙關,邁步走了進去。
廳堂軒敞,楠木桌椅光可鑒人。
朱煥庭五十開外,麵團團富態,一身醬色綢緞長袍,見曾國荃進來,眼中掠過一絲驚訝,隨即堆滿熱情的笑容迎上前:“哎呀呀!不知九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他親自奉上香茗,眼角餘光卻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曾國荃那身過於簡樸的衣著和他眉宇間難以掩飾的凝重。
寒暄幾句,曾國荃放下茶盞,開門見山:“朱老板,實不相瞞,今日冒昧登門,是有一事相求。”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家兄欲在荷葉老家修建一處歸養之所,名為‘富厚堂’。工程浩大,然眼下……周轉略有不濟。欲向貴號暫借紋銀一萬五千兩,以一年為期,願以湘鄉老宅田產作押,利息……按市麵最高。”
他說出“最高”二字時,心如同被針紮了一下。這是飲鴆止渴!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朱煥庭臉上的笑容未變,眼神卻瞬間銳利起來,如同精明的商人審視著待價而沽的貨物。
他撚著頜下幾縷稀疏的胡須,沉吟不語。
廳中一時隻聞得窗外湘江隱隱的波濤聲和遠處碼頭的喧囂。
空氣仿佛凝固了。過了好半晌,朱煥庭才慢悠悠開口,笑容依舊熱情,話語卻如江風般帶著涼意:“九帥言重了。曾大帥為國柱石,功勳蓋世,能為他老人家歸養盡點心力,是朱某的福分!隻是……”
他話鋒一轉,顯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為難,“近來生意著實艱難,銀根奇緊。一萬五千兩……數目不小啊。這抵押嘛……湘鄉田產固然是好,隻是處置起來,未免……遠水解不了近渴。九帥您看……”
曾國荃的心沉了下去,臉上卻不動聲色:“朱老板有何高見?”
朱煥庭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秘而不宣的親昵:“九帥,聽說……令兄在江寧,收繳過一批……嗯,前朝內庫的楠木大料?”
他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若能得此等良材一二根,充作商行鎮庫之寶,那這一萬五千兩,利息好說,抵押亦可再議!”
如同平地一聲驚雷!曾國荃瞳孔驟然收縮。
太平天國天王府的楠木!那是絕對的禁物!
大哥在金陵破城後,為了避嫌,對這些敏感物資的處置極其謹慎,深恐落人口實,引火燒身。這朱煥庭,竟敢將主意打到這上麵!
一股怒火直衝頂門,曾國荃幾乎要拍案而起。
然而,朱煥庭那似笑非笑、穩坐釣魚台的神情,像一盆冷水澆下。
他看準了自己走投無路!這已非簡單的借貸,而是挾製!是乘人之危!
屈辱、憤怒、無奈……種種情緒在胸中激烈衝撞。
他閉上眼,腦海中是大哥信中“謗書盈篋”、“寒徹骨髓”的字句,是那短缺的三成銀錢,是富厚堂圖紙上那尚未落成的屋宇輪廓。
沉默如同沉重的鐵幕,籠罩著整個廳堂。
最終,他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沉沉的死寂,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冰冷的決斷取代。
他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聲音幹澀如砂紙摩擦:“此事……非同小可,容曾某……思量幾日。”沒有答應,卻也沒有斷然拒絕。
離開裕泰商行時,已是夕陽西下。湘江被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紅。
曾國荃站在碼頭上,望著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江風吹拂著他微白的鬢角。
他低聲對身邊的小廝吩咐,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
“傳信給江寧老營的劉副將,就說……我要一批‘老料’,要快,要密。讓他……想辦法。”
小廝渾身一凜,無聲地點了點頭。
同治四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顧湘中荷葉這片土地。幾場透雨過後,被冬日嚴寒禁錮的生機勃然迸發。
富厚堂的工地上,早已不複昔日的荒蕪。巨大的地基溝壑縱橫交錯,如同大地被剖開的傷口。
成百上千的工匠民夫,如同辛勤的蟻群,在其間奔忙勞作。號子聲、夯土聲、鋸木聲、鑿石聲……各種聲響匯聚成一股充滿原始力量的洪流,日夜不息地衝擊著荷葉鎮的寧靜。
“嘿——喲!嘿——喲!”
