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甘陝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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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六年的臘月,朔風如刀,狠狠刮過西安城頭。
那風卷著關中平原積蓄了一冬的寒意和幹燥的黃土,打在臉上,生疼生疼。
天幕低垂,鉛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壓著,仿佛隨時要塌陷下來,將這座千年古都徹底碾碎。
總督衙門後堂,門窗緊閉,卻依舊擋不住外麵透骨而入的寒氣,更擋不住那隱隱約約、隨風飄來的淒惶哭喊。
那是無家可歸的流民,在嚴寒與絕望中發出的最後悲鳴。
偌大的廳堂裏,隻餘下正中一個巨大的銅炭盆,幾塊上好的銀炭在灰白餘燼裏苟延殘喘,散著微弱而吝嗇的紅光,非但未能驅散寒意,反而映得四周的陰影更加深重、更加冰冷,如同凝固的墨汁。
新任陝甘總督左宗棠,就坐在這片搖曳不定、近乎熄滅的微光邊緣。
他身上簇新的麒麟補服官袍,在這幽暗裏顯得異常沉重,幾乎要將他單薄、微駝的肩背壓垮。
那頂沉重的暖帽摘了放在一旁,露出花白稀疏的鬢角。
一張臉孔棱角分明,顴骨高聳,雙頰深陷,刻滿了風霜與焦慮的紋路。
唯有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此刻卻像淬了火的寒星,正死死盯著麵前桌案上攤開的一份份文書,仿佛要將那薄薄的紙張連同它所承載的噩耗一起燒穿。
一份是前任總督楊嶽斌的請罪辭呈,字跡潦草,力透紙背的絕望幾乎要撕裂紙背:
“蘭州失陷,臣罪萬死!叛回勢大,盤踞金積堡,窺伺隴東;西撚流寇,複自豫入陝,如入無人之境……臣心力交瘁,實難支撐,懇請天恩,準臣開缺回籍……” 。
“蘭州失陷”
四個字,像四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左宗棠的心頭。
西陲重鎮,竟至淪亡!這敗局之慘烈,遠比他離京時聽聞的更為觸目驚心。
另一份是剛剛送達的六百裏加急軍報,墨跡猶新,帶著驛站快馬疾馳的塵土腥氣:
“……西撚悍酋張宗禹,率眾數萬,已破潼關,連陷華陰、渭南!其勢洶洶,前鋒哨騎已出沒於灞橋、臨潼,距西安不足百裏!關中震動,百姓奔逃……”
撚軍的馬蹄,幾乎已踏到了總督衙門的門檻外!兵鋒所指,正是他立足未穩的西安!
還有一份,則是來自西北腹地的密探呈報,字字如針:
“金積堡回酋馬化龍,自號‘統理寧郡兩河等處地方軍機事務大總戎’,築寨連營,廣積糧秣,操練部伍。其勢已成,與西撚張宗禹似有聯絡,暗通聲氣,欲分陝甘而治……”
這分明是心腹之患,一個割據自立、磨刀霍霍的國中之國!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打破了死寂。是左宗棠的拳頭,裹挾著無處宣泄的雷霆之怒,狠狠砸在了堅硬冰冷的紫檀木桌案上。
案上的筆架、墨盒、鎮紙,乃至那幾份催命的文書,都猛地一跳。
炭盆裏奄奄一息的灰燼,被這震動激起幾點微弱的火星,掙紮著閃爍了一下,旋即徹底湮滅在濃重的黑暗裏。
“糜爛至此!糜爛至此!” 左宗棠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著枯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生生擠出來的,帶著血沫和鐵鏽味。
他猛地抬起頭,那如寒星般的目光掃過堂下肅立、大氣也不敢出的幾位幕僚和親信將領,王德榜、劉鬆山、周開錫,還有幾個核心的文案師爺。
眾人的臉在幽暗中都繃得緊緊的,寫滿了焦慮和驚懼。
“楊厚庵楊嶽斌字)無能!棄守疆土,罪不容誅!”
左宗棠的怒火首先傾瀉在前任身上,旋即話鋒如刀,直指當前:
“張宗禹欺我關中無人!馬化龍更是狼子野心,欲裂我疆土!這陝甘兩省,已是遍地烽火,危如累卵!”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在死寂的廳堂裏顯得格外刺耳。
幕僚中資格最老的秦師爺,撚著幾根稀疏的山羊胡,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
“大帥,情勢危殆!西撚數萬之眾,剽悍異常,其遊騎已近在咫尺。當務之急,是速調重兵,拱衛西安!若省城再有閃失,則西北大局,徹底崩壞矣!”
