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xs.org 第35章 鳩占雀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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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如同慵懶的牧人,慢吞吞地踱過喀什噶爾的土黃色城牆,將最後幾縷溫柔的光線塗抹在鱗次櫛比的屋頂和蜿蜒的街巷上。
    家家戶戶的煙囪裏,開始飄散出烤饢和羊肉湯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氣息,混合著幹燥塵土和遠處隱約飄來的沙棗花香,織成一張無形的網,輕輕兜住了整座城池。
    街市上鼎沸的人聲漸漸平息下去,白日裏的喧囂沉澱為一種低沉的、滿足的嗡鳴,如同歸巢的蜂群。
    艾裏木家的土屋小院,被幾株倔強的葡萄藤覆蓋著,濃密的枝葉在土牆上投下深深的、晃動的綠影。
    院子中央,一張矮矮的楊木桌子被擦拭得發亮,映著天邊最後的暖色。
    艾裏木的父親卡迪爾盤腿坐在厚實的羊毛氈上,寬闊的脊背微微前傾,全副心神都沉入手中的活計。
    他粗糙的手指,關節因長年勞作而顯得異常粗大,此刻卻展現出一種驚人的靈巧和穩定。
    一塊溫潤如羊脂的和田籽玉,被他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另一隻手的刻刀尖細如針,正沿著玉石內部天然的紋理,極其緩慢、極其耐心地遊走著。
    刀尖過處,極其細微的粉末簌簌落下,一片祥雲卷曲柔和的雛形,正在那瑩白凝脂般的玉質中悄然萌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石胎的束縛,飄然而出。
    “哥哥!”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小院的專注。
    妹妹阿依莎像隻靈巧的小羚羊,從屋裏蹦跳出來,兩條細長的辮子在肩頭活潑地甩動。她手裏端著一隻粗陶大碗,碗裏盛滿了深紅如寶石的石榴籽,水光淋漓。
    “快嚐嚐!今年的石榴,甜得能把蜜蜂都醉倒哩!”
    艾裏木放下手中正在修補的柳條筐,笑著伸手去接。
    少年人的臉龐在暮色裏線條分明,眼睛亮得像戈壁夜空裏初升的星辰。
    他拈起幾顆飽滿的石榴籽丟進嘴裏,冰涼的汁液在齒間迸裂,濃鬱的甜香瞬間彌漫開來。
    “唔,真甜!”他滿足地咂咂嘴,順手撚起幾顆晶瑩透亮的紅寶石,輕輕放到父親專注工作的大手旁邊,“阿達(爸爸),你也歇歇。”
    卡迪爾布滿風霜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眼角的皺紋像戈壁上被風吹出的細密溝壑,深藏著慈愛。
    他目光不離手中的玉胚,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刀尖的動作卻絲毫未亂。
    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聆聽玉石深處沉睡的古老歌謠,要用手藝將它喚醒。
    “等這片雲雕好了,”卡迪爾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玉匠特有的沉靜,“配上後麵要做的雄鷹,正好給你阿依莎當嫁妝。”
    他的目光終於從玉上抬起,掠過女兒紅撲撲的小臉,落向院牆外西邊那片被晚霞燒得通紅的天空,那片天空下,是巍峨沉默、終年積雪的昆侖群山。
    “昆侖山神保佑,咱家的日子,就該像這祥雲一樣,穩穩當當的。”
    阿依莎的臉頰飛起兩朵更深的紅雲,害羞地跺了跺腳,扭頭跑開了。
    艾裏木也笑了,胸腔裏湧動著暖流。日子是清苦的,但就像父親手中這溫潤的玉石,自有其沉靜堅韌的光澤。
    院牆角落,母親生前栽下的沙棗樹在晚風裏輕輕搖曳,細碎的葉子發出溫柔的沙沙聲,像是應和著這寧靜的時光。
    然而,這寧靜薄如蟬翼。
    暮色幾乎完全沉入大地,隻剩下天際一抹淒涼的暗紅。
    突然,一陣異樣的震動從腳下深處傳來,起初極其微弱,如同遠方沉悶的鼓點,緊接著便迅猛增強,化為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滾雷!
