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曾左交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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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京城被湘軍攻陷後的第十日,籠罩在城池上空的濃煙終於顯出些微消散的跡象,卻並未帶來絲毫清爽。
那是一種混雜著焚燒未盡木料、焦糊皮肉和濃稠血腥的濁重氣味,沉甸甸地壓著這座剛剛經曆浩劫的巨城,也沉沉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肺腑之上。
空氣凝滯,悶熱如同蒸籠,連往日聒噪的蟬鳴都被這沉重的氣息扼殺殆盡。
馬蹄踏在廢墟間的碎石瓦礫上,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哢噠”聲。
曾國荃端坐馬背,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蟒袍在破敗的背景下顯得格外突兀刺眼。
他麵色黧黑,眼袋浮腫,是連日縱酒慶功留下的痕跡,但那雙眼睛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亢奮的火焰。
他緩緩策馬,沿著昔日太平天國天王府外那條寬闊的“禦道”巡視,目光掃過兩旁被大火舔舐得焦黑扭曲的巨大梁柱、傾頹的宮牆、散落一地的琉璃瓦碎片和尚未清理幹淨的暗紅血漬。
空氣中那股混合的焦臭與血腥,鑽入他的鼻腔,竟奇異地讓他感到一種滿足的興奮。
“製台大人!”一名親兵統領策馬從前方奔回,馬蹄踏起一片灰燼,臉上洋溢著難以抑製的激動。
“聖庫!兄弟們把聖庫的殘址翻了個底朝天!雖然被長毛賊臨走前放火燒過,搶過,可那地窖深啊!
銀子熔成了餅,金子也燒得變了形,可成色還在!堆得像小山一樣!還有成箱沒燒透的珠寶玉石,翡翠瑪瑙……數都數不過來啊!”
曾國荃的嘴角猛地向上扯動了一下,牽扯出臉頰上幾道深刻的紋路,形成一個僵硬而貪婪的笑容。
連日來的焦灼等待和隱秘操作,不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沙啞的回應:“嗯。”這聲“嗯”仿佛帶著滾燙的溫度,泄露了他極力壓製的狂喜。
他猛地一夾馬腹,座下健馬吃痛,長嘶一聲,箭一般朝著親兵統領來時的方向衝去。
馬蹄踏過滿地狼藉,踏過那些無人收殮的模糊屍骸,踏過太平天國曾經的輝煌與野心,直奔向那傳說中埋藏著天國十年劫掠財富的深淵。
他身後跟著的幕僚和親兵們,也個個眼中放光,鞭子狠狠抽在馬臀上,緊緊追隨。
聖庫殘址的景象,遠比親兵統領的描述更具衝擊力。
那是一片巨大的、被烈火焚燒過的廢墟焦土,焦黑的斷壁殘垣沉默地矗立著,如同怪獸的肋骨。
在廢墟中央,已被湘勇們粗暴地掘開了一個巨大的深坑。
坑底,果然堆滿了令人窒息的財富:白花花、熔鑄成各種奇形怪狀的銀餅銀塊,在殘存的天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冷光;金塊扭曲著,泛著沉甸甸的暗黃;
還有散落其間的各色寶石,紅的、綠的、藍的,即便蒙上了厚厚的煙灰,也難掩其璀璨的本色。
更多的箱子被從坑底拖拽上來,撬開,裏麵是尚未完全損毀的珍珠、玉器、古董字畫……空氣中彌漫著金屬、塵土和未散盡的煙火氣。
曾國荃勒住馬,居高臨下地望著這片被挖掘出來的金山銀海。
他翻身下馬,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坑邊,隨手從腳下抓起一把散落的碎銀子,冰涼的觸感從掌心直抵心尖。
他用力攥緊,銀子尖銳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但這痛感卻帶來一種無比真實、無比強烈的快意。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周圍一張張因激動和貪婪而扭曲的麵孔,他的將領、他的親兵,這些都是他九死一生從死人堆裏帶出來的兄弟。
他猛地將手中碎銀向人群中奮力一拋!
