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兒子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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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豐九年六月,嶽州碼頭浸泡在悶濕的暑氣裏。
    湘江濁黃的水流裹挾著上遊衝刷下來的泥沙,沉重地拍打著朽黑的木樁,發出空洞的嗚咽。
    空氣凝滯,混雜著水腥、汗臭與遠處若有若無的鐵鏽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佝僂著背、扛運貨物的苦力身上。
    十六歲的劉錦棠,背著個打滿補丁的青布包袱,像一枚楔子,深深釘在喧囂人群的邊緣。
    他瘦高的身板繃得筆直,與周遭的疲遝格格不入,一雙眼睛卻如同淬煉過的黑曜石,死死攫住江麵緩緩靠攏的那片灰帆。
    猙獰的“曾”字大旗在船頭獵獵作響,猶如一麵招魂幡,無聲召喚著無數生命投向南方那片血肉焦土。
    祖母枯瘦的手,布滿褶皺與深褐色斑塊,最後一次撫過他的臉頰。
    冰涼的觸感幾乎要刺進他的骨頭縫裏。
    老人渾濁的淚水在深陷的眼窩裏打著轉,終究沒能落下,隻化作一聲歎息,沉重得如同她佝僂的脊背:
    “棠伢子……刀槍無眼,莫逞強……活著回來……”
    每一個字都像砂礫,磨礪著他早已堅硬如鐵的心。
    他喉結劇烈滾動,用力咽下那哽在咽喉的酸澀,沒有回頭,隻是重重地、幾乎要將腳下木板踏穿般地點了一下頭。
    包袱緊貼脊背處,一塊堅硬冰冷的圓物硌著他——那是父親劉厚榮在嶽州城頭浴血奮戰後留下的唯一遺物,一麵邊緣凹陷、布滿刀痕箭孔的護心銅鏡!
    五年前的血色黃昏,父親被抬回時破碎的胸膛上,這塊沾滿血汙的護心鏡詭異地鑲嵌在血肉中。
    父親臨終前,喉嚨裏翻滾著血沫,斷斷續續的遺言,穿透五年的時光,再次狠狠撞擊著劉錦棠的耳膜:
    “……那賊……嗓門……像……破鑼……唱……唱嶽州……調子……鏡……鏡……”
    那破鑼般的嗓音,那該死的嶽州小調,連同父親眼中最後一點光芒的熄滅,早已化作複仇的種子,在他心底紮根、發芽,如今已長成盤踞心竅的猙獰毒藤,日夜噬咬著他。
    他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死死鎖定那麵越來越近的“曾”字大旗。
    湘軍,叔父劉鬆山……複仇之路,就在那船帆之下!
    湘軍大營的轅門,像一張沉默巨獸豁開的大口,吞噬著源源不斷湧入的新兵。
    塵土被無數雙草鞋踢踏起來,嗆人肺腑。
    劉錦棠挺著胸膛,穿過那些惶恐、麻木或同樣帶著幾分凶悍的麵孔,目光銳利地搜尋著。
    終於,他在一麵寫著“老湘營”的褪色營旗旁,看到了那個身影。
    劉鬆山正背對著轅門,俯身在一張簡陋的木案上,粗糙的手指劃過攤開的地圖,低聲與幾個麵沉似水的軍官交談。
    他身形精瘦,可那挺直的腰杆,肩胛骨在洗得發白的舊號衣下繃出的硬朗線條,周身散發出的那種沉甸甸的、浸透了硝煙與血腥的疲憊氣息,讓劉錦棠的心猛地一縮。
    “叔父!”少年清亮的聲音穿透嘈雜。
    劉鬆山聞聲緩緩轉過身。
    一張被南方的烈日和戰場風霜反複捶打過的臉龐,黝黑、深刻,如同刀劈斧鑿的岩石。
    濃眉下,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瞬間掃了過來,在劉錦棠年輕得尚顯稚嫩的臉上停留。
    那目光裏沒有暖意,沒有讚許,隻有一片冰封的審視,一種近乎冷酷的穿透力,讓劉錦棠滿腔的熱血瞬間凍結。
    “錦棠?”劉鬆山的嗓音低沉沙啞,如同鈍刀刮過磨石,“你祖母……準了?”