沉悶而整齊的號子聲震得地麵都在微微發顫。
練兵坪的工地上,數十名精壯漢子,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汗水在陽光下閃著油亮的光。
他們分成幾組,正合力抬起巨大的石碌碡,喊著號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夯砸著剛剛鋪好的三合土層。
黃土被反複壓實,泛出一種沉甸甸的青灰色。
“九爺吩咐了,這練兵坪的底子,馬虎不得!”
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工頭,扯著嘶啞的嗓子吼著。
“底下埋的陶管,接頭都給老子用桐油石灰封死了!這上麵的三合土,給老子夯出鐵板的感覺來!將來大帥回來,是要在這裏閱看子弟兵的!”
不遠處的藏書樓區域,景象更為驚人。四座樓宇的地基輪廓已然清晰,深挖下去的基坑,深達一丈五尺有餘,站在坑邊往下看,人影都顯得渺小。
坑底,工匠們正將熬煮得滾燙粘稠的糯米漿,與上好的石灰、細砂混合,攪拌成糊狀的三合土。
濃烈的石灰和糯米混合的奇異氣味彌漫在空氣中。
一桶桶滾燙的三合土被倒入基坑底部,再由赤腳的壯工們踩踏平整。
汗水滴落在滾燙的漿液中,瞬間蒸騰起一小股白氣。
“加把勁!踩實了!一層幹了再澆下一層!”負責監工的老匠人蹲在坑邊,聲音洪亮。
“九爺說了,這藏書樓是富厚堂的‘膽’,是傳家的根!地基得比城牆還厚實!千年萬年,水泡不塌,地動搖不了!”
工地的中心,正廳的骨架已經拔地而起。
巨大的梁柱用的正是那批從江寧“秘運”而來的金絲楠木。木料色澤深沉,紋理如金絲流動,在春日陽光下,隱隱透出一種溫潤內斂的光澤。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幾個經驗豐富的老木匠,正用墨鬥、角尺仔細地校驗著每一根主梁的位置,用斧鑿小心地修整著榫卯接口。
空氣中彌漫著楠木特有的、帶著一絲藥味的清香。
“嘖嘖,這木頭,這分量,這香氣……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的好料了!”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木匠撫摸著粗壯的楠木柱身,眼中滿是驚歎,“這怕是……前朝宮裏的東西吧?”
“噤聲!”旁邊一個年長的工匠立刻低聲喝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幹活!不該問的別問!九爺弄來的料子,還能有差?仔細你的手藝,對得起這木頭就行!”
曾國荃幾乎每日都泡在工地上。他換上了沾滿泥點的粗布短褂,腰間別著一根硬木短尺。
臉上早已被陽光曬得黧黑,嘴唇因長期操心而幹裂起皮。
他不再像初歸鄉時那般帶著巡撫的官威,眉宇間隻剩下一種近乎嚴苛的專注和疲憊。
他時而蹲在練兵坪的夯土旁,用手捏起一點三合土碎屑,在指尖撚磨,感受著顆粒的粗細和粘性;
時而跳下藏書樓深深的基坑,用腳用力跺著剛剛凝結的地基,側耳傾聽那沉悶的回響;
更多的時候,他佇立在那幾根巨大的楠木梁柱前,手指細細撫過那溫潤致密的紋理,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裏!榫卯的斜度差了一分!”他指著正廳一根主梁與立柱的接口處,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
“拆了,重做!差之毫厘,失之千裏!這梁柱承著整個屋頂的重量,一絲一毫都錯不得!”被他點到的木匠臉色一白,額頭瞬間冒出冷汗,連聲應諾。
“九爺,藏書樓西角那根柱子下的三合土,小的看……好像有點泛潮?”一個負責地基的小工頭忐忑地過來稟報。
曾國荃眉頭一擰,二話不說,立刻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他蹲下身,不顧泥土汙穢,用手在柱子根部附近用力摳挖了幾下,抓起一把泥土湊到鼻尖聞了聞,又仔細看了看土的顏色和濕度。
隨即,他猛地站起身,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底下有暗泉!糯米漿沒封住!立刻!把這根柱子周圍三合土全部給我鑿開!重新熬漿!加三倍的糯米!再給我灌!灌到它冒出來為止!天黑前弄不好,你們這月的工錢就別想了!”
