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顧沈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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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五年的冬天,凜冽如刀。
西北的朔風裹挾著肅殺之氣,越過千山萬壑,直撲京城,那份加急軍報上沾染的塵土氣息,仿佛還帶著嘉峪關外戈壁的幹冷與血腥。
左宗棠立在簽押房巨大的輿圖前,嶙峋的手指緩緩撫過圖上那片廣袤而動蕩的疆域——新疆。
烽煙如毒蛇的信子,在伊犁、在烏魯木齊、在喀什噶爾各處竄動,地圖上那些冰冷的墨跡,似乎正被無形的戰火炙烤得卷曲、焦黑。
他瘦削的身軀挺得筆直,如同一株紮根於危崖的古鬆,承受著千鈞重壓而巋然不動。
窗外,北風呼嘯著掠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左宗棠的目光沒有離開輿圖,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鐵釘楔入木梁:
“豺狼已踞我庭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此賊不除,西北無寧日,國家無寧日!”
西征!這沉甸甸的兩個字,早已在他胸中激蕩了無數個日夜。
然而此刻,一個更深的念頭,如同蟄伏已久的蛟龍,猛地破開記憶的冰層,驟然騰起。
那是在湘江之畔,煙雨迷蒙,江水嗚咽。病骨支離的林則徐緊握著他的手,枯槁的手指傳遞著最後的力量,渾濁的雙眼燃燒著不甘的火焰。
“西北……宗棠……西北重地,萬不可失……托付於你……”那沉甸甸的囑托,那灼熱的目光,像一道烙印,深深烙在他的靈魂深處。
林公未竟之誌,便是他左宗棠此生未了的夙願!
西征的號角已在心中吹響,但另一個同樣關乎國運的宏圖——福州船政,那耗費了他無數心血、承載著他強國海軍夢想的搖籃,又當如何?
萬頃波濤之上,若無鐵甲巨艦劈波斬浪,萬裏海疆不過是一紙空談。
此去西北,萬裏黃沙,歸期難料。船政若後繼無人,半途而廢,他左季高便是千古罪人!
船政與西征,如同他胸腔內搏動的兩顆心髒,缺一不可。
一個名字,帶著湘江畔林公囑托的回響,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焦灼的腦海中——沈葆楨!
林公愛婿,中流砥柱,才幹卓著,更是深諳洋務。
唯有他,能承林公遺誌,亦能擔此船政重任!
福州城的冬雨,帶著南方特有的陰冷纏綿,淅淅瀝瀝,無休無止。
雨水沿著青黑色的瓦當滴落,敲打著庭院裏枯敗的芭蕉葉,發出單調而寂寥的聲響。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凝滯的潮濕,混雜著焚香和舊木家具的氣味,沉沉地壓在人心上。
左宗棠一身半舊的玄色棉袍,微濕的袍角沾著幾星泥點,隻帶了兩個親隨,悄然來到沈府門前。
門楣上高懸的白紙燈籠在冷風中輕輕搖曳,映著門框上慘白的孝聯,一種沉重的哀戚無聲地彌漫開來。
引路的沈府老仆,腳步放得極輕,腰背佝僂,臉上刻著愁苦的皺紋,默默將他們引向彌漫著檀香氣息的內堂。
內堂素幔低垂,燭火在長明燈裏搖曳,映照著正中林夫人靈位的烏木牌位,牌位上金色的字跡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沈葆楨一身粗麻孝服,正跪在靈前的蒲團上,背影單薄而僵硬。
聽聞腳步聲,他緩緩轉過頭來。不過月餘未見,這位素來以儒雅清峻著稱的才俊,竟已憔悴得失了人形。
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臉上隻剩下一層枯槁的皮包裹著嶙峋的骨頭,唯有一雙眼睛,因極度的哀傷而顯得異常空洞,卻又在空洞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幽火。
“季帥……”沈葆楨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鏽蝕的鐵片摩擦,他艱難地試圖起身行禮,膝蓋卻因久跪而麻木,身體搖晃了一下。
左宗棠搶步上前,一把托住他的手臂。那臂膀細弱得驚人,隔著粗麻孝服,幾乎能摸到骨頭的棱角。
左宗棠心頭一緊,聲音放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幼丹兄!節哀!萬萬保重身子要緊!”