他的話語,立刻引起一片壓抑的附和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左宗棠身上,等著他下令調兵守城。
左宗棠的目光卻越過眾人,投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被風沙和哭喊籠罩的黑暗。他沒有立刻回應。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點一滴流逝,隻有炭盆裏偶爾傳來一聲極輕微的、灰燼塌落的“噗”聲。
良久,左宗棠眼中那狂濤般的怒火,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按捺下去,漸漸沉澱,轉化為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冷硬的決絕。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彌漫的恐慌:
“慌什麽?”
兩個字,如同冰水澆頭,讓堂下眾人猛地一凜。
“西撚剽悍,流動作戰是其長。”
左宗棠的聲音清晰而冰冷,條分縷析,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我若倉促迎擊,以步卒追其飄忽鐵騎,正中其下懷!疲於奔命,反為其所乘。此其一。”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眾人的臉:“金積堡馬化龍,坐擁堅城,經營日久,已成氣候。此乃心腹大患!若我大軍盡出追剿西撚,腹地空虛,此獠必趁虛而出,斷我後路,焚我糧秣。屆時前有狼,後有虎,進退失據,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此其二。”
“其三,” 左宗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銳利,“陝甘久經戰亂,民生凋敝,十室九空。我六萬大軍,人吃馬嚼,每日耗費錢糧巨萬!糧道何在?糧秣何來?若不能‘因糧於敵’,或確保後方穩固、糧道暢通,大軍一旦深入,糧草不繼,則軍心必亂,不戰自潰!”
他猛地站起身,瘦削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影子。
手指重重地點在桌案上那份關於金積堡的密報上:“所以,不能急!急則生亂,亂則必敗!”
“那……大帥之意?” 心腹大將王德榜,一向沉穩寡言,此刻也忍不住開口詢問,眉頭緊鎖。
他是左宗棠倚重的中路支柱,深知主帥脾性,這“不能急”三字背後,必藏有驚雷。
左宗棠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滿屋的寒意和壓力都吸入肺腑,再化作胸中丘壑。
他踱回桌案後,拿起一支粗硬的狼毫筆,蘸飽了濃墨,卻懸在鋪開的白紙上空,並未落下。
“本督方略已定,”
他的聲音恢複了那種掌控一切的沉靜,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八個字:緩進,急戰;先撚,後回!”
“緩進!” 他目光掃視眾人,“非是畏敵不前,而是謀定後動。當務之急有三:其一,穩固根本——西安乃我中樞,不容有失。德榜!” 他看向王德榜。
“標下在!” 王德榜立刻挺直腰板,抱拳應聲。
“著你統領中軍主力,坐鎮西安!嚴密城防,肅清近畿,彈壓地方,務必穩住陣腳,使西安固若金湯!此為定海神針,不容絲毫閃失!” 左宗棠的命令斬釘截鐵。
“標下遵令!人在城在!” 王德榜的聲音沉穩如山。
“其二,屯糧聚兵,疏通後路。” 左宗棠繼續部署,筆尖終於落下,在白紙上勾勒出第一條粗重的墨線。
“傳令各府州縣,全力征購、轉運糧秣,於西安、鳳翔、乾州等處廣設糧台!凡有貽誤、克扣、盜賣軍糧者,立斬不赦!命南路周開錫!”
“末將在!” 身形精幹、眼神銳利的周開錫踏前一步。
“著你統領南路大軍,即刻開拔!” 左
宗棠的筆鋒指向地圖南部,“出藍田,經商洛,掃蕩南山殘匪,確保我由鄂、豫入陝之糧道咽喉!同時,嚴密監視秦嶺以南動向,堵死西撚可能的南竄之路!此路崎嶇,務必謹慎,步步為營,遇敵則聚而殲之!”
“末將明白!糧道在,大軍命脈在!” 周開錫抱拳領命,眼中精光閃動。
“其三,” 左宗棠的筆鋒陡然向北,重重一點,落在地圖上那個令人心悸的“金積堡”位置,墨跡幾乎要暈透紙背,“直搗黃龍,震懾群醜!劉鬆山!”