嚴厲的嗬斥聲中,工匠們噤若寒蟬,動作卻更加麻利起來。
沒有人抱怨。所有人都知道,這位九爺雖然苛刻,但工錢給得足,從不拖欠。
更重要的是,他懂行!他懂腳下的土地,懂手中的材料,懂房屋的筋骨。
他挑剔的不是人,而是這棟宅子的命!富厚堂的筋骨,就在這日複一日的號子聲、夯土聲和九爺沙啞卻斬釘截鐵的指令聲中,一寸寸變得堅實、雄渾。
當同治四年的第一場冬雪悄然覆蓋湘中大地時,富厚堂的主體骨架已然傲然矗立在荷葉鎮東頭。
飛簷鬥拱的輪廓刺破鉛灰色的天空,巨大的青磚牆體沉穩厚重,如同盤踞的巨獸。雖尚未上瓦,門窗未安,但那恢弘的氣勢、嚴謹的格局,已足以震懾人心。
占地四萬餘平方米的龐大建築群,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微型城池,無聲地宣告著曾氏一門在湘中不可撼動的根基。
工地上,喧囂的勞作聲暫時被積雪吸收,隻餘下凜冽的寒風呼嘯著刮過空曠的梁架。
曾國荃裹著一件半舊的玄色棉袍,獨自站在尚未鋪設地磚的正廳中央。
腳下是冰冷的夯土地麵,頭頂是裸露的巨大楠木梁架,縱橫交錯,如同巨獸的骨骼。
寒風從門窗的空洞處灌入,卷起地上的浮雪和塵土。
他仰頭望著那些浸潤了特殊桐油、泛著幽深光澤的楠木大梁,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近乎麻木的釋然。
主體總算成了。田黃印換來的銀子早已耗盡,向朱煥庭借貸的一萬五千兩也如流水般花去大半。
他緩步走到一根最為粗壯的主梁下,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冰涼堅硬卻又溫潤如玉的木質紋理。指尖觸到的,是價值連城的珍材,更是他心頭一塊無法卸下的巨石。
這楠木的來路,始終是懸在他頭頂的一把利劍。
大哥……他日歸來,看到這些,會如何想?是震怒於自己的膽大妄為,還是……理解這不得已的苦衷?他不敢深想。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工地的寂靜。馬蹄聲在富厚堂大門外驟然停住。
緊接著,一個熟悉又帶著幾分倉惶的聲音穿透寒風傳來:
“九爺!九爺!大帥……大帥回來了!船已到鎮外碼頭!”
什麽?!曾國荃渾身劇震,如遭雷擊!猛地轉過身,臉上那絲釋然瞬間被巨大的驚愕和慌亂取代。
大哥回來了?不是說要待時機嗎?怎會如此突然?事先竟無半點消息!
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裸露的梁柱,堆積的建材,泥濘的場地……
一切都還是工地的模樣!還有那幾根刺眼的楠木大梁!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幾乎是踉蹌著衝出空曠的正廳,厲聲高喊:“曾貴!備馬!快!”
雪粒子被寒風卷著,抽打在臉上,生疼。
曾國荃策馬狂奔,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
大哥為何突然歸來?是辭官獲準?還是……江寧出了大變故?那富厚堂的楠木……借貸的窟窿……無數個念頭如同亂箭攢射,讓他心亂如麻,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四肢百骸。
他第一次感到這刺骨的寒風是如此難熬。
鎮外簡陋的碼頭旁,一艘不起眼的官船靜靜停泊。
船頭,一個身影孑然而立。他穿著半舊的深藍棉袍,外罩一件洗得發白的玄色披風,身形依舊挺拔,卻明顯清減了許多。
正是曾國藩。他並未帶多少隨從,隻寥寥數人,神情肅穆。他沒有看正匆匆下馬、幾乎是一路小跑過來的曾國荃,目光越過弟弟的肩頭,遙遙投向那片在雪幕中已顯露出龐大輪廓的宅院——他想象中的歸養之所,他托付給弟弟的“富厚堂”。
寒風卷起他披風的衣角,獵獵作響。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鬢角和胡須上,也落在他那雙深陷卻依舊銳利如鷹的眼眸中。
他的目光沉靜,無喜無悲,仿佛穿透了這紛飛的雪幕,穿透了那尚未完工的高牆巨構,看到了更深、更遠的東西。
“大哥!”曾國荃氣喘籲籲地奔到近前,聲音帶著喘息和抑製不住的顫抖。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雪地上,濺起點點泥漿,“沅甫……沅甫不知大哥今日歸鄉,未曾遠迎,請大哥恕罪!”
