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綏德兵變

字數:16503   加入書籤

A+A-


    1869年春,陝西榆林綏德城外的軍營,在劉鬆山離營後的第七個時辰,徹底陷入一種繃緊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白日裏操練的喧囂早已消散,連巡哨兵士的腳步都刻意放得輕悄,仿佛生怕驚醒什麽蟄伏的凶獸。
    唯有營中幾處高懸的氣死風燈,在越來越急的夜風中掙紮搖曳,昏黃的光暈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扭曲、顫抖的陰影,如同鬼魅無聲的舞蹈。
    劉錦棠獨自坐在叔父劉鬆山那座略顯空曠的中軍大帳裏。
    帳內炭盆燒得正旺,暖意融融,卻驅不散他眉宇間凝結的沉鬱。
    二十五歲的年紀,輪廓已如刀劈斧鑿般分明,透著一股遠超同齡人的冷硬與鋒銳。
    他卸了沉重的甲胄,隻穿著深青色的棉袍,腰杆卻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杆隨時準備刺出的鋼槍。
    手中捧著一卷泛黃的《練兵實紀》,目光落在字行間,心思卻早已穿透厚重的帳簾,飄向營盤深處那片令人不安的闃寂。
    那份沉寂,不是安寧,而是暴風雨前令人心悸的窒息。營中哥老會的暗流,他並非一無所知。
    那些隱晦的切口、秘密的聚會、士卒眼中偶爾閃過的異樣光芒……像無形的蛛網,早已悄然纏縛住這支跟隨叔父轉戰多年的老湘營。
    叔父劉鬆山,那位以剛毅果決聞名的陸路提督官,此刻正遠在榆林督辦糧秣,遠離這隨時可能爆發的旋渦。
    劉錦棠放下書卷,指尖無意識地滑過腰間佩刀冰冷的鯊魚皮鞘。
    刀名“破虜”,是叔父在他十八歲初臨戰陣時所贈,飲過不止一個逆賊的血。
    刀身的寒意,此刻竟與他心底那份不祥的預感隱隱呼應。
    突然,一聲極其短促、又極其淒厲的慘嚎,如同淬了毒的鋼針,猛地刺破了凝固的夜色!
    聲音來自營盤東側,正是儲存軍餉、糧秣的重地所在!
    劉錦棠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
    他沒有絲毫猶豫,右手閃電般抓起桌上的佩刀,左手已撩開帳簾衝了出去。
    帳外凜冽的寒風如同冰水,狠狠灌了他一脖子,卻讓他頭腦更加清醒銳利。
    眼前的景象,讓這位久經戰陣的青年將領瞳孔驟然收縮!
    營盤東麵,火光衝天!濃煙翻滾著,裹挾著無數瘋狂跳躍的火舌,貪婪地吞噬著糧倉和餉庫的輪廓。
    那衝天的烈焰,將半邊夜空染成一片猙獰的血紅與詭異的橘黃。
    更為刺耳的是,那震耳欲聾的喧囂聲浪,已非一兩個人的慘叫,而是數百、上千人喉嚨裏同時迸發出的狂亂嘶吼,混雜著刀槍碰撞的刺耳金鐵交鳴、營帳被撕裂的布帛哀鳴,以及某種獸性勃發的、毫無意義的嚎叫!
    “殺清妖!複大明!”
    “開倉!分餉!活命!”
    “宰了那些狗官!”
    混亂而暴戾的呼喊聲浪,裹挾著濃煙與熱浪,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撲向整個軍營的每一個角落。
    無數人影在火光映照下瘋狂地扭動、奔跑、砍殺。
    火光勾勒出他們扭曲的麵容,貪婪、恐懼、狂喜交織在一起,形同惡鬼。
    忠於職守的巡哨士兵猝不及防,瞬間就被淹沒在叛軍瘋狂的洪流中,隻留下幾聲微弱的、迅速被淹沒的慘叫。
    營房被點燃,火光如同瘟疫,一處接一處地蔓延開來。
    嘩變!三千之眾,如沸油潑水,徹底炸開了鍋!
    目標直指維係全軍命脈的餉庫糧倉!
