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遲來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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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豐三年的湘陰,秋雨綿綿,如泣如訴。
雨點敲打著村口那棵老槐樹稀疏的葉子,也敲打在劉鬆山和柳芸娘的心上。
劉鬆山一身粗布短打,背負著簡陋的行囊,腰間的柴刀換成了鐵匠匆忙打就的一柄劣質腰刀,刀身黯淡無光,卻沉重得壓彎了少年的脊梁。
他麵前站著柳芸娘,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形纖細單薄,一身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衣裹在秋日的涼風裏,更顯出幾分伶仃。
她手裏緊緊攥著一個粗布小包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鬆山哥……”芸娘的聲音帶著雨水的濕氣,微微發顫,眼眶早已紅透,強忍的淚水在長長的睫毛上凝結成珠,終究滾落下來,在臉頰上劃出清亮的痕跡,“此去……千萬珍重。”
劉鬆山喉頭滾動了一下,隻覺得胸口堵得發慌。
他猛地從懷裏掏出一隻成色黯淡、卻打磨得異常光滑的玉鐲,那是劉家世代相傳給長媳的信物。
他牙關緊咬,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痛楚,雙手握住那圓潤的玉環,在芸娘驚愕的抽泣聲中,“啪”地一聲脆響,竟生生將玉鐲掰成兩半。
斷裂的茬口鋒利如刃,瞬間劃破了他的掌心,鮮紅的血珠立刻湧出,滴落在泥濘的黃土地上,洇開一小團刺目的暗紅。
“芸娘!”他渾不在意手上的傷,將帶著體溫和血漬的半邊玉鐲塞進芸娘冰涼的手心,另一隻緊緊攥在自己染血的掌中。
“拿著!這是我劉家祖傳的信物!我劉鬆山今日對著這槐樹、對著這天地起誓:待天下太平,烽煙盡散,我必八抬大轎,風風光光,接你過門!若違此誓,有如此鐲!”
他舉起自己那半邊斷鐲,目光灼灼如刀鋒,映著芸娘淚水漣漣的臉龐,“這半邊,便是我的命!人在鐲在!”
芸娘望著他掌心刺目的血紅和那半截冰冷的斷玉,心如刀絞,嗚咽著用力點頭,將那半邊斷鐲緊緊貼在劇烈起伏的心口。
老槐樹沉默地矗立在淒風苦雨中,繁密的枝葉篩下冰冷的雨線,仿佛也在無聲地歎息。
劉鬆山最後深深地看了芸娘一眼,那一眼像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骨血裏,然後猛地轉身,大步衝進漫天雨幕。
濕透的背影在泥濘的村道上迅速變得模糊,最終被灰蒙蒙的雨簾徹底吞沒,隻留下芸娘孤零零地站在樹下,任憑冷雨澆透全身,手心緊握著那半截斷鐲,仿佛握著僅存的、微弱的暖意和渺茫的指望。
鹹豐三年的秋雨,不僅送走了那個叫劉鬆山的少年,也徹底澆熄了柳芸娘生命中原有的光亮。
她守著那半截冰冷的斷玉,如同守著一簇隨時會被亂世罡風吹熄的殘燭微焰,在湘陰那個小小的院落裏開始了無期的等待。
日子在兵荒馬亂的傳言和渺無音信的焦灼中,如同村前那條渾濁的小河,緩慢而滯重地流淌著。
芸娘坐在窗邊,日複一日地縫補漿洗,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村口那條塵土飛揚的官道。
每一次馬蹄聲由遠及近,都能讓她心頭狂跳,丟下手中的活計衝到門邊張望,可每一次,飛揚的塵土落定後,出現的不是陌生的商旅,就是同樣焦頭爛額打聽親人消息的鄉鄰。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在更深的失望中冰冷熄滅。
她將那半截斷玉用紅繩仔細穿了,貼身戴著,玉石的涼意緊貼著溫熱的肌膚,成了她與遠方那個浴血身影之間唯一的、脆弱的聯係。
歲月在無聲的煎熬中悄然滑過七個寒暑。
同治元年,湘軍與太平天國在安慶城下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的消息終於像長了翅膀一樣,越過千山萬水,飛到了閉塞的湘陰小村。
人們口口相傳著湘軍裏出了個了不得的“劉老虎”,悍不畏死,一把卷刃的腰刀砍崩了不知多少“長毛”的腦袋,積功升了營官。
消息傳到柳家那間低矮的堂屋時,芸娘正在昏暗的油燈下縫補一件破舊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衣裳。
捏著針的手指猛地一顫,尖銳的針尖瞬間刺破了指腹,殷紅的血珠倏地冒了出來,滴落在灰白的粗布上,迅速洇開一小朵暗紅的花。
她渾然不覺疼痛,隻是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七年來從未有過的光亮,那光芒熾熱得幾乎要灼傷自己。
她丟下針線,幾乎是撲到門口,抓住帶來消息的鄰家後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真……真是鬆山哥?他……他還活著?他在哪?安慶?”
