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百戰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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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豐三年的湘鄉,春寒料峭,田埂上的土還凍得硬邦邦。
    劉鬆山蹲在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柴扉邊,最後緊了緊腳上那雙磨得發薄、沾滿泥濘的草鞋帶子。
    身後的土屋裏,母親壓抑的咳嗽聲像鈍刀子,一下下割著他的心。
    父親佝僂著背,把一個小得可憐的包袱遞過來,裏麵是幾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子和一身打著厚厚補丁的舊衣。
    “山伢子,”父親的聲音幹澀沙啞,目光沉沉地落在他年輕卻已顯出棱角的臉上,“家裏……對不住你。去了王大人營裏,機靈些,手腳勤快些……活著回來。”
    其實數月前,這位父親就這樣,剛送走他的大兒子劉厚榮,如果不是貧窮,他怎麽會把兩個兒子都送上前線。
    活著回來,這聲沉甸甸的囑咐,被料峭的春風吹著,一路跟著劉鬆山踏上了去往老湘軍王錱大營的土路。
    腳下的草鞋踩過泥濘,踩過碎石,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沿途所見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荒蕪的田地,傾頹的屋舍,偶有衣衫襤褸、目光呆滯的流民蜷縮在斷壁殘垣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破敗與絕望的氣息。
    遠處,隱隱傳來模糊的、分辨不清方向的號角聲,那是這片土地正在被太平天國的烽火與清廷的兵戈反複撕裂的聲響。
    劉鬆山抿緊了嘴唇,那雙年輕的眼睛裏,屬於農人的溫順木訥迅速褪去,一種近乎野獸的求生本能和對改變這赤貧命運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瘋長起來。
    他唯一的依仗,就是這身還算結實的筋骨和一股子湘鄉子弟特有的、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蠻”勁。
    踏入王錱部那喧騰而粗獷的營盤,仿佛一頭紮進了另一個世界。
    汗味、劣質煙草味、皮革鐵鏽味、牲畜糞便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混雜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專屬於軍營的濃烈氣息,劈頭蓋臉地湧來。
    操場上,新兵們正被凶神惡煞的哨官操練著,口令粗暴,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和壓抑的悶哼聲不絕於耳。
    劉鬆山被編入了一個什,同伍的盡是些麵黃肌瘦、眼神閃爍或麻木的漢子。
    他沉默地聽著哨官的嗬斥,沉默地學著如何捆紮那身顯得過於寬大的號衣,沉默地練習著如何將手中那把沉重的、帶著鐵鏽味的舊式長矛刺出去、收回來。
    笨拙的動作立刻招來了同伍一個老兵油子刻薄的嘲笑和毫不留情的一腳踹在小腿上。
    劇痛傳來,劉鬆山一個趔趄,卻硬生生挺住了沒倒,他猛地抬起頭,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剜向那個老兵。
    沒有言語,隻有胸膛劇烈地起伏。那眼神裏的狠厲,竟讓老兵油子心頭一凜,後麵更難聽的嘲諷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真正的淬煉在鹹豐六年1856年)那個炙熱得令人窒息的夏日降臨。
    他所在的哨,作為先登死士,被驅趕著撲向一座被長毛太平軍)據守的、用土石和粗木壘砌起來的簡陋寨牆。
    空氣中充斥著硝煙、血腥和人體被灼燒的焦糊味,令人作嘔。
    簡陋的木梯架了上去,立刻被守軍推倒,慘叫著摔下來的同袍瞬間被下麵密密麻麻的竹簽刺穿。
    箭矢帶著淒厲的嘯音從頭頂飛過,滾燙的油和金汁煮沸的糞水)從寨牆上傾瀉而下,被潑中的人發出非人的慘嚎,皮肉滋滋作響。
    “跟緊老子!爬!” 哨長嘶啞的吼聲在耳邊炸響,如同驚雷。
    劉鬆山隻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頂門,恐懼在刹那間被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莫名的狠勁壓了下去。
    他緊隨著哨長那沾滿血汙和汗水的背影,手腳並用地攀附在濕滑、布滿尖刺的木梯上。
    滾燙的金汁擦著他的頭皮潑下,惡臭幾乎讓他窒息。
    一支流矢“噗”地一聲,深深紮進了他左臂的皮肉裏,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差點鬆手。他猛地一咬牙,額頭青筋暴起,竟用牙齒死死咬住那箭杆,硬生生將它拔了出來!滾燙的血瞬間湧出,浸透了半截衣袖。
    他看也不看,用牙齒撕下一條破布胡亂纏住,繼續向上猛爬。
    終於翻上寨牆垛口!眼前是混亂的刀光劍影和一張張猙獰扭曲的麵孔。
    一個凶悍的長毛挺著長矛向他當胸刺來。劉鬆山幾乎是憑著無數次枯燥刺擊形成的本能,猛地側身閃避,手中那柄缺口累累的長矛借著身體扭轉的力量,帶著一股同歸於盡的狠厲,從一個刁鑽的角度狠狠捅進了對方的肋下!
