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飛將劉錦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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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涼城西官道上,一支隊伍在漫天風沙中沉默行進。
隊伍核心,是一具巨大的、用上好楠木打造的漆黑棺槨,由十六名精壯湘勇穩穩抬著。
棺槨沉重,壓得抬杠深深陷入他們肩頭的皮肉。
靈柩前,一人全身縞素,麻衣如雪,腰懸佩刀,背脊挺直如標槍。
正是劉鬆山的侄子,年僅二十四歲的劉錦棠。
他麵容清臒,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眼窩深陷,布滿了血絲。
但那雙眼睛,卻像淬了火的寒星,穿透漫天黃沙,死死釘在西北那片血與火的焦土上。
風沙拍打著他身上的麻衣,獵獵作響,仿佛有無數英魂在風中嗚咽。
身後,是沉默如鐵的老湘營殘部,人人臂纏白麻,神情悲戚中燃燒著複仇的烈焰。
戰旗低垂,在風中無力地卷動,唯有腳步踏在凍土上的聲音,沉重而決絕,一下下敲打著這片苦難的大地。
平涼城門在望。左宗棠親率闔城文武,已在城門外肅立等候。
當那具漆黑的棺槨和棺前那抹刺眼的白映入眼簾時,即便是鐵石心腸的左大帥,眼角也禁不住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劉錦棠行至近前,單膝跪地,聲音因長途跋涉和巨大的悲痛而嘶啞幹裂,卻字字如鐵石墜地:
“末將劉錦棠,奉曾大帥令,扶柩西來!叔父遺誌,湘軍血仇,末將願一肩擔之!請大帥令,錦棠願為前鋒,踏平金積,手刃馬逆!”
左宗棠俯身,雙手用力扶起劉錦棠。他清晰地感受到這年輕將領手臂上傳來的、壓抑不住的顫抖和那磐石般的決心。
左宗棠的目光掃過那口黑沉沉的棺木,掃過眼前這支疲憊卻燃燒著死誌的哀兵,最終落在劉錦棠那雙燃著複仇之火的眼眸上。
“好!劉錦棠聽令!”
左宗棠的聲音陡然拔高,在呼嘯的風沙中炸響,“擢升爾為統領,總攝老湘營西路餘部,兼統周軍門所率新銳炮隊!即日整軍,克期北進!爾叔父的棺槨,暫厝平涼!本帥要你帶著他的魂,去把馬化龍的老巢金積堡,給我碾成齏粉!”
“末將遵命!”劉錦棠再次重重頓首,額頭磕在冰冷的凍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左宗棠,投向西北那片被血染紅的天空。
叔父,看著吧。侄兒這便去,用那馬化龍的狗頭,祭你在天之靈!
北進之路,步步殺機。馬化龍得知劉鬆山戰死、湘軍北路潰敗,氣焰囂張到了極點。
他親率主力圍攻西安,同時在金積堡外圍廣布眼線,構築堡壘,意圖將湘軍徹底困死在陝甘邊界。
劉錦棠的大軍,裹挾著新到的十二門克虜伯鋼炮和複仇的怒火,在料峭春寒中逼近金積堡外圍的第一道屏障——馬家寨。
寨牆高聳,由土石和夯木壘成,堅固異常。
寨牆上,回匪旗幟招搖,人影綽綽,隱約傳來粗野的嘲笑和挑釁的呼哨聲。
顯然,他們已知曉這支湘軍新統領的身份。
“看!那姓劉的小崽子來了!”
“抬著他叔的棺材來的?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要叔侄倆湊一副棺材板嗎?”
“哈哈哈!黃口小兒,毛都沒長齊,也敢來捋馬大帥的虎須?滾回湖南吃奶去吧!”