    大地在劇烈地顫抖,桌上的粗陶碗猛地一跳,裏麵深紅的石榴籽像血珠一樣潑灑出來,濺在艾裏木的手背上,粘稠、冰涼。
    “什麽聲音?!”艾裏木猛地抬頭,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卡迪爾臉色驟變,手中的刻刀和珍貴的玉胚“啪”地一聲掉落在厚實的羊毛氈上。
    他渾濁而銳利的眼睛死死盯向院門的方向,瞳孔裏映出東方天際——那裏,無數搖曳閃爍的火把如同地獄裏噴湧而出的毒焰,正迅速吞噬著地平線,將昏暗的天空撕裂。
    那滾雷般的轟鳴,此刻已清晰得如同貼在耳膜上炸響,是成千上萬隻馬蹄狂暴踐踏大地發出的死亡狂想曲!
    其間夾雜著一種非人的、充滿嗜血欲望的尖利呼嘯,如同戈壁夜梟的嘶鳴,又像餓狼撲食前的嚎叫,刺得人頭皮發麻。
    “浩罕人!是浩罕人的騎兵!快!快躲起來!”
    卡迪爾嘶聲大吼,那聲音裏充滿了艾裏木從未聽過的、近乎崩潰的恐懼。
    父親猛地站起,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衰老雄獅,一把將還在發懵的阿依莎拽到自己身後,布滿老繭的大手胡亂地摸索著身邊一切能當作武器的東西——一把劈柴的短斧,一根靠在牆角的粗實頂門杠。
    晚了!一切都晚了!
    轟隆!
    院門那扇不算單薄的木頭門板,如同被攻城槌狠狠撞中,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向內爆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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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數扭曲猙獰的碎片挾著巨大的力道激射進院子。
    濃烈嗆鼻的塵土、濃重的血腥味和馬匹身上特有的腥臊氣,如同粘稠的泥漿,洶湧地灌滿了小小的院落。
    火把搖曳的、令人作嘔的昏黃光線裏,一個巨大的陰影率先堵住了破碎的門洞。
    那是一匹異常高大的戰馬,鼻孔裏噴著灼熱的白氣,馬身上披掛著簡陋卻透著凶悍氣息的皮甲。
    馬背上,一個彪悍的浩罕騎兵像鐵塔般聳立。他頭纏肮髒的布巾,虯結的胡須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一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閃爍著餓狼般貪婪而殘忍的幽光,正肆無忌憚地掃視著院內。
    他身上的皮袍沾滿暗褐色的汙跡,腰間掛著一柄弧度驚人的彎刀,刀鞘上似乎還凝結著未幹的血塊。
    他身後,是更多晃動的人影和馬匹,以及一片模糊的、令人絕望的哭喊與狂笑交織的噪音。
    騎兵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瞬間就死死釘在了卡迪爾剛剛掉落在羊毛氈上的那塊溫潤的羊脂玉上。
    一絲毫不掩飾的貪婪和獰笑在他粗糙的臉上扭曲開來。
    “好東西!”他用生硬、怪異的腔調吼出幾個詞,像是砂礫摩擦鐵器。
    他猛地一夾馬腹,那匹高頭大馬立刻暴躁地向前衝了兩步,沉重的馬蹄踐踏著院內鬆軟的泥土,留下深深的坑印。
    “別動它!那是我女兒的東西!”卡迪爾目眥欲裂,身體因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劇烈顫抖。
    他猛地搶前一步,幾乎是撲倒在地,用自己的身體死死護住那塊象征希望與祝福的玉胚。
    那玉胚上,祥雲的雛形在火光下泛著柔光,此刻卻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老東西!滾開!”騎兵臉上凶光畢露,仿佛權威受到了螻蟻的挑釁。
    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掛在馬鞍旁的長矛閃電般被抽出,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毫不留情地朝著卡迪爾佝僂的脊背狠狠捅去!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髒驟停的鈍響。
    艾裏木的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凍結,又瞬間被點燃成焚盡一切的烈焰!
