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閩山鎖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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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三年夏,金陵城破的煙塵尚未散盡,數千裏外的閩浙贛邊陲群山間,卻潛藏著太平天國最後的血脈。
康王汪海洋、侍王李世賢率數萬殘部,如受傷的群狼遁入層巒疊嶂、瘴癘彌漫的深林莽箐。
他們化整為零,依憑險峻地勢,神出鬼沒,專挑清軍防守薄弱處狠狠撕咬,一擊即走,將清廷在東南的統治攪得烽煙處處,人心惶惶。
消息傳至福州閩浙總督行轅,左宗棠正伏案疾書。窗外榕蔭濃密,蟬鳴聒噪,卻壓不住他眉宇間凝重的殺氣。
幕僚將一份沾著泥點的緊急軍報呈上:“大帥,汀州府急報!汪逆海洋率悍匪數千,昨夜突襲連城,焚掠官倉,守備殉國,縣衙被破!賊勢複熾!”
“啪!”左宗棠手中的紫毫筆管應聲折斷,墨汁濺汙了宣紙。他猛地起身,硬如鋼針的短髯根根戟張,眼中寒光迸射:“汪海洋!好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
他大步走到懸掛的巨幅東南輿圖前,鷹隼般的目光死死盯在閩、粵、贛三省犬牙交錯、
被朱砂反複圈點的那片區域——汀州府,正是這片地域的心髒。
“鑽山鼠輩,以為躲進這十萬大山,我左季高就奈何不得你了?”
數日後,福建提督劉典風塵仆仆,自前線趕回福州。
他帶來的消息更令人心驚:追剿的各路清軍疲於奔命,顧此失彼。
大軍合圍,太平軍則星散無蹤;一旦分兵據守,太平軍又聚若蜂蟻,猛攻孤懸之營。
左宗棠屏退左右,隻留劉典與幾位心腹將領於密室。
劉典指著輿圖上那些令人心悸的標記:“大帥請看,汪、李二逆狡詐異常,仗著山高林密,溪澗縱橫,與我周旋。
官兵進山,如盲人摸象;賊匪出山,則動若雷霆。長此以往,兵疲餉匱,非但難以剿滅,恐反為其所乘!”
左宗棠背著手,在輿圖前久久踱步,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廳堂內回響。
他粗糙的手指撫過汀州、龍岩、漳州、贛州那些熟悉的山川地名,最終,猛地停在汀州府上,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奇策?”左宗棠猛地轉身,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落,“對付這等鑽山耗子,哪來那麽多花哨的奇策!就用笨辦法、死力氣!當年在湘南,對付那些翻山越嶺的悍匪,靠的是什麽?——鎖!”
他抄起朱筆,飽蘸濃墨,在輿圖上以汀州為核心,向外重重勾畫:“傳我將令!”
“調集王德榜、劉明燈、黃少春、康國器各部主力精銳,齊集汀州!”朱筆在汀州位置狠狠一頓,墨跡幾乎要透出紙背。
“以此處為軸心,四麵張開鐵網!”筆鋒如刀,劃向龍岩、連城、上杭、武平、瑞金、會昌等環繞汀州的關隘要衝。“於這些咽喉之地,深溝高壘,扼守險要!多設卡倫,廣布眼線!晝夜巡查,飛鳥亦不得過!”
他擲筆於案,目光灼灼掃視諸將:“把汪海洋這條惡蛟,給我死死鎖在這片大山窩子裏!鎖牢了!鎖死了!叫他在裏麵撞得頭破血流,也休想再溜出去禍害一方!鎖住之後,”
左宗棠五指收攏,攥成鐵拳,重重砸在輿圖中心,“再給我攥緊拳頭!集中所有精銳,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一塊一塊地給我敲碎他!啃光他!”