“老帥!” 早已按捺不住的湘軍宿將劉鬆山,聲如洪鍾,猛地抱拳。
這位以勇猛剛烈著稱的軍中猛將,眼中燃燒著渴望戰鬥的火焰。
左宗棠看著他,眼神銳利如刀:“著你統領北路精銳,以本部為先鋒,配屬馬隊、炮隊,克日啟程!出同州,渡洛水,經鄜州、延安,給我直撲金積堡!”
“末將得令!” 劉鬆山的聲音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定叫那馬化龍老兒,知道我湘軍刀鋒之利!”
“記住!” 左宗棠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
“此去北路,路途遙遠,回逆狡詐,堡寨堅固。你的任務,是進逼!是震懾!是鎖困!而非強攻!”
他盯著劉鬆山因急切而有些發紅的眼睛,“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沿途擇險築壘,扼其要道。將金積堡給我死死圍住,釘死在那裏!使其不敢妄動,不能分兵南下與西撚合流!更要讓那些首鼠兩端、觀望風色的回部頭領看看,朝廷天兵已至,負隅頑抗是何下場!此乃‘屠龍’之前提,絕不可貪功冒進,壞了全局!你可能做到?”
劉鬆山臉上的亢奮稍稍收斂,他深知左宗棠治軍之嚴,更明白主帥戰略的深意。他深吸一口氣,重重抱拳:“左帥放心!鬆山省得!定如一顆釘子,死死釘在金積堡門口!絕不讓那馬化龍,邁出堡門半步,也絕不讓一粒糧食,運進他堡中!”
“好!” 左宗棠目光如炬,掃過堂下諸將,“中路穩守,南路護糧鎖南,北路鎖北困龍!此三路齊發,根基乃固,後路無憂,惡龍被困!待此三事稍定,糧秣漸充,便是——”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殺伐之音,“雷霆一擊,盡剿西撚之時!”
他擲下毛筆,那狼毫筆尖飽蘸的濃墨在紙上洇開一大團深重的陰影,如同即將傾瀉而下的烏雲:
“告訴張宗禹,他猖狂的日子,到頭了!本督要讓他這流寇,在這八百裏秦川,陷入泥沼,插翅難飛!”
冬去春來,寒意料峭的西北風依舊在黃土高原上縱橫馳騁,卷起漫天黃塵,卻終究掩不住一絲大地深處悄然萌動的、屬於同治七年的新綠。
左宗棠的方略,如同精密的機括,在陝甘大地上緩慢而堅定地運轉起來。
西安城頭,王德榜的身影如同生了根。
他麾下的湘勇日夜輪值,城牆上旌旗獵獵,刀槍耀日。
每隔百步,新鑄的劈山炮烏黑的炮口森然指向城外曠野。
城門處盤查森嚴,城內宵禁厲行,昔日因西撚逼近而惶惶不可終日的氣氛,被一種外鬆內緊、井井有條的秩序所取代。
王德榜每日巡城,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個垛口,每一隊巡哨。
他深諳主帥心意,西安不僅是中樞,更是整個戰略棋盤上那顆最關鍵的、絕不能動搖的“眼”。
他不僅要守住城池,更要讓這座城成為一座巨大的兵營和糧倉,源源不斷地向前線輸血。
秦嶺深處,周開錫的南路大軍如同一條堅韌的鎖鏈,沿著崎嶇的古道蜿蜒向南。
戰靴踏破溪澗的薄冰,刀鋒劈開叢生的荊棘。
他的戰術果決而狠辣,對盤踞山隘、襲擾糧道的零星匪股,一經發現,立刻集中優勢兵力,以雷霆之勢撲滅,不留後患。
一座座簡易而堅固的哨卡、糧站,如同釘子般楔入南山險要之處。
從湖北老河口,經鄖陽、漫川關,直至商洛、藍田,這條維係著六萬大軍生命線的糧道,在周開錫的刀鋒護衛下,艱難卻頑強地貫通了。
一車車糧食、一馱馱軍械,開始沿著這條生命線,絡繹不絕地流向西安大本營。
周開錫坐鎮龍駒寨今丹鳳縣),扼守著這條咽喉要道,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南方的層巒疊嶂,嚴防西撚可能的狗急跳牆。
而最北麵,劉鬆山率領的北路湘軍,則像一柄沉默卻勢大力沉的鐵錘,裹挾著風雷之勢,一路向北鑿去。
渡過濁浪翻滾的洛河,穿過溝壑縱橫的鄜州今富縣)塬梁,兵鋒直指陝北重鎮延安府。
沿途所遇小股回騎騷擾,劉鬆山毫不手軟,以絕對優勢兵力碾壓過去。
