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馬尾軍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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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城在暮春的濕氣裏蘇醒,石板路上蒸騰起水汽,將三坊七巷的粉牆黛瓦洇染得輪廓模糊。
閩浙總督衙門內,鬆柏森森,卻壓不住一種鐵與血沉澱下來的肅殺。
左宗棠正伏案疾書,筆鋒銳利如刀,割裂著素白的宣紙,墨跡飽含著一股鬱勃難平的銳氣。
幾日前,千裏之外的京師朝堂上,那些質疑在閩省興辦船政、靡費國帑的奏疏,字字句句猶在眼前跳動,如同芒刺紮進他剛硬的脊梁。
“剿夷而不謀船炮水軍,是自取敗也!”林文忠公那夜湘江舟中的歎息,穿越二十餘載烽煙,此刻轟然回響在他耳畔,沉重如雷。
他擱下筆,指節捏得發白,胸中那團為船政燃燒的火,被這無形的冷水一激,反倒燒得更烈、更痛。
船政!船政!這不僅是水師,更是海疆的命脈,是雪洗前恥的利刃!
門外親兵靴聲橐橐,打破了書房的沉凝:“稟大帥,周軍門到了。”
“快請!”左宗棠霍然抬頭,眉宇間的沉鬱被一股急迫的期待衝散。
周寬世,這位湖南提督,與他一樣,是洋務這盤死棋局中,少數敢於落子、敢於搏殺的同道。
周寬世大步流星地進來,一身半舊的戎裝洗得發白,臉上風塵仆仆,眼中卻跳動著與左宗棠相似的、近乎亢奮的光。他身後,跟著一個身影。
左宗棠的目光越過周寬世寬厚的肩膀,落在那人身上。
一身簇新的寶藍色杭綢長衫,光滑得能映出窗欞的格子,腰間懸著塊水頭上佳的翠玉,隨著腳步微微晃動。
一張臉保養得宜,泛著商人特有的紅潤光澤,尤其那雙眼睛,靈活地轉動著,帶著慣看人情的世故和精明。
商賈!
左宗棠心底本能地浮起這兩個字,隨之湧上的是一股混雜著輕蔑與煩躁的濁氣。
船政,國之重器,關乎海疆存亡,豈能與這等錙銖必較、滿身銅臭的市儈之徒攪在一起?
他麵上雖未顯露,但擱在紫檀案幾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緊了一下,指節微微泛白。
“季高兄!”周寬世的聲音洪亮,帶著湖湘人特有的熱切,衝淡了幾分書房的肅穆,“船政開局,千頭萬緒,樣樣要錢,樣樣要物!兄弟我思來想去,這‘錢袋子’和‘采辦’的千斤重擔,非得此人不可!”
他側身,將身後那人讓到前麵,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動作間滿是推心置腹的信賴。
“這位,便是胡雪岩,光墉老弟!錢莊票號,通達南北;貨殖往來,遠及重洋。更難得的是,一顆拳拳報國之心,熾熱如火!”
胡雪岩上前一步,動作流暢自然,對著左宗棠深深一揖,腰彎得恰到好處,既顯恭敬,又不失商人的從容氣度:“草民胡光墉,拜見左製台大人。”聲音清朗,不卑不亢。
左宗棠端坐未動,隻是從鼻腔裏極其輕微地“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他的目光銳利如錐,冷冷地掃過胡雪岩那張堆滿謙和笑意的臉,試圖從那油滑的表象下,刺探出內裏的虛實。
那光滑的綢緞,那精明的眼神,那周身的市儈氣,無一不印證著他心中固有的成見:商賈賤流,重利輕義,如何能托付以軍國重器的根基?周寬世莫非是被什麽障眼法蒙蔽了?