    劉錦棠的呼吸在寒風中凝成白霧,他死死盯著那片沸騰的火海與瘋狂的人潮。
    最初的震驚如同冰水澆頭,但隨即被一股更強大的、熔岩般的怒火取代。
    這怒火並非失控的狂躁,而是冰冷、沉凝、帶著毀滅意誌的金屬。
    他猛地回頭,厲聲吼道,聲音穿透營帳的厚簾:“備馬!親兵隊!跟我來!”
    親兵隊長張德彪,一個滿臉虯髯的壯碩漢子,早已帶著二十幾名披甲執銳的親兵肅立在帳外,人人臉色鐵青,眼神裏燃燒著同樣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
    他們是劉錦棠一手帶出來的精銳,也是此刻混亂營盤中唯一還勉強維係著陣型的隊伍。
    戰馬牽到,劉錦棠甚至沒踩馬鐙,單手一按馬鞍,人已如鷂鷹般翻身上馬。
    動作幹淨利落,帶著一種千錘百煉的精準。
    “上馬!目標,餉庫!”他的命令斬釘截鐵,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聲音不大,卻蘊含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遠處傳來的混亂喧囂,清晰地敲在每個親兵的心上。
    “喏!”二十餘人齊聲怒吼,聲震夜空。戰馬嘶鳴,鐵蹄翻飛,濺起冰冷的泥塊。
    劉錦棠一馬當先,破虜刀並未出鞘,隻是穩穩握在手中,刀鞘尖端筆直地指向前方那片火光與血色的煉獄。
    他的背影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狠狠刺向叛亂的旋渦中心!
    通往餉庫的道路,已成修羅場。火光將地麵映照得忽明忽暗,扭曲的人影在牆壁、營帳上瘋狂舞動。
    濃煙滾滾,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
    地上橫七豎八倒伏著屍體,有被砍殺的哨兵,也有因爭搶或內訌而倒下的叛軍,粘稠的血液在冰冷的地麵上蜿蜒流淌,又被雜亂的腳步踩踏成汙濁的泥濘。
    兩側的營房大多已被點燃,烈焰熊熊,熱浪灼人,不斷有燃燒的碎木和布片如流星般墜落。
    劉錦棠率領的二十餘騎,如同一把燒紅的尖刀,毫不猶豫地切入這片沸騰的混亂。
    迎麵撞來的叛軍,眼中隻有對財物的瘋狂貪婪和殺戮的亢奮,看到這支人數不多卻陣列森嚴、殺氣騰騰的隊伍,初時還嚎叫著試圖撲上來攔截。
    “擋路者死!”劉錦棠的聲音如同冰河碎裂,在喧囂中炸開。
    他甚至沒有拔刀,隻是猛地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帶著驚人的衝力撞向最前麵兩個揮舞著腰刀的叛卒。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那兩人如同破麻袋般被撞飛出去,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與此同時,他身後的親兵隊動了。張德彪一聲暴喝:“殺!”二十餘柄雪亮的長刀同時出鞘,寒光連成一片,如同死神的鐮刀劃破暗夜。
    他們是劉錦棠親手調教出來的鋒刃,刀法簡潔、狠辣,毫無花哨,每一次揮砍都精準地落在叛軍的要害——脖頸、心口、腰腹。
    刀鋒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恐怖,溫熱的血液噴濺在冰冷的鐵甲和馬身上,瞬間又被寒風吹得凝固。
    慘叫聲此起彼伏,試圖阻攔的零星叛軍如同被收割的麥子般倒下。
    然而,越靠近餉庫,叛軍的密度越大,抵抗也越發瘋狂。
    有人認出劉錦棠,驚惶地大喊:“是劉閻王的侄子!殺了他!”這喊聲非但沒有嚇退叛軍,反而激起了更多亡命之徒的凶性。
    他們不再僅僅是搶劫,而是紅著眼,嚎叫著,不顧一切地向這支小小的隊伍撲來。
    長矛、腰刀、甚至燃燒的木棍,雨點般襲來。
    “結陣!錐形!”劉錦棠厲喝,聲音冷靜得可怕。他猛地拔出腰間的“破虜”。
    刀身在火光映照下,劃過一道幽冷的弧光,如同暗夜中蘇醒的毒龍。
    刀光一閃,一杆斜刺裏捅向他肋下的長矛被齊刷刷削斷矛頭!持矛的叛軍一愣,劉錦棠手腕翻轉,破虜刀順勢反撩而上,動作快如電光!