“弟兄們!苦熬了這些年,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圖個什麽?”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洪亮,蓋過了廢墟間的風聲。
“今日,天佑我湘軍!這些!都是你們的血汗錢!是朝廷欠你們的犒賞!拿!能拿多少拿多少!記著,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誰敢多嘴,休怪本帥軍法無情!”
短暫的死寂之後,人群轟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狂吼:“謝大帥恩典!”“大帥萬歲!”無數身影如同饑餓的狼群,不顧一切地撲向那深坑,撲向散落滿地的金銀珠寶。
爭搶聲、碰撞聲、狂笑聲瞬間淹沒了這片廢墟。
曾國荃站在沸騰的人潮邊緣,看著這瘋狂的一幕,臉上那僵硬的笑容終於徹底舒展開來,帶著一種主宰命運、攫取一切的滿足。
財富的濁流在他腳下洶湧,淹沒了天京的餘燼,也暫時衝淡了他心中那份關於幼天王下落的隱憂。
天大的功勞,潑天的富貴,似乎都已牢牢在握。
正午的日頭毒辣辣地懸在頭頂,毫無遮攔地炙烤著殘破的天京城。
曾國荃已從聖庫那片喧囂的泥沼中抽身,回到了臨時設在原忠王府內的行轅。
大堂裏還算陰涼,空氣中飄浮著新鋪地磚的塵土味和淡淡的血腥氣,驅不散,也蓋不住。
他卸了厚重的蟒袍,隻著一件月白色細棉布中單,敞著懷,斜倚在鋪了虎皮的太師椅上,粗重的喘息尚未完全平複。
聖庫的銀山金海還在眼前晃動,指縫間仿佛還殘留著碎銀的冰涼觸感和尖銳棱角帶來的刺痛。
幾個心腹幕僚垂手侍立一旁,臉上同樣殘留著興奮的潮紅,眼神交換間滿是心照不宣的得意。
堂中死寂,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傷兵哀嚎。
就在這時,急促得近乎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份沉悶的寂靜。
一個負責傳遞文書的心腹師爺幾乎是踉蹌著衝了進來,臉色煞白,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沾濕了前襟。
他手裏緊緊攥著一份薄薄的紙卷,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紙,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大……大帥!”師爺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將那份紙卷高高舉過頭頂,“急……急件!從京城……加急……送來的!”
曾國荃正沉浸在財富的迷醉和首功在握的誌得意滿中,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和師爺的失態攪得心頭火起。
他濃眉一擰,不耐煩地嗬斥道:“慌什麽!天塌了不成?拿來!”
師爺連滾帶爬地膝行幾步,將那份猶帶著驛馬汗氣的紙卷遞到曾國荃手中。
曾國荃漫不經心地扯開係繩,將紙卷抖開。
目光甫一觸及那上麵清晰工整的字跡,他臉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間退得幹幹淨淨,隻餘下一片駭人的死灰。
那並非朝廷明發的邸報,而是通過隱秘渠道抄錄來的左宗棠拜發奏疏的副本!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劇毒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眼窩:
“……偽幼逆洪福瑱洪天貴福),實未伏誅。據逃出難民及被擄釋回者眾口一詞,六月十六夜城破時,該逆由數百悍賊拚死護佑,自缺口逸出,遁走廣德、湖州一路……江寧克複,首功自偉。然曾國荃貪功冒進,疏於防範,致令元惡巨憝脫逃,遺禍無窮。事後更虛報偽幼逆已死,欺君罔上,其心可誅!此等大謬,若不嚴究,何以彰國法而儆效尤?……”
“欺君罔上”!
“其心可誅”!