汙言穢語隨風飄來,清晰地灌入劉錦棠和每一個湘軍士兵的耳中。
老湘營的將士們目眥欲裂,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劉錦棠騎在馬上,臉色冰寒,眼神卻沉靜得可怕。
他勒住戰馬,緩緩抬起手,製止了身後士兵壓抑不住的騷動和請戰的怒吼。
他仔細地觀察著馬家寨的防禦:寨牆堅固,牆頭布滿了土炮和抬槍手,寨門厚重緊閉,寨前挖有寬深的壕溝,插著削尖的木樁。強攻,必然損失慘重。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十二門被油布覆蓋、由健騾拖拽的克虜伯鋼炮上。
冰冷的炮身在稀薄的陽光下,隱隱流露出一絲毀滅性的猙獰。
“傳令!”劉錦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軍官耳中,“炮隊,即刻構築陣地!目標,寨門及兩側箭樓!其餘各部,列陣待命!騎兵準備!”
命令迅速傳達。湘軍炮手們動作麻利地掀開油布,露出克虜伯鋼炮那閃爍著冷硬金屬光澤的修長炮管。
沉重的炮架被熟練地卸下、固定,黑洞洞的炮口在調整中緩緩揚起,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睜開了冰冷的眼睛,精準地鎖定了遠方的目標。
裝填手們搬來沉重的開花彈和藥包,動作沉穩而迅捷。
寨牆上的回匪起初還在嬉笑,待看清那些前所未見的、閃爍著奇異金屬光澤的“鐵筒子”時,嘲笑聲漸漸低了下去,代之以一絲不安的騷動。
“那……那是什麽玩意兒?”
“湘蠻子搞什麽鬼名堂?”
“管他什麽!再厲害的火器,還能轟開咱們的寨牆不成?”
回匪頭目強自鎮定地嗬斥著部下,命令牆頭的土炮和抬槍手做好準備。
就在回匪驚疑不定之際,湘軍炮兵陣地上,令旗猛地揮下!
“預備——放!”
炮隊統領嘶聲怒吼。
轟!轟!轟!轟!
如同平地炸起一連串驚雷!十二門克虜伯鋼炮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
巨大的後坐力震得地麵都在顫抖,炮口噴吐出長達數尺的熾烈火焰和滾滾濃煙!
尖銳刺耳的破空聲撕裂空氣,十二枚沉重的開花彈拖著死亡的尾焰,劃出肉眼可見的致命軌跡,以遠超回匪認知的速度和威勢,狠狠地砸向馬家寨!
轟隆!轟隆!轟隆!
爆炸!前所未見的猛烈爆炸!
炮彈精準地砸在厚重的木製寨門上,瞬間將其炸得粉碎!
木屑混合著磚石泥土,如同暴雨般向寨內飛濺!
另幾枚炮彈則直接命中寨牆兩側的土坯箭樓,堅固的箭樓如同被巨人的重錘狠狠擊中,在震天動地的巨響和衝天的火光煙塵中轟然垮塌!
磚石木梁雨點般砸落,將下麵躲避不及的回匪砸得血肉模糊!
寨牆上幸存的回匪被這毀天滅地的炮火徹底炸懵了!耳朵裏隻有尖銳的嗡鳴,眼前是翻滾的濃煙、四濺的碎石和同伴殘缺的肢體。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攫住了他們的心髒!這……這根本不是他們認知中的火炮!這是天罰!
“天……天雷!湘蠻子會引天雷啊!”不知是誰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徹底擊潰了回匪本就搖搖欲墜的抵抗意誌。
炮聲未歇,劉錦棠腰間的佩刀已鏗然出鞘!冰冷的刀鋒直指硝煙彌漫、一片混亂的馬家寨!
“湘軍將士!破寨!殺賊!為劉忠壯公報仇!”
“報仇!報仇!報仇!”積壓已久的悲憤和怒火如同火山般爆發!
老湘營的步卒發出震天的怒吼,挺起雪亮的刺刀,如同決堤的洪流,朝著被炸開的寨門缺口猛撲過去!