    那叛軍隻覺得咽喉一涼,所有的嚎叫戛然而止,雙手徒勞地捂住噴湧鮮血的脖子,頹然栽倒。
    劉錦棠看也不看,刀鋒一轉,又格開側麵劈來的一刀,刀柄順勢狠狠砸在對方太陽穴上,清脆的骨裂聲被淹沒在周圍的喊殺中。
    親兵們結成的錐形陣在劉錦棠這把最鋒利的箭頭帶領下,艱難卻堅定地向前突進。
    每一次刀鋒的揮動,都帶起一片血雨腥風。
    他們像一艘在驚濤駭浪中逆行的鐵甲戰船,硬生生在瘋狂的人潮中犁開一條血路。
    劉錦棠的甲胄上已濺滿血汙,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手臂被一支流矢擦過,火辣辣地疼),但他握刀的手穩如磐石,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鎖定著前方火光最盛處——餉庫門前那片相對開闊的場地,以及場地中央那個被一群狂熱叛軍簇擁著、
    正揮舞手臂聲嘶力竭鼓動的身影:陳大疤!
    此刻的陳大疤,已完全沉浸在一種癲狂的領袖幻覺中。
    他站在一個搶來的空餉箱上,火光映照著他那張因興奮和貪婪而扭曲的刀疤臉,顯得分外猙獰。
    他高舉著一把搶來的精鋼腰刀,刀尖上還滴著血,聲嘶力竭地咆哮著,唾沫橫飛:
    “……看見了沒?!銀子!白花花的銀子!都是我們的!跟著我陳大疤,分了這銀子,宰了那些喝兵血的狗官!這綏德城,就是咱們兄弟的天下!什麽劉鬆山劉錦棠,都是狗屁!殺!殺光他們!”
    他腳下的空地上,散落著幾個被撬開的餉箱,白花花的官銀在火光下反射著誘人的光芒。
    一群最凶悍、最狂熱的叛軍如同嗜血的狼群,正瘋狂地爭搶著地上的銀錠,互相推搡、咒罵,甚至拔刀相向。
    更多的叛軍被陳大疤的煽動和眼前的銀光刺激得雙眼血紅,嗷嗷叫著,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周圍亂竄,或者試圖衝向更深處的庫房。
    整個餉庫門前,亂成了一鍋沸騰的、散發著血腥和銅臭的毒粥。
    就在這混亂的頂點,劉錦棠的錐形騎隊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捅穿了最後一道稀薄的人牆,猛地衝入了這片混亂的核心地帶!
    馬蹄踏在散落的銀錠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陳大疤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猛地扭頭,充血的眼睛瞬間捕捉到了那個一馬當先、渾身浴血卻氣勢如山的年輕身影。
    那張在火光中冷硬如鐵的麵孔,那雙寒潭般深不見底、
    此刻正死死鎖定自己的眼睛,讓陳大疤心頭猛地一悸,一股原始的恐懼瞬間壓過了之前的狂熱。
    他認得這眼神,那是真正殺人不眨眼的煞星才有的眼神!
    “劉……劉錦棠?!”陳大疤失聲驚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差點從餉箱上栽下來。
    劉錦棠勒住馬韁,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穿雲裂石般的嘶鳴,瞬間壓過了場中所有的喧囂!
    二十餘騎親兵緊隨其後,立刻扇形散開,刀鋒向外,組成一道森然的鐵壁,將混亂的人群短暫地隔絕在外。
    他們身上濃重的血腥氣和冰冷的殺氣,讓最瘋狂的叛軍也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形成一個短暫的、詭異的真空地帶。
    所有的目光,無論是狂熱的、貪婪的、還是恐懼的,都瞬間聚焦在那個馬背上的年輕將領身上。
    火光照亮他半邊染血的臉頰,另一半則隱在深沉的陰影裏,如同神魔的雕像。
    劉錦棠的目光,如同兩柄淬了冰的鋼錐,穿透跳動的火焰和彌漫的硝煙,牢牢釘在陳大疤那張扭曲的刀疤臉上。
    沒有憤怒的咆哮,沒有長篇大論的斥責,隻有一種凍結骨髓的平靜。
    他緩緩抬起右手,握住了腰間“破虜”的刀柄。
    鯊魚皮鞘上沾滿了血汙和泥濘,但當他五指收攏,握住那熟悉的纏繩時,一股血脈相連的冰冷力量感瞬間傳遍全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拉長、凝滯。
    陳大疤站在餉箱上,感受著那冰錐般的目光,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膛。
    他張了張嘴,想再次鼓動人群,喉嚨裏卻像被塞了塊燒紅的炭,隻發出嗬嗬的怪響。
    他身邊的幾個死忠也感覺到了那致命的威脅,下意識地握緊了兵器,但雙腿卻像灌了鉛,竟不敢主動上前。
    就在這死寂的壓力達到頂點的刹那,劉錦棠動了!