    滾燙的血噴了他一臉。他來不及抹去,又一個敵人嚎叫著撲到麵前。
    刀槍的撞擊聲、垂死的慘叫聲、骨骼碎裂的悶響……劉鬆山如同陷入絕境的困獸,隻剩下最原始的劈砍和格擋,每一次揮動長矛都傾盡全力,每一次閃避都關乎生死。
    他的號衣早已被血和汗浸透,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他身邊的同袍一個個倒下,哨長也在砍翻兩個敵人後,被一杆長矛貫穿了胸膛,血紅的眼睛最後瞪了劉鬆山一眼,轟然倒地。
    那一刻,劉鬆山隻覺得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腔裏炸開!他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手中的長矛舞得如同瘋魔,竟硬生生在敵群中撕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血戰結束,殘陽如血。小小的寨牆內外,屍骸枕藉,斷肢殘臂隨處可見。
    劉鬆山拄著幾乎卷刃的長矛,站在一片血泊中,劇烈地喘息著。他的左臂傷口還在滲血,身上添了數道深淺不一的刀口,疲憊如同潮水般要將人淹沒。
    一個傳令兵踉蹌著跑來,聲音嘶啞地宣布:“哨長陣亡!千總大人令,什長劉鬆山,暫代本哨哨長之職!整隊!”
    “哨長?”劉鬆山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夕陽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看著周圍僅存的、個個帶傷、目光複雜地望向他的十幾個兄弟。
    哨長的血仿佛還帶著溫度,燙在他心上。他沒有推辭,也沒有豪言壯語,隻是用那嘶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低沉地吼了一句:“活著的,都他娘的給老子站起來!清點家夥什兒!”
    這聲粗糲的號令,混著濃重的血腥氣,宣告著一個老兵踏出了他浴血晉升的第一步。
    從此,他肩上扛的,不再隻是自己的命。
    鹹豐七年1857年),戰火依舊熾烈。
    劉鬆山代理哨長早已轉正,因作戰凶悍、調度有方,又積功升任外委,進而擢升千總。
    他不再是那個僅憑血氣之勇衝鋒的莽夫,血的教訓讓他明白,光有悍勇,隻能做個死得壯烈的卒子。
    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哨官、營官如何排兵布陣,如何利用地形,如何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抓住那稍縱即逝的戰機。
    一次追擊小股流竄的太平軍殘部,隊伍深入一片崎嶇複雜的丘陵地帶。
    前鋒輕進,中了埋伏,被壓製在一處狹窄的山坳裏,箭矢和火銃彈丸從兩側高地上密集射下,形勢危急。
    帶隊的營官一時也有些慌亂。混在隊伍中段的劉鬆山迅速觀察四周地形,發現左側山坡林木相對稀疏,且有一條被雨水衝刷出來的、不易察覺的陡峭溝壑可勉強攀爬。
    他立刻奔到營官馬前,也顧不上什麽禮數,指著那條溝壑急促道:“大人!左側山梁!
    賊寇火力多集中在我正麵及右側,左側必有疏漏!
    請給卑職一隊敢死之士,攀此險徑,繞襲其後!必可破敵!”