鄰家後生被她眼中的急切和手上傳來的顫抖力道驚了一下,忙不迭地點頭:“錯不了!都說是你們村的劉鬆山!凶得很嘞!現在就在安慶那邊帶兵!”
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將芸娘淹沒。
七年!整整七年!一千多個日夜的提心吊膽,一千多個日夜的望眼欲穿!她的鬆山哥沒有死!他活著!他成了營官!
巨大的歡喜衝擊著她的四肢百骸,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扶著門框,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順著消瘦的臉頰肆意流淌,那是喜悅的淚水,衝刷著積年累月的恐懼與絕望。
她跌跌撞撞地衝回自己的小屋,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了壓在箱底最深處、珍藏了七年的一塊水紅色細布——那是她當年偷偷為自己準備的嫁衣料子。
她顫抖著雙手將它捧在胸前,仿佛捧著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臉上還掛著淚,嘴角卻綻開了七年來第一個真正舒展的笑容。
她坐在窗下,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用微微發顫的手指,開始一針一線,極其專注地縫製起嫁衣來。
每一針都傾注著無盡的思念與重燃的希望,水紅的細布在她手中漸漸有了嫁衣的雛形,仿佛黯淡的生命也重新被點亮。
然而,亂世烽火中的一絲微光,終究太過脆弱。當芸娘懷著滿心的憧憬和羞澀,終於將那件水紅色的嫁衣大致縫製完成,隻差細細的滾邊和精致的盤扣時,一個更確切的消息如同兜頭澆下的冰水,瞬間將她重新燃起的火焰徹底撲滅。
劉鬆山的確活著,也的確在安慶前線立下大功,但他並未歸來。
他奉了軍令,正馬不停蹄地率部開拔,前往另一個戰火紛飛、更為遙遠的地方——浙江。
剛剛縫好的嫁衣從芸娘無力的手中滑落,軟軟地堆在冰冷的地麵上,鮮豔的水紅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而淒涼。
她緩緩蹲下身,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起來。
沒有嚎啕大哭,隻有壓抑到極致的、仿佛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破碎嗚咽,在寂靜的小屋裏彌漫開來,比嚎啕更令人心碎。
窗外的天光漸漸黯淡下去,最終被濃重的黑暗吞噬。那件未完成的嫁衣,如同一個被遺棄的夢,無聲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時光在湘陰小村的雞鳴犬吠和柳芸娘無聲的守望中,又悄然滑過了三個春秋。
同治四年,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驚雷般在村裏炸開:劉鬆山回來了!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一隊精悍的親兵,風塵仆仆,奉了上峰之命,回到湘陰募兵!
消息傳來時,芸娘正在院中用木槌捶打著一盆剛洗淨的衣物。
沉重的木槌高高舉起,卻僵在了半空。她猛地扭頭看向報信的鄰居,眼中先是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是巨大的、幾乎要將她點燃的狂喜!
募兵?募兵好啊!募完兵,他總該……總該把婚事辦了吧?這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席卷了她所有的思緒。
她丟下木槌,甚至顧不得滿手的水漬和沾在衣襟上的皂角泡沫,像一隻輕盈的鹿,飛快地跑回自己的小屋。
她手忙腳亂地翻出那件珍藏的嫁衣。
三年了,它一直被仔細地疊放在箱底,水紅的顏色依然鮮亮。
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上麵的針腳,指尖微微顫抖,然後開始以最快的速度,將那未完成的滾邊和盤扣細細縫上。
每一針都帶著急促的呼吸和滾燙的期待。縫好最後一針,她對著家中唯一一麵模糊的銅鏡,將嫁衣比在身前,鏡中映出一張因激動而泛起紅暈的臉龐,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少女般的光彩。
她甚至翻出了一小盒珍藏多年、幾乎舍不得用的胭脂,用指尖蘸取一點點,輕輕點在有些蒼白的唇上。