    沒有呼喝,沒有征兆。他左腳猛地一磕馬腹,早已與他心意相通的戰馬如同離弦之箭,驟然爆發!
    同時,他握住刀柄的右手閃電般向外一抽!一道刺目的、凝聚了所有殺意的寒光,如同暗夜中炸裂的閃電,驟然劃破被火光染紅的空氣!
    “破虜”出鞘!
    刀光太快!快到陳大疤隻看到眼前寒芒一閃,瞳孔中剛剛映出那冰冷刀鋒的軌跡,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格擋或閃避的動作!那冰冷的死亡氣息已撲麵而來!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利刃切斷骨肉的悶響,在驟然死寂下來的空氣中顯得格外驚心。
    陳大疤臉上的狂喜、驚愕、恐懼瞬間凝固。
    他感覺自己的視野猛地拔高、旋轉,他看到了下方自己那具無頭的軀體,脖頸斷口處正瘋狂地噴湧出滾燙的鮮血,如同一個被打翻的朱漆桶。
    他看到了腳下那個被撬開的空餉箱,看到了周圍叛軍一張張因極度驚恐而扭曲變形的臉……
    那顆戴著破爛氈帽的頭顱,帶著凝固的、難以置信的表情,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血色弧線,“噗通”一聲,重重地砸在冰冷、沾滿血汙和銀屑的泥地上。
    無頭的屍體在餉箱上僵立了一瞬,隨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爛麻袋,轟然倒下,濺起一片泥濘和散落的銀錠。
    時間,仿佛真的停滯了一息。
    整個餉庫門前,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和遠處尚未平息的零星喊殺,提醒著人們這不是噩夢。
    所有叛軍,無論遠近,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顆滾落在地、眼睛兀自圓睜的頭顱,看著那具還在微微抽搐的無頭屍體。
    陳大疤,這個剛剛還振臂高呼、氣焰熏天的叛軍頭目,眨眼間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首!
    巨大的恐懼如同無形的冰水,瞬間澆滅了大部分人心中狂熱的火焰,隻剩下刺骨的寒意和茫然。
    劉錦棠勒馬停在陳大疤倒下的餉箱旁。破虜刀的刀尖斜指地麵,粘稠的血珠順著那千錘百煉的鋒利刃口,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泥濘中。
    他端坐馬上,居高臨下,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周圍那些呆若木雞、麵無人色的叛軍。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極地吹來的寒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威嚴,清晰地穿透了這片死寂:
    “跪地者,生!”
    “持械者,死!”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每一個叛軍的心上。空氣仿佛凍結了。
    “哐當!”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打破了死寂。
    一個離得最近、手中還死死攥著一錠銀子的叛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手中的腰刀和銀子同時脫手掉落。
    他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
    這一跪,如同推倒了第一塊骨牌。
    “哐當!”“噗通!”“哐當!”“噗通!”……兵器墜地的聲音和膝蓋砸地的聲音,瞬間連成一片!
    如同被狂風掃過的麥田,黑壓壓的人群一片接一片地矮了下去。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磕頭如搗蒜,有人隻是癱軟在地,眼神空洞。方才還喧囂震天的餉庫門前,轉瞬之間,隻剩下滿地跪伏的身影和一片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與粗重的喘息。
    火光跳躍,映照著滿地丟棄的兵刃和跪倒的脊背,以及馬背上那個如同鐵鑄般的身影。
    張德彪和親兵們迅速散開,刀鋒依舊警惕地指著那些跪伏的叛軍,大聲嗬斥著,收繳著地上散落的兵器。
    局麵,在劉錦棠雷霆萬鈞的一刀和冷酷的宣言下,被強行按了下去。
    然而,這僅僅是開始。
    混亂的軍營深處,依舊有零星的廝殺和火光,更有大批見機不妙、搶了財物甚至裹挾了部分銀餉的叛軍,正趁著這短暫的混亂,瘋狂地向營外黑暗的曠野中逃竄!