    營官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溝壑陡峭濕滑,布滿荊棘亂石,幾乎是絕壁,不由得眉頭緊鎖,遲疑道:“此徑險絕,如何攀得?若再損兵折將……”
    “大人!前鋒弟兄們快頂不住了!”劉鬆山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卑職願立軍令狀!若攻不上去,提頭來見!請大人以弓弩、火銃全力壓製正麵及右側高地,吸引賊寇注意!”
    他眼中燃燒著孤注一擲的光芒,那是在無數生死邊緣磨礪出的自信與狠辣。
    營官被他的氣勢所懾,又見前方傷亡慘重,終於咬牙點頭:“好!劉千總,本官予你本部精銳三十人!務必成功!全營生死,在此一舉!”
    劉鬆山抱拳領命,眼神瞬間變得如同鷹隼般銳利。他迅速點出三十名平日裏最為悍勇機敏、身手矯健的老兵,其中幾個還是當年在寨牆血戰裏一起活下來的老兄弟。
    沒有多餘的動員,隻有一句嘶啞的低吼:“想活命的,跟老子爬上去!手腳並用,別他娘的出聲!” 他身先士卒,像一頭敏捷的山豹,手腳並用地撲向那條死亡溝壑。
    尖利的岩石劃破了手掌和膝蓋,荊棘撕扯著衣褲,每一步都險象環生。
    身後的老兵們緊緊跟隨,咬牙忍耐著傷痛,隻聽見彼此粗重的喘息和碎石滾落的聲音。
    他們利用每一處岩石的凹陷、每一叢灌木的掩護,艱難地向上攀爬。
    就在山坳裏的清軍即將崩潰之時,劉鬆山和三十名敢死之士如同神兵天降,猛地從左側高地的後方荊棘叢中暴起!
    他們渾身是泥漿和血痕,如同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嘶吼著撲向猝不及防的太平軍側背!
    刀光閃處,血花飛濺!太平軍完全沒料到這絕壁之上竟能殺出敵人,側翼瞬間大亂。正麵的清軍壓力驟減,營官見狀,立刻抓住戰機,揮動令旗,指揮全軍趁勢發起猛攻。
    腹背受敵的太平軍再也支撐不住,頃刻崩潰,被斬殺大半,餘者狼狽逃竄。
    此役,劉鬆山以千總之職,臨危獻奇策,身先士卒攀絕壁,立下扭轉戰局的首功!
    消息傳回,不僅營官對他刮目相看,連統領一營的旗官也記住了這個膽大心細、敢打敢拚的年輕千總。
    不久,老湘軍擴編,急需能獨當一麵的營官,劉鬆山的名字被鄭重提起。鹹豐八年1858年),一道任命文書送到了他的手中:擢升為老湘軍第四旗營官,獨領一營!當劉鬆山接過那枚象征著營官身份的銅製腰牌時,入手冰涼沉重。
    他摩挲著腰牌上深刻的字跡,眼前卻閃過寨牆血戰倒下的哨長、攀爬絕壁時身後兄弟粗重的喘息、還有無數倒在他身前身後的模糊麵孔。這腰牌的分量,是用血與命堆砌起來的。
    就在劉鬆山剛剛適應營官身份,躊躇滿誌之際,一個噩耗如同晴天霹靂般傳來:鹹豐九年1859年)初,他素所敬仰的老上司,老湘軍的創建者之一,勇猛剛毅的王錱王統領,因積勞成疾,遽然病逝於江西前線軍中!
    消息傳來,整個老湘軍大營陷入一片悲慟。劉鬆山獨自一人站在營帳外,望著鉛灰色的天空,久久無言。
    王錱於他,不僅是提拔他的恩主,更是湘軍精神的象征,是他軍旅生涯最初也是最明亮的燈塔。
    如今燈塔熄滅,前路似乎瞬間晦暗不明。
    接替王錱統領老湘營的,是同樣以穩健著稱的張運蘭。
    劉鬆山收拾起悲痛,帶著他麾下的第四旗,默默歸入張運蘭的指揮序列。
    他明白,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袍澤的血不能白流,腳下的路還得繼續用刀槍劈開。
    張運蘭很快給了劉鬆山證明自己的機會。
    鹹豐九年1859年)夏,老湘營奉命隨主力進攻江西重鎮景德鎮。
    此地扼守要衝,太平軍依托堅固的城防和城外複雜的水網、窯場廢墟層層布防,易守難攻。
    清軍主力在城外與太平軍反複拉鋸,傷亡頗重,戰事膠著。
    張運蘭將目光投向了劉鬆山和他的第四旗。
    “鬆山,”張運蘭指著沙盤上景德鎮東南角一片由廢棄窯場、殘破民房和溝渠組成的複雜區域。
    “賊寇在此處依托廢墟頑抗,阻滯我大軍側翼,久攻不下。此地巷道狹窄曲折,大股兵力難以展開,正需精兵強銳,逐屋爭奪,拔掉這顆釘子!本官知你營中多敢戰之士,尤擅近身搏殺、巷戰攻堅。此任艱巨,非你莫屬!”