    “準了!”劉錦棠挺直脊梁,聲音穩住,“侄兒要為父報仇,剿滅發逆!”
    “報仇?”劉鬆山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細微的動作裏蘊著千鈞的嘲諷與沉重。
    “戰場,不是祠堂裏對著牌位磕頭。”他的目光沉沉壓在少年單薄的肩膀上,一字一頓,像冰冷的鐵釘鑿進劉錦棠的耳中。
    “刀槍,隻認活人,不認仇怨。這裏,沒有‘劉厚榮的兒子’,隻有湘軍的兵。活下來,是本事;死了,是命。”
    一股寒氣從劉錦棠腳底竄起,但心中那團燃燒了五年的烈火被這冷水激得更加熾熱。
    他梗著脖子,直視叔父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藏著無數生死枯骨的眼睛,毫不退縮。
    劉鬆山不再多言,揮了揮手,動作幹脆得像斬斷一截枯枝。
    “王老六!”他朝旁邊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兵喊。
    “帶他去新兵哨,領號衣、腰牌、刀。” 他最後瞥了一眼劉錦棠緊抿的嘴唇和眼中倔強的火焰,“記著,活下來。”
    初秋的涼意未能驅散密林的濕熱。泥土混雜著腐爛落葉的腥氣,還有一種若有若無、揮之不去的鐵鏽般的甜膩——那是血的味道,在空氣裏悄然彌散。
    新兵哨的幾十個半大少年,擠在狹窄泥濘的壕溝裏,汗水和泥土糊滿了稚嫩的臉,粗麻布的新號衣被樹枝刮得破爛,沾滿泥漿。
    他們緊握著冰冷沉重的製式腰刀,指節發白,手臂顫抖,眼神裏混雜著恐懼、茫然和一絲被鼓動起來的凶狠。
    劉錦棠蹲在壕溝最前方,背緊貼潮濕冰冷的土壁。
    身邊是“瘦猴”和“鐵蛋”,兩人臉色煞白,嘴唇哆嗦。
    劉錦棠深吸一口氣,壓下擂鼓般的心跳,目光穿透灌木縫隙,死死盯住遠處那片被林木掩映的山坳。
    那裏,太平軍依仗地利,構築營壘。探報說,那支打著“黃”字旗的隊伍,就是當年肆虐嶽州、雙手沾滿他父親鮮血的悍匪!
    腰間那麵冰冷的護心鏡緊貼著肌膚,父親破碎的胸膛、臨終的嘶語、破鑼般的歌聲……一股滾燙的岩漿衝上頭頂!
    “都給我聽好!”哨長李麻子麻臉出現在壕溝上方,壓低聲音,帶著狠厲,“號角一響,跟著老子,悶頭往前衝!砍翻一個賊子,賞錢三百!後退半步者,軍法斬!”
    “斬”字如冰砸進心窩。劉錦棠卻仿佛沒聽見,手指下意識隔著粗布,觸碰到護心鏡冰冷堅硬的輪廓。
    “嗚——嗚——嗚——” 淒厲刺耳的牛角號聲撕裂林間寂靜!
    “殺啊——!”李麻子嘶啞咆哮。
    “殺!”新兵們被催逼著,爆發出參差不齊的呐喊,手腳並用地爬出壕溝,跌跌撞撞撲向幽暗山坳。
    劉錦棠如同一支離弦的箭,第一個衝出!瘦高身影在林木間異常靈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衝過去!找到“黃”字旗!找到那個唱破鑼調子的仇人!
    然而,迎接他們的並非驚慌的敵人。剛衝出幾十步,踏入山坳入口那片開闊窪地時——
    “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火銃聲從兩側山坡密林深處炸響!白煙騰起,刺鼻硝磺味彌漫。
    衝在最前麵的幾個新兵,身體猛地一僵,軟軟撲倒。
    鮮血在黃綠色草地上洇開。
    “啊——!”慘叫聲爆發。隊伍瞬間大亂!