    他眼睜睜看著父親卡迪爾的身體被那支粗糲的長矛貫穿!
    巨大的衝擊力讓父親猛地向前一撲,像一片被狂風撕碎的落葉。
    父親花白的頭顱重重地磕在堅硬的楊木桌角上,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猩紅滾燙的鮮血,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地底熔岩,猛地從他口中、從後背那恐怖的創口裏狂噴而出!
    那溫熱的、帶著生命腥氣的液體,如同最殘酷的暴雨,劈頭蓋臉地澆了艾裏木滿頭滿臉。
    幾滴滾燙的血珠,甚至濺落在他僵硬的嘴唇上,那濃烈的鐵鏽味瞬間灌滿了他的口腔和鼻腔。更多的血,則像最淒厲的潑墨,噴灑在父親至死都試圖保護的、
    那塊潔白無瑕的玉胚上!溫潤的羊脂白玉,瞬間被染成了刺目驚心的暗紅色,那尚未完成的祥雲卷紋,在血泊中痛苦地扭曲著。
    “阿達——!!!”艾裏木的喉嚨裏爆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嚎叫,那聲音撕裂了他自己的胸腔,也撕裂了喀什噶爾沉沉的夜幕。
    他想衝上去,想撕碎那個凶手,但身體卻像被無數冰冷的鐵鏈捆住,沉重得如同灌滿了昆侖山的玄冰,隻能眼睜睜看著父親的身體軟軟地滑倒在地,那雙曾雕琢無數美玉、也曾溫柔撫摸過他頭頂的大手,無力地抽搐了幾下,最終歸於沉寂。
    “哥——!”阿依莎被這突如其來的、地獄般的景象徹底嚇呆了。
    小臉慘白如紙,渾身篩糠般抖著,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到破音的哭喊。
    那浩罕騎兵對自己的“傑作”毫不在意,仿佛隻是隨手碾死了一隻礙事的蟲子。
    他殘忍地笑著,手腕一擰,將長矛從卡迪爾尚有餘溫的身體裏粗暴地拔出。
    矛尖帶出一蓬血霧,濺在葡萄藤翠綠的葉子上。
    他跳下馬,靴子重重踩在卡迪爾身下的羊毛氈上,彎腰,伸出沾滿血汙和泥濘的手,一把將那塊浸透了父親鮮血的玉胚抓了起來,對著火把的光隨意地掂了掂,滿意地塞進自己油膩的皮袍裏。
    他的目光隨即像禿鷲發現了腐肉,貪婪地轉向了角落裏抖成一團的阿依莎。
    那眼神裏赤裸裸的、令人作嘔的欲望讓艾裏木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來。
    “小羊羔!過來!”騎兵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用那生硬的腔調命令著,同時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徑直朝阿依莎抓去。
    “不!放開她!放開我妹妹!”艾裏木的血液終於衝破了冰封。
    巨大的悲慟和憤怒瞬間點燃了他身體裏每一寸力量。
    他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幼狼,發出絕望的嘶吼,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抱住騎兵那條粗壯如樹幹的手臂,指甲深深摳進對方油膩的皮肉裏。
    “滾開!小雜種!”騎兵不耐煩地低吼一聲,另一隻手握成拳頭,帶著一股惡風,狠狠砸在艾裏木的太陽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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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艾裏木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巨響,仿佛整個昆侖山都在他顱骨內崩塌了。
    眼前瞬間陷入一片漆黑,無數金色的火星在黑暗中瘋狂炸裂、飛舞。
    劇痛和強烈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他像一捆被狂風吹倒的麥秸,身體完全失去了控製,軟軟地向後栽倒。
    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地上,泥土的腥氣和濃烈的血腥味再次灌入鼻腔。