與此同時,早已蓄勢待發的湘軍騎兵也動了!
劉錦棠一馬當先,如同離弦之箭!他身後,數百精騎匯成一股奔騰的鐵流,馬蹄踐踏著大地,發出悶雷般的轟響,卷起漫天煙塵,如同一把燒紅的尖刀,繞過正麵步卒,從側翼狠狠捅進了混亂的寨中!
劉錦棠衝在最前,麻衣孝服在一片鐵甲洪流中格外醒目,也格外瘋狂!
他手中長刀翻飛,每一次揮砍都帶著刻骨的仇恨和精準的殺戮技藝。
刀光過處,擋路的回匪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紛紛倒下。
他毫不停留,目標直指寨中那麵最大的、繡著“馬”字的叛軍帥旗!
“擋我者死!”他的咆哮如同受傷的猛虎,震懾敵膽。
一名悍匪頭目揮舞著狼牙棒試圖攔截,劉錦棠甚至沒有減速,刀光如電般斜掠而過,那悍匪的頭顱連同半截狼牙棒已飛上半空!
僅僅半個時辰不到,曾經堅固的馬家寨已化為一片火海與屍山血海。
寨牆上那麵囂張的“馬”字大旗,被劉錦棠親手斬斷旗杆,踐踏在染血的馬蹄之下!
僥幸逃出的殘匪魂飛魄散,將“抬棺小將”引動“西洋天雷”、如同瘋虎般屠寨的消息,連同深入骨髓的恐懼,飛速傳向金積堡。
初戰告捷,劉錦棠並未在金積堡外圍多做糾纏。
他深知,馬家寨的覆滅雖震懾了叛軍,但真正的心髒是馬化龍本人及其主力。
探馬回報,馬化龍在圍攻西安受挫後,已率精銳主力回撤,駐紮於金積堡西北三百餘裏外的駱駝嶺大營,與金積堡成掎角之勢,氣焰依舊囂張。
軍帳內,油燈如豆。劉錦棠的目光死死釘在粗糙的羊皮地圖上,手指在代表駱駝嶺的那個墨點上反複摩挲。
三百裏……三百裏!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在他腦中急速成形。
“傳令!”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打破帳內的沉寂,“全軍拔營!輕裝簡從!步卒攜五日幹糧,炮隊隻帶四門克虜伯輕炮及足量炮彈!騎兵一人雙馬!目標——駱駝嶺!”
帳內諸將皆是一驚。三百裏奔襲,還是直插敵軍核心大營?這簡直是孤注一擲!
“統領!三百裏非一日可達!一旦被敵軍哨探察覺,我軍疲憊之師,恐陷入重圍啊!”一位老成持重的營官急聲勸阻。
劉錦棠霍然轉身,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眾將,最後落在那位營官身上:
“正因非一日可達,敵必料我難以猝至!馬逆新敗西安,驕狂未退,視我北路新喪,必無膽氣遠出奔襲!此正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之時!疲敝?我湘軍血仇在身,三百裏何足道哉!叔父在天之靈,看著我呢!”
他最後一句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他的意誌如同磐石,壓下了所有的疑慮。
湘軍這台龐大的戰爭機器,在複仇之火的驅動下,開始以驚人的效率運轉起來。
沉重的輜重被留下,隻攜帶最必要的武器、彈藥和幹糧。炮隊忍痛舍棄了大部分笨重的攻城炮,隻精選了四門最輕便、射程最遠的克虜伯野炮。
騎兵們默默地為自己的戰馬和備馬檢查蹄鐵、喂足草料。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一支奇異的隊伍悄然離開了營地。
沒有鼓角,沒有喧嘩,隻有馬蹄包裹著厚布踏在凍土上的沉悶聲響,以及士兵們粗重的呼吸。
劉錦棠依舊一身刺眼的白麻孝服,一馬當先。他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兩團幽藍的火焰,穿透了三百裏的黑暗,牢牢鎖定了駱駝嶺的方向。
這是一場意誌與速度的競賽。白天,人馬銜枚疾走,盡量避開大路,沿著幹涸的河床、荒蕪的丘陵隱蔽行軍。
夜晚,借著微弱的星月之光繼續趕路,隻在人困馬乏至極時才短暫休整一兩個時辰。
幹硬的炒麵就著冰冷的雪水下咽,嘴唇凍裂出血也無人顧及。
疲憊如同附骨之蛆,折磨著每一個人,但前方那抹白色的身影始終挺立,仿佛一麵不倒的旗幟,引領著這支沉默的複仇之師。
三百裏路,風沙彌漫,這支抬棺而來的哀兵,竟隻用了一天兩夜便奇跡般地迫近了目標!