    新兵們驚恐趴倒,掉頭回跑,原地打轉。
    “趴下!找樹!別亂跑!”李麻子聲嘶力竭地吼著,滾到樹後。
    劉錦棠憑著本能和無數次“排兵布陣”練就的反應,猛撲向旁邊一塊半人高的嶙峋怪石。
    “嗖!”一顆灼熱鉛彈擦著頭皮飛過,打在身後樹幹上,木屑飛濺。
    “瘦猴!趴下!”他看到不遠處的“瘦猴”還傻站著尖叫,大喊。
    話音未落,又一排銃響!“瘦猴”身體一震,胸前爆開血花,直挺挺向後倒去,眼中凝固著恐懼。
    “鐵蛋”嚇得丟刀抱頭鼠竄,被側麵銃子打中大腿,慘叫著翻滾。
    血!死亡!劉錦棠死死貼著冰冷岩石,粗重喘息,指甲摳進泥土。
    護心鏡在腰間冰冷地硌著,像在灼燒他的皮膚。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岩石縫隙,盯住山坡上銃煙騰起處。
    火光映照下,幾個戴黃巾的身影在樹木間閃動。
    不是想象中麵對麵的拚殺,是冷酷高效的屠殺!
    一股混雜憤怒、恐懼和巨大恥辱的火焰在胸腔瘋狂衝撞。
    他恨這居高臨下的銃子,恨這待宰羔羊般的境地,更恨自己的無力!
    夕陽如燒紅的烙鐵墜入遠山,將天際塗成悲壯暗紅。
    戰場沉寂,晚風嗚咽,卷起濃重血腥硝煙。
    新兵哨殘兵垂頭喪氣撤回壕溝,許多人身上掛彩,草草包紮的布條滲出暗紅。
    更多人像“瘦猴”、“鐵蛋”,永遠留在了血浸的山坳。
    低低啜泣與傷兵呻吟在溝底壓抑響起。
    劉錦棠獨自蹲在壕溝盡頭背風角落。號衣沾滿泥漿血跡,幾處破口翻著白邊。
    臉上蹭著泥汙,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亮得驚人。
    他沒有哭,死死盯著麵前潮濕泥地。
    他顫抖著手,從腰間解下那個青布包袱,小心翼翼打開。
    裏麵沒有衣物,隻有那麵冰冷的護心銅鏡。
    鏡麵布滿劃痕,邊緣一處深深的凹陷,帶著暗褐色的汙跡——那是父親的血!
    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摸著那冰冷的凹陷,指尖傳來的寒意直透骨髓,卻奇異地壓下了心頭那焚毀一切的狂躁。
    父親臨終的麵容、血色的黃昏、斷斷續續的遺言……
    “……那賊……嗓門……像……破鑼……唱……唱嶽州……調子……鏡……鏡……”
    破鑼般的嗓音,該死的嶽州小調!這聲音,這曲調,就是仇敵烙在他靈魂上的印記!
    他猛地攥緊護心鏡,指關節咯咯輕響。複仇的火焰在冷靜後燒灼得更加熾烈專注。
    白日裏太平軍銃位、山坡陡峭、林木疏密……腦中飛速閃過。
    翻爛的兵書,《孫子》、《吳子》、《紀效新書》……那些紙上談兵的奇謀詭計,在血火淬煉下驟然鮮活。
    他撿起尖銳石片,用力在潮濕泥地上劃動。線條粗糙清晰:
    壕溝,吞噬同袍的開闊窪地,兩側陡峭密林山坡,山坡上銃煙騰起處——敵人銃隊據點。
    接著,他畫出兩條幾乎與等高線平行的隱蔽路線,如同毒蛇,貼陡峭山脊線下方,利用灌木怪石掩護,向兩側銃隊據點後方迂回。
    最後,在窪地正麵,畫上代表火攻的火焰標記。
    “正麵佯攻,吸引銃子……兩側精銳攀崖潛行,繞到銃隊身後,放火……火起,賊必亂……”
    他低語,聲音嘶啞冷酷。石片劃下的每一道痕跡,凝聚刻骨仇恨和對慘敗的反思。
    這不是孩童遊戲,是以血還血的戰爭推演。
    “哼,娃娃兵,畫符捉鬼呢?”一個粗嘎聲音帶著嘲弄在頭頂響起。
    劉錦棠猛地抬頭。哨長李麻子麻臉出現在壕溝邊緣,叼著草莖,一臉不屑瞅著地上“鬼畫符”。
    幾個老兵抱著胳膊,戲謔地看著。
    劉錦棠壓下怒火,抓起護心鏡,鏡麵重重按在代表兩側潛行路線的位置上,聲音不高卻堅定:
    “這不是畫符。是破敵之策。白日賊子依仗地利,銃子居高臨下,正麵強攻就是送死!唯有繞其側後,放火燒其巢穴,趁亂擊之!”