沈葆楨被他穩穩地扶著,勉強站穩,目光卻避開了左宗棠灼灼的眼神,隻茫然地落在靈前嫋嫋升騰的青煙上,低聲道:“多謝季帥掛懷。
隻是……隻是嶽母大人驟然西去,心喪未除,神思昏聵……實在……” 他頓了頓,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後麵的話被一種巨大的疲憊堵住,隻剩下無聲的抗拒。
左宗棠扶著他在一旁鋪了素墊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在旁邊落座。
他環視著這被哀傷浸透的靈堂,目光最終落回沈葆楨枯槁的臉上,開門見山:“幼丹兄,西北情勢,危如累卵!阿古柏之輩,勾結外寇,裂我疆土,屠戮我民!
此乃國朝心腹之患!宗棠不日將提兵西向,以報國恩,亦踐林公昔日湘江之托!”
他言辭懇切,語氣鏗鏘,每一個字都帶著金戈鐵馬般的重量,試圖穿透這靈堂內沉甸甸的哀霧。
沈葆楨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聽到“林公”二字時,深陷的眼窩似乎更暗沉了幾分。
但他依舊沉默著,蠟黃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靈魂早已隨那縷青煙飄散,隻餘下一具被孝服裹著的空殼。
“然則,”左宗棠話鋒一轉,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盯住沈葆楨,“福州船政,乃我朝海防根本,強國之基!此乃林公生前亦念念不忘之偉業!宗棠西去,此間大計,非托付於大才如幼丹兄者,不能安心!萬望兄台暫抑悲懷,以國事為重,出掌船政,為我海疆鑄此鐵壁銅牆!”
“季帥!” 沈葆楨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眼中終於迸發出一絲激烈的痛苦和抗拒。
他枯瘦的手緊緊抓住椅子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帶著撕裂般的沙啞,“季帥厚望,葆楨……心感五內!然則……為人子婿,孝道大倫!嶽母大人新喪,靈柩未寒,此身此心,皆在喪次,豈敢言他?若此時奪情出仕,不惟天下士林側目,更有負嶽母大人養育深恩,九泉之下,何顏以對?季帥……萬望體恤!”
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咳出來的血塊,沉重而絕望。
那“奪情”二字,如同兩柄冰冷的匕首,橫亙在兩人之間。守製之禮,重於泰山。左宗棠望著眼前這張被孝義和哀痛徹底扭曲的臉,喉頭像是堵了一塊浸透寒冰的硬石。
他深知此刻任何關於國事的慷慨陳詞,在這靈前,在這深重的孝思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張了張嘴,最終,千言萬語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消散在燭火搖曳的素幔陰影裏。
第一次拜訪,便在沈葆楨枯坐靈前、無聲垂淚的沉寂中,草草收場。
左宗棠走出沈府那沉重的黑漆大門,冰冷的雨絲撲打在臉上,寒意直透骨髓。他回頭望了一眼門內昏黃的燈火和隱約的啜泣聲,眼神凝重如鐵。
數日後,一場罕見的寒流席卷閩地。
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福州城頭,凜冽的北風如同無數冰錐,呼嘯著刺穿棉袍,直透肌骨。
細密的雪粒子被狂風裹挾,狠狠抽打在臉上,生疼。閩江失去了往日溫潤的碧色,在陰沉的天幕下翻滾著渾濁的波濤,發出沉悶而壓抑的嗚咽。
遠處馬尾山麓的船政工地,巨大的龍骨支架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宛如一頭凍僵的巨獸,沉默地蟄伏於天地蒼茫之間。
左宗棠裹緊了身上的玄色大氅,依然隻帶著兩名心腹親隨,馬蹄踏過青石板路上薄薄的積雪,再次來到沈府。
這一次,他被直接引到了沈葆楨的書房。
書房內燃著炭盆,卻驅不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也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濃重藥味和揮之不去的哀戚。
沈葆楨裹著一件厚實的灰鼠皮襖,擁爐而坐,臉色依舊蠟黃憔悴,但眼神比起靈堂那日,似乎凝聚了一絲活氣,隻是這活氣也被一種深沉的憂慮和疲憊所籠罩。
他麵前的矮幾上,攤開著一卷卷船政的圖紙、章程和預算簿冊,墨跡猶新,顯然是剛剛翻看過的。
然而他的目光,卻有些茫然地落在跳躍的炭火上,帶著一種深陷泥沼般的無力感。
“幼丹兄,身體可好些?”左宗棠解下大氅交給隨從,在沈葆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開門見山,目光掃過那些船政文書,“這些卷宗,兄台想必已閱?”