第三日,天將破曉。駱駝嶺巨大的山影輪廓已在灰白的天際線上顯現。
山腳下,叛軍連綿的營盤如同沉睡的巨獸,星星點點的篝火在黎明前的寒意中明滅不定,哨樓上的刁鬥聲隱約可聞。
經過長途奔襲的湘軍,人銜枚,馬摘鈴,如同暗夜中無聲流淌的黑色潮水,悄然在距離敵營三裏外的一道背風沙丘後伏了下來。
士兵們大口喘著粗氣,抓緊這最後的時刻恢複體力,眼中卻燃燒著興奮與殺意。
劉錦棠伏在冰冷的沙丘上,用千裏鏡仔細觀察著敵營。
營盤依山而建,規模極大,但防禦工事相對簡陋,外圍鹿砦稀疏,哨兵也顯得鬆懈。
顯然,馬化龍和他的驕兵悍將們,絕未料到會有一支湘軍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三百裏外的家門口!
“天助我也!”劉錦棠心中低吼。他迅速召來炮隊統領和騎兵營官,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
“炮隊!目標——敵營核心帥帳區域,覆蓋射擊!打光所有炮彈!騎兵!待炮火延伸,隨我直衝中軍!步卒跟進,分割絞殺!此戰,不留活口!以賊酋之血,祭我叔父英靈!”
命令被無聲而迅速地傳遞下去。四門克虜伯鋼炮被悄悄推到沙丘棱線後,黑洞洞的炮口在熹微的晨光中悄然揚起,對準了那片尚在沉睡的營盤。
炮手們屏住呼吸,最後一次校對著諸元,裝填手將冰冷的開花彈和藥包塞入炮膛。
時間仿佛凝固,隻有朔風卷過沙丘的嗚咽。所有湘軍將士的目光,都死死盯住前方那抹白色的身影,等待著他揮下那致命的一刀。
終於,劉錦棠的手臂,如同斷頭台的鍘刀,狠狠劈下!
“開炮!”
炮隊統領的嘶吼如同驚雷炸響!
轟!轟!轟!轟!
四門克虜伯野炮發出了積蓄已久的、代表毀滅的咆哮!
炮口焰瞬間照亮了黎明前昏暗的沙丘!炮彈撕裂空氣的尖嘯聲,如同死神的獰笑,狠狠砸向毫無防備的駱駝嶺叛軍大營!
轟隆隆——!
前所未有的猛烈爆炸在叛軍營地最核心的區域猛烈綻放!
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撕裂了寧靜的黎明!堅固的營帳在爆炸中如同紙糊般被撕碎、掀飛!
熟睡中的叛軍士兵在睡夢中就被撕成了碎片,殘肢斷臂伴隨著泥土、木屑和燃燒的帳篷布片被高高拋起!
帥帳區域瞬間化為一片火海與煉獄!
“敵襲!敵襲啊!”
“天雷!又是那種天雷!”
“馬大帥!馬大帥的帳……”
淒厲的慘嚎、絕望的尖叫瞬間蓋過了爆炸的餘音!整個叛軍大營徹底炸了鍋!