八個大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曾國荃的視網膜上,燙進他的腦髓裏。
他捏著紙卷的手指猛地痙攣,指甲深深掐進了堅韌的桑皮紙中,發出細微的撕裂聲。
一股滾燙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液體猛地從喉頭湧上,衝得他眼前金星亂冒。他死死咬住牙關,硬生生將那口腥甜咽了回去,齒縫間卻已滲出殷紅的血絲。
“左——騾——子!!!”
一聲野獸瀕死般的咆哮猛地撕裂了大堂的寧靜!那聲音嘶啞、狂暴,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怒和刻骨的怨毒,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砰——嘩啦!”
他手邊小幾上那隻價值連城的成化鬥彩纏枝蓮紋茶盞,被他抄起來,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摜在地上!
名貴的瓷器瞬間粉身碎骨,滾燙的茶湯和鋒利的碎片四散飛濺,潑灑在猩紅的地毯上,也濺濕了旁邊幕僚的袍角。
大堂內死寂得可怕。
所有幕僚、親兵,連同那個送信的師爺,全都麵無人色,“撲通”、“撲通”跪倒一片,額頭死死抵著冰涼的地磚,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大氣不敢出一口。
隻聽見曾國荃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一聲重過一聲,在大堂內回蕩。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此刻紅得如同地獄裏爬出的惡鬼,死死盯著手中那份已被他捏得不成樣子的奏疏抄本,目光凶狠得像是要穿透紙張,將遠在蘇杭前線的左宗棠生吞活剝!
“好!好一個左季高!好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曾國荃的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渣,“老子在前麵浴血搏命,死傷多少弟兄才拿下這金陵城!他倒好!躲在蘇杭富庶之地,喝著清茶,搖著鵝毛扇子,等著摘現成的桃子?!摘不到,就給老子背後捅刀子!捅得又狠又毒!‘貪功冒進’?‘疏於防範’?‘欺君罔上’?他娘的!他左騾子算個什麽東西!一個落第的窮酸舉人!靠著拍馬逢迎才混到今天!也配來指摘老子?!”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因為暴怒而微微搖晃,像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
他揮舞著那份奏疏抄本,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他懂個屁的打仗!他懂個屁的臨陣決斷!城破之時,一片大亂!老子既要肅清殘敵,又要防備反撲,還要看住那些紅了眼的兵痞!他左騾子坐在幾百裏外的蘇杭,倒把老子管束不力的屎盆子扣得嚴絲合縫!還‘偽幼逆遁走廣德’?放他娘的狗臭屁!老子親眼看著那小王八蛋的屍體!燒得焦黑!要不是老子搶得快,連那點渣子都讓亂兵踩沒了!他左騾子哪隻眼睛看見人跑了?啊?哪隻眼睛?!”
他越罵越怒,唾沫星子噴濺,脖頸上的血管突突狂跳,仿佛隨時會炸裂開來。
極度的憤怒燒灼著他的理智,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刀,寒光一閃!“哢嚓!”一聲刺耳的裂響,身旁一張硬木花梨木茶幾的一角,竟被他一刀生生劈斷!斷口處木茬猙獰。
“彈劾老子?!想踩著老子的腦袋往上爬?!做他娘的清秋大夢!”
他提著猶在嗡鳴的刀,刀尖直指東南方蘇杭方向),如同指向那個無形的仇敵,“他左騾子以為坐鎮蘇杭,就能騎到老子頭上拉屎了?老子打下江寧的時候,他在哪兒?老子砍下李秀成腦袋的時候,他又在哪兒?!這潑天的功勞,這湘軍第一人的名頭,隻能是我曾老九的!誰也搶不走!左騾子,你等著!老子跟你沒完!不死不休!”