    他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誌力,拚命地撐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晃動的視線裏,他隻看到妹妹阿依莎像一隻被狂風卷走的雛鳥,被那高大的浩罕騎兵像拎麻袋一樣粗暴地提了起來,夾在腋下。
    阿依莎纖細的腿徒勞地蹬踹著,小臉上布滿淚水和極致的恐懼,發出斷斷續續、幾乎不成調的微弱哭喊,那聲音被淹沒在周圍震耳欲聾的狂笑、馬蹄踐踏聲和房屋燃燒倒塌的轟鳴裏。
    “阿依莎——!”艾裏木的喉嚨裏湧上腥甜的液體,他想喊,卻隻能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嘶氣聲。
    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四肢卻如同斷裂般不聽使喚。
    冰冷的絕望如同昆侖山頂萬古不化的冰雪,瞬間將他整個靈魂都凍結了。
    騎兵夾著不斷掙紮哭叫的阿依莎,得意地大笑著,翻身上馬。他看都沒看地上如同爛泥的艾裏木一眼,隻是對著門外混亂的街道吼了一句什麽。
    立刻,兩個穿著同樣肮髒皮袍、滿臉橫肉的浩罕士兵衝了進來,像拖拽死狗一樣,粗暴地抓住艾裏木的腳踝,將他臉朝下在布滿碎石和泥濘的地上拖行。
    父親溫熱的血還粘在臉上,冰冷粗糙的地麵摩擦著他的皮膚,妹妹那撕心裂肺、漸行漸遠的哭喊聲,像無數燒紅的鋼針,持續不斷地紮進他的耳膜,刺入他破碎的心髒深處。
    喀什噶爾,這座曾經炊煙嫋嫋、彌漫著烤饢香氣的家園,此刻已徹底淪為人間煉獄。
    目光所及,是瘋狂跳動的火光吞噬著熟悉的房屋,是噴濺在土牆上的大片大片暗紅色血跡,是橫七豎八倒在街巷裏的、姿勢扭曲的熟悉或不熟悉的屍體,是婦女和孩子被拖行時留下的絕望抓痕……濃煙滾滾,遮蔽了原本星光點點的夜空,空氣中除了嗆人的焦糊味,就是那令人窒息、無處不在的、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艾裏木被拖過燃燒的街市,拖過積水的窪地,拖過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屍體。
    他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隻有耳朵還在徒勞地捕捉著妹妹那微弱的哭聲,直到那聲音最終被淹沒在浩罕人勝利的狂嚎和這片土地無盡的呻吟裏,徹底消失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拖行終於停止了。艾裏木被狠狠摜在地上,堅硬的碎石硌得他骨頭生疼。
    他勉強抬起頭,發現自己被扔在一處高聳的、如同怪獸獠牙般猙獰的山壁之下。
    這裏遠離了城中的喧囂,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和刺骨的寒意。
    借著遠處尚未熄滅的城火投來的微弱紅光,他看清了周圍——無數和他一樣衣衫襤褸、眼神空洞麻木的身影,像牲口一樣被驅趕著,聚集在這片被巨大山影籠罩的空地上。
    有垂垂老者,有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也有強壯的漢子,但無一例外,臉上都刻著和他一樣的絕望和恐懼。
    他們被粗大的麻繩捆住手腕,連成一串串,在寒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
    看守他們的浩罕士兵提著皮鞭,像驅趕羊群一樣吆喝著,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和隨之而來的悶哼,是這片死寂裏唯一刺耳的伴奏。
    一個身材矮壯、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監工頭目,穿著比普通士兵稍好的皮甲,在人群前踱步,聲音像砂紙打磨生鐵
    “聽著!你們這些低賤的薩爾特(當地土著)!你們的命,你們的力氣,現在都歸偉大的阿古柏伯克所有!這裏,”他用鞭子指著身後那黑黢黢、仿佛通往地獄深處的礦洞。
    “就是你們的新家!昆侖山的石頭,就是你們的主子!挖出它!用你們的骨頭去挖!為伯克的大軍挖出金子!挖出美玉!挖出刀劍!直到你們像爛泥一樣癱在裏麵!這就是你們的命!哲德沙爾汗國的恩典!”
