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北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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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五年的秋,裹挾著肅殺之氣,早早盤踞在西北高原之上。
    蘭州總督府內,門窗緊閉,仍擋不住那自祁連山口呼嘯而下的凜冽朔風,它卷起庭院中枯槁的敗葉,抽打在糊了厚厚高麗紙的窗欞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劈啪聲。
    空氣幹燥得如同揉碎的沙礫,吸一口,便灼得鼻腔發痛。
    楊嶽斌獨自坐在偌大的簽押房裏。他身上那件簇新的、象征陝甘最高權柄的仙鶴補服,此刻卻似有千鈞之重,沉沉地壓在他微駝的肩背上。
    案頭,兩份急報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的目光。
    一份來自萬裏之遙的西域,字字泣血:“……喀什噶爾陷落,阿古柏逆酋僭號‘哲德沙爾汗國’,屠戮我民,氣焰滔天,全疆震動……”
    另一份則來自慶陽,墨跡猶新,帶著絕望的硝煙味:
    “……慶陽府城破!守軍盡墨,百姓遭戮……回逆馬元帥部,聚眾逾十萬,分三路,洶洶東撲,鋒鏑直指省垣蘭州……”
    死寂,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銅漏壺裏水滴落下的單調聲響,嗒…嗒…嗒…敲在人心坎上,冰冷而清晰。楊嶽斌緩緩抬起頭,望向窗外。
    灰黃的天幕低垂,壓著同樣灰黃、望不到邊際的旱塬。
    大地像一張被反複揉搓、烤焦了的巨大皮革,布滿龜裂的深壑。目之所及,沒有一絲綠意,沒有一滴水光。
    隻有無盡的風沙,卷著細碎的沙石,在曠野上打著旋兒,嗚咽著,如同無數冤魂的哭泣。
    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那裏,貼身係著一麵小小的三角令旗,絲質,邊緣已有些磨損,但中央那用金線繡出的“楊”字和象征長江水師的波濤紋樣,依舊清晰可辨。
    指尖觸及那熟悉的、帶著韌性的絲帛,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衝上喉頭。
    這麵令旗,曾隨他在湘江的浩渺煙波裏破浪揚帆,在長江的驚濤駭浪中號令千軍,滌蕩過太平軍的營壘。
    那是他半生的榮光,是水賦予他的力量與驕傲。
    如今,他卻站在這片被上天遺忘的焦土上。
    水?在這片幹渴得連石頭都要開裂的旱塬上,水,是比金子更奢侈的夢。
    腰間懸掛的令旗,此刻在透窗而入的穿堂風裏,竟也微微顫動了一下,旗角無力地拂過冰冷的官袍補子,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這聲音,在死寂的簽押房裏,聽來格外刺耳,更像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大帥……”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蒼老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是跟隨他多年的老幕僚吳先生。
    吳先生須發皆白,臉上溝壑縱橫,映著西北的風霜,此刻更是憂色深重。“慶陽敗報,已在城內……傳開了。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楊嶽斌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釘在窗外那片令人絕望的焦黃上,聲音低沉沙啞:“知道了。”
    他頓了頓,手指在令旗上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繡金的波濤紋路,“點將吧。”
    短短三個字,卻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點將?點的是哪門子的將?
