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僧格林沁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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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65年,天京城破的硝煙剛剛散盡,江北大地卻已響起更急促的馬蹄。
    僧格林沁,科爾沁草原的雄鷹、清廷倚為長城的蒙古親王,正率領他疲憊不堪的蒙古馬隊,在無垠的中原大地上追逐著一股飄忽的煙塵,那是撚軍張宗禹部卷起的漫天黃沙。
    僧王勒馬於一處高坡,精鐵打製的甲葉在暮春慘白的日頭下泛著冷光,卻掩不住甲胄下的憔悴。
    眼角深刻的皺紋如同幹涸的河床,那是多年與太平軍血戰刻下的印記,如今又被撚軍無盡的流竄添上新的溝壑。
    他身後,曾經萬馬奔騰、蹄聲如雷的察哈爾、哲裏木盟精銳,此刻人馬皆瘦,鞍韉破敗,連戰馬垂首噴出的鼻息都帶著沉重的濁音。
    “王爺,不能再追了!”副將全順聲音嘶啞,“兒郎們晝夜兼程,已追了三個月,馬跑死了三成,人更是倒斃無數。
    前方斥候報,張逆似有誘敵深入之意,恐有埋伏!”
    僧格林沁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前方地平線上那抹將散未散的煙塵,那是撚軍剛剛掠過的痕跡。
    他猛地一揮馬鞭,鞭梢在幹燥的空氣中炸開刺耳的脆響:
    “誘敵?一群流寇草賊!本王縱橫南北,掃平發匪巨寇,豈懼此等鼠輩?追!不擒張宗禹,誓不罷兵!”
    聲音裏是慣有的雷霆之威,卻也透著一絲被漫長追逐灼燒出的焦躁。
    他一夾馬腹,那匹同樣消瘦卻神駿異常的青海驄嘶鳴一聲,率先衝下高坡。
    身後的騎兵洪流,盡管已露疲態,依舊在親王的帥旗引領下,卷起煙塵,滾滾向前。
    與此同時,在僧王鐵騎追逐的方向,黃沙漫卷的深處,一支隊伍正以一種奇異的韻律行進。
    沒有嚴整的方陣,沒有耀眼的旗號,數千矯健的騎手如散落的豆子撒在廣袤原野上,卻又在無形的指揮下,朝著同一個方向流動。
    這便是撚軍,大地的行者和黃河的兒女。
    隊伍邊緣,一個半大少年緊伏在馬背上,他叫張皮綆,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身量還未長足,裹著一件過於寬大的舊號衣,露出的手臂黝黑精瘦。
    他努力控製著胯下那匹同樣不算高大的黃驃馬,緊緊跟隨著前方一個精悍的背影——那是他的堂兄張振江,撚軍裏一名驍勇的“趟主”。
    “哥,韃子王爺…真會追到咱山東老家去?”
    張皮綆的聲音在顛簸中斷續傳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張振江頭也不回,聲音沉穩如腳下的大地:“宗禹叔算無遺策!僧妖頭仗著馬快兵精,驕橫慣了。
    咱拖著他跑了上千裏,他的馬快跑廢了,人也成了強弩之末。
    隻要把他引到曹州水套裏…”他猛地一勒韁繩,戰馬人立而起,張振江回身指向東南方一片隱約可見的、地勢低窪、河網密布的地平線。
    “到了那兒,就是咱撚子的天下!讓他那鐵甲馬隊,陷死在爛泥塘、蘆葦蕩!”
    他眼中燃燒著野火般的鬥誌,隨即狠狠一鞭抽在馬臀上,“快!再快些!韃子兵就在屁股後頭了!”