從睡夢中驚醒的士兵如同無頭蒼蠅般亂竄,互相踐踏,根本組織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炮擊僅僅持續了三輪急促射,將叛軍核心徹底打懵打爛。
劉錦棠猛地翻身上馬,手中長刀直指那片混亂的火海:“湘軍兒郎!隨我殺!”
“殺——!!!”
數百湘軍精銳騎兵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如同壓抑已久的複仇風暴終於降臨!
他們緊隨著前方那抹疾馳的白影,如同鋼鐵洪流般衝下沙丘,排山倒海般撞向混亂不堪的敵營!
馬蹄聲如同密集的戰鼓,敲碎了叛軍最後一絲抵抗的意誌!
劉錦棠一馬當先,衝在最前。
他伏低身體,長刀平端,借著戰馬衝刺的巨大慣性,如同燒紅的烙鐵切入凝固的牛油!
擋在營門處試圖結陣的幾十名回匪長矛手,瞬間就被狂暴的騎兵洪流撞得粉碎!刀光閃爍,血肉橫飛!
劉錦棠的目標隻有一個——中軍帥帳!他的刀鋒所向,無人能擋其一合!
麻衣早已被敵人的鮮血染透,緊緊貼在身上,更添幾分浴血修羅的猙獰!
他身後的騎兵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剃刀,在混亂的敵營中反複切割、穿插、踐踏!
所過之處,隻留下一片狼藉的屍骸和燃燒的廢墟!
步卒緊隨其後,挺著刺刀,如同梳篦般清理著被衝散的殘敵,冷酷而高效。
整個駱駝嶺大營,徹底崩潰了!
數萬叛軍被這支從天而降、如同瘋魔般的騎兵徹底打垮了戰鬥意誌,哭爹喊娘,丟盔棄甲,漫山遍野地向金積堡方向潰逃。
就在帥帳的廢墟旁,幾匹驚馬拖著一輛華貴的馬車正欲逃離。
一個身著錦袍、頭裹白巾的魁梧身影在親兵攙扶下狼狽地爬上馬車,滿臉是煙熏火燎的黑灰和難以置信的驚駭,正是馬化龍!
他回頭望向那片正被湘軍騎兵肆意蹂躪的營盤,尤其是那個在亂軍中左衝右突、一身血汙卻依舊醒目刺眼的白衣將領,發出一聲混雜著恐懼與暴怒的嘶吼:
“抬棺的瘋子!那個抬棺的瘋子!他到底是誰?!他到底是誰?!”
他的嘶吼被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聲和潰兵的哭嚎中,唯有那“抬棺的瘋子”幾個字,如同瘟疫般隨著潰兵迅速傳播開去,成為了西北叛軍心中一個揮之不去的恐怖夢魘。
當駱駝嶺大捷的硝煙尚未散盡,千裏之外的平涼行轅,氣氛卻依舊凝重如鉛。
左宗棠背負雙手,在巨大的西北輿圖前踱步,眉頭緊鎖。
劉錦棠的孤軍深入,如同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縱然有克虜伯之利,有哀兵之銳,但三百裏奔襲馬化龍主力大營,這步棋,險!太險了!
案頭,堆積著各路的告急文書:南路馬占鼇叛軍攻勢不減,陳緹部雖勉力支撐,但壓力巨大;
北路金積堡方向,馬化龍雖主力被劉錦棠吸引走,但留守的叛軍依托堅固堡寨,依舊頑抗;
朝廷的催戰、質疑乃至申斥,也如同雪片般飛來,字字句句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神經上。
“大帥!南路軍陳軍門急報!”一名親兵幾乎是衝了進來,聲音帶著急切。
左宗棠心頭一緊,猛地轉身。難道陳緹也支撐不住了?他一把抓過軍報,迅速展開。
然而,映入眼簾的字跡,卻讓這位以剛毅著稱的大帥,瞳孔驟然收縮,捏著軍報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稟大帥:職部自固原西進,步步為營,深溝高壘,結硬寨、打呆仗。現已將馬占鼇逆匪主力,層層圍困於黑城子、李旺堡一線!逆匪數次突圍,均被職部依托壕壘,以槍炮火網擊退,死傷枕藉!其勢已窘,如甕中之鱉!職部正加緊挖掘壕塹,緊縮包圍,斷其糧道水源!料此獠,插翅難飛矣!陳緹頓首。
好!好一個陳緹!好一個“結硬寨、打呆仗”!