咆哮聲在空曠的大堂裏隆隆回蕩,震得人耳膜生疼。跪在地上的眾人噤若寒蟬,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
就在這暴怒的聲浪達到頂峰,曾國荃幾乎要提刀衝出大堂,仿佛要立刻去尋左宗棠拚命的當口,一個身影悄無聲息的走到他麵前。
來人正是曾國荃最為倚重的心腹劉連捷,為人極其謹慎周密。
他臉色比跪著的其他人更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雙手捧著一份薄薄的、毫不起眼的紙條,高舉過頭頂,指尖也在微微顫抖。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絕望的寒意,在這狂怒的餘波中,卻清晰得如同冰錐刺入耳膜:
“大……大帥息怒!有……有密報!剛剛……從廣德那邊……八百……八百裏加急……送來的……”
劉連捷的聲音艱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帶著血沫子。
“確……確認了……偽幼主洪福瑱……未死……由偽堵王黃文金等數百死黨……護著……已……已至廣德……正往湖州方向流竄……”
“嗡——”
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銅鍾在曾國荃的腦殼裏被狠狠撞響!震得他眼前一黑,耳朵裏隻剩下尖銳的蜂鳴。
方才那焚天煮海的狂怒,如同被兜頭澆下了一整座冰山的雪水,“嗤啦”一聲,瞬間熄滅得無影無蹤,隻留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片死寂的灰燼。
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腳下踉蹌,蹬蹬蹬連退三步,沉重的身軀撞在身後那張鋪著虎皮的太師椅扶手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才勉強穩住。
他握著佩刀的手,不知何時已鬆開了力道,沉重的精鋼腰刀“哐當”一聲砸落在水磨方磚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翻滾了幾下,寒光刺眼。
那份左宗棠的奏疏抄本,也從他另一隻手中無力地滑落,飄然掉在碎裂的瓷片和潑灑的茶湯裏,墨跡迅速被汙濁的液體洇染、模糊。
劉連捷的聲音還在繼續,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他已然麻木的心上:“……更……更棘手的是……左……左季高在奏疏裏……雖未明言……但……但句句……似乎……似乎都影射……影射聖庫……”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在蘇杭那邊的線報……怕是……怕是連……連大帥您……分潤……的細目……都……都摸到了一些……”
“影射聖庫……分潤細目……”這幾個字如同毒蛇的信子,嘶嘶地鑽入曾國荃的耳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凍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空洞地落在地上那張被汙損的奏疏抄本上。
左宗棠那工整的字跡,此刻在他眼中扭曲、放大,每一個筆畫都變成了冰冷的、閃爍著寒光的刀鋒,直指他內心最深處那不可告人的隱秘角落。
幼天王跑了,是事實。左宗棠精準地揪住了這點,彈劾他“欺君罔上”,已是死穴。
可這“欺君罔上”的罪名,若僅限於“謊報幼天王死訊”,或許尚可推諉於戰場混亂、信息不明,還有一線辯駁掙紮的餘地。然而……聖庫!
那如山如海的金銀!那被他默許甚至煽動部下哄搶、私分的天國財富!
這才是真正的、足以將他曾家滿門抄斬、萬劫不複的死穴!
左宗棠這個“影射”,如同黑暗中射來的毒箭,沒有明指,卻比暗指更狠毒、更致命!他怎麽會知道?
他怎麽可能連那些分潤的細枝末節都探知一二?!他在蘇杭的眼下,竟然如此無孔不入?!