    劉鬆山凝視著沙盤上那片犬牙交錯的區域,眼中並無懼色,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他抱拳沉聲道:“大人放心!卑職第四旗,願為全軍前鋒,啃下這塊硬骨頭!”
    翌日拂曉,慘烈的巷戰在廢棄窯場區打響。這裏早已麵目全非,殘垣斷壁構成了天然的迷宮和堡壘,太平軍士兵如同鬼魅般潛伏在斷牆後、窯洞內、瓦礫堆中,冷槍冷箭防不勝防。
    劉鬆山將全營化整為零,以什為單位,相互掩護,逐屋清剿。他自己則親率一隊最精銳的刀牌手,始終頂在最危險的前鋒位置。
    戰鬥異常殘酷。在一個狹窄得僅容兩人並行的巷道拐角,衝在最前的兩名親兵突然被兩側矮牆上同時刺出的幾杆長矛捅穿!
    慘叫聲中,劉鬆山目眥欲裂,暴喝一聲,不退反進!他左手擎起一麵沉重的包鐵木盾,硬生生撞開刺來的矛尖,右手腰刀借著衝勢,化作一道淩厲的寒光,自下而上斜撩而出!
    “噗嗤!”一聲,一個從矮牆後探出大半個身子偷襲的太平軍士兵,被這一刀從肋下直豁開到脖頸,鮮血內髒噴湧而出!
    滾燙的血濺了劉鬆山滿頭滿臉,他恍若未覺,腳步不停,盾牌猛地向左一撞,將另一個探頭欲刺的敵人撞得踉蹌後退,右手刀順勢一個凶狠的突刺,刀尖透背而出!
    他拔出刀,一腳踹開屍體,嘶吼道:“刀牌手頂前!長矛手隨後補位!火銃手,給老子盯死兩邊的牆頭!壓上去!”
    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穩定力量,如同定海神針,讓陷入短暫混亂的隊伍迅速穩住陣腳,重新結成緊密的突擊陣型,像一把燒紅的尖刀,一寸一寸、無比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向著窯場廢墟的縱深狠狠鑿了進去!
    這場血腥的逐屋爭奪戰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當劉鬆山帶著滿身血汙、疲憊不堪但眼神依舊銳利的隊伍,最終肅清了最後一片廢墟,將殘敵徹底逐出窯場區時,他麾下第四旗的傷亡已近三成。
    然而,正是這慘烈的犧牲,為清軍主力打開了通往景德鎮核心城區的關鍵通道。景德鎮,最終陷落。
    戰報飛遞,劉鬆山第四旗的悍勇與堅韌,再次震動全軍。
    他的名字,連同他那如同磐石般在血火中巍然不動的身影,開始真正進入湘軍高層統帥的視野。
    鹹豐十一年1861年),在攻打安徽徽州的慘烈戰役中,劉鬆山率部率先登城,身被數創而戰意愈熾,最終克複堅城,立下赫赫戰功。
    捷報上達天聽,朝廷諭旨擢升其為副將,並賞賜“總兵記名”的殊榮!
    這意味著,他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高級武將的門檻,隻待一個實缺。
    同治三年1864年),天京城破,太平天國的旗幟在烈焰中化為灰燼。席卷南中國十餘載的狂飆似乎終於平息。
    論功行賞,劉鬆山以軍功和資曆,受命代理皖南鎮總兵,不久即實授為甘肅肅州鎮總兵!