左宗棠心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久違的、帶著鐵鏽味的笑意。
這老湘軍的看家本領,被陳緹在這西北苦寒之地發揮得淋漓盡致!馬占鼇這頭南路的惡狼,終於被死死摁住了!
“報——!!!”幾乎是陳緹捷報落下的同時,轅門外再次傳來一聲更加高亢、幾乎破音的嘶喊!
一名風塵仆仆、渾身浴血的傳令兵,連滾帶爬地衝進大帳,撲倒在地,雙手高高捧起一份同樣染血的軍報,嘶聲喊道:
“大帥!北路大捷!劉統領……劉統領飛騎奔襲三百裏!於駱駝嶺大破馬化龍主力!焚其大營!斬首無算!馬逆僅以身免,狼狽逃回金積堡!劉統領已乘勝連克同心城、韋州堡、預旺城!兵鋒直指金積堡城下!逆匪喪膽,皆呼統領為……為‘飛將軍’!”
帳內死一般寂靜!落針可聞!
左宗棠的身體猛地一晃,疾步上前,幾乎是搶過那份染血的軍報。
他飛快地掃過上麵狂放不羈卻力透紙背的字跡,正是劉錦棠的手書!
上麵清晰地記述了奔襲駱駝嶺、炮轟敵營、騎兵衝陣、斬獲無數、連拔三城的輝煌戰果!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左宗棠的心上,將那積壓多日的陰霾、焦慮、絕望,砸得粉碎!
“抬棺西進,引天雷,破強寨,三百裏奔襲,踏破連營,連克三城……飛將軍……飛將軍……”
左宗棠喃喃自語,反複咀嚼著這幾個字。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爆射出懾人的精光,那是屬於一個統帥在絕境中看到勝利曙光時的狂喜與銳利!
“好!好一個劉錦棠!好一個飛將軍!”左宗棠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嘯龍吟,震得整個大帳嗡嗡作響,連日來的頹唐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氣吞萬裏如虎的豪邁。
“陳緹困死馬占鼇!劉錦棠劍指金積堡!這西北的天,要晴了!”
他大步走到案前,抓起飽蘸濃墨的狼毫,筆走龍蛇,力透紙背:
“傳令!嘉獎陳緹部,務必將馬占鼇困死、剿滅!傳令劉錦棠!兵貴神速,飛將軍之銳,正當此時!本帥即刻調集後軍糧秣、彈藥,全力支援!給我死死圍住金積堡!馬化龍,還有那馬家堡的累累血債,該清算了!告訴劉錦棠,他叔父的棺槨,本帥要親自看著他,用馬化龍的狗頭來祭奠!”
墨跡淋漓,殺伐之氣透紙而出。
行轅之外,那十二門留守的克虜伯重炮,仿佛感應到了主人的衝天豪氣,在炮衣覆蓋下,冰冷的鋼鐵炮身隱隱發出低沉的嗡鳴。
西北廣袤而蒼涼的土地上,一個屬於鐵血、烈火與速度的“飛將軍”傳說,正隨著克虜伯炮火的轟鳴,以前所未有的威勢,震撼著每一寸焦渴的黃沙。
抬棺而來的青年將軍,終將以叛酋之血,祭奠那未曾遠去的英魂,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刻下自己雷霆萬鈞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