恐慌,純粹的、冰冷的、足以凍結血液的恐慌,如同無數隻冰冷滑膩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曾國荃的心髒,越收越緊。
方才那股支撐著他咆哮、怒罵、劈砍的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得幹幹淨淨。
一股巨大的、難以抗拒的虛脫感攫住了他,沉重如山的疲憊感猛地壓垮了他的腰杆。
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沉重的身軀頹然跌坐回那張冰冷的太師椅裏。
虎皮柔軟的觸感此刻隻讓他感到一陣惡寒。
他仰著頭,後腦勺重重地靠在堅硬的椅背上,雙目失神地望著大堂高高的、繪著模糊彩畫的藻井頂棚,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隻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吸氣都像在拉扯破碎的風箱,發出“嗬嗬”的、垂死般的喘息聲。
完了,這兩個字如同喪鍾,在他一片死寂的腦海中反複轟鳴。
大堂內死寂無聲,落針可聞。跪了滿地的人,連呼吸都屏住了,隻聽見曾國荃那沉重而斷續的喘息,像破舊的風箱在絕望地抽動。
碎裂的瓷片、潑灑的茶湯、汙損的奏疏、躺在地上的腰刀……狼藉的地麵無聲地映照著主人此刻崩塌的心境。
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名親兵統領幾乎是拖著腳步進來,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他手中捧著一個蓋著明黃緞袱的紫檀木匣,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大帥……”統領的聲音幹澀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惶恐,“聖……聖旨到了……傳旨欽差……已在前廳等候……”
“聖旨”二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在曾國荃已然麻木的神經上。
他失焦的瞳孔猛地一縮,身體下意識地挺直了一下,隨即又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般,更深地陷進冰冷的太師椅裏。
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隻剩下死灰一片。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隻發出“嗬嗬”兩聲無意義的嘶響。
一旁的劉連捷強撐著發軟的雙腿,連滾帶爬地湊上前,啞聲道:“大帥!快……快更衣!接旨……要緊啊!”
在劉連捷和幾個心腹手忙腳亂的攙扶下,曾國荃如同提線木偶般被套上了那身象征著功勳的九蟒五爪蟒袍。
金線繡製的蟒紋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猙獰,卻再也無法帶給他絲毫的威儀與底氣,反倒像一副沉重的枷鎖。
傳旨太監尖利而平板的聲音,在前廳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入曾國荃的耳膜:
“……谘爾曾國荃,攻拔江寧,剿除巨憝,功在社稷,朝廷原深嘉慰……然偽幼逆洪福瑱,實乃元凶遺孽,竟於城破之際乘隙脫逃,流竄湖廣,遺禍地方!爾身為主帥,疏於防範,責無旁貸!更聞有虛報戰果、混淆視聽之嫌……左宗棠所奏各節,著爾據實明白回奏,不得再有絲毫隱飾!……姑念前功,暫免嚴議。然江寧善後,著毋庸爾再行插手!所部湘勇,著即妥為裁撤、安置,勿滋事端!欽此!”
“偽幼逆脫逃……疏於防範……虛報戰果……左宗棠所奏……毋庸再行插手……著即裁撤……”
聖旨裏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曾國荃的臉上、心上。
他僵硬地跪在地上,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磚,指甲深深摳進磚縫裏。
裁撤!朝廷明旨裁撤他的湘軍!將他徹底排除在江寧善後之外!
這無異於當眾剝掉了他剛剛披上、尚未來得及焐熱的功臣外衣,將他打回原形,甚至比從前更加不堪!
左宗棠!又是左宗棠!他那道奏疏,竟真的化作了一道勒緊他脖頸的絞索!
“臣……曾國荃……領旨……謝恩……”他艱難地、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
傳旨太監麵無表情地合上聖旨,眼神掃過曾國荃灰敗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轉身離去,留下滿堂死寂。
聖旨的墨跡未幹,江寧城內外的氣氛已然劇變。
那股因破城和劫掠聖庫而鼓噪起的、盲目的狂熱,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的、山雨欲來的惶恐和猜忌。
無形的裂痕,以驚人的速度在湘軍這座龐大的山頭內部蔓延、加深。
“聽說了嗎?九帥……被申飭了!聖旨都下來了!”
“何止申飭!聖庫的事……怕是捂不住了!左製台那邊捅上去的!”
“左製台?他坐鎮蘇杭,怎知江寧的事?莫非……”
“噓!小聲點!你沒見這幾天,營裏那些操著湘陰口音、跟過左大帥的老兄弟,眼神都不對勁了?聽說左帥在蘇杭的密探早就……”
“九帥要裁軍了!咱們……咱們這些跟著九帥死戰江寧的,到頭來算什麽?”