    “恩典?”艾裏木身邊一個幹瘦的老者喉嚨裏發出模糊的咕噥聲,渾濁的眼睛裏隻剩下死灰。
    “是要榨幹我們最後一滴血的恩典啊……”
    話音未落,一道鞭影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抽在老者的背上!破爛的衣服瞬間裂開,一道皮開肉綻的血痕清晰地浮現出來。
    老者悶哼一聲,痛苦地佝僂下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艾裏木低下頭,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
    他攤開一直緊握著的、沾滿泥土和血汙的右手。借著微光,掌心靜靜躺著一塊小小的、棱角鋒利的碎片。
    那是父親卡迪爾未完成的羊脂玉雕的一部分,在父親被長矛貫穿、玉胚被奪走的混亂瞬間,飛濺到他手邊的。
    碎片邊緣染著父親暗紅的血,已經幹涸發黑,死死地嵌在玉質的紋理裏,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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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溫潤的玉質,此刻摸在手裏,卻冰冷刺骨。
    他死死攥緊這枚染血的玉片,鋒利的邊緣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楚。
    這痛楚卻遠不及心口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塊、又被反複撕裂的萬分之一。
    阿依莎……你在哪裏?那噩夢般的哭喊聲,仿佛還在他破碎的耳膜深處回蕩。
    幾天後,艾裏木像牲口一樣,被驅趕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進了那吞噬光線的礦洞。
    沉重的鐐銬磨破了他的腳踝,每一次摩擦都帶來鑽心的疼痛,留下濕漉漉的血痕。
    空氣裏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粉塵、汗臭、屎尿的臊臭和一種岩石深處特有的、陰冷潮濕的黴味。
    昏暗的光線下,無數佝僂的身影如同地獄裏的鬼魅,在狹窄扭曲的礦道裏蠕動。
    叮叮當當的鑿擊聲、鐵鎬與岩石碰撞的悶響、監工粗野的咒罵和皮鞭的呼嘯,還有那些再也支撐不住倒下時發出的微弱呻吟,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的聲浪,在岩壁間反複撞擊、回蕩。
    艾裏木被分配到一個狹窄得幾乎無法轉身的岔道盡頭。
    監工粗暴地將一把沉重的鐵鎬塞到他手裏,鐵鎬的木柄粗糙紮手,冰冷的鐵頭沉重異常。
    他旁邊,一個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名叫穆拉提,正機械地、用盡全身力氣將鐵鎬砸向堅硬的岩壁。
    每一次揮動,都伴隨著他喉嚨裏壓抑不住的沉重喘息和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
    少年裸露的脊背上,新舊鞭痕層層疊疊,交錯縱橫,像一張恐怖的蛛網覆蓋在皮包骨頭的身體上。
    “新來的?”穆拉提趁著監工走開的間隙,飛快地低聲問了一句,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嘴唇幹裂起皮,滲著血絲。
    艾裏木麻木地點點頭,學著穆拉提的樣子,用盡全身力氣掄起鐵鎬,砸向麵前的岩壁。
    鎬尖與岩石碰撞,隻濺起幾點微不足道的火星和碎屑,巨大的反震力沿著木柄傳回,震得他雙臂發麻,虎口瞬間崩裂,溫熱的血順著鎬柄流下。
    “省點力氣……不然……撐不到天黑……”穆拉提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裏拉風箱般的雜音,“他們……隻要石頭……不要命……但我們的命……比石頭還賤……”
    礦洞深處,突然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哭嚎和混亂的腳步聲!