書房裏一時靜默。
窗外,不知名的雀兒在濃密的榕樹蔭裏短促地叫了兩聲,更襯得室內空氣凝滯。
周寬世臉上的熱切笑容僵了僵,顯然察覺到了左宗棠那份冰水般的疏離與審視。
他幹咳一聲,正要開口再為胡雪岩剖白幾句,卻被胡雪岩一個極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搖頭動作止住了。
胡雪岩直起身,臉上笑容依舊溫煦,眼神卻沉靜下來,斂去了那層浮動的油光,顯出一種異乎尋常的鄭重。
他並未急於辯解,也未惶恐退避,反而迎著左宗棠審視的目光,從袖中緩緩取出一個封著火漆的狹長紙卷。
那火漆是深沉的墨綠色,印著一個奇異的、非中土的徽記。
“製台大人,”胡雪岩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秘事相告的凝重。
“草民昨日收到上海分號急遞密信。此信發自英倫三島,由可靠的洋行買辦輾轉傳來,關乎一樁緊要事體。”
他將紙卷雙手呈上,置於左宗棠麵前的案幾上,“英格蘭銀行,不日將宣布升息,幅度遠超預期。一旦此令頒行,英鎊兌我白銀之匯率,必將應聲暴漲!此中關竅,隻在三日內!”
“三日內?”左宗棠的眉心猛地一擰,如刀刻斧鑿。他目光如電,射向那小小的紙卷,又猛地釘在胡雪岩臉上,試圖從那平靜的表情裏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妄或誇大。
英格蘭銀行升息?英鎊暴漲?這些遠隔重洋的金融風潮,竟能如此精準地預測,且隻給三日之機?這簡直如同天方夜譚!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頓,帶著巨大的疑慮,最終還是拈起了那枚紙卷。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蠟封,一股異域火漆特有的微腥氣味鑽入鼻腔。
他用力撚開封口,展開薄薄的洋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蟹行文字,夾雜著清晰無誤的阿拉伯數字和圖表走勢。
左宗棠能識得些英文皮毛,但那複雜的金融術語和圖表,於他而言,不啻於天書符咒。
他的目光在那張寫滿陌生符號的紙上逡巡,眉頭越鎖越緊。
“此信所言,你有幾成把握?”左宗棠的聲音沉緩,字字如冰珠砸落,帶著千鈞的威壓,試圖碾碎對方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絲僥幸或謊言。
他緊盯著胡雪岩的眼睛,不容其有半分閃躲。
胡雪岩坦然回視,眼神清澈而篤定:“九成九!製台大人,此非草民妄測,乃是倫敦金融城核心圈層流出的絕密動向,經多方印證。洋人重利,其銀行運作,環環相扣,牽一發動全身。此等升息,絕非空穴來風。三日後,匯價必如離弦之箭,再難追回!”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遊移,那份基於龐大信息網絡和商業洞察力的自信,形成一種無形的力量,穿透了左宗棠築起的疑慮高牆。
左宗棠沉默了。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堅硬的紫檀木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敲打著凝滯的空氣。
窗外,暮春的日光穿過濃密的榕樹葉隙,在青磚地上投下搖曳破碎的光斑,一如他此刻紛亂權衡的心緒。九成九?
這胡姓商人竟敢如此斷言!他腦中飛速盤算:船政局開局在即,向英德訂購的第一批機床、鍋爐、鋼材,正需大筆英鎊支付。
若匯率真如其所言暴漲……那多付出的,將是數萬乃至十數萬兩白花花的庫銀!這損耗,足以讓朝堂上那些本就虎視眈眈的反對者,抓住更大的把柄!
一股焦灼的火苗,混合著對巨大損失的預判,猛地竄上心頭,燒灼著他固有的成見。
“好!”左宗棠猛地一拍桌案,聲震屋瓦,連筆架上懸掛的幾支湖筆都簌簌顫動。
他眼中射出淩厲果決的光,不再有絲毫猶豫,“胡光墉,本督撥你白銀三十萬兩!三日之內,務必將其盡數兌換為英鎊!一分一厘,皆用於訂購船政所需之緊要機器!若你所言非虛,為本督省下錢糧,便是大功一件!若有半分差池……”
他話語陡然轉寒,森然如刀,“誤國誤事之罪,休怪本督軍法無情!”
“草民領命!”胡雪岩沒有絲毫遲疑,深深一揖到底,姿態恭謹,動作卻幹脆利落,透著一股雷厲風行的勁頭,“必不負製台大人重托!”