做完這一切,她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推開了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朝著劉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腳步輕快得幾乎要飛起來,那顆沉寂了十年的心,在胸腔裏劇烈地擂動著,仿佛要掙脫束縛跳出來。
劉家那間低矮破敗的堂屋裏,此刻擠滿了人。大多是聞訊趕來的鄉鄰和躍躍欲試、渴望投軍謀個出路的青壯後生。
堂屋正中的木凳上,端坐著一個身影。他不再是當年那個雨中離別的單薄少年。
十年的戎馬生涯、血火淬煉,在他身上刻下了深刻的烙印。
一身半舊的靛藍色勇字號衣裹著結實魁梧的身軀,腰間挎著一柄鯊魚皮鞘的腰刀,刀柄被磨得油亮。
臉龐被風霜染成了古銅色,幾道淺淺的疤痕橫亙在眉骨和下頜,更添了幾分懾人的剽悍。
尤其是一雙眼睛,開合之間精光四射,帶著久經沙場、見慣生死的銳利和沉靜,那是真正百戰餘生的眼神。
他正沉聲對圍攏的鄉鄰講解著募兵的事宜,聲音洪亮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正是劉鬆山。
芸娘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她擠過人群,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終於清晰地看到了那張魂牽夢縈、卻又恍如隔世的臉龐。
十年風霜,早已改變了彼此的容顏。她停住了腳步,離他還有幾步之遙,手指下意識地揪緊了粗布衣襟的下擺,張了張嘴,那個在心底呼喚了千萬遍的名字卻哽在喉嚨裏,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她隻是那樣望著他,眼中交織著巨大的喜悅、深埋的委屈和近乎卑微的期盼,水汽迅速彌漫了眼眶。
劉鬆山也看到了她,募兵的話語戛然而止。
堂屋裏嘈雜的人聲也仿佛瞬間低了下去。他銳利的目光落在芸娘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陌生。
十年生死兩茫茫,眼前的女子依稀還有當年村口雨中那個少女的影子,但歲月的艱辛和漫長的等待,早已磨去了那份青澀,隻留下眉宇間化不開的沉靜和一絲揮之不去的憔悴。
她身上那件水紅色的嫁衣,在滿屋子灰撲撲的粗布衣衫中顯得格外突兀而刺眼,無聲地訴說著什麽。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
芸娘眼中的水汽終於凝結成珠,無聲地滾落下來。她鼓起最後的勇氣,向前挪動了一小步,嘴唇翕動,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帶著千鈞的重量:“鬆山……哥……你……回來了?”
那聲音裏包含了太多太多,十年的等待,十年的煎熬,此刻都凝在這一句問話裏。
劉鬆山魁梧的身軀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
他臉上的肌肉繃緊,那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在芸娘臉上和她那身刺目的嫁衣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劇烈地翻湧了一下,有痛楚,有愧疚,但最終,卻被一種更深沉、更堅硬的東西覆蓋、壓了下去。
他避開了芸娘那幾乎要將他灼穿的目光,猛地轉開了臉,重新麵向那些等待投軍的青壯,聲音陡然拔高,恢複了之前的洪亮和剛硬,甚至帶上了一種刻意為之的斬釘截鐵:
“募兵之事,刻不容緩!爾等若有報國之誌,速速回家準備,明日卯時,村口大槐樹下集合,隨我開拔!”
他頓了頓,目光掃視全場,刻意不再看向芸娘那個角落,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
“大丈夫生於亂世,當提三尺劍,立不世功!國事如此糜爛,蒼生倒懸,韃虜未滅,流寇未平,何以家為?!家室之事,休要再提!”
“何以家為?!”這四個字,如同四把燒紅的鋼錐,狠狠地、精準無比地刺穿了柳芸娘的心髒!
她隻覺得眼前猛地一黑,耳邊嗡嗡作響,劉鬆山後麵還說了些什麽,堂屋裏的人群又發出了怎樣的議論,她全都聽不清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凍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
她隻看到他避開的側臉,那冷硬如岩石般的下頜線條,還有他那身象征著鐵血與征塵的號衣。
十年……整整十年!日日夜夜的祈禱,年年歲歲的縫補,多少個夜晚握著那半截冰冷的斷玉輾轉難眠……原來,都敵不過他口中這輕飄飄的四個字——“何以家為”!