    一個頭發花白、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老礦工,大概是餓昏了頭,或者實在無法忍受那非人的壓榨,竟試圖將一塊指頭大小的、帶著點玉光的碎石塞進嘴裏,想偷偷帶出去!
    但他笨拙的動作立刻被一個眼尖的監工發現。
    “老賊!竟敢偷伯克的玉!”監工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發出刺耳的尖叫,手中的皮鞭如同活物般抖動著,劈頭蓋臉地朝老礦工抽去!
    啪!啪!啪!
    鞭梢撕裂空氣的爆響在狹窄的礦道裏格外駭人。
    每一鞭落下,都在老礦工襤褸的衣衫和枯瘦的身體上炸開一道血痕。
    老人淒厲地慘叫著,像一片枯葉在狂風中顫抖,徒勞地用手臂護住頭臉,在地上翻滾躲避。
    “饒命!伯克老爺饒命啊!我……我實在餓啊……家裏……家裏娃娃快餓死了……”
    老人斷斷續續地哭喊著,聲音被鞭打和劇痛切割得支離破碎。
    監工根本不為所動,反而因為老人的求饒更加暴怒,鞭子抽得更急更狠。
    “餓?你們這些薩爾特豬玀也配喊餓?伯克賜你們活命挖礦,就是最大的恩典!偷竊神賜的玉?褻瀆!找死!”
    他一邊抽打,一邊惡毒地咒罵著。
    抽打持續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直到老礦工蜷縮在地上,隻剩下微弱的抽搐,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監工這才氣喘籲籲地停下,厭惡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對著周圍噤若寒蟬的礦奴們吼道
    “看清楚了!這就是偷東西的下場!伯克的玉,是給真主挑選的仆人、給汗國勇士的!不是給你們這些肮髒的異教徒填肚子的!再有下次,活活打死喂野狗!”
    礦洞再次陷入死寂,隻剩下老人微弱的喘息和岩石深處滲水滴落的嘀嗒聲。
    那絕望的哭嚎和皮鞭的呼嘯,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每一個礦奴的心頭,將最後一絲僥幸和反抗的念頭徹底碾碎。
    艾裏木死死攥著手中的鐵鎬,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低下頭,避開監工掃視過來的、如同禿鷲般的目光。
    牙關緊咬,幾乎要碎裂開來。父親的血,阿依莎的哭喊,眼前老人蜷縮的身影……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閃現。
    汗水混著岩壁滴落的冰冷泥水,沿著他幹瘦的臉頰滑落,流進嘴裏,是鹹澀的,也是苦的。
    他微微攤開緊握的左手。掌心那枚染血的玉片,正安靜地躺在他生命的紋路裏,冰冷的觸感卻像一塊燃燒的炭火,灼燒著他的靈魂。
    玉片上,父親暗紅的血跡早已幹涸發黑,如同一個永不磨滅的詛咒,烙印在這象征著祥瑞的玉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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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礦洞深處,隻有鐵鎬撞擊岩石的單調回響,沉重地敲打著每一個絕望的黎明與黃昏。
    日子在礦洞永恒的黑暗中,在鐵鎬單調的敲擊聲裏,在監工鞭子的呼嘯下,像凍僵的河水一樣緩慢而沉重地流淌。
    艾裏木的身體,如同被榨汁的石榴,迅速地幹癟下去。
    肋骨清晰地凸現出來,皮膚被礦洞裏彌漫的粉塵和汗水糊上一層肮髒的硬殼,隻有一雙眼睛,在深深的眼窩裏燃燒著,像兩簇不肯熄滅的幽暗火焰。
    他像一塊沉默的石頭,承受著鐐銬的磨損、監工的鞭打和難以忍受的饑餓。
    每次分發食物,都是一場無聲的戰爭。那點可憐的、混雜著沙礫和黴味的粗糲麩餅,僅僅能吊住一口氣。
    艾裏木總是蜷縮在角落裏,用最快的速度將分到的那一小塊塞進嘴裏,甚至來不及咀嚼就囫圇吞下,胃袋裏火燒火燎的饑餓感隻能得到片刻虛假的平息。
    礦洞深處,穆拉提的咳嗽聲一天比一天劇烈、沉重。那聲音不再僅僅是勞累的喘息,而是帶著一種肺部被撕裂般的雜音,每一次爆發都讓他瘦弱的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他那曾經還帶著一絲少年倔強的眼神,如今隻剩下無邊的灰暗和疲憊。