朱砂勾勒出的死亡之環,在燭光下閃爍著凜冽的寒光。一場名為“鎖圍”的宏大剿殺棋局,在左宗棠的意誌下,於閩贛群山間驟然鋪開。
左宗棠的帥令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層巨浪。
汀州,這座扼守閩西山口的重鎮,瞬間成了巨大漩渦的中心。通往四麵八方的山道上,旌旗蔽日,塵土飛揚。
王德榜的“恪靖定邊軍”、劉明燈的“楚軍前營”、黃少春的“安武軍”……一支支左係湘軍勁旅,奉令從各自防區星夜兼程,匯聚而來。
士兵們大多麵容黧黑,帶著湖南鄉音,軍服雖已洗得發白甚至打著補丁,但眼神沉毅,步伐堅定,那是曆經百戰磨礪出的精悍之氣。
汀州城外,群山環抱。左宗棠親臨最前沿督造鎖圍工事。
他拒絕了親兵遞來的肩輿,撩起袍角,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濕滑泥濘的紅土山道上。
所見之處,人聲鼎沸,號子震天:
“嘿喲——加把勁喲!嘿喲——壘石牆喲!”
粗壯的圓木被數十人喊著號子合力抬起,轟然嵌入預設的深坑。巨大的條石在鐵釺鐵錘的鑿擊下火星四濺,棱角漸平,被疊砌成堅不可摧的壁壘。
鐵鍬翻飛,紅褐色的泥土被高高揚起,一道道深逾丈餘的壕溝沿著山脊蜿蜒伸展,如同給群山纏上了一條條巨大的鎖鏈。
扼守隘口的營壘上,新鑄的劈山炮、抬槍黑洞洞的炮口槍管森然指向密林深處。
每一處可能容人穿行的羊腸小徑,都設置了鹿砦、蒺藜,並有哨卡日夜值守。
左宗棠登上新築成的龍岩隘口主壘,腳下是濕滑的紅泥。他極目遠眺,層巒疊嶂盡收眼底。
山風獵獵,吹動他半舊的青布袍襟。提督劉典緊隨其後,指著腳下綿延的工事和遠處雲霧繚繞的群山:“大帥,各處隘口已按部署加固,卡倫哨探亦已撒出,飛鳥難渡。隻是……這山實在太大太深,賊蹤詭秘,不知何時才能逼其現身?”
左宗棠捋著短須,目光如磐石般堅定:“劉軍門,急不得!鎖圍之要,首在鎖死!如箍木桶,箍不緊,水必漏!汪逆便是那桶中之水。我軍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將包圍圈一寸寸收緊。斷其糧道,絕其消息,耗其銳氣!待其糧盡援絕,困獸猶鬥之時,便是我軍雷霆一擊,畢其功於一役之機!”
他指著遠處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這莽莽群山,看似是賊之屏障,待我鎖圍已成,便是其葬身之墳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石般的篤定,穿透山風,注入每一位將士的心底。
無形的鐵壁,正隨著湘軍將士的汗水與血水,在這片南國群山中緩緩合攏。
鐵壁合圍之勢漸成,如同巨大的磨盤開始緩緩轉動。
汪海洋很快嚐到了被“鎖”死的滋味。當他的隊伍如往常般試圖從連城與上杭之間的縫隙悄然鑽出,劫掠富庶的汀江沿岸村鎮時,迎接他們的是壁壘後驟然噴吐的猛烈火舌和滾木礌石。
王德榜麾下的“恪靖定邊軍”早已在此嚴陣以待,劈山炮的轟鳴震得山穀嗡嗡作響,抬槍排射織成死亡的火網。
太平軍猝不及防,丟下數十具屍體,狼狽地縮回莽茫林海。
不久,另一股試圖從武平方向突入江西的太平軍,也在黃少春部依托新築石堡的頑強阻擊下,撞得頭破血流。
消息不斷傳到汪海洋藏身的密營。
他焦躁地在陰暗的竹棚裏踱步,昔日銳利的眼中布滿血絲。
部將帶來的盡是壞消息:“康王!東麵龍岩隘口,劉明燈那狗賊的營壘修得跟鐵桶似的,探路的兄弟折了好幾個,根本過不去!”