    “繞後?放火?”李麻子嗤笑,吐掉草莖,“說得輕巧!那山坡陡得猴子都爬不上去!就算爬上去了,後麵伏兵等著!你這毛頭小子,懂個卵!”
    劉錦棠霍地起身,直視李麻子嘲弄的臉,眼中是毫不退縮的火焰:
    “陡,才有機會!賊子想不到!白日他們銃位暴露,後方空虛!選敢死精銳,趁夜攀爬,必成!正麵隻需佯攻,吸引銃子,為繞後爭取時間!”
    手中護心鏡狠狠按在代表銃隊據點的標記上,“斷其爪牙,賊陣必破!”
    聲音斬釘截鐵,帶著近乎瘋狂的執拗,讓李麻子和老兵臉上的嘲弄僵住,驚疑不定地交換眼神。這小子……不像胡鬧。
    中軍大帳,牛油蠟燭劈啪作響,火焰將人影拉得扭曲晃動。
    空氣彌漫劣質煙草辛辣、汗液酸餿和緊張氣息。
    劉鬆山背對帳門,雙手撐在鋪著地圖的粗糙木案上,肩胛骨繃出清晰輪廓。
    眉頭緊鎖如刀刻深痕,目光沉沉落在代表白日受挫山坳的標記上。
    幾個營官臉色凝重,氣氛壓抑。正麵強攻傷亡大,繞道側翼恐時間不及……提議被一一否決。
    “報——!”親兵聲音打破僵局,“哨官李麻子攜新兵劉錦棠求見!”
    劉鬆山猛地轉身,鷹隼目光瞬間釘在跟在李麻子身後的瘦高少年身上。
    臉上泥汙未淨,眼睛卻亮得驚人,沒有絲毫新兵初戰的驚惶,反而燃燒著近乎偏執的冷靜火焰。
    劉鬆山心頭微沉。
    “何事?”聲音像石頭摩擦。
    李麻子局促搓手:“稟統領,新兵劉錦棠……畫了個圖,說有破敵之策……”語氣充滿不確定。
    劉錦棠不等開口,一步上前,目光迎上叔父審視利眼,聲音清晰穩定:
    “統領,賊據山坳,銃隊居高臨下,白日強攻,徒增傷亡。末將有一計。”
    語速極快,條理分明分析地形、敵銃位、己劣勢,隨即展開方案:正麵佯攻吸引火力,精銳敢死隊趁夜分兩路攀崖繞後,突襲銃隊據點,縱火焚營!
    他一邊說,一邊用粗糙手指在木案邊緣快速比劃路線和火攻位置,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營官初露不屑,漸漸變為驚疑凝重。
    “攀崖繞後?”絡腮胡營官質疑,“那山坡陡如刀削,夜裏凶險!萬一被賊哨發現……”
    “正因其陡,賊必疏於後防!”劉錦棠立刻截斷,語氣斬釘截鐵。
    “白日賊銃位暴露,後方林木茂密,便於隱藏!攀爬雖險,選矯健敢死之士,以繩索輔助,悄然潛行,必能出其不意!火起之時,賊陣大亂!正麵大軍趁勢掩殺,可一戰而定!”