他低著頭,不敢看兄長的眼睛。一路狂奔而來的勇氣,在真正麵對大哥那沉靜如深潭的目光時,瞬間消散無蹤。
巨大的心虛和惶恐攫住了他,那楠木梁,那借貸的銀子……像沉重的石頭堵在喉嚨口。
曾國藩的目光終於從遠處收回,緩緩落在跪在雪地裏的弟弟身上。
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靜靜地看了他片刻。
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讓曾國荃感覺無所遁形。
半晌,一聲極輕的歎息逸出,仿佛被風吹散。
“起來吧,沅甫。”曾國藩的聲音低沉,帶著長途跋涉後的沙啞和深深的疲憊,卻並無太多責備之意。
“天寒地凍的,跪著作甚。回家……再說。”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曾國荃的臂膀。那手掌的觸碰,冰涼而沉重。
兄弟二人共乘一輛青布小轎,一路沉默。
轎簾低垂,隔絕了外界的風雪,卻隔不開轎內那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曾國荃正襟危坐,雙手緊緊攥著膝蓋上的袍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幾次鼓起勇氣想開口,想解釋那短缺的銀錢,想坦白楠木的來曆,想訴說借貸的無奈,但每次話到嘴邊,瞥見大哥那緊閉的雙眼和眉宇間化不開的沉鬱倦色,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千頭萬緒,竟不知從何說起。
轎子並未直接回大夫第,而是在曾國荃的示意下,停在了富厚堂工地的正門外。
曾國藩掀開轎簾,默默地走了下來。
他沒有看躬身侍立一旁的弟弟,目光徑直投向這片由他親手規劃、卻第一次真正踏入的龐大建築。
工地上覆蓋著薄雪,空曠而淩亂。
巨大的梁架結構在雪幕中更顯森然。曾國藩緩步走著,靴子踩在積雪和泥土上,發出咯吱的輕響。
他走得很慢,目光仔細地掃過每一處細節:厚實如城牆的地基,粗壯得驚人的梁柱,規劃宏闊的練兵坪輪廓,以及那四座地基格外深固、尚未封頂的藏書樓。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掃過那些巨大的楠木梁柱時,瞳孔深處似乎有極細微的波瀾一閃而逝,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最終,他停在了藏書樓區域。
其中一座樓宇的骨架最為完整。他走到一根粗壯的楠木主柱旁,停下腳步。
在曾國荃幾乎要窒息的注視下,他緩緩抬起手,蒼老而布滿細紋的手掌,輕輕撫上那冰涼光滑的柱身。
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指腹沿著那行雲流水般的金絲紋理,一寸寸地摩挲著,感受著那木質特有的溫潤與堅硬。
他微微仰起頭,目光順著筆直的柱身,望向高聳的、尚未鋪就樓板的屋頂構架。
寒風卷著雪沫,在空曠的梁架間穿梭嗚咽。
時間仿佛凝固了,曾國藩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撫摸著楠木柱,久久不語。
他背對著曾國荃,背影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孤峭。
“大哥……”曾國荃終於再也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沉默帶來的壓力,聲音幹澀發顫,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上前一步,“這楠木……還有營造的銀錢……”
“這木頭……”曾國藩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他的話,仿佛沒有聽到他後麵關於銀錢的解釋。
他依舊撫摸著那根楠木柱,像是在對柱子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真好啊。致密,沉實,紋路也大氣。”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的手指停在木紋一處自然形成的漩渦處,指尖微微用力按了按,“沅甫,你知道嗎?木頭是有靈性的。好的木頭,吸日月精華,納地脈生氣,能傳千年。它比人活得久,比刀劍活得久,甚至比功名富貴……活得都要久。”
他緩緩轉過身,深如古井的目光終於落在曾國荃臉上。
那目光裏,沒有預想中的雷霆震怒,沒有質問,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悲憫的了然。
他看著弟弟那因緊張和愧疚而蒼白扭曲的臉,看著他那鬢角早生的華發。
“這宅子,”曾國藩的目光再次投向這片恢弘卻冰冷的骨架,聲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風雪,“建得……太大了。也太……講究了。”
這句話,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曾國荃的心髒。他渾身一僵,臉色瞬間煞白。
大哥看出來了!他什麽都看出來了!節儉是假,艱難是真!這富厚堂的每一根梁柱,每一塊青磚,都浸透了他左支右絀、鋌而走險的苦澀!