“聽說左製台那邊……在閩浙廣東,正缺人手剿長毛餘孽呢……從蘇杭過去也近……”
竊竊私語如同瘟疫,在營房間、在城垣下、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裏滋生、傳播。昔日同袍之間,眼神碰撞時,少了幾分同生共死的熱切,多了幾分疏離與審視。
一些資曆較老、籍貫湘陰或與左宗棠舊部有千絲萬縷聯係的軍官,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曾國荃嫡係人馬聚集的區域。
數日後,一封蓋著閩浙總督關防大印的公文,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漣漪。
公文措辭堂皇,以“奉旨清剿閩粵殘匪,廓清海疆”為名,明令征召“湘中敢戰精銳之士,隨軍南下,為國效力”,並承諾“功成之日,定當從優議敘,絕不埋沒忠勇”。
這無異於公開豎起了一麵招兵買馬的大旗,其矛頭所指,不言自明。
公文正是從蘇杭前線大營發出。
收到這封公文的當夜,曾國荃行轅的書房內燈火通明,卻彌漫著比外麵更深的寒意。
他枯坐在書案後,案頭堆著幾封兄長曾國藩從安慶輾轉送來的親筆信。
信中的字跡依舊沉穩,卻字字沉重,透著深深的疲憊與無奈:
“……季高左宗棠字)此舉,雖苛酷不念舊誼,然其據實陳奏,亦在情理之中。幼逆脫逃,確為兄疏失,授人以柄……聖意已明,裁撤在所難免。當此之際,宜忍痛斷腕,速裁驕兵,妥善安置,勿令生變,方為上策。萬不可意氣用事,再生枝節,致有負朝廷保全之意……至於左部招攬湘勇南下,此亦朝廷製衡之策,無可奈何。吾弟當以大局為重,忍一時之忿……”
“忍痛斷腕……無可奈何……以大局為重……”曾國荃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信紙上兄長那熟悉的字跡,指尖冰涼。
兄長的勸誡如同冰冷的枷鎖,將他最後一點不甘的反抗意誌也牢牢鎖死。
大局?朝廷的大局,就是將他們曾家兄弟,連同他們一手拉扯起來的湘軍,當作可以隨意揉捏、用完即棄的棋子!
而左宗棠,則成了朝廷手中那把最鋒利的、用來切割他們的快刀!
他猛地閉上眼,仿佛要將那蝕骨的恨意與屈辱強行壓下。
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片死寂的灰敗。
他提起筆,蘸飽了墨,手腕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筆鋒懸在空白的公文箋上,微微顫抖,久久落不下去。
最終,那飽蘸墨汁的筆尖,還是帶著千鈞之力,重重落下,寫下了那行注定要被湘軍子弟唾罵的字:
“……著令各營,即日起,除酌留老弱看守營盤、轉運輜重外,凡屬本部湘勇,無論官弁兵丁,一律……就地……遣散!……每人……酌發……恩餉……紋銀五兩……口糧半月……限十日內……離營歸籍……不得……遷延逗留……滋擾地方……違者……軍法從事!”
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剜他自己的心頭肉。寫罷,他頹然擲筆,墨點濺汙了紙箋,如同他此刻汙濁不堪的心境。
命令下達,如同巨石投入本已漣漪陣陣的水麵,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
絕望的哭嚎、憤怒的咒罵、失控的騷動,在昔日戰功赫赫的湘軍大營裏此起彼伏。
“五兩銀子!五兩銀子就打發了?!老子從廣西打到江寧,砍了多少長毛的腦袋?身上挨了多少刀槍?!就值這五兩賣命錢?!”
“九帥!九帥!你不能這樣啊!兄弟們跟著你出生入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狗日的朝廷!過河拆橋!卸磨殺驢!老子不服!”