    馬蹄聲、腳步聲、絕望的呼喊聲,撕破夜色,向著綏德城外的茫茫山野蔓延開去。
    肅殺的黎明,並未帶來真正的安寧。空氣中彌漫著焚燒後的焦糊味、濃重的血腥氣,以及一種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中軍大帳內,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剛剛從榆林星夜兼程趕回的劉鬆山,臉色鐵青,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色。
    他端坐在主位,頭上象征三品參將的頂戴已被取下,放在一旁的案幾上,那缺失了頂戴花翎的官帽,無聲地昭示著巨大的恥辱。
    他的眼神疲憊而沉痛,深處翻湧著無法遏製的怒火,直直刺向肅立在帳中的劉錦棠。
    “……三千!整整三千老湘營的子弟兵啊!”劉鬆山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沉痛和難以置信。
    “被那些見不得光的泥鰍鑽成了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在我劉鬆山的營盤裏!弄出這天大的亂子!”他猛地一掌拍在堅硬的楠木案幾上,震得茶杯跳起,“啪”一聲脆響,摔得粉碎。
    “失察!馭下無方!罪無可恕!”劉鬆山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雄獅發出低吼,目光灼灼地盯著侄子。
    “左帥左宗棠)的嚴令已到!摘去頂戴,降為遊擊,留營效力,戴罪立功!”他猛地一指案幾上那份墨跡淋漓的軍令文書。
    “若非你昨夜臨危不亂,強行穩住局麵,我這顆腦袋,此刻怕已懸在轅門之外了!”
    劉錦棠站得筆直,甲胄上的血汙已經凝結成暗紅的硬塊。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對叔父遭遇的同情,也無對自己功勞的自矜,隻有一片冰封的平靜。
    昨夜的血腥鎮壓和眼前的雷霆申飭,似乎都未能在他眼中激起一絲波瀾。
    他隻是微微垂首,聲音沉穩得沒有一絲起伏:“叔父息怒。營中蠹蟲,昨夜誅殺首惡陳大疤及其黨羽三十七人,已明正典刑。然逃逸者,尚有數百之眾,攜裹餉銀,遁入北山。此患不除,軍威難振,後患無窮。”
    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鋒,直視劉鬆山沉痛而憤怒的眼睛:“請叔父下令,侄兒即刻率部追剿!必斬盡叛逆,追回失餉,以儆效尤!”
    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他需要這場追擊,不僅是為了軍餉,為了軍威,更是為了用最殘酷的鐵與血,徹底洗刷這支叔父傾注心血的老湘營所蒙受的恥辱,也為自己這柄剛剛出鞘、渴飲敵血的利刃,再淬一次火!
    劉鬆山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冰冷、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煞氣的侄子,心頭那翻騰的怒火和沉痛,竟奇異地被一絲複雜的情緒壓下。
    是欣慰?是擔憂?還是對這年輕人身上那過於酷烈鋒芒的一絲隱懼?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帳中幾位同樣臉色凝重、噤若寒蟬的營官,最終,那複雜的情緒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伴隨著一個無力的揮手。
    “去吧。”劉鬆山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持我軍令,點齊本部馬隊。務必……斬草除根!”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極慢,極重,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血腥。
    “得令!”劉錦棠抱拳,甲葉鏗鏘作響。沒有多餘的話,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帳。
    那決然的背影,如同一柄離匣的凶刃,帶著森然的寒氣,直撲向帳外凜冽的寒風和未知的血色追途。
    寒風卷著雪沫,像無數細小的冰針,抽打在臉上。
    北山崎嶇的山道上,積雪已經沒過馬蹄。
    劉錦棠一馬當先,破舊的棉鬥篷在身後被朔風扯得筆直,獵獵作響。
    他身後,是三百名沉默如鐵的騎兵。每一張臉都被凍得發青,但眼神卻和他一樣,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雪地上那一片狼藉、卻依舊清晰可辨的淩亂足跡——馬蹄印、散落的布條、甚至偶爾可見的幾點暗褐色早已凍結的血跡來自昨夜倉皇逃竄時受傷的叛軍)。
    這些痕跡,如同一條通往地獄的引路繩,在荒涼死寂的雪野中蜿蜒。
    “快!再快!”劉錦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摩擦般的穿透力,在呼嘯的風雪中清晰傳入每個騎兵的耳中,“他們帶著銀子,跑不遠!前麵就是鬼見愁,給我堵死穀口!”