他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巨大的委屈和心酸猛地湧上心頭,幾乎要將他淹沒。
為了大哥一句囑托,他殫精竭慮,甚至不惜……
“大哥!我……”他終於艱難地擠出聲音,帶著哽咽。
然而,曾國藩再次抬手,輕輕製止了他。
他的目光,越過弟弟的肩膀,投向了正廳大門入口上方那預留的巨大空白——那是懸掛堂號匾額的位置。
“富厚堂……”曾國藩喃喃念出這三個字,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露出一抹極其苦澀、甚至帶著一絲嘲諷意味的笑意,轉瞬即逝。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曾國荃耳中:
“匾額之上,‘富厚’二字之前……”他抬起手,指向那方象征著宅邸靈魂的空白處,指尖沉穩,沒有一絲顫抖,“當添‘無慢’二字。”
無慢!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曾國荃腦中轟然炸響!
《論語》有雲:“君子泰而不驕,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
無慢,無怠慢之心!無論是對地位高者還是卑者,無論事之大小,皆不敢有絲毫輕忽怠慢之心!
大哥這是在點題,更是在誅心!是在用最鋒利的刻刀,將“富厚堂”那華麗表象下,他們兄弟此刻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懈怠的真實處境,赤裸裸地刻在了這座尚未完工的宅邸門楣之上!
這哪裏是題匾?這分明是大哥對自己,也是對整個曾氏一族,在滔天巨浪襲來前最後的、也是最嚴厲的警示箴言!
富厚堂?無慢富厚堂!
曾國荃如遭重擊,踉蹌一步,猛地抬頭看向兄長。
風雪中,曾國藩的身影挺直依舊,那指向匾額空白處的手卻緩緩垂下,重新攏入袖中。
他那雙閱盡滄桑、看透世情的眼睛,此刻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那目光裏,沒有了責備,沒有了失望,隻有一種深沉的、沉重的、洞悉一切後的疲憊與……了悟。
仿佛在說:沅甫,你做的,我懂。這其中的艱難,我亦知。然而,前路凶險,大廈將傾,這富厚堂,不過是風暴眼中暫時求得一隅安身的所在。
表麵的富麗堂皇,何嚐不是一種諷刺?真正的“富厚”,是內心的惕厲,是行事的謹慎,是時刻不敢忘的“無慢”之心!
所有的解釋,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籌謀與借貸帶來的沉重壓力,在這“無慢”二字麵前,在兄長這穿透一切的目光下,都變得蒼白無力,失去了訴說的意義。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與明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曾國荃。
他喉頭劇烈地滾動著,胸口堵得發痛,最終,卻隻是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近乎嗚咽的回應:
“弟……明白了。”
風雪更急了。兄弟二人隔著幾步的距離,默默佇立在這座耗盡了心血、寄托了希望、卻又承載著無盡憂懼的龐大建築骨架之下。
富厚堂巨大的輪廓在漫天風雪中沉默著,如同一個尚未揭曉的謎題,一個在晚清末世殘陽餘暉中,靜默矗立的、巨大而沉重的問號。
楠木的冷香在寒風中若有似無,與“無慢”二字的箴言一起,無聲地滲入這浩大府邸的每一寸肌理,預示著它未來風雨飄搖的命運。
喜歡花屋湘軍傳奇請大家收藏:()花屋湘軍傳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