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時空之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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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沙的深秋,寒氣已如刀鋒般銳利,無聲地切割著提督衙門灰暗的院牆。
    書房內,燭火搖曳不定,光影在周寬世那張飽經風霜、刻滿湘江風浪與戰場硝煙的臉上瘋狂跳躍。
    案頭堆積的塘報、地圖,連同窗外沉沉的夜色,都壓在他寬闊的肩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湖南提督,湘軍宿將,這名號曾是千鈞重擔,如今卻輕飄得像個諷刺。
    他粗糲的手指,下意識地探入懷中內袋深處。
    指尖最先觸到的,是一塊巴掌大小、棱角分明、堅硬如鐵的物件。
    武安君青銅噬魂盤。那冰冷的觸感,並非尋常金屬的涼意,而是一種沉甸甸、仿佛自九幽地底最深處滲出、帶著腐朽與死亡氣息的陰寒。
    每一次觸碰,都像有看不見的冰針紮入骨髓,帶來一陣短暫而尖銳的暈眩,仿佛靈魂被那寒意瞬間凍結了一角。
    緊隨其後的,是另一件截然不同的存在,雙魚玉佩。
    它圓潤、溫涼,如同兩塊相依相偎的暖玉,靜靜依偎著那森寒的青銅盤,傳遞著一種奇異的、幾乎帶著生命律動的暖意,小心翼翼地包裹著那份九幽之寒。
    這一冷一熱,一剛一柔,在他心口上方形成一種詭譎的平衡,如同他此刻被撕裂的內心,一半浸在知曉未來的冰水,一半困於無力改變的熔爐。
    然而,這死寂的平衡,在下一瞬被狂暴地撕碎!
    毫無征兆!一股難以想象的灼熱,猛地從緊貼胸口的青銅盤上炸開!
    那絕非尋常的體溫,而是仿佛燒得通紅的烙鐵,帶著毀滅一切的暴虐,狠狠摁在了他心口的皮肉之上!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從周寬世緊咬的牙關中擠出。
    他臉上僅存的血色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紙,如同死人。
    一股尖銳到無法形容、超越了肉體極限的劇痛,並非來自灼傷的皮膚,而是如同無形的巨錘,直接從他的顱腔最深處狠狠砸下、爆開!
    那感覺如此清晰,一隻看不見的、由純粹痛苦凝聚而成的巨手,蠻橫地攥住了他的腦髓,狠狠擠壓、揉捏,同時猛力向下撕扯,將五髒六腑一並拖入這瘋狂攪動的漩渦!
    “噗——!”
    滾燙的鮮血如同失控的泉湧,毫無預兆地從他口中狂噴而出。
    暗紅的血沫,在搖曳昏黃的燭光下,如同潑灑開的一幅觸目驚心的死亡潑墨畫,猛地濺射在書房冰冷的青磚地麵上,發出“嗤嗤”的微響。
    眼前的一切驟然被濃稠的黑暗吞噬,無數扭曲、閃爍的金星在虛無中狂亂飛舞,整個提督衙門,連同腳下的土地,都在瘋狂地旋轉、崩塌。
    高大魁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雙腿如同被無形的利刃瞬間斬斷。
    他像一座被抽掉了主梁的巨塔,轟然向前栽倒。
    額頭重重地、帶著骨肉撞擊的沉悶鈍響,磕在堅硬冰冷的紫檀木書案棱角上。
    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如同狂風暴雨中脆弱不堪的燭火,在那灼熱與劇痛交織的、無休止的撕扯與碾壓下,徹底熄滅,沉入冰冷、窒息、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
    冰冷。
    一種深入骨髓、黏膩濕滑的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的臉頰。
    周寬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野模糊一片,隻有冰冷的青磚地麵在眼前晃動。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每一次喘息,喉嚨裏都翻湧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鏽腥甜。
    冰冷的濕氣透過單薄的夾棉軍服,貪婪地汲取著他身體裏殘存的、微弱的熱量,凍得他上下牙關不受控製地劇烈磕碰,發出“咯咯”的輕響。
    他勉強動了動手指,指尖摸索著探向心口的內袋位置。
    僅僅是輕輕一觸,一股清晰的灼痛感便猛地傳來,仿佛那裏的皮肉已經被生生燙掉了一層。
    而更令他心膽俱裂的是,那枚緊貼著滾燙青銅盤的雙魚玉佩,此刻正散發著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如同實質的寒意!