    張皮綆用力點頭,伏低身體,耳邊風聲呼嘯,夾雜著身後越來越近、如同悶雷滾過大地般的追兵蹄聲。
    他想起去年冬天,僧格林沁的清軍過境皖北,他家的茅屋連同整個村子。
    都在蒙古馬隊的火把和鐵蹄下化為焦土,爹娘倒在血泊裏的景象至今灼痛他的雙眼。
    他下意識摸了摸斜插在腰帶後的一柄短刃,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那是他爹留下的唯一物件。
    少年眼中那點緊張褪去了,隻剩下被仇恨和堂兄話語點燃的、近乎狂熱的火焰。
    高樓寨,五月十八。
    午後的陽光白得刺眼,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壓在曹州西北這片名為“水套”的土地上。
    這裏曾是桀驁不馴的黃河古道,如今留下的是無數彎繞的沙河故道、星羅棋布的淺水窪和連綿不絕、一人多高的茂密蘆葦蕩與麥田。
    大地被分割得支離破碎,視野極差,馬蹄踏在鬆軟的沙土地上,聲音沉悶而吃力。
    僧格林沁和他的萬餘殘兵,如同一條被拖入淺灘的疲憊蛟龍,終於一頭撞進了這片精心編織的死亡之網。
    當他們艱難地穿過一片稀疏的楊樹林,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大片已近金黃的待收麥田,麥浪在熱風中起伏。
    麥田對麵,地勢略高的地方,隱約可見一處夯土寨牆的輪廓——高樓寨。
    “王爺,此地…太靜了。”全順的聲音幹澀,不安地環顧四周。
    除了風吹麥浪的沙沙聲和遠處蘆葦叢中水鳥偶爾的驚叫,竟再無其他聲響。
    連追了數日的撚軍煙塵,仿佛憑空消失了。
    僧格林沁的青海驄不安地刨著蹄下的沙土。他眯起鷹隼般的眼睛,掃過無垠的麥浪和遠處隨風搖曳的灰綠色葦海,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背。
    但身為親王、統帥的驕傲不允許他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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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逆殘部,定是躲入寨中!傳令!衝過麥田,攻下高樓寨!第一個登上寨牆者,賞銀千兩,官升三級!”
    他拔出腰間那柄禦賜的嵌寶石佩刀,刀鋒在烈日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前方寨牆。
    “殺!”早已被疲憊和焦躁煎熬的清軍爆發出最後的凶悍,蒙古馬隊率先策動,如同離弦之箭衝向麥田。
    沉重的馬蹄踐踏著即將成熟的麥穗,卷起漫天草屑塵土。
    就在前鋒馬隊堪堪衝入麥田中央時,異變陡生!
    “嗚——嗚——嗚——”三聲淒厲悠長的牛角號毫無征兆地從四麵八方同時炸響,撕裂了粘稠的空氣!
    仿佛大地瞬間沸騰!剛才還死寂一片的麥浪深處、蘆葦叢中、沙河堤岸後,無數身影如同蟄伏已久的鬼魅般驟然立起!
    密密麻麻的撚軍戰士,如同從土地裏生長出來。
    他們身著各色雜亂的布衣,頭上裹著白巾或紅巾,手中高舉著雪亮的長矛、沉重的砍刀、簡陋卻致命的土銃,無數麵大小不一、繡著“替天行道”、“反清複明”字樣的旗幟在狂熱的呐喊聲中猛地豎起、招展!
    “殺僧妖!複山河!”驚天動地的怒吼匯成海嘯,瞬間將清軍的衝鋒號令淹沒。
    伏擊!最徹底的伏擊!撚軍首領張宗禹的身影出現在麥田對麵一處緩坡上,他高舉長刀,猛地揮下!
    刹那間,箭矢如飛蝗般從蘆葦深處潑灑而出,帶著尖嘯射入清軍馬隊;土銃噴吐著濃煙和鐵砂,在密集的人群中炸開朵朵血花;
    更致命的是無數撚軍步兵,他們三人一組、五人一隊,如同靈活的魚群,手持長柄鐮刀鉤鐮槍)和套索,悍不畏死地撲入亂作一團的騎兵陣中,專砍馬腿,專套騎手!
    戰馬悲鳴著轟然倒地,將背上的騎兵重重摔下,隨即被蜂擁而上的撚軍亂刃分屍。
    僧格林沁隻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衝頭頂!
    完了!中計了!他賴以縱橫天下的鐵騎,在這片該死的爛泥塘和麥田裏,完全失去了衝擊的空間和速度,成了笨拙的活靶子!