    語速快,邏輯密,眼中火焰燒灼,壓過質疑聲浪。
    帳內寂靜,隻剩燭火劈啪。劉鬆山沉默,銳利如鷹的眼睛牢牢鎖在劉錦棠臉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靈魂每一絲紋理。
    眼神有審視、驚訝、震動,更多是沉重冰冷的壓力。
    終於,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頭:“此計甚險。”
    頓了頓,目光如冰冷刀鋒刮過劉錦棠年輕執拗的臉龐,“若敗,提頭來見。你,敢立軍令狀否?”
    空氣凝固。李麻子倒抽冷氣,營官麵露驚容。軍令狀!敗了,掉腦袋!
    劉錦棠身體幾不可察繃緊。他迎視劉鬆山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目光沒有半分叔侄情誼,隻有統領對士卒的冷酷要求。
    腰間護心鏡冰冷觸感傳來,父親模糊麵容、破鑼般唱著小調的嗓音……滾燙岩漿衝垮遲疑。
    “敢!”他猛地挺直脊梁,聲音嘶啞如金鐵交鳴。
    “末將劉錦棠,願立軍令狀!此計若敗,甘當軍法,提頭來見!” 每個字從牙縫迸出,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劉鬆山死死盯著他,數息之久。燭火搖曳,岩石般的側臉明暗不定。最終,猛地一拍木案,“砰”一聲巨響!
    “好!”斷喝如驚雷,“依此計!王營官!速選五十名擅攀爬、悍不畏死兄弟!李麻子,你帶新兵哨正麵佯攻,動靜要大,吸住賊銃子!劉錦棠——”
    刀鋒目光刺向少年,“你,帶一隊攀右側崖!趙把總帶另一隊攀左側崖!醜時三刻,火起為號,全軍突擊!”
    “得令!”劉錦棠抱拳,聲音激動微顫,眼中複仇火焰化為焚滅一切的熾熱凶光!
    濃墨夜色吞沒山林。無月,疏星在厚重雲層縫隙掙紮透出微光。
    風停,空氣凝固如鉛塊,隻有夜梟淒厲啼叫增添死寂。
    劉錦棠伏在右側山坡冰冷岩石後,像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身後緊跟著十名精挑細選的敢死之士,身手矯健,心性悍勇。
    每人背上捆著小捆浸透火油的幹草鬆脂,腰間插短刀,口銜枚,呼吸壓到最低。
    黑暗是最好的掩護,繃緊每一根神經。
    他抬頭望向眼前幾乎垂直聳立的崖壁。夜色中它像蟄伏巨獸,散發心悸壓迫。
    岩壁黝黑濕滑,幾無可供攀援縫隙。
    他深吸氣,冰冷空氣刺入肺腑,壓下狂跳心髒。
    解下腰間繩索,繩頭係帶倒鉤短鐮。掂量一下,手臂猛地發力,短鐮呼嘯向上飛去!
    “叮!”輕微金石相擊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所有人提到嗓子眼!上麵,一片死寂。
    劉錦棠用力拽繩索,倒鉤吃住力。不再猶豫,如靈猿,雙手死抓繩索,雙腳蹬濕滑岩壁,一寸寸向上攀爬!
    粗糙繩索摩擦手掌,火辣辣疼。冰冷岩壁撞擊膝蓋胸膛,碎石簌簌落下。
    每一次挪動耗費巨力,每一次打滑仿佛將心髒甩出胸腔!
    汗水瞬間浸透內衫,緊貼冰涼脊背。他咬緊牙關,牙根滲血,腦中隻剩一個念頭:爬上去!
    不知多久,仿佛一個世紀。手臂酸麻幾乎失去知覺時,指尖終於觸到一處相對平坦岩縫邊緣!
    猛地發力,身體如離弦之箭翻上,滾入濃密灌木叢,大口喘氣,胸膛劇烈起伏。
    迅速固定繩索垂下。下方黑暗中,一個接一個黑影,如同幽靈,無聲攀援而上。
    山坳正麵,驟然爆發震天呐喊和密集火銃轟鳴!