    這股寒意並不凜冽刺骨,反而像一條冰冷但小心翼翼的溪流,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擁有生命的“謹慎”,極其精準地包裹著青銅盤中心那團仍在肆虐的、無形的灼熱烈焰。
    冷與熱在他的心髒上方激烈地對抗、消磨,形成一種短暫而脆弱的平衡。
    這絕非保護,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毫無情感的嚴厲警告!一種無聲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宣告,直接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妄動者,死!
    周寬世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最終頹然垂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絕望,如同這深秋的寒氣,瞬間浸透了他每一寸筋骨,遠比身體的傷痛更甚。
    預知又如何?手握這溝通幽冥、窺視天機的神器又如何?
    在這天地運轉、浩浩蕩蕩不可阻擋的曆史車輪麵前,他周寬世,不過是一隻被無形絲線牢牢捆縛在蛛網中心的螻蟻!
    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名為“毀滅”的巨輪,轟鳴著、無可挽回地碾向預定的軌道,而他,連一聲最微弱的、試圖警示的呐喊,都無法發出!
    那冰冷的青銅盤,那溫潤的雙魚玉佩,它們確實是通曉過去未來的鑰匙,但更是禁錮他靈魂、鎖死他咽喉的沉重枷鎖!
    記憶的碎片,帶著血腥氣和江南梅雨季特有的粘稠濕冷,猛地撞開時間的閘門,洶湧灌入周寬世的腦海。
    幻象!無比清晰、無比血腥的幻象,在他眼前展開:
    地點:天京城!那座巍峨的、被太平天國經營了十一年的“小天堂”!但此刻,它已化為人間煉獄!
    高大的城門在震耳欲聾的炮火中轟然洞開,無數穿著湘勇號衣、麵目因殺戮而猙獰扭曲的士兵,如同嗜血的潮水般瘋狂湧入!
    街道上,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太平軍的黃旗被踐踏在泥濘裏。老人被長矛捅穿,釘在燃燒的房柱上;婦女在尖叫中被拖入街邊的廢墟;
    幼小的孩童在混亂奔逃中被狂奔的馬蹄無情踏過,血肉模糊……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慘叫,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烈焰!
    衝天的黑煙遮蔽了天空,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皮肉焦糊的惡臭!
    一個熟悉的身影,頂戴花翎,騎在馬上,冷漠地揮手下令,正是曾國荃!
    他身後,是無數湘軍士兵,揮舞著滴血的刀矛,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撲向城內每一個角落……
    幻象的焦點猛地拉近!周寬世感覺自己就站在一條燃燒的街道中央,眼睜睜看著一個年輕的母親抱著繈褓中的嬰兒蜷縮在牆角。
    一個殺紅了眼的湘勇獰笑著撲過去,雪亮的腰刀高高舉起,對準了那母親絕望而空洞的眼睛……
    “住手——!!!”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遏製的驚怒和悲愴,如同火山般在周寬世胸腔內爆發!他目眥欲裂,喉嚨裏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這慘絕人寰的屠城景象,這同袍兄弟化身修羅的暴行,是他效忠的湘軍所為?
    是他浴血奮戰所追求的結果?!
    他猛地張開嘴,用盡全身力氣,要把這即將發生的、令人發指的暴行吼出來,吼給帳外的同袍聽,吼給中軍帳的大帥聽!
    必須阻止!必須阻止這場滔天罪孽!
    “屠城……天京……不可……”
    然而,就在他第一個字即將衝出喉嚨的瞬間——
    嗡!