他並未多言,甚至沒有看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周寬世,轉身便走。
那寶藍色的綢衫在門口的光影裏一閃,迅捷如一道投入深潭的藍影,消失不見。
書房裏隻剩下左宗棠和周寬世。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緊繃的、等待驚雷炸響前的寂靜。
周寬世搓了搓手,看著左宗棠依舊陰沉的臉色,忍不住開口:“季高兄,光墉此人……”
左宗棠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他踱到窗邊,目光穿透搖曳的榕樹蔭,望向遠處天際。
那裏灰蒙蒙一片,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寬世,”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那是長久以來被掣肘、被質疑的積鬱,“船政一事,關乎國運,如履薄冰。三十萬兩,非是小數,亦是試探。此人……”
他頓了頓,終究沒有說出心底那句“商賈之言,豈可盡信”,隻是化作一聲極輕的歎息,散在帶著水汽的南風裏。
周寬世望著老友緊鎖的眉頭和挺直的、仿佛承載著萬鈞重壓的脊梁,喉頭滾動,終究也隻是沉沉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左宗棠的顧慮如山,這試探,亦是無奈之舉。他隻能在心底,為那抹投入風暴的寶藍色身影,暗暗捏了一把汗。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細長而粘稠。總督衙門的更漏滴答,每一滴水珠落下,都像是敲在左宗棠緊繃的心弦上。
他竭力將心神埋入堆積如山的案牘,批閱著各地送來的塘報、奏折、請餉文書,然而那些工整的墨字,卻總在眼前浮動扭曲,最終幻化成胡雪岩那雙精光四射的眼,和那張寫滿天書符咒的洋文密信。
“九成九?”他擱下朱筆,指尖無意識地撚動著,仿佛要撚碎那份擾人心神的疑雲。商賈之言,向來誇大其詞,重利輕諾。
這三日期限,究竟是救命稻草,還是催命符咒?他起身,踱到懸掛的巨幅《海疆輿圖》前,目光沉沉地落在蜿蜒曲折的海岸線上,落在那個被朱砂筆重重圈出的“馬尾”二字上。
船政!這柄懸而未鑄的海防利劍,其成敗,竟與一個初見的商賈捆綁在了一起?荒謬!卻又無可奈何!
翌日午後,天空陰鬱得如同潑了濃墨,悶雷在厚重的雲層後隱隱滾動,卻遲遲不肯落下雨來。空氣濕重得令人窒息。
左宗棠正與幾位司道官員商議閩江口炮台加固事宜,堂下官員的稟報聲嗡嗡作響,他卻有些神思不屬,目光不時飄向門外陰沉的庭院。
忽然,一陣急促而穩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了堂上沉悶的議政氛圍。
那腳步聲帶著一種穿透雨幕的篤定,直抵花廳門外。
門簾猛地一掀,一道身影挾裹著室外潮濕的水汽闖了進來,正是胡雪岩!
他身上的寶藍綢衫不複昨日的光鮮,沾著些泥點和水痕,頭發也有些散亂,顯然是一路奔波冒雨而來。
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暗夜中點燃的兩簇火焰,燃燒著疲憊,更燃燒著一種大功告成的熾熱與亢奮!
“製台大人!”胡雪岩聲音洪亮,壓過了堂中所有的議論,對著主座上的左宗棠便是深深一揖,“草民幸不辱命!三十萬兩庫平銀,已盡數兌得英鎊現匯!所用之數,較之三日後之市價……”
他猛地直起身,胸膛起伏,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拔高,清晰地吐出那個令人心顫的數字,“省下白銀五萬三千七百兩!”
“五萬三千七百兩?!”
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潭中,整個花廳瞬間炸開了鍋!原本正襟危坐、低聲議事的司道官員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驚得紛紛離座,失聲驚呼此起彼伏。
他們互相交換著難以置信的眼神,臉上寫滿了震驚與懷疑。
“多少?五萬……餘兩?”
“三日?三日便省下如此巨款?這……這如何可能?”
“莫不是虛報?或是賬目有詐?”