    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嘶鳴一聲,奮力躍上一道陡峭的覆雪坡坎。
    鬼見愁,名不虛傳。兩座如同被巨斧劈開的黑沉沉的石山,夾著一條狹窄、曲折的穀道。穀中積雪更深,幾乎及膝。
    當劉錦棠率隊旋風般衝到穀口時,映入眼簾的正是那支倉惶如喪家之犬的叛軍殘部。
    大約百餘人,個個蓬頭垢麵,臉上寫滿了疲憊、恐懼和絕望。他們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厚厚的積雪中艱難跋涉,不少人身上還背著沉重的包袱,裏麵正是昨夜搶掠的餉銀,此刻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沉重負擔。
    穀道狹窄,人馬擠作一團,行進緩慢。
    穀口驟然出現的森然鐵騎,如同天降神罰!
    “官軍!是劉錦棠!”叛軍中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絕望嚎叫。
    剛剛還因疲憊而麻木的人群瞬間炸開了鍋!有人絕望地扔掉包袱,試圖攀爬兩側陡峭如削、覆滿冰雪的光滑石壁;
    有人則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本能地向狹窄的穀道深處擁擠推搡,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混亂。
    “張德彪!左翼上坡,弓弩封頂!”劉錦棠的命令如同冰珠迸濺,沒有絲毫停頓。
    “得令!”張德彪大吼一聲,帶著一隊騎兵如同靈猿般,策馬衝向左側山坡稍緩之處,迅速占據製高點,冰冷的弩箭對準了下方混亂的人群。
    “其餘人,隨我——殺!”劉錦棠猛地抽出“破虜”。
    冰冷的刀鋒映著雪光,發出一聲清越的龍吟。
    他根本不給叛軍任何喘息或求饒的機會,一馬當先,如同離弦的重箭,狠狠射入混亂的敵群!
    屠殺,在狹窄的雪穀中瞬間爆發!或者說,這根本稱不上戰鬥,而是一場單方麵的、冰冷高效的收割。
    湘軍騎兵如同虎入羊群。
    雪亮的馬刀借著俯衝的勢頭,毫不留情地劈砍而下。
    每一次刀光閃過,都伴隨著骨骼碎裂的悶響和淒厲短促的慘嚎。
    溫熱的鮮血噴濺在潔白的雪地上,瞬間洇開大片刺目驚心的紅黑色花朵,旋即又被馬蹄踐踏、被冰冷的雪花覆蓋。
    戰馬的衝撞力更是恐怖,被撞中的叛軍如同斷線的風箏般飛出去,筋斷骨折。狹窄的穀道成了修羅場,無處可逃的叛軍被擠在一起,成了湘軍騎兵練習劈砍的絕佳靶子。
    絕望的哭喊、求饒聲、瀕死的呻吟與戰馬的嘶鳴、刀鋒的呼嘯、骨骼的碎裂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響。
    劉錦棠衝在最前。破虜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死亡的旋風。
    他的刀法沒有任何花哨,隻有最直接、最高效的劈、砍、削、抹。
    一個試圖舉刀頑抗的叛軍頭目,被他連刀帶人劈成兩半,滾燙的髒器和血雨噴了他半身。
    另一個嚇得跪地磕頭的叛軍,他看也不看,刀鋒順勢掠過,頭顱便滾落雪地。
    他的眼神始終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漠然,仿佛砍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頭,而是一截截礙事的朽木。
    甲胄早已被血浸透,凝結成暗紅色的冰甲,每一次揮刀,都帶起細碎的血色冰渣。
    叛軍的抵抗意誌,在這地獄般的景象麵前,徹底崩潰了。
    “饒命啊!劉將軍饒命!”
    “銀子!銀子都在這!求將軍開恩!”
    “我們是被逼的!都是陳大疤那殺千刀的逼我們啊!”