    他看到自己最精銳的巴圖魯勇士們,像陷入蛛網的飛蛾,徒勞地揮舞著腰刀,卻被四麵八方刺來的長矛捅穿;他看到忠勇的全順被數根鉤鐮槍拖下戰馬,瞬間被紅巾的人潮吞噬;
    他看到總兵何建鼇的將旗在亂軍中頹然倒下……
    “頂住!向我靠攏!結陣!結陣!”僧格林沁聲嘶力竭地大吼,揮舞著佩刀格開一支射向麵門的流矢。
    他的帥旗成了撚軍重點圍攻的目標,每一次衝擊都讓他身邊的親衛倒下一片。
    青海驄連中數箭,渾身浴血,卻仍在主人的驅策下奮力嘶鳴跳躍,踐踏著靠近的撚軍。
    戰鬥從午後直殺到日頭西斜。金色的麥田被血浸透,變成了暗紅色泥沼,倒斃的人馬屍骸堆積如山,堵塞了狹窄的通道。
    僧格林沁身邊的親衛已不足百騎,被壓縮在麥田邊緣一小塊高地上,四麵八方的“殺僧妖”的怒吼聲浪排山倒海。
    夕陽如血,將最後的光輝塗抹在屍橫遍野的戰場。
    僧格林沁頭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辮子散亂地粘在汗血交織的額頭上,禦賜的佩刀也砍出了無數缺口,精良的甲胄上布滿刀痕箭孔,幾處傷口正汩汩地向外滲著血。
    他環顧四周,目眥欲裂。
    完了,他苦心經營二十載、橫掃太平天國北伐軍的蒙古馬隊,他科爾沁親王的赫赫威名,大清國最後倚仗的柱石……
    今日竟要葬送在這片無名麥田,葬送在這群他從未正眼瞧過的“撚匪”手中!
    一股混雜著無盡悲憤、滔天恨意和深入骨髓的絕望,如同毒火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
    他猛地一夾馬腹,青海驄爆發出最後的力量,長嘶一聲,載著他這位末路的親王,向著包圍圈相對薄弱、通往一片更深更密蘆葦蕩的方向,決死衝去!
    僅存的數十親衛紅著眼,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緊隨其後,用血肉之軀為他們的王撞開一條血路!
    張皮綆感覺自己快要燃燒起來了。從號角吹響的那一刻起,他就跟著堂兄張振江的“趟子”,像一股狂野的激流,狠狠撞進了韃子兵混亂的馬隊。
    他沒有戰馬,隻有一雙跑慣了大地的赤腳和那柄磨得鋥亮的短刃。
    他親眼看著平日教他拳腳的大個子李叔,被一個凶悍的蒙古騎兵連人帶矛劈成兩半;
    也看到隔壁村的二妞哥,用一柄糞叉捅穿了高頭大馬上清妖的脖子。
    混亂中,他失去了堂兄的身影。他像一頭紅了眼的小狼崽,憑借瘦小的身材在混亂的人腿馬腹間鑽行,看到倒地的清兵,不管死活,撲上去就用短刃狠狠紮向要害。
    一個清兵軍官摔在他麵前,他毫不猶豫地撲上去,短刃瘋狂地刺入對方的後頸,溫熱的血噴了他滿臉,腥氣衝鼻。
    少年急促地喘息著,拔出刀,在屍體的號衣上胡亂擦了一把,正要尋找下一個目標。
    就在這時,一陣異常激烈的廝殺聲和蒙古語的狂吼從不遠處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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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地抬頭,透過彌漫的硝煙和晃動的身影縫隙,看到了一麵殘破卻依舊張揚的大纛旗——黃底黑字,繡著猙獰的龍紋和巨大的“僧”字!旗下,一匹神駿異常卻渾身浴血的白馬正發狂般左衝右突,馬背上一個身披重甲、辮發花白的老將,揮舞著一柄寶刀,刀光過處,撚軍兄弟如割麥般倒下!
    那凶悍絕倫的氣勢,那身耀眼的甲胄,不是僧格林沁還能是誰?!
    一股冰冷的戰栗和滾燙的仇恨瞬間攫住了張皮綆!
    爹娘倒在血泊裏的畫麵清晰得刺眼!他忘了害怕,忘了自己隻是個半大孩子,眼中隻剩下那麵“僧”字大旗和旗下那個浴血的魔王!
    他矮下身子,像條滑溜的泥鰍,利用麥茬和屍體作掩護,不顧一切地朝著那核心戰團的方向拚命鑽爬過去。
    短刃的柄被他手心滾燙的汗水和血水浸得滑膩。
    僧格林沁的決死衝鋒,竟在刹那間撕開了一道口子!
    青海驄不愧是千裏挑一的神駒,負傷之下,依舊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和力量,載著主人一頭紮進了麥田邊緣那片濃密的、幾乎望不到邊際的蘆葦蕩。
    渾濁的泥水瞬間沒過了馬膝,堅韌的葦杆抽打在臉上身上。
    追兵被暫時甩開了一段距離,但四麵八方“搜僧妖”的呐喊聲如同追魂的喪鍾,越來越近。
    “噗!”一支流矢帶著惡風,狠狠釘入僧格林沁的左肩胛下方,穿透了鐵甲!