巨大的眩暈感和窒息感攫住了她。
她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撞在身後一個看熱鬧的婦人身上。
那婦人被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低呼了一聲。
這聲音似乎驚動了劉鬆山,他飛快地朝這邊瞥了一眼,眼神複雜難辨,嘴唇似乎動了一下,但最終還是猛地轉回頭,聲音更加嚴厲地催促著報名登記。
芸娘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劉家老宅的。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自己小屋的路上,腳下像踩著棉花,深一腳淺一腳。傍晚的風吹在身上,明明是夏末,卻冷得刺骨。
那件被她視若珍寶、滿懷期待穿上的水紅嫁衣,此刻成了最可笑、最刺眼的嘲諷,緊緊裹著她,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回到那間熟悉又冰冷的小屋,她背靠著關上的木門,身體無力地滑坐到地上。目光落在牆角那個舊木箱上,裏麵還藏著另外半截斷玉。
她慢慢地、慢慢地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
這一次,再也沒有壓抑的嗚咽,隻有死一般的沉寂,如同被徹底抽走了靈魂。
窗外,夕陽的餘暉將天際染成一片淒豔的血紅,然後迅速被濃重的黑暗吞沒。
同治七年,深秋,肅殺的寒意早早籠罩了西北大地。
陝甘總督行轅所在的蘭州城,空氣中彌漫著黃土和硝煙混合的嗆人氣息。
帥府正堂,氣氛凝重壓抑得如同灌了鉛。
巨大的西北輿圖懸掛壁上,上麵用朱砂和墨筆勾畫得密密麻麻,標注著回亂叛軍的勢力範圍和官軍艱難推進的防線。
陝甘總督左宗棠,這位以鐵腕和剛毅著稱的封疆大吏,此刻須發皆張,臉色鐵青得如同鍋底。
他背著手在堂中焦躁地踱步,靴子重重地踏在青磚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廢物!一群廢物!”左宗棠猛地停步,一拳狠狠砸在沉重的紫檀木公案上,震得案上的筆墨紙硯一陣亂跳。
“一個小小的董誌塬,打了幾個月,損兵折將,寸步難進!朝廷的糧餉是拿來給你們聽響兒的嗎?!”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憤怒的獅子,掃視著堂下噤若寒蟬的幾名高級將領,最後目光如刀,釘在左側肅立的一員悍將身上,“劉鬆山!”
“標下在!”劉鬆山跨步出列,抱拳躬身。十年的沙場磨礪,他已是左宗棠麾下最為倚重的前敵大將,官至提督。
古銅色的臉龐上刻著更深的滄桑和風霜,一道醒目的刀疤從額角斜斜劃至眉骨,平添了十分的煞氣。
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此刻卻深藏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凝重。
他身上那件二品武官的獅子補服沾滿了西北特有的黃塵,肩甲上甚至還有未擦拭幹淨、已經幹涸發黑的血跡。
“你的老湘營呢?!你的‘劉老虎’威風呢?!”
左宗棠的聲音帶著雷霆般的怒意,直衝劉鬆山,“本督把最精悍的兵馬、最精良的器械都給了你!指望你為大軍打開局麵!你看看!你看看現在!”
他伸手指著輿圖上董誌塬的位置,指尖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卡在這裏多久了?嗯?損折了多少兒郎?!朝廷的申飭文書雪片一樣飛來!本督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
劉鬆山緊抿著嘴唇,下頜繃成一條堅硬的直線。
堂中一片死寂,隻有總督粗重的喘息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西北幹燥寒冷的空氣帶著沙塵灌入肺腑,帶來一陣熟悉的刺痛。
他抬起頭,迎著左宗棠噴火的目光,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堅定:“大帥息怒!董誌塬地勢奇險,叛軍據堡寨死守,堡牆高厚,火器精良,又兼以馬隊剽悍,確屬勁敵。
標下連日督軍猛攻,然仰攻不易,傷亡頗重,非將士不用命!標下懇請大帥,再予時日,增調開花大炮數門,集中轟擊其東北角薄弱處,標下親率敢死之士……”
“報——!”一個拖著長音的急切稟報聲,驟然打斷了劉鬆山的話語。
一名滿身塵土、汗流浹背的轅門衛兵,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了氣氛肅殺的正堂,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嘶啞地喊道:
“稟……稟大帥!轅門外……轅門外有一女子擊鼓!狀若瘋癲,口口聲聲……口口聲聲要見劉……劉軍門!小的們阻攔不住,她……她暈倒在轅門石階下了!”
“什麽?”左宗棠濃眉一擰,被打斷軍務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哪裏來的瘋婦?敢衝擊總督行轅!拖下去!”
他此刻滿腦子都是焦頭爛額的戰事,根本無暇顧及這等小事。
“大帥!”那衛兵抬起頭,臉上帶著驚魂未定和一絲古怪的同情,急急補充道。
“那女子……那女子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瘦得不成人形……像是從極遠的地方一路跋涉而來……小的……小的在她暈倒時,看到她包袱裏掉出來半塊……半塊帶血的玉鐲!還有……還有一件……一件紅色的……像是……像是嫁衣的料子!”
“玉鐲?嫁衣?”左宗棠微微一怔,怒火稍歇,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劉鬆山。
就在衛兵說出“帶血的玉鐲”和“嫁衣”這幾個字眼的瞬間,一直如同標槍般挺立的劉鬆山,魁梧的身軀猛地劇烈一晃!