他牢記左宗棠“穩紮穩打”的嚴令,絕不貪功冒進。每攻克一地,必留兵駐守,並驅使降卒、征發民夫,就地取材,伐木取石,在關鍵路口、高地,修築起一座座堅固的營壘、寨堡。
這些據點互為犄角,如同巨大的鎖鏈,步步為營,堅定地逼向那個最終的目標——金積堡今寧夏吳忠金積鎮)。
金積堡,這座被馬化龍經營得如同鐵桶般的回民軍大本營,此刻正籠罩在一片壓抑的驚惶之中。
堡牆高聳,垛口後閃動著警惕而焦慮的眼睛。
探馬流星般穿梭,將北路湘軍步步緊逼、築壘鎖困的消息不斷帶回。
“大總戎!劉鬆山那匹夫,已抵安塞!正在馬家溝修築大營,扼住通往綏德、米脂的要道!看樣子是要徹底截斷我們東出之路!” 一名頭領聲音急促,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
馬化龍端坐在鋪著虎皮的大椅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年約五旬,身材魁梧,一部濃密的絡腮胡修剪得整整齊齊,眼神銳利如鷹隼,此刻卻充滿了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他揮了揮手,斥退報信的頭領。寬闊的大廳裏隻剩下幾個心腹。
“好個左騾子!好一招‘鎖龍’!” 馬化龍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帶著西北漢子特有的沙啞。
“他不來打我,卻像條毒蛇,一圈一圈地盤上來,勒緊我的脖子!” 他猛地一拍扶手,“築營!壘寨!他這是要困死我們!想讓我們在堡裏餓死、凍死!”
“大總戎,不如趁他立足未穩,我們盡起堡中精銳,殺他個措手不及!” 一個滿臉橫肉、性情火爆的頭領嚷道。
“糊塗!” 馬化龍厲聲嗬斥,“左騾子用兵,豈是楊嶽斌可比?他巴不得我們出堡野戰!劉鬆山是湘軍宿將,麾下皆是百戰精銳,還有炮隊!我們棄堅城之利,去平原與他硬碰,正中其下懷!”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堡寨模型沙盤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堡外那些代表湘軍營壘的密密麻麻小旗上。
“看看!看看這架勢!他是要耗死我們!傳令下去,各部嚴守堡寨,深溝高壘,囤積糧草,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戰!我倒要看看,他左騾子能圍到幾時!關中還有個張宗禹呢!他左騾子能有多少兵?”
話雖如此,馬化龍的心中卻如同壓上了一塊巨石。
左宗棠這看似緩慢笨拙的“鎖困”之策,比疾風暴雨般的進攻更讓他感到窒息和無力。
堡內人心浮動,糧草消耗巨大,與外界的聯係正被一點點掐斷。
他知道,自己這隻盤踞西北的“惡龍”,已經被一條無形的、卻越來越緊的鐵鏈,牢牢鎖在了金積堡內。
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西安,總督行轅。左宗棠的書房燈火通明,徹夜不息。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墨香、劣質煙草燃燒的嗆人氣味,以及一種無形的、緊繃的焦灼。地圖鋪滿了巨大的桌案,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各路人馬的進展、據點位置、糧台設置。
代表北路劉鬆山部的藍色箭頭,已深深楔入延安府地界,數個代表新築營壘的三角符號,如同獠牙般指向金積堡。
代表南路周開錫的綠色線條,則穩穩地貫通了秦嶺古道,幾個關鍵的糧站位置被打上了醒目的朱砂印記。
中路西安周邊,則是一片代表穩固的淡黃色區域。
然而,桌案的另一角,堆積如山的卻是各地雪片般飛來的告急文書,大多字跡潦草,甚至帶著汙血和硝煙的氣息:
“澄城縣急報:西撚大股馬隊突襲,擄掠青壯、牲畜無數,焚毀糧倉三座!知縣殉城,請速發援兵!”
“白水縣告急:撚匪數千圍城三日,攻勢甚急!城中兵寡糧缺,危在旦夕!泣血叩求大帥援手!”