質疑聲浪瞬間湧起,幾道銳利如刀的目光齊刷刷刺向站在堂中的胡雪岩。
那目光中混雜著驚愕、嫉妒、更深的則是根深蒂固的對“商賈之術”的鄙夷與不信任。
左宗棠端坐其上,紋絲未動,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然而,案幾之下,他那雙布滿粗繭、曾握刀揮毫定乾坤的大手,卻死死攥住了紫檀木椅的冰冷扶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駭人的青白色,微微顫抖著。
五萬三千七百兩!這數字如同一道驚雷,轟然炸響在他耳畔,震得他心神俱蕩!
他猛地抬起眼,目光如兩道冰冷的、淬了火的利劍,穿透堂下嗡嗡的議論,直刺胡雪岩!那目光不再僅僅是審視,更帶著一種逼人的、幾乎要將對方靈魂都剖開來看個究竟的淩厲!
“胡光墉!”左宗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鐵交鳴的錚然,瞬間壓下了滿堂的喧嘩,讓整個花廳陷入一片死寂,連窗外悶雷滾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錢莊票號,匯兌之利,本督亦有耳聞。
然三日之內,竟能憑空省下五萬餘兩之巨!此非尋常買賣,其中必有曲折!你——究竟如何辦到?從實道來!若有半字虛言,休怪本督立時請出王命旗牌!”
最後那句“王命旗牌”,如同寒冬臘月兜頭澆下的一桶冰水,讓廳中所有人,包括周寬世在內,都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那代表著總督的生殺大權!氣氛驟然降至冰點,空氣仿佛凝固成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釘在胡雪岩身上,等著看這“商賈”如何自圓其說,亦或是在這雷霆之威下原形畢露。
胡雪岩站在那無形的壓力旋渦中心,背脊挺得筆直。麵對左宗棠那足以讓百戰悍將也為之膽寒的逼視,他臉上卻並無半分驚惶。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悠長而沉穩,仿佛將周遭的凝重與質疑都吸納入胸,再緩緩吐出。
“製台大人明鑒,”胡雪岩的聲音清晰而穩定,每一個字都像投入靜水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草民鬥膽,所行之法,不過‘快’、‘準’、‘合’三字而已。”
“快!”他伸出一根手指,眼神銳利如鷹隼,“消息即戰機!自得密信,草民即刻飛鴿傳書上海、寧波、福州三地阜康票號所有分號、聯號,並重金雇請腳力最快的信差,務求此訊一日之內通達各處。各分號掌櫃接令,立時傾巢而出,將庫中存銀、乃至可臨時挪借調度的頭寸,盡數集中於上海通商口岸!”
花廳裏一片寂靜,隻有胡雪岩清朗的聲音回蕩。官員們聽得入神,仿佛看見無數信鴿衝天而起,快馬在驛道上絕塵奔馳,錢莊夥計們徹夜不眠地搬運銀箱……那份爭分奪秒的緊張感,撲麵而來。
“準!”胡雪岩豎起第二根手指,“製台大人撥付之三十萬兩,乃庫平官銀,成色足,信譽著。此乃第一‘準’!草民遍查上海灘所有有實力、且當下持有充裕英鎊現匯之洋行、外國銀行,選定其中三家信譽最著、匯價此刻相對最平者——怡和、旗昌、匯豐。此乃第二‘準’!與彼等議價,非僅盯住牌價,更以官銀成色足、交割快、未來船政大宗交易之長遠紅利為籌碼,寸利必爭!此乃第三‘準’!”
他語速加快,如同行雲流水,將那些精密的商業算計和談判技巧,剝繭抽絲般道來。
“合!”第三根手指豎起,胡雪岩的目光掃過堂上麵露思索之色的官員們,最後落回左宗棠深不見底的眼眸。
“草民深知,三十萬兩白銀若一股腦傾入匯市,必如巨石擊水,瞬間推高英鎊價格,反噬自身!故將三十萬兩化整為零,同時、同步、分由三家洋行秘密兌換!怡和十萬,旗昌十二萬,匯豐八萬!三家之間,互不知情,各自以為獨家大單,為爭後續之利,皆願以最優之價成交!待三份合約皆成,英鎊匯入指定戶頭,木已成舟,彼等即便事後得知,亦無可奈何!”