    他麾下賴以縱橫天下的湘軍水師健兒,在這片滴水貴如油、溝壑縱橫的旱塬上,無異於離了水的蛟龍,縛住了手腳。他深知,此去,凶多吉少。
    鼓聲驟起,沉重地擂在蘭州城灰暗的磚牆上,也擂在每一個惶惑不安的心頭。轅門外,臨時拚湊的“馬隊”勉強列陣。
    與其說是馬隊,不如說是雜湊。有從湖南帶來的少量湘軍老兵,臉上刻著南方的濕潤和久經沙場的疲憊;
    更多是從陝甘本地倉促招募的新勇,穿著五花八門的破舊號衣,眼神裏混雜著茫然、驚懼和對幹糧的渴望。
    他們胯下的坐騎,更是良莠不齊,骨瘦如柴的居多,毛色暗淡,在幹燥的塵土裏不安地刨著蹄子,揚起嗆人的灰煙。
    楊嶽斌一身戎裝,策馬立於陣前。那身水師提督的威儀尚在,但腰間的令旗,在這塵土飛揚的旱塬背景下,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悲涼。
    他目光掃過這支七拚八湊的隊伍,掃過一張張被風沙和饑餓刻蝕得粗糙的臉龐,最終落在身旁一個向導身上——阿卜杜,一個眼神精明、臉上帶著深刻風霜印記的回族漢子。
    “慶陽,必須奪回!”楊嶽斌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過呼呼的風聲。
    “此去,沒有退路。糧秣,省著點,一粒米,熬一鍋粥!水囊,都給我灌滿!”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旱塬上顯得異常清晰,卻又很快被風吞沒。
    隊伍沉默地開拔了,雜亂的馬蹄踏在龜裂的硬土上,揚起漫天黃塵,遮天蔽日。
    嗆人的土腥味鑽進每個人的鼻腔,黏在喉嚨裏,揮之不去。隊伍像一條疲憊不堪的土黃色長蛇,在無邊無際的、單調得令人窒息的灰黃褶皺裏艱難蠕動。
    水,成了行軍路上最嚴酷的監工。出發時灌滿的水囊,很快就在這無情的蒸發中癟了下去。嘴唇幹裂起皮,喉嚨裏如同塞滿了滾燙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疼痛。
    士兵們舔著幹裂的嘴唇,眼巴巴地望著前方,盼著能出現哪怕一條渾濁的小溪。
    然而,目光所及,隻有望不到頭的、被烈日曬得發白的幹涸河床,像一道道醜陋的疤痕,刻在大地的軀體上。
    “水……大帥……”一個年輕的新勇聲音嘶啞,幾乎發不出聲,隻能徒勞地晃著空空如也的水囊,眼神絕望地看向楊嶽斌。
    楊嶽斌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自己水囊裏的水也早已見底,嘴唇同樣幹裂滲血。
    他沉默地解下腰間一個略小的水囊——那是他最後的存水——遞了過去。
    “省著,抿一小口。”他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新勇顫抖著手接過,隻敢小心翼翼地抿了極小的一口,渾濁的液體潤過喉嚨,他臉上瞬間露出一種近乎痛苦的解脫神情。
    他把水囊遞還,楊嶽斌卻搖了搖頭:“傳下去,每人……潤潤喉嚨。”
    水囊在沉默的隊伍中緩慢傳遞,每一次傳遞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喉結艱難的滾動。
    每個人隻敢抿上微不足道的一點點,那渾濁的救命水,帶著皮革和汗水的混合怪味,卻成了此刻最珍貴的甘霖。
    向導阿卜杜默默看著這一切,深陷的眼窩裏,目光複雜地閃動了一下。
    就在這支幹渴到極限的隊伍掙紮前行時,幾匹快馬裹著煙塵,旋風般從隊伍側後方衝來。
    馬上的斥候滾鞍下馬,踉蹌著撲到楊嶽斌馬前,滿臉煙塵汗水混成泥漿,聲音嘶啞得變了調:
    “大帥!急報!逆酋阿古柏……其前鋒悍將……已破哈密,正沿河西走廊……急速東進!沿途裹挾甚眾……意圖……意圖似與陝甘回逆合流!”
    “合流?”楊嶽斌身旁一個湘軍參將失聲驚呼,臉色瞬間煞白如紙,“
    阿古柏在西,馬逆在東……若這兩股逆賊真合了流,那……那整個西北……”
    後麵的話他沒敢說下去,但那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髒。
    前有十萬回軍據守慶陽,後有阿古柏鐵騎洶洶東來,他們這支疲憊不堪、缺糧少水的孤軍,夾在中間,如同怒濤中的一葉扁舟。
    楊嶽斌握著韁繩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嘶鳴一聲,前蹄騰空。
    “傳令!全隊加速!務必搶在回逆站穩腳跟、阿古柏合圍之前,拿下慶陽!”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撕裂了沉悶的空氣,“快!快!快!”