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那張在槍林箭雨中都不曾變色的、布滿風霜與刀疤的剛硬臉龐,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他銳利的鷹眸驟然瞪大,瞳孔深處掀起了滔天巨浪,震驚、難以置信、巨大的恐慌和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
那隻一直按在腰間刀柄上的、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此刻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指甲深深掐進了堅硬的鯊魚皮刀鞘裏,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芸……芸娘?!”一個破碎的、帶著巨大恐懼和不確定的、如同夢囈般的名字,艱難地從劉鬆山劇烈顫抖的唇齒間擠出。
這聲音低微得幾乎隻有他自己能聽見,卻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十年了!
那個被他親手推開、被他用“何以家為”傷得體無完膚的名字,那個被他強行壓在心底最深處不敢觸碰的名字!怎麽會……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萬裏之外的蘭州?
在這肅殺的總督行轅之外?還帶著那半塊……帶血的斷玉?!
一種滅頂般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頭,甚至顧不上軍禮和堂上威嚴的總督,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報信的衛兵,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她……她人在哪裏?帶……帶我去!快!”
那聲音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惶和急迫,與他平素在千軍萬馬前指揮若定的沉穩判若兩人。
左宗棠何等精明,看到劉鬆山如此劇烈的反應,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他臉上的怒容迅速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凝重。他揮了揮手,沉聲道:“速將那女子抬至後堂廂房,傳醫官!立刻!”
總督行轅後堂的一間臨時收拾出來的廂房內,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和一種長途跋涉、衣衫襤褸者身上散發的、難以言喻的酸餿與塵土氣息。
柳芸娘靜靜地躺在臨時鋪設的床榻上,雙目緊閉,瘦得顴骨高聳,兩頰深陷,幾乎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皮包裹著骨頭。
一頭枯槁的頭發糾結著草屑和塵土,淩亂地散在枕上。
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破舊夾襖多處撕裂,露出裏麵同樣破爛的單衣。
腳上那雙磨穿了底的破布鞋沾滿了幹涸的泥漿,腳踝處腫脹得發亮,布滿了磨破後又結痂的可怕傷口,有些地方甚至還在滲著淡黃的血水。
一名須發花白的老醫官正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解開芸娘緊握在胸前的拳頭。
她的手指因為長久的緊握和寒冷,已經僵硬變形。
老醫官費力地掰開她枯瘦的手指,露出了裏麵緊緊攥著的東西——半塊邊緣染著暗紅血漬、斷口鋒利的玉鐲!
正是當年劉鬆山掰開的那一半!斷口處那抹刺目的暗紅,不知是當年劉鬆山掌心的血,還是她一路緊握、被斷口割破自己手指所染。
“嘶……”老醫官倒吸一口冷氣,輕輕將這半塊染血的斷玉取出,放在旁邊的小幾上。
玉石的冰冷觸感和那凝固的血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驚心。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猛地停在廂房門口。
門被“哐當”一聲推開。劉鬆山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門外透進來的光線。他幾乎是衝進來的,但當他的目光觸及床上那個瘦骨嶙峋、氣若遊絲的身影時,他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整個人瞬間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急切、所有的惶恐,在這一刻都凝固成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震驚和錐心刺骨的劇痛!
“芸……芸娘?!”他失聲低吼,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他踉蹌著撲到床前,魁梧的身軀因為巨大的衝擊而劇烈顫抖,幾乎站立不穩。
他伸出那雙曾握刀殺敵、穩定無比的手,此刻卻抖得像風中的枯葉,想要去碰觸芸娘的臉頰,又在即將觸及時猛地停住,仿佛怕自己的觸碰會驚碎了這縷微弱的遊魂。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她枯槁的臉上,那深陷的眼窩,那毫無血色的嘴唇,那枯草般的頭發……這還是當年村口槐樹下,那個含淚送別、清秀溫婉的芸娘嗎?
這分明是被亂世風霜和絕望路途生生摧殘殆盡的枯骨!
巨大的悔恨如同洶湧的毒液,瞬間腐蝕了他的五髒六腑!
他想起了十年前村口秋雨中掰斷的玉鐲,想起了六年前自家破敗堂屋裏那身刺目的嫁衣和她絕望的眼神,想起了自己那句冰冷絕情的“何以家為”……每一個畫麵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他以為自己在為國盡忠,在立不世功勳,卻從未想過身後這個女子,是如何用單薄的身軀,在無望的等待和絕望的追尋中,被碾磨得粉身碎骨!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野獸般的痛苦嘶吼,猛地從劉鬆山胸腔裏爆發出來。
這個在戰場上被刀砍箭射都未曾哼過一聲的鐵漢,此刻再也無法承受這滅頂般的悔恨與心痛,雙膝一軟,“咚”地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上!
他雙手死死抓住床沿,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慘白,額頭重重抵在床板上,寬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沉悶的、絕望的嗚咽。
滾燙的淚水,帶著十年征塵的血腥和此刻撕心裂肺的痛楚,洶湧而出,迅速浸濕了床沿的木頭。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斷腸處!