沈葆楨緩緩抬起頭,嘴角牽起一絲苦澀至極的弧度,聲音依舊沙啞:“季帥冒雪而來,拳拳之心,令葆楨……惶恐無地。船政卷宗,粗略看過。”
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案上攤開的一頁圖紙,那上麵勾勒著鐵肋木殼戰艦複雜的內部結構,“工程浩繁,牽涉甚廣,洋匠、物料、銀錢、生徒……千頭萬緒,非有經天緯地之才、堅韌不拔之誌,不可駕馭。季帥開創艱難,嘔心瀝血至此,葆楨……自愧弗如,恐難當此萬鈞之擔。”
左宗棠傾身向前,炭火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跳躍,映照出他眼中急切而灼熱的光芒:
“幼丹兄過謙了!兄之才具,宗棠深知!兄且細看——”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地圖上蜿蜒曲折的海岸線,指甲幾乎要嵌進那柔軟的宣紙裏。
“自粵寇亂後,海防空虛!泰西諸夷,船堅炮利,視我萬裏海疆如無物!彼等狼子野心,覬覦之心不死!若無堅船利炮橫鎖海門,則門戶洞開,任人魚肉!今日之西北烽煙,他日必成東南之滔天巨禍!福州船政,非為一廠一塢之利,實乃我朝海疆命脈之所係!造艦、育人,鑄我海上長城!此事業成,則海波可靖,國威可揚!此乃真正的不世之功!幼丹兄,此非宗棠一人之私願,實乃林公遺誌,更是我華夏存亡續絕之關鍵啊!”
他的聲音如同悶雷,在狹窄的書房裏滾動,飽含著沉痛的曆史感和迫在眉睫的危機感。
海疆的危機,被他用最直白、最驚心的方式剖開在沈葆楨麵前。
沈葆楨的身體微微震顫了一下,目光終於從炭火上移開,投向那被左宗棠手指重重按住的海岸線。
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麽,眼中掙紮的光芒劇烈地閃爍著。海疆!夷禍!林公遺誌!這些沉甸甸的字眼如同重錘,狠狠撞擊著他被孝服層層包裹的心。
他看到了那圖紙上戰艦的雄姿,也仿佛看到了未來海上狼煙四起的慘烈。
然而,目光觸及身上粗糙的麻布,手指撫過袖口為嶽母縫製的粗麻孝帶,那冰冷的觸感和沉重的禮法枷鎖,瞬間又將他眼中剛剛燃起的一點星火狠狠壓滅。
他枯槁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最終,所有激烈的掙紮都化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如同秋風中最後一片墜落的枯葉。
“季帥……所言……字字千鈞,如雷貫耳。葆楨……豈能不知?然……身披重孝,心如死灰。守製之期未滿,此心……實難旁騖。非不願,實……不能也。請季帥……另擇賢能,勿以葆楨為念。”
他再次垂下頭,將整張臉深深埋入灰鼠皮襖厚實的毛領之中,隻露出一個微微顫抖的、覆蓋著花白頭發的頭頂。
那姿態,是徹底的封閉與拒絕。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炭盆中偶爾爆裂的劈啪聲,和窗外風雪愈發淒厲的呼嘯。
左宗棠定定地看著那顆低垂的、被巨大痛苦和禮法禁錮的頭顱,胸中翻騰的激流仿佛被這冰天雪地瞬間凍結。
他放在膝上的雙手緩緩握緊,指節捏得發白,手背上青筋隱現。
沉默持續了許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沉了幾分。
最終,他什麽也沒再說,隻是緩緩站起身,沉重的腳步聲踏過冰冷的地磚,帶著一身寒氣與濃得化不開的失望,再次融入了門外漫天的風雪之中。
那風雪,似乎要將整個福州城,連同他心中那個熾熱的船政夢,一同徹底埋葬。
臘月將盡,年關的爆竹聲零星地在福州城各處響起,非但未能驅散冬日的肅殺,反而在鉛灰色的天空和濕冷的空氣中,更添了幾分蕭索與寂寥。
左宗棠案頭的西北軍報堆積如山,字字句句都如同滴血的刀鋒,催促著他早日西行。
而福州船政諸事,因主官懸而未決,如同失去了舵手的巨輪,在無形的風浪中搖擺不定,各種請示、爭議、難題的文書也雪片般飛來。
焦灼,如同無形的藤蔓,緊緊纏繞住左宗棠的心髒,越收越緊。
他枯坐燈下,凝視著搖曳的燭火,眼前卻交替浮現著西北烽火與馬尾船廠那冰冷的鋼鐵龍骨。
林則徐湘江托付時那灼灼的目光,沈葆楨靈前枯槁絕望的身影,如同兩股巨大的力量在他胸中撕扯。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取代:“取我的鬥篷!再去沈府!”