話音落下,花廳內落針可聞。方才還喧囂的質疑聲浪,此刻已徹底平息。
官員們臉上的驚愕與懷疑,漸漸被一種複雜難言的神色取代——那是震驚於其手段之精準狠辣,是恍然於其布局之周密深遠,更夾雜著一絲對“商賈之術”竟能如此翻雲覆雨的茫然與……隱隱的敬畏。
左宗棠依舊端坐如山,臉上如同戴著一副冷硬的麵具,看不出絲毫喜怒。
隻有那緊攥著扶手、青筋虯結的手背,泄露出他內心劇烈的震蕩。快、準、合!三字如刀,字字劈開他心中對“商賈”的固有壁壘。
這哪裏是蠅營狗苟的市儈?分明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將帥之才!其洞察之明,決斷之速,用計之奇,臨事之勇,絲毫不遜於他麾下任何一位浴血沙場的悍將!
胡雪岩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文書,雙手高擎過頂:“此乃三份兌換合約副本、所有經手銀兩之票號流水、英鎊存入英商銀行之憑證,請製台大人過目!所有賬目,分毫可查!”
他的動作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坦蕩。
左宗棠沒有立刻去接。他那雙閱盡滄桑、洞悉人心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胡雪岩臉上反複逡巡,從那沉穩坦蕩的眼神,到那因奔波而略顯疲憊卻依舊神光湛然的眉宇,再到那沾著泥點卻挺得筆直的脊梁……試圖找出哪怕一絲一毫作偽的痕跡。
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隻有一片為國奔走的赤誠,和一種洞悉時勢、力挽狂瀾的自信,如同灼熱的岩漿,在那看似油滑的商人外表下奔湧。
時間在死寂中緩緩流逝,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青石板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嘩巨響,如同天地在為這場無聲的較量擂鼓助威。
驀地,左宗棠動了,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緊攥扶手的手。
那雙手因長時間用力而微微痙攣著,指節處一片慘白。他抬起右手,伸向胡雪岩高舉的那疊文書。
指尖在觸碰到紙張邊緣時,竟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接過那疊猶帶著胡雪岩體溫的文書,沒有立即翻看,隻是將其沉沉地按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幾上。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不再是審視的利劍,而變得無比複雜,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映照著窗外驟雨傾盆的晦暗天光,也映著堂下那個一身泥濘、卻仿佛能撬動萬鈞國事的寶藍色身影。
一聲悠長、沉重,仿佛承載著千鈞重負,又帶著某種巨大壁壘轟然坍塌的歎息,從左宗棠胸腔深處發出,在死寂的花廳裏幽幽回蕩,竟壓過了窗外震耳的雨聲。
“林公……”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夢囈,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昔日湘江夜話,公言‘器不良’、‘技不熟’乃敗戰之根……學生今日方知……”他微微闔上雙目,仿佛疲憊至極,又仿佛在追憶那早已逝去的、江濤拍岸的夜晚。
片刻,他複又睜開眼,目光如電,直射胡雪岩,那眼神中再無半分疑慮與輕視,隻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如同淬煉過後的精鐵般的認可與托付。
“胡——雪——岩!”左宗棠一字一頓,喚出了這個名字,不再是疏離的“胡光墉”,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自今日起,馬尾船政一切采辦事宜,無論巨細,無論華洋,無論銀錢幾何,皆由你一體統籌!所辦之事,隻需事後報備於本督及船政大臣!本督予你專斷之權,便宜行事!望你不負此權,不負此托,更不負——此國!”
“草民胡雪岩——”胡雪岩撩起沾著泥水的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雙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蓋過了窗外的風雨。
他昂起頭,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字字鏗鏘,如同金鐵交擊,在這肅殺的花廳中激起回響,“謝製台大人信任!雪岩必竭盡駑鈍,肝腦塗地,以報大人知遇,以報國家深恩!”