    火光映紅天空,殺聲在山穀激起巨大回響——李麻子率新兵哨開始佯攻!
    “殺啊——!”
    “衝上去!別讓賊子跑了!”
    吼聲震耳,夾雜刻意放大的金鼓聲。
    幾乎同時,對麵左側山坡方向隱隱傳來騷動和零星銃響!
    趙把總那一路吸引了部分注意。
    劉錦棠眼中寒光一閃。時機到!猛一揮手,如撲向獵物的豹子,弓腰利用樹木岩石陰影,帶十名敢死隊員悄無聲息潛向白日觀察到的銃煙騰起位置!
    灌木枝葉刮過臉頰,腳下腐殖層鬆軟濕滑。
    距離在黑暗中縮短。前方,透過樹木縫隙,已能看到幾處原木石塊草草壘起的簡易工事輪廓,隱約聽到後麵壓低說話聲和火銃裝填金屬碰撞脆響。
    劉錦棠心跳如擂鼓,複仇火焰在血管奔流。
    猛停下,再次揮手。十名隊員散開撲向預定位置。
    他親自帶兩人摸向最中間稍大掩體。
    掩體後,三個頭裹黃巾太平軍銃手緊張探身向前方張望,對著窪地火光指指點點。其中一個身材粗壯,似是小頭目。
    “他娘的,湘蠻子又來送死了!”小頭目罵罵咧咧,“給老子瞄準了打!”
    就是現在!劉錦棠眼中凶光爆射!猛從藏身樹後躍出,如捕食夜梟,黑暗中隻留模糊殘影!
    雪亮腰刀帶著積鬱五年刻骨仇恨和全身力量,劃出淒厲寒光,直劈背對他的小頭目脖頸!
    “噗嗤!”
    利刃撕裂皮肉骨骼悶響,在震天喊殺背景中輕微又驚心動魄!
    滾燙鮮血如噴泉激射,濺旁邊兩個銃手滿頭滿臉!
    小頭目哼都沒哼,頭顱詭異歪向一邊,身體栽倒。
    “敵襲——!”旁邊銃手如夢初醒,魂飛魄散尖叫,聲音恐懼扭曲變調。
    太遲!劉錦棠動手同時,黑暗中猛地躥起數條凶悍身影!
    短刀、斧頭、拳頭帶著必死凶狠砸向猝不及防銃手!
    慘叫聲、怒罵聲、兵刃入肉悶響打破死寂!
    “點火!”劉錦棠一腳踹開撲來銃手,嘶聲怒吼!
    “呼啦——!” “呼啦——!”
    浸透火油的草束被火折點燃,騰起熊熊烈焰!
    橘紅火舌貪婪舔舐木頭掩體和枯草灌木,火勢借夜風瘋狂蔓延!濃煙滾滾衝霄!
    “火!起火了!”
    “後麵!後麵有官兵!”
    “快跑啊——!”
    太平軍營壘瞬間陷入火海混亂!驚恐呼喊、絕望尖叫響徹夜空。
    火光映亮無數驚惶失措的臉,建製崩潰,顧不上向窪地射擊。
    “嗚——嗚——嗚——!” 山下,代表總攻的牛角號聲帶著席卷一切的決絕氣勢衝天而起!
    “殺——!” 震耳欲聾喊殺聲如平地驚雷從窪地方向洶湧而來!
    養精蓄銳的湘軍主力如決堤洪水,向火海混亂的太平軍營壘發起致命衝擊!
    劉錦棠站在火光濃煙交界處,臉上濺滿敵人溫熱鮮血,手中腰刀刃鋒滴落粘稠血珠。
    火光照亮年輕臉龐,沒有勝利狂喜,隻有近乎麻木的冰冷和夙願得償的空洞。
    他低頭看一眼腳邊無頭屍體,一種混合巨大空虛和血腥滿足的感覺攫住他。
    父親……孩兒……手刃仇寇了?他猛地抬頭望向山下如潮水般湧上的大軍,又望向左山坡——另一股衝天火光熊熊燃燒!