“走!去閩浙!左製台在招兵!從蘇杭過去快得很!去那邊,總好過回家餓死!”
騷動如同野火,迅速蔓延。
曾國荃行轅附近,很快便聚集了黑壓壓一片被裁撤的湘勇。
他們衣衫襤褸,大多帶著傷,眼中燃燒著被拋棄的怒火和絕望的瘋狂。
有人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有人指著行轅大門,跳腳怒罵;更有失去理智的,開始推搡守門的衛兵,試圖衝擊轅門。
“滾開!我們要見大帥!”
“給條活路!不然老子們就……”
“反了!反了算了!”
守門的親兵臉色煞白,死死頂住轅門,刀槍已然出鞘,寒光閃閃,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一觸即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轅門內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曾國荃在數十名精銳親兵的簇擁下,麵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他依舊穿著那身蟒袍,身形卻仿佛佝僂了幾分,眼窩深陷,數日間竟似蒼老了十歲。
他沒有看那些群情激憤的士卒,目光空洞地投向轅門外混亂的人群,投向更遠處江寧城殘破的輪廓。
他緩緩抬起手。身後的親兵統領立刻會意,舉起一麵猩紅的令旗,猛地揮下!
“嘩啦啦——!”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機械摩擦聲響起。行轅兩側的高牆上、
轅門後的陰影裏,瞬間探出了數十具閃爍著寒光的強弩!
冰冷的弩箭,如同毒蛇的信子,齊刷刷地對準了轅門外躁動的人群。
弓弦緊繃的“吱嘎”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喧鬧聲戛然而止。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狂怒的人群瞬間被這森然的殺氣凍結了。
那些跳腳怒罵的、試圖衝擊的,全都僵在了原地,驚恐地看著牆頭那一片閃著死亡幽光的弩箭。
曾國荃的目光,這才緩緩掃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寫滿驚懼和絕望的臉。
他的聲音沙啞、幹澀,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決絕:
“兄弟一場……好聚好散。”
“餉銀,就這麽多。活路,各自去尋。”
“十日內,離營。”
“逾時……猶在此地聚眾喧嘩、圖謀不軌者……”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殺無赦!”
最後三個字,如同三記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被裁湘勇的心上。
絕望的死寂籠罩了轅門內外。
人群如同被無形的鞭子驅趕,開始無聲地、緩慢地後退、潰散。
有人失魂落魄地癱倒在地,有人捂著臉發出壓抑的嗚咽,更多的人,眼神空洞地望向東南方——那是蘇杭及更南方的閩浙方向。
數日後,秦淮河碼頭。渾濁的河水拍打著朽爛的木樁,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深秋的寒風卷過河麵,帶著刺骨的濕冷,吹得殘破的船帆獵獵作響。
碼頭附近,人喊馬嘶,一片混亂的繁忙。
無數被裁撤的湘勇,背著簡陋的行囊,拖家帶口,如同逃難般湧向停泊在岸邊的大小船隻。
他們臉上刻滿了離鄉背井的茫然和對未來的恐懼,與那些正在登船、神情中帶著一絲新希望、準備先往蘇杭集結,再投奔閩浙左軍的同袍,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咒罵聲、哭喊聲、船老大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湘軍分裂的淒涼挽歌。
與此同時,在杭州城另一側空曠的校場上,氣氛卻截然不同。
一麵嶄新的、繡著巨大“左”字的猩紅帥旗,在肅殺的秋風中高高飄揚,獵獵作響。
旗下,盔甲鮮明、刀槍閃亮的左係湘軍精銳,排成整齊森嚴的方陣。
士兵們挺直腰板,眼神銳利,望著點將台上那個清瘦挺拔的身影。
他們正是從蘇杭前線奉命抽調而來收部分投奔者並準備南下的左軍核心。
左宗棠一身一品麒麟補服,外罩玄色大氅,立於高台之上。
他麵容清臒,目光如電,掃視著台下肅立的數千健兒。
江風吹拂著他花白的胡須,更添幾分威嚴。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透過凜冽的寒風,清晰地送入每一個士兵的耳中:
“……天京雖破,餘燼未熄!閩浙粵海,殘匪流毒,勾結外寇,禍亂海疆!此乃朝廷心腹之患,亦是我等軍人未竟之責!今奉皇命,提勁旅南下,犁庭掃穴,務求一鼓蕩平,永絕後患!”