“大荔縣飛稟:撚匪遊騎四出,百姓奔逃,田地荒蕪,春耕無望!長此以往,恐生大亂!”
“華州今華縣)十萬火急……”
每一份急報,都像一記重錘,敲在書房裏每一個幕僚的心上。
壓抑的咳嗽聲,焦慮的踱步聲,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混雜在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時不時地瞟向書案後端坐如山的左宗棠。
左宗棠仿佛對周遭的焦躁充耳不聞。他披著一件半舊的灰鼠皮襖,伏在案前,正用一支細筆,極其專注地在一份關於西安城內新設“軍械火藥總局”的章程上批閱。
他的字跡瘦硬峻峭,一絲不苟。批完,又拿起另一份周開錫從龍駒寨發回的呈文,詳細報告南路糧道哨卡布防及近期剿滅三股山匪的戰況。
他看得極慢,時而提筆在呈文空白處寫下蠅頭小楷的批示:
“……所報哨卡布防尚可,唯黑水峪一處,地勢過於孤懸,需增築角台兩座,互為聲援……剿滅王疤瘌股匪甚好,首級示眾,脅從甄別,可遣散者給路票、口糧,令其歸農,以分敵勢……”
他批閱得如此細致,仿佛那些近在咫尺、燃著烽火的縣城慘狀,遠不如這一份份關於後勤、關於據點、關於剿撫細節的文書重要。
“大帥!” 終於,一個年輕的幕僚再也按捺不住,聲音帶著哭腔和急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將一份最新的、來自蒲城縣的染血急報高高舉起,“蒲城……蒲城破了!知縣李大人全家……闔門殉節!百姓遭屠戮者逾千!西撚張宗禹部主力,正裹挾流民,似有西竄富平、三原,直逼涇陽,威脅我西安側翼之勢!大帥!賊焰滔天,生靈塗炭啊!懇請大帥速發大軍,救民於水火!再按兵不動,關中人心盡失矣!”
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書房內瞬間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左宗棠身上,空氣凝固得如同鐵塊。
王德榜侍立在側,眉頭緊鎖,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雖知主帥方略,但蒲城慘訊和撚軍西竄的威脅,也讓他心頭沉甸甸的。
左宗棠握著筆的手,在空中懸停了片刻。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那份染血的文書,掃過跪地悲泣的幕僚,掃過堂下每一張寫滿焦慮和不解的臉。那深陷的眼窩裏,沒有淚光,隻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放下筆,身體微微後仰,靠在堅硬的黃花梨木椅背上,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卻並非因為哀傷。
“本督,心如刀割。” 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在寂靜的書房裏清晰地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盤。
“蒲城李令,忠烈可嘉,當奏請優恤。百姓罹難,此乃國殤。”
他頓了頓,那平靜的目光陡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兩把出鞘的寒刃,直刺人心。
“然,此等慘事,正因賊勢飄忽難製!若因一時一地之慘烈,便倉促出大軍,盲追窮趕,正中張逆下懷!彼以騎兵之利,誘我步卒疲於奔命,待我師老兵疲,糧秣不繼,彼則回戈一擊,或與金積堡馬逆合流,則大勢去矣!此非救民,實乃速禍!”
他猛地站起身,瘦削的身軀爆發出強大的氣勢,手指如戟,重重戳向桌案上那份描繪著整個陝甘戰場態勢的巨幅地圖:
“看看!北路劉鬆山,已鎖住金積堡門戶,馬化龍動彈不得!南路周開錫,糧道已通,後路無憂!西安根本,穩固如磐!此三者,乃本督‘緩進’之基!根基未固,豈能浪戰?”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地圖上關中平原那片被撚軍蹂躪的區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和洞穿迷霧的自信:
“張宗禹!他以為他還在豫、皖平原,可以來去如風?錯了!這關中,就是本督為他選定的墳場!八百裏秦川,看似平坦,實則河網縱橫,塬梁密布!他的騎兵,跑不開!本督要讓他這頭野馬,陷進泥潭裏!”