    那麵懸在他腰間、繡著湘江波濤的長江水師令旗,被這陡然加速帶起的勁風猛地扯開,獵獵作響。
    金色的波濤紋樣在漫天黃塵中劇烈翻湧,仿佛湘江的怒潮不甘地拍打著這片幹涸絕望的旱塬。
    命令如同鞭子抽下,疲憊的隊伍爆發出最後的力氣,在嗆人的黃塵中,向著慶陽的方向,絕望地衝刺。
    連續數日近乎瘋狂的強行軍,榨幹了這支隊伍最後一絲潛力。
    人困馬乏到了極點,士兵們搖搖晃晃地走著,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戰馬低著頭,口鼻噴著灼熱的白沫,每一步都邁得異常艱難。
    焦渴如同附骨之蛆,啃噬著每一個人的意誌。
    就在距離慶陽城廓隱隱在望,城頭那殘破的旗幟和繚繞不散的黑煙都依稀可辨時,老天爺,這個西北旱塬最冷酷的主宰,終於以一種極其諷刺的方式,降下了“恩澤”。
    起初是幾滴渾濁的、裹挾著大量黃土塵沙的雨點,沉重地砸在幹燥滾燙的地麵上,發出“嗤嗤”的輕響,瞬間就被饑渴的大地吞噬,隻留下一個深色的斑點。
    緊接著,毫無征兆地,烏雲如同巨大的墨色棉絮,從四麵八方急速聚攏,遮蔽了本就昏黃的天空。
    天色驟然暗如黑夜,狂風卷起地上的沙石,抽打在人的臉上、身上,生疼。
    隨即,一場西北高原罕見的、狂暴的秋雨,如同天河決堤,傾盆而下!
    豆大的、冰冷的雨點,密集得如同箭矢,狠狠砸向大地。
    瞬間,幹涸的旱塬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水量徹底淹沒。
    “雨!是雨!老天爺開眼啦!”隊伍裏爆發出劫後餘生般的狂喜呼喊。
    士兵們仰起頭,張開幹裂的嘴,貪婪地接著雨水,任憑冰冷的雨水衝刷臉上的汙垢和疲憊。
    有人甚至激動地跪倒在泥水裏,嚎啕大哭。
    然而,狂喜隻持續了短短片刻。
    雨水並未帶來生機,反而迅速將這片飽吸了黃土、缺乏植被固結的大地,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黏稠的泥淖陷阱。
    腳下的黃土,被雨水一泡,立刻失去了堅硬的外殼,變得稀軟、滑膩,如同熬爛了的漿糊。
    馬蹄踏下去,深陷其中,直沒至膝!馬匹驚恐地嘶鳴著,奮力掙紮,卻越陷越深,泥漿迅速漫過馬腹。
    士兵們試圖去拉拽馬匹,結果自己稍不留神,腳下就是一滑,整個人“噗通”一聲栽進泥坑裏,瞬間成了泥人,掙紮著半天爬不起來。
    “我的馬!拉我的馬!”一個湘軍老兵死死拽著韁繩,他的坐騎半個身子已經陷在泥裏,徒勞地刨動前蹄,濺起大團大團的泥漿,甩得老兵滿頭滿臉。
    旁邊幾個士兵七手八腳地去幫忙拖拽,結果腳下的泥漿一軟,又有兩人陷了進去。
    “穩住!別亂!找硬地!”參將嘶聲力竭地吼著,自己也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靴子每一次拔出都帶起沉重的泥坨,步履維艱。
    楊嶽斌勒住同樣在泥濘中奮力掙紮的坐騎,雨水順著他的鬥笠邊緣如瀑布般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環顧四周。整支隊伍,連同寶貴的輜重車輛,全部癱瘓在這片無邊無際的、粘稠冰冷的黃褐色泥沼之中。
    人喊馬嘶,一片混亂。前進?寸步難行!後退?同樣深陷泥潭!