    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悶哼一聲,幾乎栽下馬背。
    緊接著,青海驄發出一聲淒厲到極點的悲鳴,前蹄一軟,轟然跪倒在及膝深的泥水裏,它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生命。
    巨大的慣性將僧格林沁狠狠拋了出去,重重摔在一片泥濘和水草混雜的窪地邊緣。
    冰冷的泥水灌入甲胄縫隙,刺骨的寒意和左肩鑽心的劇痛讓他幾乎昏厥。
    他掙紮著抬起頭,臉上沾滿汙泥和血漬,花白的胡須糾結在一起。
    他聽到了蘆葦叢外急促的腳步聲和兵刃碰撞聲,那是他的親衛在用生命為他爭取最後的時間。
    完了,徹底完了。縱橫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場!鹹豐皇帝倚重的目光、紫禁城那重重的宮闕、科爾沁草原獵獵的風……
    無數畫麵在瀕死的眩暈中閃過。
    他猛地拔出佩刀,刀尖抵住自己的咽喉,大清親王的尊嚴,絕不容許自己落入“撚匪”之手受辱!
    就在這生死一瞬的當口,一聲清脆卻帶著無法掩飾緊張和顫抖的少年叱喝,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後咫尺響起:“僧妖頭!還我爹娘命來!”
    僧格林沁渾身劇震!不是追兵大隊!竟是一個……孩子?他霍然回頭!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如同熔化的金液,斜斜地穿透層層疊疊的蘆葦杆,照亮了這片小小的泥濘窪地。
    就在僧格林沁身後不到十步的地方,一個瘦小的身影從一叢半人高的茂密蘆葦後猛地躍出!
    那少年渾身汙泥,臉上黑一道紅一道,分不清是血還是泥,隻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裏麵燃燒著張皮綆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混合了恐懼、仇恨和一種孤注一擲瘋狂的火焰!
    他手中緊握著一柄沾滿泥漿卻依舊閃著寒光的短刃,像一頭撲食的小豹子,朝著癱坐在泥水中的大清親王猛衝過來!
    那稚嫩卻充滿刻骨仇恨的呐喊,在寂靜下來的蘆葦蕩裏顯得格外刺耳。
    僧格林沁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清了那張臉,那分明還是個半大孩子的臉!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混雜著滔天的怒火直衝頂門!
    他,科爾沁親王,大清國的巴圖魯,縱橫天下無敵手的統帥,今日竟要死在一個乳臭未幹的撚匪小崽子手裏?這簡直是上天最惡毒的嘲弄!
    “小畜生!”僧格林沁發出一聲受傷猛虎般的咆哮,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壓過了劇痛和眩暈。
    求死的念頭被這極致的屈辱瞬間衝散!他用完好的右臂猛地撐地,竟在泥水中半跪而起!
    同時,那柄禦賜的、象征著他無上榮耀和權力的嵌寶石佩刀,帶著最後的、足以劈開山嶽的狂怒和絕望,卷起一道淒厲的寒光,朝著撲到近前的張皮綆攔腰橫掃而去!
    這一刀,凝聚了他畢生的武藝和此刻所有的生命力,快如閃電,重若千鈞!刀鋒割裂空氣,發出尖銳的嘶鳴!
    張皮綆隻覺得一股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將自己淹沒!
    他甚至看不清刀光的軌跡,隻看到那花白辮子下猙獰扭曲的麵孔和那柄仿佛來自地獄的寶刀!
    求生的本能和骨子裏那股被仇恨激發的凶悍,讓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做出了一個完全未經思考的動作,他沒有後退,反而將全身的力量和重量,借著前衝的勢頭,朝著那團致命的刀光合身撲了過去!
    手中的短刃,憑著無數次在田野裏練習戳刺的本能,不管不顧地、筆直地向前捅出!目標,正是那鎧甲縫隙下、劇烈起伏的胸膛!
    時間仿佛在血色的夕陽裏凝固了。
    “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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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是利刃刺穿血肉的悶響,清晰得令人牙酸。
    另一聲是沉重的、精鋼鍛造的寶刀砍入骨肉的恐怖鈍響。
    僧格林沁那凝聚了最後生命與驕傲的橫掃一刀,重重地砍在了張皮綆的左肩胛骨上!
    巨大的力量幾乎將少年單薄的身體劈成兩半!