    從湘鄉田埂走出的農家子弟,終於憑借著一刀一槍、累累傷痕,搏殺到了朝廷正二品大員、獨鎮一方的總兵高位!
    消息傳回湘鄉老家,早已物是人非。雙親已在連年戰亂與貧病中相繼離世。劉鬆山對著故鄉的方向,默默遙祭了三杯烈酒。功成名就的滋味,竟帶著難以言喻的苦澀。
    他撫摸著那身嶄新的、象征著無上榮耀的總兵官服,指尖感受到的,卻是布料下那些早已愈合或仍在隱隱作痛的舊日傷疤的凹凸。
    這錦繡前程,是無數同袍的屍骨堆砌而成。
    然而,將軍的鐵甲尚未冷卻,新的烽煙已在大地燃起。同治四年1865年),縱橫中原、來去如風的撚軍已成清廷心腹大患。
    更令朝廷震怒的是,被視為國之幹城的湘軍,在太平天國平定後,竟因種種猜忌和裁撤措施,幾近瓦解。
    當朝廷急調曾國藩北上督師剿撚時,這位湘軍統帥愕然發現,自己竟已無可用之兵!環顧麾下,昔日百戰精銳星散,帳前冷落。
    焦灼之際,曾國藩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尚未被完全裁撤、仍保留著部分骨幹的老湘營餘部。
    老湘營,這支由王錱、張運蘭等人一手鍛造、在江西、安徽等地曆經血戰磨礪出來的勁旅,其堅韌和戰鬥力在湘軍內部有口皆碑。
    一道急令飛馳肅州:著甘肅肅州鎮總兵劉鬆山,即刻整頓肅州防務,移交印信,火速率所部老湘營精銳北上,歸曾大帥節製,剿辦撚匪!
    接到軍令的那一刻,劉鬆山正站在肅州城高聳的城樓上,眺望著西北蒼茫的戈壁。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肅州總兵,一方諸侯,位高權重。而北上剿撚,麵對的是飄忽不定、凶悍狡詐的撚軍騎兵,前途未卜,生死難料。
    但他沒有絲毫猶豫。老湘營的旗號,曾大帥的召喚,於他而言,是比官位更重的責任和使命。
    他迅速交割印信,從麾下和肅州駐軍中挑選出最精銳、最富實戰經驗的兩千餘名老兵,重新打起那麵浸染過無數血火的老湘營戰旗,星夜兼程,揮師東進!
    再次見到曾國藩,是在河南周家口的大營。
    昔日名震天下的湘軍統帥,如今兩鬢染霜,眉宇間帶著深深的疲憊和憂慮。當他看到風塵仆仆、甲胄鮮明的劉鬆山帶著一支軍容整肅、殺氣內斂的老湘營勁旅出現在轅門外時,那雙閱盡滄桑的眼中,陡然爆發出久違的光彩。
    “鬆山!”曾國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他快步上前,竟不顧身份,緊緊握住了劉鬆山那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雙手。
    “來得及時!來得及時啊!國家板蕩,正需忠勇之士!老湘營威名,老夫久仰!今日得見,軍容之盛,名不虛傳!” 他用力拍了拍劉鬆山的臂膀,目光掃過劉鬆山身後那些雖然麵帶長途跋涉的疲憊,但眼神銳利、腰杆挺直的將士,感慨萬千:“此真乃百戰勁旅!鬆山,剿撚平亂,拱衛社稷之重擔,老夫就托付於你和老湘營了!望爾等再展雄風,蕩滌妖氛!”
    劉鬆山單膝跪地,甲葉鏗鏘作響,聲音洪亮而堅定:“大帥知遇之恩,鬆山與老湘營將士,萬死難報!剿滅撚匪,保境安民,卑職等必效死力,絕不負大帥重托!不負老湘營旗號!”