他猛地轉向王德榜,語速快如連珠:“德榜!傳令各州縣:一,堅壁清野!凡撚匪可能流竄之區,糧秣、牲畜、柴草,能藏則藏,不能藏則焚!水井填塞留暗記供我軍使用)!務必使撚匪所過之處,如入死地,片草難得!二,廣布眼線!懸重賞,收買熟悉本地路徑之民人,充作向導、探子!我要那張宗禹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三,嚴令地方團練、駐防營汛,依托城寨,固守待援!無本督將令,擅離城寨追擊者,斬!保存實力,消耗賊寇銳氣!”
“標下遵令!” 王德榜精神一振,大聲應諾。
左宗棠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圖,手指沿著涇河、渭河等水道緩緩移動,最終在幾個關鍵的渡口、隘路位置重重敲擊:
“急報蒲城、富平、三原、涇陽、高陵諸縣:死守城池!本督援兵,不日即至!告訴他們,守住了,就是首功!待我——”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精光爆射,仿佛已經看到了即將到來的決戰,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待我糧秣充盈,後顧無憂,三路合圍之勢已成,便是雷霆天降,盡滅此獠之時!讓張宗禹,再逍遙幾日!本督要他的人頭,連同他的數萬精騎,一個不留,盡數埋在這八百裏秦川之下!”
這番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壓抑的書房。
跪地的幕僚忘了哭泣,眾人眼中的焦慮,漸漸被一種震撼和將信將疑所取代。
左宗棠那瘦削的身影在燭光下,仿佛蘊藏著移山填海的力量。
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坐下,拿起筆,蘸飽了濃墨,在那份蒲城急報的空白處,力透紙背地批下幾個鐵畫銀鉤的大字:
“忍辱待機,大局為重!堅守待援!左。”
墨跡淋漓,帶著一股肅殺決絕的寒氣,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更為酷烈的風暴。
同治七年的春天,腳步蹣跚地踏入了關中平原。
然而這片孕育了周秦漢唐輝煌的土地,此刻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左宗棠的“鎖鏈”越收越緊,關中腹地,正上演著一場無聲卻殘酷的博弈。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律,從西安總督行轅發出,迅速傳遍渭河兩岸的州縣、村落。
堅壁清野,這個古老而殘酷的戰術,被左宗棠賦予了新的、更加徹底的執行力度。
通往可能遭襲區域的官道上,再也見不到運糧的車隊。
曾經熙攘的鄉間集市,變得門可羅雀,一片死寂。
田野裏,本該春耕的農夫不見了蹤影。一袋袋來不及運走的糧食,被倒入深坑,潑上火油,付之一炬,騰起的滾滾黑煙,如同大地絕望的哀嚎。
村口的水井,被巨大的磨盤或填滿巨石徹底封死,隻在隱秘處留下隻有本地人才能辨識的暗記。
來不及轉移的牲畜,老弱的被宰殺醃製,健壯的則被驅趕著,跟隨惶惶不安的村民,逃向附近有城牆保護的縣城,或是藏入深山老林的廢棄堡寨。
來不及帶走的草料、柴禾堆,也被點燃,熊熊火光映照著村民含淚而又麻木的臉龐。
昔日炊煙嫋嫋的村莊,變成了一座座空寂的廢墟,隻剩下斷壁殘垣在春風中嗚咽。
西撚軍張宗禹部,這支曾經縱橫中原、來去如風的鐵騎洪流,一踏入關中腹地,便立刻嚐到了左宗棠為他們精心準備的“泥沼”滋味。
戰馬打著響鼻,焦躁地刨著蹄下幹硬的黃土。
騎兵們勒住韁繩,茫然四顧,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空無一人的村落。
倒塌的房屋,焦黑的梁柱,散發著嗆人的煙味。
水井被封得嚴嚴實實,任憑戰馬如何嘶鳴,也得不到一滴水解渴。
田野荒蕪,找不到一束可以喂馬的幹草。原本期望能“因糧於敵”、就地補充的算盤,徹底落空。
“他娘的!見鬼了!” 一個滿臉橫肉的撚軍小頭目狠狠啐了一口,望著死寂的村落,眼中滿是暴躁和不解,“人都死絕了?糧呢?水呢?”