左宗棠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廂房門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床上氣息奄奄的柳芸娘,掃過小幾上那半塊染血的斷玉,最後落在跪地慟哭、如同崩潰的猛虎般的劉鬆山身上。
這位以鐵石心腸著稱的總督,眼神深處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
他緩緩踱步進來,沒有看劉鬆山,而是對那老醫官沉聲問道:“人如何?”
老醫官連忙躬身回稟:“回大帥,此女氣血兩虧至極,髒腑皆有勞損,風寒入骨,加之腳踝傷口潰爛,邪毒內侵……能撐到蘭州,已是……已是奇跡!若再晚半日,恐神仙難救!如今……凶險萬分,急需珍藥續命,更要緊的是……是心頭那一股氣不能散啊!”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劉鬆山。
左宗棠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半塊染血的斷玉上,又看向床上那具被苦難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軀體。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傳本督令:用最好的參!最好的藥!行轅庫藏藥材任爾取用!務必把人給本督救回來!”
“是!謝大帥!”老醫官連忙應聲。
左宗棠的目光這才轉向依舊跪在地上、肩背劇烈顫抖的劉鬆山,聲音嚴厲如刀:“劉鬆山!”
劉鬆山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縱橫,混雜著塵土,狼狽不堪,唯有那雙通紅的眼睛裏,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哀求。
“看看!”左宗棠指著床上的柳芸娘,又指了指幾上那半塊斷玉,語氣沉重而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劉鬆山是悍將!是忠臣!可你對得起她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霍嫖姚豪氣幹雲,可那是漢家全盛之時!如今我大清內憂外患,平定西北,豈是一朝一夕之功?難道讓這樣的女子再等十六年?等到白骨露野?!”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決斷,“忠孝節義!國之四維!此女貞烈如此,十六年苦守,萬裏尋夫,九死一生!其節可昭日月!其情可動天地!若她今日因你而死,你劉鬆山縱然封侯拜將,也是千古罪人!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
左宗棠的話語,字字如重錘,狠狠砸在劉鬆山的心上,將他最後一絲強撐的、名為“大義”的偽裝徹底擊得粉碎!
他望著床上氣若遊絲的芸娘,那枯槁的麵容,那緊蹙的眉頭,仿佛都在無聲地控訴著他的絕情。
十六年!十六年的風霜雨雪,十六年的望眼欲穿,十六年的孤苦無依……最終化作這萬裏黃沙路上的步步血痕!
自己所謂的“忠義”,在這份如山般沉重的苦難和情義麵前,顯得何其自私!何其渺小!
“大帥!”劉鬆山猛地挺直了脊背,布滿淚痕和血絲的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決絕光芒,他重重地、以頭搶地。
“咚”的一聲悶響,額頭瞬間一片青紫,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標下……懇請大帥成全!標下……要娶她!即刻!就在此地!求大帥……做主!”
左宗棠看著跪在塵埃中、額頭青紫一片、眼神卻無比堅定的劉鬆山,又望了一眼床上那在昏沉中似乎因這“娶”字而微微顫動了一下睫毛的柳芸娘,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又隱含欣慰的神情。
“好!”左宗棠的聲音斬釘截鐵,回蕩在充滿藥味的廂房裏,“此事,本督管定了!”
深秋的洛陽,霜風漸緊,但這座千年帝都卻因一場特殊的婚禮而提前點燃了暖意。
陝甘總督左宗棠親自選定此地,一為交通便利,二為遠離前線硝煙,更重要的,是要讓這場遲到了十六年的婚禮,辦得足夠風光,足夠震動朝野,以彰朝廷恩德,以慰貞烈之心。
欽差大臣親自護送、由兩宮皇太後和幼帝光緒聯名用璽賜婚的懿旨早已八百裏加急傳遍沿途,洛陽知府更是傾盡全力。
婚禮就設在洛陽城內最負盛名的天官府邸——一座前朝親王的別苑。
府邸內外張燈結彩,紅綢如瀑,從巍峨的門樓一直鋪到深深的內院。
宮燈高懸,將雕梁畫棟映照得金碧輝煌。
欽差衛隊、總督親兵盔明甲亮,肅立警戒,更添了十二分的威嚴與隆重。
高朋滿座,冠蓋雲集。
陝甘總督左宗棠一身簇新的仙鶴補服,端坐主婚位,麵容肅穆,眼神中卻帶著難得的溫和。
洛陽知府及河南道大小官員、當地名流耆宿,以及劉鬆山麾下能抽身趕來的將校,濟濟一堂。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正堂中央。
大堂正中,高懸著左宗棠親筆所書的巨大匾額,四個金燦燦的顏體大字在無數紅燭的映照下熠熠生輝——精忠節烈!