    這一刻,他不再是獨鎮一方的肅州總兵,而是重新找回了那個在血火中搏殺、與袍澤同生共死的老湘營營官的身份。
    他的脊梁,為這麵旗幟而挺直;他的刀鋒,為這支勁旅而淬煉。
    從此,劉鬆山和他統率的老湘營,成為了曾國藩剿撚戰場上最鋒利、最堅韌的一把尖刀。
    同治七年1868年),決定性的時刻到來。清廷調集重兵,將西撚軍最後的主力,圍困在山東境內黃河、運河、徒駭河之間的狹窄三角地帶。
    這裏河網縱橫,地勢低窪,不利於撚軍賴以生存的騎兵機動。
    最後的決戰,在酷熱的八月打響。
    劉鬆山的老湘營,被部署在徒駭河防線的一個關鍵渡口——高家渡。
    這裏是撚軍試圖向北突圍撕開缺口的必經之路。戰鬥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數萬陷入絕境的撚軍,如同瘋狂的困獸,在首領張宗禹的親自督戰下,一波接著一波,不計傷亡地向高家渡的清軍陣地發起亡命衝擊。
    馬蹄聲震得大地顫抖,刀矛如林,箭矢蔽空。
    簡陋的土木防線在巨大的衝擊下搖搖欲墜。
    “頂住!死也要給老子釘在這裏!”劉鬆山的聲音已經吼得完全嘶啞,他站在最前沿的一道矮牆後,手中的腰刀早已砍得卷刃,身上嶄新的總兵官服被硝煙、汗水和敵人的血汙浸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
    他親眼看到一個又一個跟隨他多年的老兄弟,在擊退一波敵人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下一波洶湧而來的騎兵洪流吞沒。
    慘叫聲、馬嘶聲、兵刃撞擊聲響徹雲霄。老湘營的陣地如同驚濤駭浪中的礁石,一次次被淹沒,又一次次頑強地顯露出來。
    最危急的時刻,一股精銳的撚軍騎兵,在一個悍勇頭目的帶領下,竟突破了老湘營左翼的薄弱環節,如一把尖刀直插中軍!
    眼看陣線即將被撕裂!劉鬆山雙眼赤紅,猛地拔出腰間那柄跟隨他多年的、缺口累累的佩刀,對著身邊僅存的親衛營厲聲吼道:
    “老湘營的種子不能斷在老子手裏!親衛營,隨我填上去!死戰!”
    他身先士卒,如同一頭發怒的雄獅,迎著那奔騰而來的馬隊就逆衝了上去!
    刀光閃處,當先一名撚軍頭目連人帶馬被他那凝聚了全部力量與悲憤的一刀劈倒!這決死反衝鋒的慘烈氣勢,竟讓突入的撚軍騎兵為之一滯!
    親衛營的悍卒們緊隨其後,用血肉之軀死死堵住了缺口,用長矛、大刀甚至牙齒,與敵人展開了最原始的搏殺!
    後續的清軍援兵終於趕到,合力將這股突入的撚軍徹底絞殺在陣前。
    高家渡,最終成了西撚軍無法逾越的天塹。徒駭河水被染成了暗紅色。
    隨著各處防線捷報頻傳,西撚軍主力終於被徹底殲滅於山東境內。
    震動天下的撚亂,至此平定。
    紫禁城的嘉獎詔書很快傳遍軍前。劉鬆山因高家渡死戰、力保防線不失、重創撚軍主力的卓著戰功,被朝廷特旨封賞為“三等輕車都尉”世職!
    這是極高的榮譽,意味著他的功勳可以蔭及子孫。
    緊接著,實授廣東陸路提督的任命也傳達下來,位極武臣。
    慶功宴上,觥籌交錯,頌揚之聲不絕於耳。
    同僚們紛紛舉杯祝賀這位新晉的提督大人和世職勳貴。
    劉鬆山端坐主位,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回應著眾人的敬酒。
    然而,當喧囂稍稍平息,無人注意的間隙,他的手卻下意識地、反複地摩挲著懸在腰間的佩刀刀柄。
    那刀柄早已被汗水、血水和歲月浸潤得油亮烏黑,上麵布滿了累累的砍痕和缺口,每一處都記錄著一場生死搏殺,一個倒下的兄弟。
    世職的榮耀,提督的高位,如同華美的錦袍披在身上,卻無法溫暖那深藏在心底的、被無數犧牲和離別反複衝刷出的冰冷溝壑。
    這柄破刀,比那些冰冷的聖旨和官印,更能觸及他靈魂深處那個百戰餘生的老兵。
    慶功宴的喧囂尚未散盡,一份來自西北的緊急調令,已悄然放在了劉鬆山的案頭。
    發令者,是那位以剛毅果決、銳意西進著稱的陝甘總督——左宗棠。
    調令措辭簡潔而凝重:
    “粵省雖重,然西北危殆尤甚。回亂日熾,馬化龍等盤踞金積堡,荼毒生靈,斷我隴右,勢成國患。
    鬆山忠勇宿將,百煉成鋼,麾下老湘營,國家幹城。
    著即卸廣東陸路提督任,星夜兼程,率所部老湘營精銳赴陝北延綏鎮聽調。整軍經武,儲糧秣馬,為大軍進剿隴北、蕩平金積堡之先鋒!社稷安危,西北生民,盡托於君,望勿辭艱辛,速速啟程!”