“西麵瑞金方向,清妖的卡子密得像篩子眼,還有馬隊巡邏!糧隊……糧隊又被劫了!”
營地裏的氣氛日益壓抑,饑餓像無形的瘟疫開始蔓延。
野菜、草根、樹皮成了主食,偶爾獵得的野獸也杯水車薪。
傷員的呻吟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缺醫少藥,傷口潰爛發臭。
絕望的情緒如同山間的濃霧,籠罩著這支曾經縱橫東南的殘軍。
汪海洋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樁上,木屑刺破了手背,鮮血直流。
他麵目猙獰,眼中射出困獸般的凶光:“左妖頭!想困死老子?沒門!傳令各部,收攏!集中所有能戰之兵!老子要跟他拚了!打開一條血路!”
他選擇了鎖圍圈上相對薄弱的環節——汀州府西南,重巒疊嶂中的小城嘉應州今梅州)。
他企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此城,獲得喘息之機,甚至以此為據點,再次攪動風雲。
數萬太平軍殘部如同被逼入絕境的狼群,在汪海洋的帶領下,帶著最後一絲瘋狂,向嘉應州外圍的險峻屏障——黃沙嶂,發起了孤注一擲的衝擊。
黃沙嶂,山如其名。嶙峋的怪石裸露著赭黃的底色,陡峭的山坡上覆蓋著稀疏的灌木和低矮的鬆林。
深秋的寒風在山穀間呼嘯嗚咽,卷起陣陣沙塵。
這裏地勢險惡,易守難攻,是進入嘉應州的門戶,如今也成了汪海洋選定的生死戰場。
當太平軍漫山遍野,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揮舞著殘破的刀矛、少數殘存的鳥槍,向黃少春部據守的嶂口主陣地發起狂潮般的衝鋒時,左係湘軍早已嚴陣以待。
左宗棠親臨前線,將中軍大帳設在能俯瞰整個戰場的高坡上。
他依舊是一身樸素的青布袍,手拄一根硬木手杖,如同山崖上的一塊磐石。
“穩住!放近了打!”湘軍基層軍官沙啞的吼聲在陣地上此起彼伏。
士兵們依托著臨時搶修的胸牆和天然的巨石掩體,屏息凝神,任由太平軍的喊殺聲越來越近。
五十步!三十步!湘軍陣地上沉默得可怕,隻有粗重的喘息和槍械冰冷的觸感。
“開火!”
隨著一聲令下,死寂瞬間被打破!前排的抬槍、鳥槍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濃烈的硝煙瞬間升騰彌漫!
衝在最前麵的太平軍如同被無形的巨鐮掃過,成片栽倒。
緊接著,後排的火力梯次響起,形成綿密的彈幕。
太平軍的衝鋒勢頭為之一滯,但汪海洋親自壓陣,驅趕著後續部隊踩著同伴的屍體,悍不畏死地繼續向上湧!
“殺啊!衝上去就有活路!”太平軍士兵紅了眼,頂著不斷落下的滾木礌石和如雨點般的鉛彈,用血肉之軀衝擊著湘軍的防線。
戰鬥迅速進入白熱化。雙方在狹窄的山道上反複拉鋸、爭奪。刀光閃爍,矛影翻飛,血肉橫飛,慘叫與怒吼聲交織在一起,震得山穀轟鳴。
嶙峋的岩石被染成暗紅色,滑膩得難以立足。
左宗棠站在高處,神色冷峻如鐵。他透過彌漫的硝煙,精準地捕捉著戰場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他看到汪海洋那麵殘破的王旗在亂軍中異常顯眼地移動,正在組織又一次更凶猛的衝擊。
“傳令王德榜!”左宗棠的聲音斬釘截鐵,“所部精銳,從右翼密林穿出,直插汪逆中軍側後!告訴劉明燈,正麵給我死死頂住,一步不許退!黃少春部預備隊,隨時聽令投入反擊!”