    一直安靜地躺在青銅盤旁邊的雙魚玉佩,驟然發出一陣極其細微、卻帶著絕對威嚴的震動!
    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徹骨的寒意,如同最堅韌的冰蠶絲,瞬間纏繞上他的喉嚨,猛地向內收緊!
    同時,一股更強烈的、源於青銅盤的狂暴意念——混亂、殺戮、毀滅的狂熱意誌——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意識核心!
    “噗!”
    又是一口滾燙的鮮血從周寬世口中噴出,濺在案頭的地圖上,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他眼前一黑,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狠狠摜倒在地。
    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劇痛的胸腔,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他痛苦地蜷縮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雙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嚨,那裏如同被燒紅的鐵箍緊緊勒住,別說呐喊,連一絲微弱的氣息都難以通過。
    預知了未來,卻連一個警告的音節都無法發出!
    那冰冷的玉佩,如同最高明的獄卒,精準地鎖死了他試圖改變未來的可能。
    而青銅盤,則用最直接的痛苦,懲罰著他任何“僭越”的念頭。
    天京城那衝天的大火和絕望的哭嚎,仿佛就在耳邊燃燒、回蕩,而他,隻能像一條離水的魚,在冰冷的泥地上無聲地抽搐、窒息。
    時間在周寬世被詛咒的預知與永恒的沉默中無聲流逝。湘軍攻克了安慶,又圍困了天京。
    他官至湖南提督的頂戴沉重地壓在頭上,卻壓不住心底那日益滋長的、被命運玩弄的荒謬感和無力感。
    同治九年,夏末。周寬世駐節長沙提督衙門。
    書房窗外,蟬鳴聒噪,攪動著沉悶濕熱的空氣。
    他剛剛處理完一樁地方械鬥的呈文,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指尖習慣性地劃過胸前內袋的位置。
    青銅盤的冰冷和玉佩的溫涼,時刻提醒著他非人的處境。
    一絲不祥的悸動,毫無預兆地自青銅盤深處傳來,細微卻尖銳,如同毒蛇的吐信。
    來了!
    周寬世心頭猛地一沉,一種近乎麻木的預感攫住了他。
    他幾乎是認命般地、帶著一種自虐般的冷靜,將手指探入內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堅硬的盤麵中心。
    嗡!
    熟悉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嗡鳴瞬間貫穿顱腦!
    幽暗的青光在意識深處爆開,無數碎片化的景象裹挾著巨大的聲浪洶湧而至:
    地點:天津!法國領事館望海樓天主堂)!
    濃煙滾滾,火光衝天!憤怒的民眾如同決堤的洪水,手持棍棒、火把、磚石,瘋狂地衝擊著教堂的大門和高牆。
    窗戶被砸得粉碎,火焰貪婪地舔舐著華麗的彩色玻璃窗和雕花門楣。
    尖叫聲、怒吼聲、東西被砸毀的破碎聲、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混雜著法語和中文的絕望咒罵,匯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囂!
    幾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傳教士、修女)被憤怒的人群從教堂裏拖拽出來,棍棒、石塊雨點般落下,慘叫聲淒厲刺耳……。
    混亂中,有人點燃了旁邊的房屋,火勢迅速蔓延……。
    幻象陡然拉遠、拔高!如同蒼鷹俯瞰大地。天津城,這座北方的通商巨埠,已陷入一片混亂的火海!
    濃煙遮天蔽日!驚恐的人群在燃燒的街道上狼奔豕突。
    更遠處,渤海灣方向,幾艘懸掛著米字旗、星條旗、三色旗的鋼鐵巨艦,巨大的炮口緩緩轉動,冰冷地指向了煙火彌漫的天津城!
    那炮口深處,凝聚著毀滅的寒光!
    “夷……夷艦!”周寬世的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鐵手攥緊!他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教案一起,列強必以此為借口,大舉興兵!
    庚申年1860)圓明園的大火和洗劫,那刻骨的屈辱和慘痛,難道要在這天津重演?!