    更致命的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徹底澆滅了他們攜帶的最後一點火種。
    糧車陷在泥裏,被雨水浸泡。士兵們哆哆嗦嗦地圍攏在一起,有人從懷裏掏出最後的半袋雜糧——混合著麥粒、豆子和麩皮的救命之物——已經被雨水浸得半濕。
    他們試圖尋找幹柴生火,可在這樣的大雨和泥濘中,哪裏還能找到一絲幹燥的引火之物?
    絕望,如同這冰冷的雨水,滲透骨髓。
    幾個士兵圍成一圈,用身體勉強擋住一點風雨。一人小心翼翼地解下頭盔,伸出去接了些渾濁的、滿是泥沙的雨水。
    另一個士兵顫抖著,將那半袋濕漉漉的雜糧倒了一些進去。渾濁的雨水混著泥沙,包裹著濕冷的糧食。
    “這……這怎麽吃?”一個年輕的士兵看著頭盔裏那碗“泥湯雜糧”,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不吃?等著餓死?”旁邊一個老兵劈手奪過頭盔,渾濁的眼睛裏隻剩下對生存最原始的渴望,“生火是沒指望了!就這麽吃!是泥也得吞下去!吞下去才有力氣爬出這鬼地方!”
    他用粗糙的手指,直接從冰冷的泥湯裏撈起一把濕淋淋、沾滿泥沙的雜糧,猛地塞進嘴裏,腮幫子機械地、艱難地蠕動著,喉結滾動,發出痛苦的吞咽聲。
    泥沙摩擦著喉嚨,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
    楊嶽斌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雨水順著他冷硬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他腰間那麵小小的令旗,早已被泥水浸透,濕漉漉、沉甸甸地貼在冰冷的官袍上。曾經象征著無往不利、劈波斬浪的金色波濤紋樣,此刻被泥漿覆蓋,黯淡無光,像一條擱淺在爛泥灘上的死魚。
    他微微側頭,目光投向泥濘深處,渾濁的水窪裏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一個渾身泥汙、狼狽不堪的將領,腰間懸著一麵同樣汙濁不堪的令旗。
    那倒影在水麵晃動,破碎,如同他此刻的處境和信念。
    “廢物!無能!遷延畏戰!坐視糜爛!”尖利刻薄的咒罵聲,仿佛還在簽押房那陰冷的空氣裏回蕩。
    幾份被揉皺又展開的邸報和私函,像冰冷的毒蛇,盤踞在楊嶽斌的案頭。
    那是京師快馬加鞭送來的“問候”。
    一份是正式邸報的抄件,上麵用毫無感情的公文體寫著:
    “……禦史某某參劾陝甘總督楊嶽斌,督師經月,逡巡不進,坐擁重兵於蘭州,坐視慶陽淪陷,生靈塗炭。遷延畏戰,貽誤戎機,罪莫大焉……”
    另一份是同鄉京官的私信,字裏行間透著焦灼和無奈:
    “……厚庵兄台鑒:彈章如雪片,皆言兄擁兵自固,畏敵如虎。朝議洶洶,主上震怒。阿古柏勢大,陝甘回亂複熾,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望兄速決,勿使清名毀於一旦……”
    “遷延畏戰?”楊嶽斌枯坐在冰冷的太師椅裏,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腰間那麵令旗。
    令旗早已幹透,但泥漿浸染的汙痕卻深深沁入了絲線的紋理,無論如何擦拭,那象征湘江清流的金色波濤,都蒙上了一層洗不去的、晦暗的土黃色。
    這汙濁的顏色,刺痛了他的眼睛,更像是一記記響亮的耳光,抽打在他戎馬半生的尊嚴之上。
    他何嚐不想戰?水師健兒困於旱塬,拚湊的孤軍深陷泥潭,糧草斷絕,後方不穩……這些錐心刺骨的難處,那些端坐京師暖閣、高談闊論的禦史們,如何能懂?他們隻看到城池陷落,隻看到大軍“停滯”,便迫不及待地扣上“畏戰”的帽子,恨不能立刻將他打入萬劫不複之地。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老幕僚吳先生端著一碗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
    他將粥碗輕輕放在案角,看著楊嶽斌深陷的眼窩和鬢邊驟然增多的霜色,嘴唇動了動,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那歎息聲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大帥……多少進一點吧。身子……要緊。”吳先生的聲音幹澀沙啞。
    楊嶽斌的目光從汙濁的令旗上移開,落在麵前那碗清澈見底的稀粥上。
    米湯微微晃動,映出他憔悴而模糊的影子。他端起碗,冰涼的碗壁貼著掌心。
    沒有動勺,隻是將碗湊到唇邊,小口地啜飲著那幾乎沒有溫度、更談不上味道的湯水。
    一股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沉的寒意和無力感。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到變調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鼓槌狠狠砸在人心上!砰!簽押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一個渾身浴血的傳令兵,如同血葫蘆一般滾了進來,他頭盔丟了,甲胄破碎,臉上布滿血汙和泥濘,隻剩下兩隻眼睛瞪得滾圓,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
    “大帥!……蘭……蘭州……”傳令兵撲倒在地,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哭腔,“城……城破了!回逆……回逆馬元帥……裏應外合……破了東門……殺……殺進來了!滿城……滿城都是火……都是血啊大帥!”