    大局已定。
    天亮了,刺破彌漫硝煙,將狼藉戰場染上慘淡灰白。
    大火熄滅,餘下焦黑木炭斷壁殘垣兀自冒青煙,散發刺鼻焦糊。
    屍體橫七豎八倒伏焦黑土地,凝固血液將泥土染暗紅,折斷刀槍旗幟散落。
    勝利喧囂退去,隻剩打掃戰場士卒沉悶腳步聲、傷者壓抑呻吟、收繳武器金屬碰撞聲。
    劉錦棠拄著卷刃腰刀,深一腳淺一腳踩過焦熱廢墟。
    號衣被血煙灰染得看不出原色,幾處裂口下翻卷皮肉火辣辣疼。
    臉上糊滿黑灰幹涸血跡,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卻空洞如深井,映照滿目瘡痍。
    複仇快意如潮水退去,留下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茫然。
    他親手斬殺小頭目,可那破鑼般的嗓音呢?該死的嶽州小調呢?並未在死者口中響起。
    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護心鏡,冰冷觸感無法驅散心頭空蕩。
    前方焦土上,幾十名被俘太平軍士兵反綁雙手,垂頭喪氣蹲坐,由持刀湘軍看管。
    大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臉上恐懼麻木。劉錦棠目光漠然掃過,如同掃過路邊石頭。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斷斷續續的哼唱聲,如同冰冷毒蛇鑽進耳朵!
    那調子……低沉、沙啞,喉嚨被砂紙磨過的粗糲感,在清晨死寂焦土上微弱飄蕩:
    “嶽州那個城喲……三麵水喲……”
    “……哥哥我撐船……妹在岸上走……”
    嗡——!
    劉錦棠腦袋仿佛被無形重錘擊中!世界瞬間失去所有聲音色彩!
    血液瘋狂湧向頭頂,又在刹那間凍結成冰!
    他猛地停步,身體僵硬如石雕,唯握刀柄的手指關節咯咯作響,指甲深陷掌心滲出血絲渾然不覺。
    這嗓音!這曲調!這該死的嶽州小調!
    如同五年前血色黃昏回響,父親臨終前破碎遺言化作最鋒利冰錐刺穿耳膜!
    “……那賊……嗓門……像……破鑼……唱……唱嶽州……調子……”
    一模一樣!
    他猛地轉頭,布滿血絲雙眼如擇人而噬凶獸,瞬間攫住聲音來源——俘虜群最邊緣,一個蜷縮著的瘦小身影!
    那是個看起來比劉錦棠還小一兩歲的少年兵!
    臉上黑灰,一道凝固血痕從額角蜿蜒而下,幹裂嘴唇微微翕動,還在無意識、斷斷續續哼著小調。
    破爛號衣沾滿泥汙,褪色黃巾歪斜耷拉,露出一截枯草般幹黃頭發。
    他蹲著,瘦弱肩膀微顫,眼神空洞望腳下焦土,仿佛哼唱是唯一對抗恐懼絕望的方式。
    劉錦棠一步步走過去,沉重腳步踩在焦土發出枯枝斷裂輕響。
    周遭喧囂遠去,世界隻剩哼唱和他瘋狂擂動的心跳。
    走到少年俘虜麵前,高大身影投下陰影將對方完全籠罩。
    少年似乎感覺到什麽,哼唱戛然而止。驚恐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被血汙黑灰覆蓋、隻有一雙燃燒地獄之火般眼睛的臉龐。
    眼神裏的殺意瘋狂讓少年渾身劇顫,本能向後縮,被身後同伴擋住動彈不得。
    劉錦棠緩緩蹲下身,平視少年驚恐萬狀眼睛。
    他伸出手,沾滿敵人自己鮮血、還在顫抖的手,猛地攥住少年胸前破爛衣襟!
    觸手一片冰涼。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每個字像從牙縫擠出冰碴,帶著滔天恨意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你……會唱這調子?誰……教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