這一次,左宗棠沒有去書房,而是徑直走向了那依舊素幔低垂、燭火幽暗的靈堂。
沉重的腳步踏在冰冷的青磚上,發出空曠的回響。靈堂內,沈葆楨依舊跪在蒲團上,身形比前兩次更加單薄,如同一截即將燃盡的枯燭。
長明燈的火焰在他深陷的眼窩裏投下搖曳不定的陰影。一個穿著素淨棉衣、梳著雙丫髻的小女孩——沈葆楨的幼女,怯生生地依偎在父親身側,小手緊緊攥著父親粗麻孝服的衣角。
旁邊侍立的老仆,臉上溝壑縱橫,滿是憂色。
左宗棠高大的身影踏入靈堂,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
他沒有看沈葆楨,目光越過那微微顫抖的肩背,直直地、無比莊重地投向了供桌中央林夫人的靈位。那烏木牌位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堂內一片死寂,隻有燭芯燃燒的細微劈啪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零落的爆竹聲。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左宗棠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塊壘、所有的決絕都吸入肺腑。
接著,在沈葆楨驚愕的餘光中,在侍立老仆和小女孩驟然睜大的眼睛裏,這位威震東南、手握重兵的欽差大臣、閩浙總督,竟猛地一撩袍角,對著林夫人的靈位,也對著跪在靈前的沈葆楨,轟然跪倒!
“咚!”
膝蓋撞擊青磚的聲音,沉悶而驚心,在這死寂的靈堂裏如同炸響了一聲驚雷。
沈葆楨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難以置信地猛地轉過頭,枯槁的臉上血色盡褪,隻剩下極度的震驚與惶恐。
老仆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小女孩嚇得往後一縮,緊緊抱住了老仆的腿。
左宗棠挺直腰背,頭顱卻深深垂下,洪鍾般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沉重力量,在素幔間回蕩:
“林夫人!林公!宗棠今日此跪,非跪沈大人!乃是跪林公湘江托付之未竟大誌!跪我華夏西北萬裏河山!跪我東南海疆千秋安危!”
字字如鐵,砸在冰冷的地磚上,也狠狠砸在沈葆楨的心上。
他渾身劇震,嘴唇哆嗦著,想要開口,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烙鐵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左宗棠那如山嶽般的身影跪在自己麵前。
左宗棠抬起頭,目光如電,直刺沈葆楨劇震的雙眸,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悲愴的質問:
“幼丹兄!你口口聲聲守孝盡禮,閉門不出!可知這靈堂之外,是何等天地?!西北烽火,焚我邊城!沙俄虎狼,磨牙吮血!萬裏海疆,門戶洞開!泰西炮艦,遊弋如入無人之境!此誠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也!大孝在安邦!大忠在定國!林公一生,何曾以私情而廢公義?湘江囑托,言猶在耳!若林公、林夫人在天有靈,是願見你沈幼丹枯守此三尺靈前,空耗悲淚?還是願你挺身而出,承其遺誌,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這雷霆般的詰問,如同狂風暴雨,瞬間衝垮了沈葆楨心中那堵用孝道禮法築起的高牆。
他身體搖晃,幾乎癱軟在地,眼中那片空洞的絕望被巨大的痛苦和激烈的掙紮所取代,淚水瞬間盈滿了深陷的眼眶。
左宗棠不再看他,緩緩地、無比鄭重地從懷中貼身處,取出一個用明黃錦緞層層包裹的小包。
他一層層揭開錦緞,動作緩慢而虔誠,仿佛捧著一件稀世聖物。
最終,露出一封紙質已然發黃變脆的信箋。那信箋折疊處磨損嚴重,顯然被反複摩挲過無數次。
“幼丹兄,”左宗棠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滄桑感。
“此乃當年湘江夜話,林公病榻之上,親筆交付於宗棠之手!囑我他日若遇西北危局,需尋可靠之人,共謀船政大業!言道:‘船政成,則海疆固;海疆固,則漕運通、財賦足;漕通賦足,則萬裏遠征,方有根基!西北可圖!’”