    “噗通”一聲,吳先生手中的拂塵掉在地上,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傳令兵的話,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帶著血腥和硫磺的氣息,在楊嶽斌頭頂轟然炸響!蘭州!陝甘總督的駐節之地!西北的軍政心髒!竟然……破了?!
    楊嶽斌端著粥碗的手猛地一顫,碗中那點可憐的湯水潑灑出來,濺濕了案上的邸報和彈章。
    冰涼的米湯,浸透了那些指責他“遷延畏戰”的墨字,墨跡迅速暈染開來,變得模糊而猙獰。
    他整個人僵在了太師椅上,像一尊驟然失去所有生氣的泥塑木雕。
    唯有那雙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渾身浴血、瀕死的傳令兵,瞳孔深處,最後一點殘存的光,如同風中殘燭,劇烈地搖曳了幾下,然後,“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的灰敗。
    簽押房裏,隻剩下傳令兵那越來越微弱、如同拉風箱般痛苦的喘息聲,和窗外,不知何時又刮起的、嗚咽著的、卷著血腥味的西北風。
    案頭那盞如豆的油燈,火焰不安地跳動著,在楊嶽斌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飄忽不定的光影。
    他像一尊石像般枯坐了不知多久。窗外,風似乎更緊了,帶著一種不祥的嗚咽,仿佛萬千亡魂在曠野上呼號。
    空氣中,似乎真的隱隱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那是百裏之外蘭州城燃燒的味道?還是他心中那已然崩塌的世界所散發的餘燼?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腰間,落在那麵被泥漿染汙、不複昔日光彩的長江水師令旗上。
    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顫,輕輕拂過令旗上那被黃土覆蓋、卻依舊能觸摸到凸起輪廓的金色波濤紋樣。
    一下,又一下。粗糙的指腹,細細描摹著那熟悉的、象征著湘江激流的曲線。
    那曾是駕馭風浪的符咒,是百戰功勳的銘刻,是他半生戎馬最驕傲的圖騰。指尖的觸感冰涼而滯澀,絲線不再順滑,金色的波濤被西北的黃土死死壓住,沉重得再也翻騰不起一絲浪花。
    無聲的歎息,比窗外的風聲更沉重,在他胸腔裏回蕩,震得五髒六腑都隱隱作痛。
    他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掃過簽押房。角落裏,靜靜立著那個巨大的沙盤。
    沙盤上山川起伏,城池林立,精細地描繪著陝甘的萬裏疆域。
    沙盤中央,那代表蘭州城的木質小方塊,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正被無形的火焰舔舐、扭曲、坍塌。而沙盤的邊緣,那象征遙遠西域的角落,一個寫著“阿古柏”的猙獰小旗,正帶著濃重的陰影,緩緩向東移動,與陝甘腹地那幾麵代表回軍的赤色小旗遙相呼應,形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羅網。
    他看到了。看到了自己這支深陷泥沼、糧秣斷絕的孤軍,在這張羅網中,如同被蛛絲纏繞的飛蛾,徒勞地掙紮。
    看到了蘭州城破後,衝天烈焰下,婦孺的哭嚎,士兵的絕望。
    看到了阿古柏那裹著白色頭巾、眼神陰鷙的騎兵,踏著血與火,從河西走廊席卷而來,與陝甘的回軍匯成一股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濁浪。