吉時已到。鼓樂喧天,笙簫齊鳴。
新郎劉鬆山身著禦賜的一品麒麟補服,頭戴雙眼花翎暖帽。
十年的沙場風霜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額角那道刀疤在紅燭下依舊醒目。
但此刻,這位令叛軍聞風喪膽的“劉老虎”,臉上卻不見半分往日的殺伐之氣。
他身姿挺拔如鬆,眼神卻異常柔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手中緊緊握著那半塊貼身珍藏了十六年、早已被體溫摩挲得溫潤的斷玉。
紅毯盡頭,四名盛裝的喜娘小心地攙扶著一個纖細的身影,緩緩步入正堂。
新娘柳芸娘,鳳冠霞帔,大紅的蓋頭垂落,遮住了她的容顏。
那身嫁衣,正是當年她在湘陰小屋中一針一線縫製、又絕望地拆開收起的水紅細布所改。
在總督府醫官和嬤嬤們的精心調理下,她雖依舊清瘦得令人心疼,但已不再是蘭州行轅裏那副枯槁瀕死的模樣。
步伐雖因腳踝舊傷未愈而略顯虛浮遲滯,卻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堅定。
透過蓋頭下方微微晃動的流蘇縫隙,她能看到腳下延伸的、柔軟厚實的紅毯,能看到兩旁無數華服賓客模糊的身影,能感受到無數道或好奇、或驚歎、或祝福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這一切,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美好得不真實。
唯有手心傳來的那半塊斷玉冰涼而熟悉的觸感,提醒著她這一切的真實。
那是她的半塊,斷口處似乎還殘留著當年他掌心的溫度和他劃破手指留下的血痕。
“一拜天地——!”司儀官洪亮悠長的聲音響徹華堂。
劉鬆山與柳芸娘並肩而立,對著門外蒼茫的天空和厚重的大地,深深躬身下拜。
這一拜,拜的是亂世之中,命運的無常與堅韌。
十六年的天各一方,十六年的生死守望,多少烽煙血淚,盡在這一躬之中。
“二拜高堂——!”
兩人轉向主婚位上的左宗棠。左宗棠正襟危坐,肅然受禮。
劉鬆山與芸娘再次深深拜下。
這一拜,拜的是總督如山般的恩德與成全,拜的是那道跨越千山萬水的聖旨,拜的是那將貞烈之名昭告天下的恩典。
“夫妻對拜——!”
劉鬆山緩緩轉過身,麵對著咫尺之遙、蓋著紅蓋頭的妻子。
他的動作變得異常輕柔,仿佛怕驚擾了什麽。
他微微傾身,目光透過流蘇的縫隙,似乎想看清蓋頭下的容顏。
芸娘也盈盈下拜,纖細的脖頸彎出一道柔美的弧度。
就在兩人緩緩對拜的刹那,或許是動作牽動了芸娘腳踝的舊傷,她身體微微一晃。
劉鬆山反應極快,幾乎是下意識地、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臂,穩穩地、極其輕柔地托住了芸娘的手肘。
隔著厚厚的嫁衣,那小心翼翼嗬護的力道,卻清晰地傳遞了過去。
這一個細微的動作,比千言萬語更重!十六年的虧欠,十六年的愧疚,十六年的相思,都融在這無聲的攙扶之中。
蓋頭之下,芸娘的眼眶瞬間濕熱。
她能感受到那隻托住自己手臂的大手,粗糲、溫暖而堅定,帶著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力度,那是她夢中無數次渴望的依靠。
一滴滾燙的淚,無聲地滑落,滴在嫁衣繁複的刺繡上,洇開一小團深紅。
“禮成——!送入洞房——!”司儀高亢的聲音帶著由衷的喜氣。
歡呼聲、祝福聲、鼓樂聲瞬間如同潮水般爆發出來,淹沒了整個天官府邸。
彩紙金屑漫天飛舞,映著滿堂紅燭,璀璨如星河。
洞房內,紅燭高燒,暖意融融。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一種名為“合歡”的香餅燃燒的甜暖氣息。
龍鳳呈祥的錦帳低垂,繡著百子圖的被褥鋪陳得整整齊齊。
劉鬆山輕輕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麵喧囂的聲浪。
洞房內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紅燭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走到床邊,看著端坐在床沿、依舊蓋著紅蓋頭的妻子,喉頭滾動了一下,竟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緊張,甚至比當年第一次提刀衝陣還要局促。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旁邊托盤上的秤杆,手竟微微有些發抖。
他屏住呼吸,用秤杆末端,極其小心、極其緩慢地挑起了那方大紅的蓋頭。
蓋頭緩緩滑落。
燭光下,一張清麗而蒼白的臉龐顯露出來。
歲月和苦難在她臉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眼角的細紋清晰可見,皮膚也失去了少女時的飽滿光澤。