他將那封承載著歲月重量的信箋,雙手捧起,如同捧著一顆滾燙的心髒,遞到沈葆楨的麵前。
那枯黃的紙張,在靈堂搖曳的燭光下,顯得如此脆弱,卻又如此沉重。
沈葆楨的視線瞬間凝固在那封信上。那熟悉的、蒼勁中帶著病後虛弱筆跡的封皮——“季高吾弟親啟”——如同五雷轟頂!那是嶽父的手跡!他絕不會認錯!巨大的衝擊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呼吸驟然停止。
他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才抬起那雙枯瘦如柴、布滿青筋的手,指尖劇烈地哆嗦著,幾次都未能觸碰到那薄薄的信紙。
終於,他冰涼的指尖碰到了那同樣冰涼的紙頁。如同被一股無形的電流擊中,他猛地一顫,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
信紙展開,發出輕微的、仿佛隨時會碎裂的窸窣聲。林則徐那力透紙背、卻又帶著病中特有的虛浮的字跡,清晰無比地映入眼簾。
信中詳述對西北邊患的深憂,對海防廢弛的痛心,更諄諄囑托:
“……船政一事,關乎國運,尤重東南。非深謀遠慮、公忠體國、通曉洋務之重臣不可托付……季高異日若西行,當以此事托付可靠之人,務必使其知:船政成,則海權在握,漕運無虞,財賦有繼,萬裏遠征之師方有根本!西北之局,實係於東南一廠!此中深意,萬望季高深察,並轉告繼任者……”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葆楨的心尖上!嶽父那憂國憂民、深謀遠慮的形象,透過這泛黃的信紙,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這般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那“可靠之人”的期許,那“西北之局,實係於東南一廠”的論斷,如同驚雷,徹底劈開了他心中被孝服層層包裹的堅冰!
“嶽父……大人……”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終於衝破了沈葆楨的喉嚨。
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眼前熟悉的字跡,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粗糙的麻布孝服上,裂開一片深色的、絕望的痕跡。
他捧著信箋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著,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向前撲倒,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磚地麵上,發出一聲悶響。
“嶽父!夫人!葆楨……不肖!不肖啊……” 悲愴的哭嚎聲,撕心裂肺,在寂靜的靈堂裏久久回蕩。
那哭聲裏,有對逝者的無盡哀思,更有被家國大義喚醒後、對自己此前狹隘堅守的深深痛悔與自責。
侍立的老仆早已是老淚縱橫,默默背過身去擦拭。小女孩被這悲聲嚇得大哭起來,緊緊抱住老仆。
左宗棠依舊跪著,看著眼前這肝腸寸斷的一幕,緊鎖的眉頭下,眼中也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跪著,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嶽,等待著那崩潰的情感狂潮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沈葆楨的哭聲漸漸轉為壓抑的抽泣,身體因劇烈的情緒而微微痙攣。
他艱難地撐起身體,淚眼模糊地望向依舊跪在自己麵前的左宗棠。
那張枯槁的臉上,悲慟依舊,但那雙深陷的眼窩裏,之前彌漫的絕望和空洞,已被一種近乎燃燒的火焰所取代,那是被喚醒的責任,是被賦予的使命,是破繭而出的決絕!