“大哥,這樣下去不行啊!馬都跑不動了!” 旁邊的騎兵看著自己坐騎幹裂的嘴唇和塌陷的肚腹,憂心忡忡。
更大的麻煩接踵而至。每當他們試圖向某個看似有機可乘的縣城發動攻擊,迎接他們的不再是慌亂和潰散,而是異常頑強的抵抗。
城頭上,旗幟雖然五花八門地方團練、綠營殘兵、臨時組織的民壯),但防守卻異常堅決。滾木礌石如雨點般落下,簡陋的土炮轟鳴著噴出鐵砂,雖然殺傷力有限,卻足以遲滯騎兵的衝擊。
城外的壕溝被挖得又深又寬,布滿尖樁。
守城者依托著堅固的城牆和寨堡,如同縮進硬殼的烏龜,任憑撚軍在城外如何叫罵、馳射挑釁,就是死守不出。
偶爾有小股撚軍試圖尋找防禦薄弱點,卻往往在複雜的塬梁溝壑間迷失方向,或是遭遇熟悉地形的鄉勇伏擊,損失些人馬,卻毫無所獲。
張宗禹騎在他那匹雄健的烏騅馬上,駐馬在一處高坡,俯瞰著這片看似平坦、實則步步殺機的土地。
他正值壯年,麵容粗獷,眼神銳利中帶著一絲草莽梟雄的狡黠。
此刻,他那張被風沙磨礪得粗糙的臉上,卻籠罩著一層濃重的陰霾和揮之不去的焦慮。
“左騾子……好毒的手段!” 他咬著牙,聲音低沉。
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打法。敵人主力避而不戰,卻用這空蕩蕩的荒原、堅硬的城池和無處不在的“眼睛”,一點點消磨著他的銳氣和力量。
騎兵的優勢在溝壑縱橫、缺乏補給的環境裏,被極大限製。
戰馬日漸消瘦,士氣在無休止的撲空和挫敗中悄然低落。
“總旗主,探馬回報,北麵延安府方向,劉鬆山的湘軍築壘連營,把金積堡圍得像鐵桶,馬化龍的人根本出不來!南邊秦嶺古道,周開錫守得死死的,糧車源源不斷往西安運!西安城更是銅牆鐵壁!”
一名心腹頭領策馬上前,語氣沉重,“左宗棠這是把我們困在關中,要活活耗死我們啊!
而且……最近探馬損失很大,好多弟兄出去就回不來了,像是……像是有人專門在盯著我們,把我們的行蹤摸得一清二楚!”
張宗禹的心猛地一沉,孤立無援!行蹤暴露!糧草斷絕!這幾個詞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
他抬頭望向南方,那是他入陝的方向,如今卻成了無法回頭的絕路。
望向北方,金積堡被鎖死。望向西方,是荒涼的隴東高原。
他引以為傲的機動性,在這片被左宗棠刻意製造出的“死地”裏,正迅速變成致命的枷鎖。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他意識到,自己這數萬鐵騎,看似仍在馳騁,實則已陷入了一張無形而堅韌的大網之中,掙紮得越厲害,束縛得越緊。左宗棠的“緩進”,正在將他逼向絕境。
同治七年,四月,關中平原的風沙似乎小了些,但空氣中彌漫的肅殺之氣卻愈發濃烈。
西安總督行轅內,彌漫著一種大戰前夕特有的、混合著焦躁與亢奮的凝重。
左宗棠依舊枯坐在那張巨大的地圖前,但此刻,他布滿血絲的眼中,燃燒的不再是壓抑的怒火,而是如同火山噴發前、熔岩湧動般的熾熱戰意。
地圖上,代表劉鬆山北路軍的藍色區域已牢牢覆蓋延安府大部,數個醒目的營壘標誌如同鐵鉗般扼住了金積堡東、北兩麵的咽喉要道。
代表周開錫南路的綠色線條穩穩貫通秦嶺,幾個關鍵糧站如龍駒寨、藍田)被打上厚重的朱砂印記,顯示著充足的儲備。
中路西安周邊,更是一片令人心安的穩固。
最重要的,是地圖中央,那片被西撚蹂躪的區域。
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最新的情報符號:張宗禹主力,在經曆了近兩個月的“無頭蒼蠅”般的亂撞和不斷的消耗後,其活動範圍已被清晰地壓縮、標識出來——主要集中在渭北的富平、蒲城、同州今大荔縣)三角地帶!