然而,那雙眼睛,那雙曾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此刻正盈盈望著他的眼睛,卻依舊清澈,如同秋日最深沉的潭水,裏麵盛滿了太多太多複雜難言的情感:
有曆經磨難的滄桑,有死裏逃生的餘悸,有夙願得償的如釋重負,有麵對眼前人時無法掩飾的溫柔,還有一絲……一絲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再次失去的脆弱。
四目相對,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十六年的漫長光陰,十六年的血淚相思,十六年的愧疚與等待,都在這無聲的對視中洶湧澎湃。
“芸娘……”劉鬆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他艱難地開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我對不起你……”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這最沉重、也最蒼白的一句。
巨大的悔恨再次攫住了他,堂堂七尺男兒,麵對這雙眼睛,竟再次有落淚的衝動。
芸娘沒有說話。她隻是那樣深深地望著他,望著這張被風霜刀劍刻下無數印記、卻依舊刻在她靈魂深處的臉龐。
然後,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一隻手。那隻手,枯瘦,指節因長年的勞作和那場艱難的跋涉而有些變形,布滿了細小的疤痕和老繭。
她顫抖著,伸向自己霞帔的內襟。
劉鬆山屏住呼吸,不解地看著。
芸娘摸索著,從貼身的衣物裏,極其珍重地取出一樣東西。
不是玉鐲,而是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已經磨得起毛的舊布帕。
布帕的顏色早已洗褪發白,看不出原本的質地,唯有一點刺目的、洗刷過無數次卻依舊頑固存在的暗紅汙漬,如同烙印般留在帕子中央。
她將舊布帕小心翼翼地攤開在掌心,遞到劉鬆山麵前。
燭光下,那點暗紅如同凝固的血淚。
劉鬆山的目光落在那方舊帕上,渾身劇震!他認出來了!
那是鹹豐三年秋,湘陰村口老槐樹下,他掰斷玉鐲時,掌心被鋒利斷口劃破湧出的鮮血!
當時他渾不在意,是芸娘流著淚,掏出自己隨身的手帕,不顧汙穢和血腥,死死按住了他的傷口!
就是這方帕子!十六年了!她竟然……竟然一直貼身藏著?!帶著他當年的血!
“你……”劉鬆山的聲音徹底哽住,巨大的震撼和心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猛地抬頭,再次看向芸娘的眼睛。芸娘依舊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中沒有怨懟,沒有責備。
隻有一片曆經劫波後的、近乎悲憫的平靜,和一種無聲的、穿越了十六年血火風霜的確認——她認得他,認得他的一切,包括他當年的血,她從未忘記,從未放棄。
這一刻,所有的言語都失去了意義。十六年的等待與追尋,十六年的愧疚與虧欠,十六年的戰火與分離……
都在這方染血的舊帕麵前,在這雙沉靜如水的眼眸注視下,土崩瓦解,化作洶湧澎湃的情感洪流!
劉鬆山再也無法抑製,他猛地向前一步,張開雙臂,將這個飽經苦難、瘦骨嶙峋卻重逾千鈞的身體,緊緊地、緊緊地擁入懷中!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仿佛要將這十六年錯失的光陰都彌補回來!
他的臉頰埋在她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發間,滾燙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濡濕了她的鬢角,也灼燙著她的肌膚。
芸娘的身體在他懷中先是微微一僵,隨即徹底放鬆下來,仿佛漂泊了十六年的孤舟終於靠岸。
她沒有哭出聲,隻是伸出同樣枯瘦的手臂,輕輕環住了他寬闊卻微微顫抖的脊背,將臉深深埋在他堅實的胸膛前。
溫熱的淚水,也無聲地浸透了他胸前那象征著一品武官榮耀的麒麟補服。
兩顆飽經滄桑、傷痕累累的心,在遲到了十六年的洞房花燭夜,在紅燭淚眼的無聲見證下,終於緊緊相貼,彼此慰藉著那些無法言說的痛楚和失而複得的巨大悲欣。
窗外,洛陽城的夜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碎的雪花,無聲地落在庭院裏剛剛掛起的紅綢上,紅白相映,清冷又溫暖。
更深露重,洞房內的紅燭依舊高燃,燭淚無聲地堆積、流淌,如同凝固的時間長河,靜靜地訴說著一段關於等待、追尋、忠貞與救贖的傳奇。
這一夜,遲來了十六年,卻終於照亮了亂世烽煙中,兩顆孤寂守望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