他用盡全身力氣,抬起沾滿淚水和灰塵的衣袖,狠狠抹了一把臉。
然後,他對著左宗棠,也對著林夫人的靈位,以額觸地,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豫的鏗鏘:
“季帥!請起!葆楨……遵林公遺命!願……領船政!”
數日後,福州船政衙門議事廳。
廳堂軒敞,雖陳設簡樸,卻透著一股新生的肅穆。
窗外天色陰沉,但廳內燃著數盞明亮的油燈,將懸掛於正中的“船政關防”大印照得熠熠生輝。
船政提調、各廠監工、洋員匠首以及學堂的教習、生徒代表數十人,早已肅立兩廂,垂手恭候,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張與期待。
沉重的腳步聲自廳外傳來。左宗棠身著正式的官袍補服,頭戴雙眼花翎暖帽,麵容依舊清臒,但眉宇間籠罩多日的陰霾已然掃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堅毅與即將遠行的決然。
他邁著沉穩的步伐,率先走入廳中,目光如電,掃視全場,不怒自威。
在他身後半步,緊隨著沈葆楨。他依舊穿著那身粗麻孝服,素白刺眼,與這象征權力和事務的官衙顯得格格不入。
連日哀毀和巨大的內心衝擊,讓他的臉色更加蒼白,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口枯井,唯有一雙眸子,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同寒夜中淬煉過的星辰,沉靜、銳利,蘊含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力量。
那身孝服,不再僅僅是哀傷的標誌,更成為他此刻背負雙重使命的無聲宣言——一麵是喪親之痛,一麵是如山國托。
兩人行至廳堂中央。左宗棠停下腳步,轉過身,麵對沈葆楨,也麵對滿堂肅立的官員匠師。
“諸公!”左宗棠的聲音洪亮,帶著金石之音,在廳堂內嗡嗡回響,“本督奉旨西征,蕩寇安邊!福州船政,乃海防根本、自強之基,茲事體大!今特奏明朝廷,薦賢自代!”
他微微側身,手臂鄭重地指向身旁一身縞素的沈葆楨,“沈公葆楨,林文忠公之婿,清望素著,才堪大任,深諳洋務,公忠體國!即日起,奉旨接任總理船政大臣!諸般事宜,悉聽沈公裁處!”
話音落下,左宗棠自親隨手中接過一方以黃綾鄭重包裹的紫檀木印匣。
他雙手捧起印匣,神色無比莊重肅穆,如同捧著一座城池的安危、一個民族的未來,穩穩遞向沈葆楨。
“幼丹兄!船政關防在此!國家海疆安危,萬千工匠生徒之前程,林公畢生之夙願……宗棠,盡托於兄了!”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方印匣和那身粗麻孝服上。
沈葆楨深吸一口氣。那身素麻孝服下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
他抬起枯瘦的雙手,手臂在空中似乎有千鈞之重,微微顫抖著,卻無比堅定、無比平穩地接過了那方沉甸甸的印匣。
紫檀木溫潤的質感入手冰涼,卻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在他的掌心,也壓在他的心頭。
他雙手捧著印匣,緩緩轉過身,麵向滿堂肅立的人群。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那些飽經風霜的監工、目光專注的洋匠、充滿朝氣的年輕生徒……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那枚“船政關防”的大印上,停留了片刻。
廳堂內靜得落針可聞,唯有窗外呼嘯的風聲隱約傳來。沈葆楨捧著印匣的雙手,骨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抬起頭,目光再次變得沉靜而銳利,如同出鞘的寒刃。
那嘶啞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沈某不才,蒙朝廷簡拔,季帥重托,敢不盡瘁!自今日始,船政上下,當以精進造船、培育人才為第一要務!本大臣在此立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此心此誌,天地共鑒!諸君——”
他目光如炬,掃視全場,“共勉之!”