    不!這一次,他不能隻是看著!他必須做點什麽!哪怕隻是傳遞一個模糊的信號,一個警告!
    這念頭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燒毀了他長久以來在神器禁錮下養成的、近乎絕望的順從。
    “來人!”他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書房門外嘶吼,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激動而嘶啞變形,“快!備馬!取筆墨!八百裏加急!”
    門外親兵被提督大人從未有過的、近乎猙獰的嘶吼嚇了一跳,連忙應聲:“喳!”
    周寬世踉蹌撲到書案前,一把抓起狼毫筆,手指因為激動和恐懼劇烈顫抖,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奏事箋上,洇開一團團汙跡。
    他顧不上許多,蘸飽濃墨,筆走龍蛇,字跡狂亂得幾乎難以辨認:
    “天津教案,恐釀巨變!夷人借端,兵艦已迫大沽!懇請朝廷速派重臣如曾國藩、李鴻章)妥為彈壓交涉,萬勿使事態擴大,致啟外釁!切切!湘南周寬世頓首!”
    每一個字都寫得力透紙背,帶著他全部的恐懼和微弱的希望。
    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趕在列強艦隊炮擊大沽口、兵臨天津城下之前,將這警告送出去!送到朝廷!送到直隸總督那裏!隻要朝廷反應夠快,派出像曾、李這樣的重臣去強力彈壓、迅速交涉,或許,或許能阻止這場滔天大禍!
    “快!將此信……”周寬世猛地直起身,一手捂著劇痛欲裂的額頭,一手將寫好的信箋遞給衝進來的親兵隊長。
    就在信紙脫手、遞向親兵隊長的瞬間——
    嗡!!!
    懷中的青銅盤,仿佛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凶獸,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狂暴灼熱!
    那股熱量不再是烙鐵,而是如同熾熱的岩漿,瞬間灌滿了周寬世的胸膛!
    雙魚玉佩的寒意試圖包裹,卻如同冰雪投入熔爐,瞬間被吞噬殆盡!
    “呃啊——!”
    比在長沙書房那一次猛烈十倍不止的劇痛,在周寬世的頭顱和五髒六腑內同時炸開!
    那隻無形的巨手不再是撕扯,而是如同要將他的靈魂徹底捏爆!
    眼前瞬間一片血紅!他清晰地感覺到喉嚨深處湧上大股大股腥甜的液體。
    “噗——!”
    一大口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從他口中狂噴而出,盡數噴濺在剛剛遞出的、墨跡未幹的信箋之上!
    濃稠的血漿瞬間將那些狂亂的警示文字徹底覆蓋、模糊,變成一片刺目、汙穢、毫無意義的暗紅!
    信紙變得濕滑沉重,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
    親兵隊長驚駭欲絕地看著這一幕:“軍門!軍門您怎麽了?!”
    周寬世高大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直挺挺地向後轟然倒去!
    後腦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
    他雙目圓睜,瞳孔渙散,視野被濃稠的血色徹底淹沒,耳中隻剩下青銅盤那毀滅一切的、震耳欲聾的狂暴嗡鳴,以及雙魚玉佩徒勞無功、節節敗退的微弱悲鳴。
    天津城衝天的大火、列強巨艦冰冷的炮口、親兵隊長驚恐扭曲的臉……所有景象在血色的視野中旋轉、破碎、歸於徹底的黑暗。
    這一次的反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徹底,仿佛要將他這個妄圖撼動“定數”的螻蟻,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他失敗了。連一個染血的、模糊的警告,都無法送出這提督衙門的門檻。
    光緒二十年,初冬。遼東戰雲密布,敗報頻傳。平壤失守,黃海大戰失利……陰鬱的愁雲籠罩著整個帝國。
    長沙城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囂,市井間流傳著各種駭人聽聞的敗績和倭寇凶殘的謠言,人心惶惶。
    提督衙門書房內,燭火通明。周寬世枯坐案前,形容枯槁,兩鬢已染上濃重的霜色。連續數日,他幾乎未眠。
    懷中那青銅盤如同一個躁動不安的惡魔,持續不斷地傳遞著冰冷刺骨、帶著濃濃血腥和海水鹹腥的預兆。
    他強忍著不去觸碰盤心,但那越來越清晰的、毀滅性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終於,在一個寒風呼嘯、星月無光的深夜,那預感達到了頂峰。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愴和冰冷的絕望感,如同冰水般浸透了他的靈魂。
    他顫抖著手,從內袋深處取出青銅盤,放置在書案上。
    雙魚玉佩依舊緊貼著它,散發著微弱卻執著的溫潤光澤,仿佛最後的堤壩。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塵埃味的空氣,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麻木,將指尖按向盤心。
    嗡!