更有多條細密的紅線,標示著撚軍各部之間可能的聯絡通道和習慣性的轉移路線。一張無形的、精準的獵網,已然織就。
幕僚們屏息凝神,看著他們的主帥。左宗棠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敲擊在富平東南、同州西南、蒲城西北三個點上。
“時機已至!” 左宗棠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金石交擊,震得人心頭發顫,“張逆氣焰已墮,糧秣將盡,馬匹羸弱,軍心浮動!其主力蝟集於富、同、蒲三角之地,已成困獸!此乃天賜良機,畢其功於一役,正在此時!”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掃過肅立堂下的心腹大將們:“傳本督將令!”
“王德榜!” 左宗棠首先看向坐鎮西安的中軍主將。
“標下在!” 王德榜踏前一步,甲葉鏗鏘,他等待這一刻已經太久。
“著你親率中軍精銳馬步一萬五千人,並調集西安周邊所有可戰之綠營、團練,合計兩萬餘人,攜帶全部劈山炮、抬槍,即刻出西安北門!”
左宗棠的手指在地圖上劃出一條剛猛的直線,“經高陵,直插富平東南之流曲鎮!搶占要隘,構築炮壘,封死張逆向東北逃竄,或試圖北渡洛水與金積堡殘匪合流之路!此路乃關門之鑰,務必鎖死!若有閃失,軍法無情!”
“標下領命!誓死鎖住流曲,絕不放走一兵一卒!”
王德榜抱拳,聲如洪鍾,眼中戰意熊熊。
“劉典!” 左宗棠看向另一位以穩健著稱的湘軍將領劉典時任甘肅按察使,隨左入陝作戰)。
“末將在!”
“著你統兵一萬,出鹹陽,渡渭水,急趨同州西南之羌白鎮!”
左宗棠的手指重重一點,“搶占沙苑高地,依托沙梁蘆葦,構築防線!你的任務,是截斷張逆向西逃入渭北旱塬深處或向南流竄的可能!將賊寇牢牢壓製在預定戰場之內!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絕不可使其西竄!”
“末將遵令!必據羌白,阻敵西遁!” 劉典沉聲應諾。
“郭寶昌!” 左宗棠的目光投向以勇猛著稱的淮軍將領郭寶昌時率部隨左作戰)。
“卑職在!” 郭寶昌抱拳。
“著你率本部淮軍精銳馬隊五千,並配屬湘軍步隊五千,合計萬人,即刻輕裝疾進!”
左宗棠的手指帶著雷霆之勢,戳向地圖上蒲城西北方向,“出臨潼,經交口,直撲蒲城西北之荊姚鎮!搶占洛河渡口,構築浮橋,建立前進陣地!此路最為關鍵,亦最為凶險!你部需如尖刀般楔入,截斷張逆向西北潰逃之咽喉,並準備隨時向心突擊,直搗賊巢!動作要快,要猛!打他個措手不及!”
“大帥放心!寶昌定效死力,拿下荊姚,鎖死西北,直搗黃龍!” 郭寶昌眼中凶光畢露,殺氣騰騰。
部署完畢,左宗棠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即將出征的將領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足以點燃熱血的激昂與冷酷:
“三路大軍,務於五日內抵達指定位置!形成鐵壁合圍之勢!各部抵達後,不必等待,即刻構築堅固營壘,深溝高壘!以逸待勞!待本督親率中軍後續主力抵達,便是總攻之時!”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墨紙硯齊齊一跳,聲震屋瓦:
“此戰,不留餘地!務求全殲!凡戰場之上,持械之撚匪,無論首從,殺無赦!本督要這關中平原,用張宗禹和他數萬撚匪的血,來清洗!用他們的屍骨,來鋪就我大軍西進,剿滅金積堡叛回的通途!”
“剿滅西撚,在此一舉!諸位,建功立業,報效朝廷,就在今朝!出發!”
“遵大帥令!剿滅西撚!殺!殺!殺!” 堂下眾將,連同侍立的親兵,齊聲怒吼,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濃烈的殺氣如同實質,瞬間充盈了整個行轅,壓過了春日最後一絲微弱的暖意。
左宗棠站在原地,看著將領們魚貫而出,甲胄鏗鏘,腳步匆匆,奔赴各自的戰場。
他布滿血絲的眼中,那熔岩般的戰意並未平息,反而更加深沉。
他緩緩踱到地圖前,目光越過即將被鮮血浸染的渭北三角地帶,投向了更遙遠的西北方,那個被劉鬆山牢牢鎖困著的、代表著下一個目標的墨點——金積堡。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那墨點上反複摩挲著,如同撫摸著下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