“謹遵憲諭!”短暫的沉寂後,廳堂內爆發出整齊劃一、聲震屋瓦的回音。那聲音裏,有對新任大臣的敬畏,有對船政前途的期冀,更有一種被這莊重交接和那身刺眼孝服所激起的、沉甸甸的責任感。
左宗棠看著沈葆楨挺直的單薄背影,看著他手中緊握的印匣,看著滿堂肅然振奮的眾人,一直緊繃如弦的心神,終於在這一刻,緩緩地鬆弛下來。
一股洶湧的熱流衝上眼眶,他微微仰起頭,用力眨了眨眼,將那份滾燙強行壓下。
交割儀式畢,喧囂漸散。左宗棠與沈葆楨並肩走出議事廳,來到船政衙門臨江的回廊上。
天色依舊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江麵。凜冽的江風帶著刺骨的濕寒,卷起兩人的衣角。
遠處,馬尾船廠巨大的船台輪廓在陰霾中若隱若現,尚未完工的艦體龍骨如同巨獸的脊梁,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兩人憑欄而立,望著濁浪翻滾的閩江,一時都未言語。隻有寒風掠過回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季帥,”沈葆楨打破了沉默,聲音在風中顯得有些飄忽,卻異常清晰,“西征萬裏,關山險惡,戎馬倥傯,萬望珍重。”
他頓了頓,目光依舊望著江麵,“船政之事,有季帥開創之基,有林公遺誌在前,葆楨……必竭盡駑鈍,不敢有絲毫懈怠。”
左宗棠側過頭,看著沈葆楨蒼白而堅毅的側臉,那身素麻孝服在寒風中微微鼓蕩,像一麵無聲的旗幟。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沈葆楨瘦削的肩上,感受到那單薄衣衫下嶙峋的骨頭。
“幼丹兄!”左宗棠的聲音沉厚,帶著金石相擊般的堅定,“有你在此,宗棠西行,再無後顧之憂!”
他收回手,目光投向西北蒼茫的天際,仿佛要穿透這厚重的雲層,看到那片燃燒著烽煙的土地。
“西北不平,宗棠誓不東還!他日若得凱旋,當與兄台,共醉於這閩江之畔,聽濤聲依舊,看……鐵艦橫江!”
“鐵艦橫江……”沈葆楨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眼中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火種,驟然亮起銳利的光芒。
他猛地轉頭,望向船廠方向那沉默的鋼鐵骨架,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好!季帥!一言為定!待你得勝班師,我沈葆楨,必以艨艟巨艦,列陣江海,為兄……壯行色!”
“壯行色!”左宗棠放聲大笑,笑聲豪邁,穿透凜冽的江風,在空曠的回廊間激蕩,“好!好一個壯行色!你我兄弟,就此別過!”
他最後用力地握了握沈葆楨冰涼的手,那雙手雖然瘦弱,卻傳遞出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左宗棠不再猶豫,猛地一甩袍袖,轉身大步離去。
玄色的身影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異常挺拔,步履沉穩而迅疾,帶著一去不回頭的決絕,很快消失在回廊的盡頭,隻留下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被呼嘯的江風徹底吞沒。
沈葆楨依舊憑欄而立,一動不動。刺骨的江風猛烈地撕扯著他單薄的粗麻孝服,獵獵作響,仿佛要將這孱弱的身軀卷入渾濁的江濤。
他瘦削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渺小得如同一片隨時會被狂風卷走的枯葉。
手中那方紫檀印匣,沉甸甸地墜著他的雙臂,冰冷的棱角緊貼著掌心,那觸感比江風更寒,卻奇異地在他心頭燃著一簇不熄的火焰。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印匣上。黃綾包裹下,是象征無上權責的“船政關防”。
視線再移,是自己袖口那粗糙的、磨礪著皮膚的素麻孝帶。
冰冷的銅虎符,沉重的家國擔;刺目的素麻布,泣血的骨肉情。
這兩樣截然不同、卻又都重逾千鈞的東西,此刻竟如此詭異地、宿命般地交疊在一起,沉沉地壓在他這具被哀傷和風霜侵蝕得搖搖欲墜的軀體之上。
遠處船廠工地上,隱約傳來一聲悠長而沉悶的汽笛嘶鳴,那是調試鍋爐的聲音,穿透凜冽的風雪,帶著一種鋼鐵般粗糲而新生的力量感。
沈葆楨深陷的眼窩中,那兩簇被左宗棠點燃的火焰,在這汽笛聲的震動下,猛地一跳,隨即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決絕。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挺直了那幾乎要被壓垮的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