暴雨如注,瘋狂地衝刷著總督衙門的飛簷鬥拱,水簾沿著瓦當傾瀉而下,在階前匯成湍急的水流。
花廳內,燭火被門縫灌入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在眾人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左宗棠端坐如嶽,目光越過跪伏在地的胡雪岩,仿佛穿透這重重雨幕,望向了馬尾那片尚是灘塗的荒涼之地。
船政的龍骨,似乎已在驚雷暴雨中,錚然作響。
夜已深沉如墨,總督衙門的簽押房內,隻餘下一盞孤燈。
燈花偶爾劈啪爆開,濺起幾點細碎的光星,映照著左宗棠伏案的身影。
窗外,雨勢漸歇,隻餘下簷角滴水的單調聲響,嗒,嗒,嗒,如同更漏,敲打著漫漫長夜。
案頭,攤開著那份白日裏胡雪岩呈上的、沉甸甸的兌換文書副本。
墨跡在燈下顯得格外清晰。左宗棠並未細看那些繁複的數字和洋文條款,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一份剛剛起草完畢的奏折草稿上。
“竊惟船政之興,事體重大,非專其責成、精選良才,無以收實效而杜虛糜。查有浙江紳商胡光墉……”
筆鋒在此處頓住,飽蘸的朱墨在“胡光墉”三字上凝聚成一點沉重的猩紅,仿佛凝結著白日裏所有的驚濤駭浪與峰回路轉。
左宗棠提起筆,懸於紙上。昏黃的燈光將他緊鎖的眉頭和深邃的眼窩映照得如同刀刻斧鑿。
白日裏花廳上那一幕幕,清晰如昨:胡雪岩那沾著泥點的寶藍綢衫,那亮得灼人的眼神,那快、準、合三字如驚雷貫耳,那五萬三千七百兩白銀沉甸甸的分量……還有自己那一聲混雜著驚愕、醒悟與沉重托付的歎息。
他目光沉沉,落在“胡光墉”三個字上。光墉,是其名,端方雅正。雪岩,是其號,亦是其行走商海、立於滾滾紅塵的憑仗。
此役之後,在他左季高心中,那個精明油滑的“商賈”胡光墉已然模糊、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在金融戰陣中如臂使指、奇招迭出,硬生生從洋人虎口奪下五萬巨資的“胡雪岩”!此名,方配其才!此號,方彰其功!更昭示著他左宗棠識人之明、用人之膽!
手腕微動,飽蘸朱砂的筆尖落下。沒有半分猶豫,力透紙背,在“胡光墉”三字上,畫下了一道果斷而粗重的朱砂橫杠!墨色淋漓,如一道斬斷過去的血痕。
隨即,筆鋒穩健,在旁邊空白處,另書下三個筋骨錚然的大字:
胡雪岩!
朱砂如血,力透紙背,映著孤燈,灼灼生輝。
左宗棠擱下筆,長長籲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
他身體微微後仰,靠在冰涼的太師椅背上,閉上雙眼。眼前並非一片黑暗,而是清晰地浮現出二十年前,長沙湘江,夜泊孤舟。
江風浩蕩,吹動林則徐花白的鬢發。老人清臒的麵容在跳動的燭火下顯得異常凝重,手指重重叩擊著船舷,發出沉悶的聲響,聲音裏浸透了畢生血淚的教訓:“……器不良,技不熟,乃自敗之道!剿夷而不謀船炮水軍,是自取敗也!季高,切記!切記!”
那“自敗之道”、“自取敗也”八個字,當年如同驚雷炸響在青年左宗棠耳畔,如今,在這寂靜的簽押房裏,又一次轟然回蕩,帶著穿越時空的沉痛與警醒。
左宗棠猛地睜開眼,望向窗外。夜色依舊濃稠,但東方天際,似乎已隱隱透出一絲微不可察的、魚肚白的曦光。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緩緩撫過案上那份寫著“胡雪岩”名字的奏折草稿,動作間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器不良……技不熟……”他低聲重複,聲音沙啞,卻字字千鈞,“林公燭炬,映照古今。
若今日,仍以出身論英雄,以成見蔽賢才……”他頓了頓,目光如電,仿佛穿透了這重重夜幕,直抵波詭雲譎的未來,“那才是真正的……自敗之道!”
最後四個字,輕若歎息,卻重逾泰山,沉沉地砸落在簽押房寂靜的空氣裏,餘音嫋嫋,久久不散。
窗外,簷角最後一滴雨水落下,嗒的一聲輕響,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