    陝北的冬月,寒風如刀。凜冽的西北風毫無遮攔地掠過黃土高原千溝萬壑的脊梁,發出嗚嗚的嘶吼,卷起漫天的黃塵。
    劉鬆山裹緊了身上厚重的棉鬥篷,策馬佇立在一處高聳的塬頂之上。
    他身後,是正在緊張操練的老湘營將士。
    整齊的號子聲、兵刃破風聲、火銃射擊聲,在這空曠蒼涼的高原上回蕩,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
    遠處,蜿蜒的山道上,民夫們如同螻蟻般,在清軍軍官的嗬斥下,艱難地推拉著滿載糧草軍械的大車,源源不斷地運往設在山坳裏的幾座巨大營倉。
    空氣中彌漫著幹燥的黃土氣息和一種大戰將至的肅殺。
    寒風卷起劉鬆山鬥篷的下擺,拍打著他冰冷的鐵甲。
    他極目西望,視線越過腳下這片被風沙侵蝕得支離破碎的蒼黃土地,投向那更加遙遠、更加迷蒙的西北天際。
    那裏,是甘肅,是寧夏,是左帥口中馬化龍等回軍首領盤踞的金積堡。
    前路,是比太平軍更剽悍、比撚軍更堅韌、且占據地利人和的強敵,是比江南水網、中原平原更加酷烈、更加陌生的戰場。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那柄陪伴他從小兵到提督、布滿缺口的佩刀,入手是熟悉的冰涼與沉重。
    指尖撫過刀身上一道最深的凹痕,那是高家渡血戰時,與撚軍悍將馬刀猛烈碰撞留下的印記。
    一幕幕血火交織的往事在眼前飛速閃過:湘鄉田埂上的草鞋,寨牆上的第一抹血光,景德鎮窯場的斷壁殘垣,徽州城頭的獵獵旌旗,肅州戈壁的落日孤煙,徒駭河畔的震天殺聲……無數倒下的身影,有恩主王錱,有血戰同袍,有無數叫不出名字的士卒,他們的麵孔在記憶的硝煙中浮現又模糊。
    將軍百戰,甲胄已冷。世職的榮耀,提督的高位,如同這高原上的浮雲,聚散無常。
    唯有這握刀的手,掌心感受著刀柄粗糙的紋路和自身血脈的搏動,依然滾燙如初。
    他緩緩收回目光,投向身後那片在寒風中肅立、如同鋼鐵叢林般的老湘營方陣。
    年輕的、年老的、熟悉或陌生的麵孔上,都刻著風霜,眼神卻是一樣的堅毅。
    這麵殘破而驕傲的旗幟,這班百戰餘生的老兄弟,才是他真正的根基,是他滾燙血脈的源泉。
    “整軍!備糧!”劉鬆山的聲音不高,卻像金鐵交鳴,穿透呼嘯的寒風,清晰地傳入身後諸將耳中,“開春,兵發隴北!” 命令斬釘截鐵。
    寒風依舊凜冽,卷動他花白的鬢發和身後那麵殘破卻依舊倔強飄揚的老湘營戰旗,獵獵作響。
    將軍的身影挺立如高原上的古岩,目光如刀,直指西北那片孕育著更大風暴的蒼茫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