    更看到了京師那些道貌岸然的袞袞諸公,他們冰冷的彈章和斥責,如同無形的枷鎖,早已將他死死釘在了“無能”、“畏戰”的恥辱柱上。
    困獸猶鬥?不,這裏沒有水,沒有他熟悉的風浪。
    隻有無盡的旱塬,隻有無邊的泥濘,隻有身後射來的冷箭和前方洶湧的滔天濁浪。他這條離了水的蛟龍,空有翻江倒海之誌,卻被死死困在了這片幹涸龜裂的絕地。
    “嗬……”一聲極輕、極短促的笑聲,從楊嶽斌幹裂的唇間逸出。
    那笑聲裏沒有半點溫度,隻有濃得化不開的自嘲、悲涼和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
    他不再看那沙盤,不再看那汙濁的令旗。
    他伸出手,那曾經在長江怒濤中穩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有些難以察覺的顫抖。
    他拂開案上那些被米湯浸染、墨跡模糊的彈章,如同拂去一堆無用的塵埃。
    鋪開一張素白的奏事箋。
    硯台裏的墨早已幹涸凝固。他拿起水盂,將裏麵僅剩的一點涼水,小心地滴入硯中。
    墨塊在冰冷的清水裏艱難地化開,墨色淡而渾濁,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提起那支飽蘸了淡墨的筆。筆尖懸在素紙之上,微微顫抖,一滴濃黑的墨汁凝聚,墜落,在潔白的紙麵上洇開一團刺眼的汙跡。
    楊嶽斌凝視著那團墨漬,仿佛看到了被血與火玷汙的蘭州城,看到了自己被黃土泥漿玷汙的令旗和半世英名。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刺肺。筆尖終於落下,不再猶豫,不再顫抖,在素箋上劃下沉重而清晰的軌跡:
    “臣楊嶽斌,誠惶誠恐,頓首謹奏:”
    “……自膺疆寄,夙夜憂勞,殫精竭慮,唯恐有負聖恩。然西北事勢,糜爛已極。回氛猖獗,如野火燎原;阿古柏東窺,凶焰方熾。臣本南人,長於水戰,驟臨旱塬,失其所恃。軍糈匱乏,士有饑色;轉運艱難,馬多倒斃。雖勉力支撐,親冒矢石,然慶陽之挫,蘭州之失,皆臣調度無方,才力短絀所致……”
    “……每念及生靈塗炭,疆土淪喪,臣五內俱焚,痛徹心髓。實無顏再屍位素餐,貽誤大局……臣才具平庸,難當重任,心力交瘁,病體難支……”
    最後四個字,力透紙背,帶著一種解脫般的沉重,也帶著一種耗盡生命最後燈油的枯槁:
    “臣請開缺。”
    最後一筆落下,楊嶽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頹然靠向冰冷的太師椅背。
    手中那支筆,“啪嗒”一聲,滾落在奏疏旁,在淡墨書就的“開缺”二字旁,又留下了一道蜿蜒的、汙濁的墨痕。
    他緩緩閉上眼睛。窗外,那嗚咽的西北風,似乎更猛烈了,卷著砂礫,狠狠抽打著窗紙。
    風中,仿佛夾雜著金城關殘破的嗚咽,黃河水在遠方沉悶地奔流,還有……還有那早已消逝的、湘江澎湃的濤聲。
    角落裏,老幕僚吳先生佝僂著背,像一片深秋裏即將凋零的枯葉。
    他看著案上那墨跡未幹的奏疏,又看看椅中那仿佛瞬間蒼老了二十歲的總督,渾濁的老眼裏滾下兩行熱淚。
    他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喉頭哽咽著,發出一聲悠長而悲涼的歎息,那歎息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牆壁,融入了窗外嗚咽的、無休無止的西北風裏:
    “唉……湘江水寒……西北旱……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