一道道命令通過傳令兵迅速送達各營。
王德榜得令,親率一營最剽悍的“虎”字營老兵,如猛虎下山,悄無聲息地從側翼陡峭的密林中穿插而出,猛然出現在汪海洋親自督戰的太平軍攻擊部隊側後方!
這支生力軍的出現如同尖刀捅入肋部,太平軍的攻勢瞬間大亂!
就在這混亂之際,湘軍陣中一門隱蔽多時的劈山炮怒吼了!
炮口噴出長長的火焰,一顆熾熱的開花彈帶著死亡的尖嘯,不偏不倚,正落在汪海洋王旗附近!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火光與煙塵衝天而起!
“汪逆中炮啦!汪海洋死啦!” 湘軍陣地上爆發出震天的歡呼,這歡呼如同燎原之火,瞬間席卷了整個戰場!
太平軍的主心骨被斬斷,最後的士氣轟然崩塌。目睹主帥斃命,殘餘的太平軍徹底喪失了鬥誌,像無頭的蒼蠅般四散潰逃。
湘軍將士則士氣如虹,躍出工事,如同猛虎驅羊,向潰散的敵軍發起排山倒海般的追擊和清剿。
黃沙嶂上,左係湘軍的戰旗在硝煙中傲然飄揚,宣告著太平天國最後一支成建製抵抗力量的覆滅。
夕陽的餘暉潑灑在屍橫遍野、血跡斑斑的山巒上,映照著這場慘烈決戰的終結。左宗棠拄著手杖,望著山下潰敗的洪流,緊鎖多日的眉頭終於緩緩鬆開,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了一口積鬱已久的濁氣。
東南大地的烽煙,至此終於徹底熄滅。
嘉應州大捷的露布捷報)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飛向紫禁城。左宗棠“蕩平積年巨寇、肅清東南餘孽”的功勳,再次震動朝野。
朝廷褒獎的諭旨和厚重的賞賜紛至遝來。
然而,福州總督衙門的簽押房內,左宗棠麵對堆積如山的請功保舉文書和亟待安置的傷殘士卒名冊,臉上並無多少喜色,反而籠罩著一層深沉的憂慮。
幕僚輕聲提醒:“大帥,東南底定,朝廷已有裁撤冗兵、節餉養民之議。
我楚勇湘軍)各部,連年征戰,傷亡亦重,是否……” 後麵的話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已明:這支追隨他轉戰千裏、浴血餘生的左係湘軍,其命運已懸於一線。
金陵城破後曾國藩被迫大規模裁撤湘軍的殷鑒不遠。
左宗棠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庭院深深,幾株高大的木棉樹正綻放著火焰般的紅花。
他沉默良久,聲音低沉而堅定:“裁?往哪裏裁?將士們隨我出生入死,血染征袍,豈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他猛地轉身,眼中精光四射,“東南雖靖,然西北烽火連天!陝甘回亂未平,阿古柏竊據新疆,伊犁淪於沙俄!此誠國家心腹大患!我輩豈能高枕無憂?”
他走到巨大的帝國輿圖前,手指重重劃過長江黃河,最終停在遙遠的、標示著大片荒漠與雪山的西北疆域。
“傳我將令!”左宗棠的聲音斬釘截鐵,“汰弱留強,整軍經武!傷重者厚恤歸田,能戰者隨我西征!以閩浙剿賊之勁旅,為規複西域之根基!糧餉、軍械,我來向朝廷爭!船炮、火器,我來向洋行買!告訴三湘子弟,仗,還沒打完!功名,當取之於萬裏絕域!”
左宗棠的目光越過輿圖,仿佛已看到玉門關外漫天的風沙。
他苦心保存下來的這支左係湘軍,這湘軍血脈最後的精銳與餘燼,即將在更遼闊、更艱苦的戰場上,重新點燃為國守土的烽煙。
而他們的命運,也將與帝國西北的廣袤疆土緊緊相連。曆史的潮水,正裹挾著這支百戰餘生的力量,湧向那更為蒼涼壯闊的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