他的右手猛地向前一揮,指向遙遠的南方,動作幹脆利落,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
“三軍聽令!開拔!”
“開拔——!”傳令官雄渾的吼聲撕裂長空。
雄渾的戰鼓聲“咚咚咚”地擂響,如同沉雷滾過大地。尖銳的號角聲衝天而起,撕裂了江寧城上空凝滯的空氣。
龐大的隊伍如同一條蘇醒的鋼鐵巨龍,開始緩緩移動。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甲胄兵器的鏗鏘碰撞聲,匯成一股無堅不摧的洪流,踏起漫天征塵,堅定地向著東南方向閩浙方向),滾滾而去。
那麵巨大的“左”字帥旗,在隊伍最前方獵獵招展,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焰,刺破了深秋的灰暗。
幾乎在同一時刻,在江寧城西北角,靠近儀鳳門的一段殘破城垣上。
曾國荃獨自一人,如同石雕般佇立在獵獵的秋風裏。
他沒有穿那身顯赫的蟒袍,隻裹了一件半舊的青布棉袍,身影顯得格外孤寂蕭索。
深秋的寒風卷起他散亂的鬢發,灌入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東南方向。那裏,煙塵蔽天,正是左宗棠大軍開拔的方向。
那麵高揚的“左”字帥旗,在滾滾煙塵中若隱若現,像一根燒紅的針,深深刺痛著他的眼睛,更刺痛著他那顆被憤恨、屈辱和不甘反複啃噬的心。
城垣之下,昔日旌旗招展、營帳連綿的湘軍大營,如今已是一片破敗的廢墟。
營帳大多被拆走或焚毀,隻留下遍地狼藉的垃圾、燒黑的灶坑、丟棄的破鞋爛襪。
曾經喧鬧震天的校場,此刻空空蕩蕩,隻有幾隻無主的瘦狗在焦黑的土地上低頭嗅著,尋找殘羹冷炙。
空曠的地麵上,唯餘兩截斷裂的、焦黑的旗杆,突兀地矗立在荒煙蔓草之中。
那是湘軍大纛的殘骸,曾經象征著無上榮耀與力量的核心,如今隻剩下這淒涼的斷樁。
寒風掠過城頭,穿過那兩截斷裂旗杆的空隙,發出陣陣嗚咽般的尖嘯。
那聲音,時而低沉如泣,時而高亢如嚎,在這座剛剛經曆了血與火、如今又籠罩在分裂與離散陰影下的古城上空盤旋、回蕩,久久不息。
仿佛無數戰死者的魂靈在風中哭訴,又像是這支曾經威震天下的湘軍,在它走向分裂與消亡的最後時刻,所發出的、一聲悠長而悲愴的歎息。
曾國荃僵硬地站在嗚咽的風中,一動不動。
直到東南方的煙塵徹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地平線盡頭,直到那麵刺目的帥旗再也看不見一絲痕跡。
他依舊站著,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泥塑。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動作僵硬,仿佛每一個關節都已鏽死。他不再看那片象征著他權力崩塌的營地廢墟,不再看那兩截嗚咽的斷杆。
深秋冰冷的夕陽,將他孤長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布滿彈孔和血汙的城磚上,拉得老長,一直延伸到城牆下那片更深的、被硝煙熏黑的斷壁殘垣之中,最終被那片巨大的陰影無聲地吞噬、淹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