    張皮綆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劇痛讓他眼前一黑,身體如同被折斷的蘆葦般向後倒飛出去,溫熱的鮮血從恐怖的傷口中狂噴而出,瞬間染紅了他破爛的衣衫和身下的泥水。
    然而,就在他身體被劈飛的同一瞬間,他拚盡全力捅出的那柄浸透了仇恨的短刃,也精準無比地、帶著少年全部的力量和重量,深深沒入了僧格林沁胸甲下方、靠近心髒位置的縫隙!
    冰冷的鐵器毫無阻礙地刺穿了內襯的皮革和錦袍,撕裂了肌肉,直至被堅硬的肋骨阻擋!
    僧格林沁的動作瞬間定格了。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那柄深深嵌入自己胸膛、隻留下一個粗糙木柄在外的短刃。
    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和空虛感,伴隨著劇烈的銳痛,瞬間攫住了他。
    全身的力量,連同那滔天的憤怒和無盡的驕傲,如同退潮般急速流逝。
    他試圖抬起手,想拔出那柄該死的匕首,想再看一眼那被他劈飛的小崽子死了沒有……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眼中最後的光芒,那屬於科爾沁草原雄鷹、大清王朝柱石的桀驁神采——迅速地黯淡下去。
    喉嚨裏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最終,他像一座崩塌的山嶽,帶著滿身的血汙和泥濘,麵朝下,沉重地、徹底地栽倒在那片渾濁的、混雜著自己和少年鮮血的泥水窪裏。
    渾濁的泥漿,淹沒了那張曾經令無數太平軍、撚軍聞風喪膽的威嚴麵孔。
    那柄禦賜的、象征著無上榮耀的嵌寶石佩刀,脫手飛出,“當啷”一聲,落在幾步外的泥水中,寶石在夕陽下閃了一下,隨即被濺起的泥點覆蓋,黯然失色。
    死寂。
    蘆葦蕩裏隻剩下風吹葦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隱傳來的零星廝殺與呐喊。
    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泥水的土腥氣,彌漫在空氣中。
    張皮綆倒在冰冷的泥水裏,左肩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口,帶來一陣陣眩暈。
    鮮血還在不斷湧出,帶走他的體溫和力氣。
    他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轉動脖子,看向幾丈外那片泥窪。
    那個龐大的、穿著華麗甲胄的身軀,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半張臉浸在泥水中。
    那柄他親手捅進去的短刃木柄,在夕陽下像一根醜陋的楔子,牢牢釘在僧妖頭的背上從張皮綆的角度看是如此)。
    他…死了?
    那個如同魔神般可怕、害死爹娘、屠戮無數鄉親的僧格林沁…真的被自己…捅死了?
    巨大的不真實感如同潮水般淹沒了張皮綆。
    劇痛、失血的冰冷、耗盡全力的虛脫,以及這荒謬絕倫卻又真實無比的結局,讓他腦子一片空白。
    他掙紮著想爬過去確認,但身體軟得像棉花,連動一根手指都困難。
    就在這時,蘆葦叢被嘩啦一聲分開!
    “皮綆!”一個熟悉又焦急的聲音傳來。是堂兄張振江!
    他帶著幾個同樣渾身浴血的撚軍兄弟,循著最後的廝殺聲終於找到了這裏。
    張振江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堂弟,臉色大變,剛要衝過來,目光卻猛地被泥窪中那具穿著獨特華麗甲胄的屍體死死抓住!
    那甲胄的樣式,那趴伏的姿態,尤其是那柄斜插在背上的、眼熟的短刃木柄……
    “那是…?!”張振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顫抖!
    他身後的幾個撚軍戰士也瞬間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停滯了!
    張振江一個箭步衝到僧格林沁的屍體旁,用腳用力將那沉重的身軀踢翻過來!
    泥水四濺,露出僧格林沁那張沾滿汙泥、雙目圓睜卻已毫無神采的臉龐,正是無數次出現在清廷邸報畫像上、讓所有撚軍恨之入骨的那張臉!
    “僧妖頭!是僧格林沁!”張振江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狂吼,聲音因激動而劈裂。
    “死了!僧妖頭死了!被我們宰了!”他猛地俯身,拔出那柄深深刺入僧格林沁胸膛的短刃,正是張皮綆的刀!
    他高高舉起那滴血的短刃,朝著漸漸被暮色籠罩的蘆葦蕩,朝著整個屍橫遍野的戰場,用盡全身力氣嘶喊:
    “僧妖頭死啦——!死在我們小兄弟張皮綆手裏啦——!!”