    幻象炸開!這一次,沒有衝天的火光,沒有喧囂的喊殺,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
    地點:黃海!威海衛!帝國耗費巨資打造的北洋水師鐵甲巨艦,如同被拔去了爪牙的巨獸,靜靜地、屈辱地停泊在冰冷的港內!
    港外,是密密麻麻、懸掛著旭日旗的倭寇軍艦,如同嗅到血腥的鯊群,將整個海灣死死封鎖!炮口森然!
    幻象猛地拉近!劉公島!一個陰冷的清晨,寒風如刀。一麵巨大的、刺目的白旗,在旗艦“定遠”號或是其他主要艦隻)的主桅杆上,緩緩升起!
    那抹慘白,在鉛灰色的天空和鐵灰色的軍艦映襯下,顯得如此刺眼、如此絕望!
    岸上,殘存的清軍士兵和島上百姓,麻木地望著那麵白旗,臉上是死灰般的絕望。
    海麵上,倭寇的汽艇囂張地穿梭往來,接收著投降的戰艦……
    恥辱!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恥辱感如同海嘯般將周寬世淹沒!
    他仿佛看到了無數甲午英魂在冰冷的海水中沉浮、哀嚎!北洋!那是李鴻章的命根子,更是大清海疆最後的屏障!
    覆滅了!就在眼前!就在這威海衛的港口裏,未發一炮,未做最後一搏,就這樣恥辱地升起了白旗!
    “不!不能降!”周寬世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牙齦幾乎滲出血來。
    他猛地抓起案頭的裁紙小刀,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的左手掌心狠狠一劃!
    “嗤啦!”
    皮肉翻卷,鮮血瞬間湧出,沿著掌紋滴落在早已鋪好的素白宣紙上。
    鑽心的疼痛反而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他蘸著自己的熱血,不顧掌心撕裂的劇痛,以指代筆,在紙上瘋狂地書寫!
    血字淋漓,帶著最後的悲憤和掙紮:
    “倭寇斷我後路,陸師危殆!速令丁汝昌北洋水師提督)率艦隊拚死突圍!
    或可保全一二,免致全軍盡墨,徒留千古之恨!切切!血書為證!”
    每一個血字都力透紙背,仿佛用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
    他不再試圖警告朝廷,不再幻想改變大局,隻求能將這最後的、拚死一搏的念頭,傳遞給那遠在威海衛、即將做出屈辱抉擇的丁軍門!
    哪怕隻能保存一艘鐵甲艦,哪怕隻能多殺幾個倭寇!這是他作為一個軍人,一個知曉結局的軍人,最後的、絕望的呐喊!
    寫罷,他猛地將血書折好,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攥著最後一點微弱的火星。
    他甚至沒有呼喚親兵,而是掙紮著起身,踉蹌著走向書房的角落。
    那裏,放著一個他早已準備好的、用來傳遞最緊急軍情的密封銅筒。
    他顫抖著,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染血的書信塞入銅筒,用力旋緊蓋子。銅筒冰冷的觸感,讓他灼熱的掌心感到一絲刺痛。
    他扶著牆壁,喘息著,一步一步挪到窗邊。窗外,是提督衙門沉寂的後院。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銅筒朝著院牆外用力擲去!