    哭喊求饒聲此起彼伏。
    殘餘的幾十個叛軍徹底放棄了抵抗,紛紛扔掉武器,跪倒在冰冷的雪地裏,額頭死死抵著地麵,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們麵前,是堆積的屍體和染紅的大片雪地。
    劉錦棠勒住馬,戰馬噴著粗重的白氣,不安地刨著蹄下的血泥。
    他冰冷的視線緩緩掃過穀底這最後一群跪地求饒的殘兵。
    破虜刀斜斜指向地麵,粘稠的血順著刀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雪地上,發出輕微而清晰的“嗒、嗒”聲,如同死神的鍾擺。
    一個身材格外高大、滿臉橫肉、臉上帶著一道新劃破血口的叛軍,似乎是小頭目,跪在最前麵。
    他比其他人都要“硬氣”一些,雖然也跪著,但身體沒有完全伏低,眼神裏除了恐懼,還殘留著一絲不甘和怨毒,偷偷瞟著馬背上如同血獄魔神般的劉錦棠。
    劉錦棠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瞬間鎖定了這個強壯的叛軍。
    他策馬,緩緩踱到此人麵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馬蹄踩在染血的雪地上,發出咯吱的、令人牙酸的聲響。
    那叛軍頭目感受到巨大的壓力,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嘶聲喊道:“劉將軍!小的們知錯了!銀子都在這兒!求您饒我們一條狗命吧!我們也是被蒙蔽的苦命人哪!”
    他指著身後幾個被丟棄的、鼓鼓囊囊的包袱。
    劉錦棠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也屏住了呼吸。他沒有回應對方的哀求,隻是冷冷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穀中每一個幸存者的耳中,如同冰錐鑿擊岩石:
    “湘軍的刀鋒,是用忠義和血性淬煉的。”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掃過每一個瑟瑟發抖的身影,最後落回那強壯的叛軍頭目臉上,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豈容爾等鼠輩,用貪婪和背叛,來玷汙分毫?”
    話音落下的瞬間,劉錦棠眼中寒光暴射!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如同出閘的猛虎,驟然前衝!
    高大的身軀帶著無匹的衝力,兩隻碗口大的、釘著鐵掌的前蹄,裹挾著千鈞之力,狠狠地、精準地踏向那叛軍頭目的雙膝!
    “哢嚓!哢嚓!”
    兩聲令人頭皮發炸、骨髓發冷的恐怖脆響,幾乎同時爆發!
    “啊——!!!”那叛軍頭目發出一聲駭人的、淒厲到極致的慘嚎!
    他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煮熟的大蝦,雙眼瞬間因劇痛而暴突,幾乎要跳出眼眶!
    膝蓋部位呈現出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觸目驚心的扭曲!
    森白的、帶著血絲的骨茬,刺破了厚厚的棉褲和皮肉,猙獰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和紛飛的雪沫中!
    他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椎,癱軟下去,但雙腿膝蓋以下的部分,卻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斜著,徹底廢了!
    劇痛讓他瞬間昏死過去,身體在血泊中無意識地抽搐著。
    這殘酷到極致的一幕,如同最後的審判,徹底碾碎了所有幸存叛軍心中最後一絲僥幸。
    “饒命啊將軍!”
    “我們願受軍法!求速死!求速死啊!”
    哭嚎求死之聲,響徹雪穀。
    劉錦棠勒馬,停在昏死的叛軍頭目身旁,對那慘烈的景象視若無睹。
    他抬手,用冰冷的手甲抹去濺在眉骨上的一滴粘稠血珠。目光越過穀中跪地待戮的殘兵和滿地的狼藉屍骸,投向穀口的方向。
    那裏,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悄然駐馬而立。
    風雪中,劉鬆山裹著厚重的裘氅,獨自一人騎在馬上。
    他遠遠地看著穀中那個渾身浴血、如同從地獄歸來的年輕身影,看著他腳下那片刺目的血汙和扭曲的殘軀。
    叔父的眼神無比複雜,有欣慰,有震動,有沉痛,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深藏於眼底的凜然。
    劉錦棠的目光與叔父的目光在空中遙遙交匯。
    沒有言語,隻有風雪呼嘯,劉錦棠緩緩抬起右手,染血的破虜刀在晦暗的天光下,依舊閃爍著冰冷而堅定的寒芒。
    他微微頷首,動作簡潔而有力。
    穀中的血腥氣濃得化不開,風雪嗚咽,卷起地上的血沫和雪塵,如同在為這場鐵與血的終結奏響蒼涼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