    這石破天驚的呐喊,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點燃了沉寂下來的戰場!
    “僧妖頭死啦!”
    “張皮綆殺了僧王!”
    “韃子王爺死啦!”
    狂喜的吼聲先是零星響起,隨即如同滾雷般迅速蔓延、匯聚、炸裂!從蘆葦蕩深處,到麥田戰場,再到遠方還在搜索殘敵的撚軍大隊!
    無數個聲音加入了這驚天動地的宣告!疲憊不堪的撚軍戰士們揮舞著手中的兵器,朝著天空瘋狂呐喊,淚水和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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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勝利的狂潮席卷了每一個角落,淹沒了清軍殘兵最後一絲抵抗的意誌。
    張振江小心翼翼地抱起幾乎昏迷的張皮綆,少年左肩恐怖的傷口還在流血。
    他扯下自己破爛的紅頭巾,用力按在傷口上止血,看著堂弟蒼白如紙的臉,聲音哽咽卻充滿了無上的驕傲:“好小子!好兄弟!你宰了僧妖頭!你給爹娘報仇了!給咱千千萬萬死在韃子手裏的鄉親報仇了!你是咱撚軍的大功臣!是天大的英雄!”
    張皮綆虛弱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看到的是堂兄激動含淚的臉,看到的是周圍撚軍兄弟狂喜崇拜的目光,聽到的是整個戰場山呼海嘯般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
    他費力地轉動眼珠,看向那具躺在泥水中的龐大屍體。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落在那張曾經無比威嚴、此刻卻沾滿泥汙死氣沉沉的臉上。
    爹…娘…他嘴唇翕動,無聲地念著。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釋然湧上心頭,滾燙的淚水終於混合著臉上的血汙泥漿,洶湧而出。他頭一歪,徹底昏死在堂兄懷裏。
    暮色四合,高樓寨的麥田與葦蕩徹底沉寂下來,唯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在晚風中飄蕩。
    張振江指揮著幾個兄弟,用一杆折斷的長矛和幾根堅韌的葦杆,迅速紮起一副簡陋的擔架,將昏迷的張皮綆小心地放上去。
    他俯身,毫不猶豫地抓住僧格林沁那根沾滿泥漿和血汙、象征著大清權威的花白辮子,抽出腰刀,寒光一閃!
    “嗤啦——”
    辮子應聲而斷。張振江將這條沉重的、沾著親王之血的發辮高高舉起,如同舉起一麵最輝煌的戰旗!
    他眼中燃燒著火焰:“帶上這狗王的腦袋!帶上他的頂戴花翎!帶上這狗辮子!讓天下人都看看,咱撚軍宰了大清的親王!走!”
    幾個精悍的撚軍戰士抬起擔架,另一人粗暴地割下僧格林沁的首級,連同那頂鑲嵌著寶石的親王頂戴,一起用一塊染血的黃布包了。
    一行人迅速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與無邊無際的蘆葦蕩深處。
    幾天後,僧格林沁那死不瞑目的首級和他標誌性的花白發辮,被懸掛在山東與河南交界的重鎮巨野城頭。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的驚雷,瞬間炸響整個華夏。
    紫禁城,養心殿。急報如同喪鍾般傳入。年輕的同治皇帝聞訊,臉色煞白如紙,手中的茶盞“當啷”一聲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龍袍也渾然不覺。
    隨即,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從深宮中響起:“僧王!朕的僧王啊——!”
    整個京城為之震動,王公大臣如喪考妣,一股大廈將傾的恐慌在九重宮闕間無聲地蔓延。
    而在千裏之外的江淮平原上,一隊打著“淮”字營旗、裝備著新式洋槍、步伐整齊的士兵正沉默地快速開進。
    帥旗下,兩鬢微霜的李鴻章麵無表情地聽著探馬回報僧格林沁戰死、全軍覆沒的詳情。
    他深邃的目光越過煙塵滾滾的官道,望向北方,那裏曾是僧王鐵騎馳騁的疆場。
    他緩緩地、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在眼底深處一閃而逝,隨即被鋼鐵般的冷靜取代。
    “傳令,”李鴻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各營按原定方略,加緊修築長牆壕壘。以靜製動,畫河圈地…剿撚大計,不容有失。”
    時代的風暴在僧王的頭顱高懸處轉向,舊日的雄鷹折翼於無名少年的利刃之下,而新的鐵幕,已在新式火器的硝煙中緩緩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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