    銅筒劃破冰冷的夜色,越過院牆,落向外麵的街道。
    那裏,總會有人經過,總會有人撿到……也許……也許……
    做完這一切,周寬世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頭,軟軟地順著牆壁滑倒在地,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喘著粗氣。
    掌心傷口的劇痛和心口青銅盤持續的悸動交織在一起。
    他疲憊地閉上眼,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意識在無邊的冰冷和絕望中緩緩沉淪。
    他太累了,從身體到靈魂,都已被那無盡的預知和永恒的禁錮徹底榨幹。
    不知昏睡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兩個時辰。窗外的天色依舊漆黑如墨。
    一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在書房外響起,隨即是親兵刻意壓低的、帶著驚惶的聲音:“軍門?軍門您可安好?”
    周寬世猛地驚醒,心髒狂跳。他幾乎是撲到門邊,一把拉開房門。
    門外,親兵隊長手中,赫然捧著他昨夜奮力擲出的那個密封銅筒!
    “軍門,小的……小的在衙門外巡夜時,撿到了這個……像是從裏麵扔出來的……”親兵隊長臉色發白,顯然也意識到事情非同尋常。
    周寬世一把奪過銅筒,雙手因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他迅速旋開蓋子,手指探入——空的!
    不!他猛地將銅筒倒轉,用力拍打!
    一張折疊整齊的、素白的宣紙,飄然而出,輕輕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周寬世彎腰拾起,顫抖著展開。
    雪白的宣紙,平整如新。昨夜他用鮮血書寫的、力透紙背的每一個字,那些飽含著他最後掙紮與軍人血性的警示,那些殷紅的筆跡……全部消失了!
    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隻有紙張邊緣,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屬於他血液的微腥氣息。
    空白的紙頁,在昏暗的燭光下,像一張無聲嘲諷的巨大慘白的臉,冷冷地對著他。
    周寬世死死攥著這張空白的宣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窗外依舊沉沉的、看不到一絲光亮的夜空。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從腳底瞬間蔓延至頭頂。
    連這最後的、絕望的血書,也留不下絲毫痕跡。
    曆史,或者說那操控著神器、操控著命運的無形巨手,連他這一點點卑微的掙紮,都要徹底抹去,不留一絲漣漪。
    他喉嚨裏發出一陣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嗬嗬”聲,不是哭,也不是笑,是靈魂被徹底碾碎後,空洞的回響。
    那空白宣紙的嘲諷,比任何酷刑都更徹底地擊垮了他。
    他像個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木偶,頹然坐倒在冰冷的地磚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將頭深深埋入屈起的膝蓋之間。
    書房內死寂一片,隻有燭火不安地跳動,將牆上那個蜷縮的巨大黑影,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如同一個被遺棄在無邊黑暗中的、孤魂野鬼的剪影。
    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夏秋之交。
    長沙城的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奇異的躁動。來自京城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
    皇上銳意變法,“明定國是”的詔書震動天下,裁撤冗衙、廢八股、練新軍、設學堂……一道道詔令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長沙城裏的維新學會也辦得風風火火,報館的時論文章更是字字鏗鏘,直指時弊。
    一種久違的、混雜著希望與不安的亢奮,在沉悶已久的帝國肌體裏隱隱流動。
    提督衙門書房內,卻是一片與外界格格不入的死寂。
    周寬世獨自坐在陰影裏,案頭攤著一份《湘報》,上麵刊載著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誌士慷慨激昂的言論。
    燭光映照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每一道皺紋裏都刻滿了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洞悉一切的麻木。
    懷中青銅盤的冰冷觸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地提醒著他:風暴將至。
    預感的悸動如期而至,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和令人心頭發緊的冰冷。
    周寬世沒有猶豫,也沒有了往日的掙紮。
    他如同一個早已寫好結局的戲子,麻木地取出青銅盤,指尖按上那冰冷的盤心。
    嗡!
    幻象在意識深處展開,冰冷、清晰、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
    地點:北京城!肅殺的秋晨,天色陰沉得如同鉛塊。
    宣武門外,菜市口!平日裏喧囂的集市此刻死寂一片,被如狼似虎的兵勇團團圍住。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廉價煙草的味道。
    幾個穿著白色囚衣、發辮淩亂的身影,被五花大綁,推搡著押上臨時搭建的刑台。
    為首一人,麵容清臒,神色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殉道者的從容,正是譚嗣同!他身旁是林旭、楊銳、劉光第、楊深秀、康廣仁……
    監斬官冷漠地坐在高台上。劊子手抱著巨大的鬼頭刀,刀鋒在陰沉的晨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寒光。
    無數麻木或驚恐的麵孔擠在警戒線外,伸長脖子看著。
    “時辰到——!”一聲嘶啞的吆喝,如同喪鍾敲響。
    鬼頭刀高高揚起,帶著沉重的風聲!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譚嗣同仰天長嘯,聲震四野!那聲音裏沒有恐懼,隻有無盡的悲憤和壯烈!
    刀光落下!
    血光衝天!
    一顆顆不屈的頭顱滾落塵埃!噴濺的鮮血染紅了刑台的木板,也染紅了周寬世意識中那片冰冷的虛空!
    圍觀的人群中爆發出壓抑的驚呼和啜泣……
    幻象定格在譚嗣同滾落塵埃、雙目圓睜的頭顱上,那雙眼睛,仿佛穿透了時空,直直地望進了周寬世靈魂的最深處!
    “嗣同!!!”周寬世在心底發出無聲的、撕裂般的呐喊。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憤怒,如同岩漿般在他沉寂已久的死火山內轟然爆發!
    他想衝上去!想對著那些麻木的看客嘶吼!想對著那些舉刀的劊子手咆哮!
    想告訴天下人,這些滾落塵埃的頭顱,是這個腐朽帝國最後一點光明的火種!不能殺!不能殺啊!
    他身體猛地前傾,雙手死死抓住書案邊緣,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
    他調動起全身每一絲力量,試圖衝破那無形的禁錮!
    喉嚨肌肉繃緊如鐵,胸膛劇烈起伏,他要吼出來!哪怕隻有一個字!哪怕隻是發出一聲含糊的悲鳴!
    然而,嗡!!!
    懷中的雙魚玉佩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幾乎凍結靈魂的極致寒意!
    這股寒意不再是溪流,而是瞬間化為萬載玄冰,將他從喉嚨到心髒,再到四肢百骸,徹底凍結!
    同時,青銅盤深處那股代表著“定數”的、狂暴而冰冷的意誌,如同九幽寒獄的罡風,猛地吹熄了他靈魂中剛剛燃起的那一絲反抗的火苗!
    周寬世的身體瞬間僵直!如同被施了最惡毒的定身法咒!
    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呐喊,都被死死地、絕對地禁錮在軀殼之內!
    他隻能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僵坐在寬大的提督座椅上,全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限,卻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隻有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布滿血絲,死死地、絕望地圓睜著!
    瞳孔深處,倒映著意識中那不斷重複的血腥畫麵,刀光落下,頭顱滾落,熱血噴濺!
    無聲的呐喊在他被凍結的軀殼內瘋狂衝撞,卻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巨大的痛苦和無力感,如同兩座沉重的大山,將他死死地壓在這象征著權力的座椅上。
    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靈魂在這無聲的禁錮和絕望的目睹中,發出如同琉璃寸寸碎裂般的哀鳴。
    那聲音,隻有他自己能“聽”到,冰冷而清晰。
    戊戌年的血腥氣息,在菜市口六顆頭顱落地的那一刻,便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纏繞著帝國的心髒,也纏繞著周寬世日益枯槁的靈魂。
    他變得更加沉默,如同提督衙門庭院裏那些落盡了葉子的老樹,隻剩下嶙峋的枝幹,沉默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時光的腳步沉重地踏入光緒二十五年,深秋的風卷著枯葉,在長沙城的大街小巷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提督衙門書房內,燭火依舊。周寬世枯坐如石,案頭放著一份剛從京城輾轉而來的邸抄。
    上麵的文字冰冷而簡潔,宣告著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伏誅的“定案”。
    窗欞外,暮色四合,最後一點天光被黑暗吞噬。
    就在這時,懷中那沉寂了許久的青銅盤,毫無征兆地再次悸動了一下。
    這一次,沒有預兆性的灼熱或冰冷,隻有一絲極其微弱、近乎歎息般的波動,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感。
    周寬世布滿老人斑、如同枯枝般的手,緩緩抬起,極其緩慢地探入懷中內袋。
    指尖首先觸到的,是那依舊堅硬冰冷的青銅盤。然而,就在他的指尖掠過盤麵,觸碰到旁邊那雙魚玉佩的瞬間——
    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銳到極致的冰冷,如同淬毒的冰針,猛地從玉佩上刺出,狠狠紮入他的指尖!
    “嘶!”
    周寬世倒抽一口冷氣,手指猛地一縮,指尖瞬間變得麻木刺痛。
    他驚疑不定地將雙魚玉佩取了出來,湊到搖曳的燭光下。
    溫潤的玉佩表麵,那兩條首尾相銜、原本玉質瑩白、形態祥和的鯉魚,此刻竟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變化!
    其中一條鯉魚的身體,從頭部開始,向下蔓延出一縷縷如同蛛網般、極其纖細卻又清晰無比的血色紋路!
    那血色並非浸染,更像是從玉石最深處滲透而出,鮮豔、妖異,帶著一種不祥的粘稠感,如同凝固的血絲,正緩慢地、無可阻擋地侵蝕著原本純淨的玉質!
    另一條鯉魚依舊溫潤潔白,但它的姿態,在燭光的晃動下,竟隱隱透出一種試圖掙脫束縛、奮力向前遊動的掙紮感!
    首尾相銜的和諧被打破了,一種無聲的對抗和撕裂感,從那小小的玉璧上彌漫開來。
    周寬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盯著玉佩上那蔓延的血紋。
    那血色,刺得他眼球生疼,仿佛又看到了菜市口刑台上噴濺的熱血。
    一種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冰冷的明悟,如同這深秋的寒露,瞬間浸透了他早已枯槁的身心。
    警告?不。
    輪回。
    這血色的紋路,是上一個被碾碎的、試圖改變“定數”的犧牲者留下的印記。
    而另一條魚的掙紮,則預示著下一個不自量力的“妄動者”已在路上。
    他周寬世,不過是這無盡宿命長河中,被那兩件冰冷神器,偶然選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見證者。
    他看過了太平天國的覆滅,看過了天津教案的恥辱,看過了北洋水師的沉沒,看過了戊戌變法的喋血……
    他以為自己承受了知曉天機的痛苦,卻原來,連這痛苦本身,也不過是曆史巨輪碾過時濺起的一粒塵埃。
    下一個是誰?他不知道,也無需知道。結局早已注定。
    掙紮是徒勞,呐喊是虛無。
    他所能做的,隻是坐在這提督衙門冰冷的書房裏,等待著下一個預知的畫麵,等待著下一次靈魂被撕扯的劇痛,等待著那玉佩上,再多添一縷新的、絕望的血色紋路。
    燭火“劈啪”爆出一個燈花,光線驟然明亮了一瞬,隨即又黯淡下去,將周寬世那張布滿溝壑、如同風幹橘子皮般的臉,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枚染上血紋的雙魚玉佩,重新按回胸口,緊貼著那冰冷堅硬的青銅盤。
    指尖傳來玉佩那熟悉的溫潤涼意,卻再也無法驅散那徹骨的冰冷。
    他微微佝僂著背,深陷在寬大的提督座椅中,一動不動,仿佛已與這書房內沉重的陰影融為一體。
    窗外,長沙城的暮色徹底沉淪。
    風卷著枯葉,拍打著窗紙,嗚咽聲不絕,如同曆史車輪碾過無數塵埃時,發出的、永恒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