    “艾裏木……”一次短暫的休息間隙,穆拉提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聲音微弱得像遊絲,隻有緊挨著他的艾裏木能勉強聽清。
    “我……可能出不去了……”他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哨音。
    “聽……聽外麵送水的老哈桑說……汗國的‘沙爾普爾’(人頭稅)……又加了……我家……我家那點糊口的薄地……阿達……阿達他……”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滲出一絲暗紅的血沫,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枯葉。
    艾裏木的心猛地一沉,他伸出手,想扶住穆拉提劇烈顫抖的肩膀,卻被對方輕輕推開。
    “別……別碰……髒……”穆拉提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望著礦洞頂滲水的岩縫,“阿達……阿達性子烈……交不上稅……又頂撞了收稅的‘巴哈迪爾’(稅吏老爺)……被……被他們吊在村口的胡楊樹上……活活……打死了……”
    穆拉提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為無聲的哽咽。
    他幹裂的嘴唇哆嗦著,兩行渾濁的淚水衝出眼眶,在那滿是汙垢的臉上衝出兩道蜿蜒的痕跡。
    他不再說話,隻是死死盯著岩壁縫隙裏滲出的、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匯入無盡的黑暗。
    艾裏木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
    穆拉提父親被吊死的慘狀,仿佛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而阿依莎……妹妹那張滿是淚痕的小臉,那雙充滿恐懼和無助的眼睛,再次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
    阿依莎會不會也……不!他不敢想下去!
    巨大的恐懼和悲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猛地閉上眼睛,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塊染血的玉片,鋒利的邊緣割破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住喉嚨裏幾乎要衝口而出的悲鳴。
    就在這時,礦洞口的方向傳來一陣不同於尋常的騷動!
    監工們粗野的吆喝聲變得異常嚴厲,皮鞭抽打的聲音密集如雨點。
    “都出來!出來!快!懶骨頭們!伯克的大管家巡視礦山!動作快點!誰磨蹭,打斷他的狗腿!”
    礦奴們像受驚的羊群,被鞭子驅趕著,踉踉蹌蹌地湧向礦洞外那片相對開闊、被巨大山壁陰影籠罩的空地。
    刺眼的陽光驟然湧入,艾裏木下意識地抬手遮住眼睛,過了好幾秒才勉強適應。他看到礦洞口的空地上,氣氛肅殺。一隊盔甲鮮明、手持長矛和彎刀的浩罕精銳士兵,如同冰冷的鐵像,排成兩列,散發著生人勿近的煞氣。
    他們的簇擁下,一個穿著華麗絲綢長袍、頭戴鑲著巨大綠鬆石纏頭的肥胖男人,正背著手,慢條斯理地踱著步。他保養得極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一雙細小的眼睛,如同毒蛇的瞳孔,在礦奴們身上緩緩掃過,帶著一種審視牲口般的冷漠和挑剔。
    他正是阿古柏的心腹之一,汗國的大管家阿卜杜勒·克裏木。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但漿得筆挺的深色長袍、頭纏白色纏頭的老人,在兩名士兵的“護送”下,被推搡到了大管家麵前。
    艾裏木認出那是附近村莊裏受人尊敬的伊瑪目(教長)薩比爾。老人臉色蒼白,身體微微顫抖,但渾濁的眼睛裏依然強撐著最後一絲尊嚴。
    “薩比爾伊瑪目,”阿卜杜勒·克裏木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寂靜的場地,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
    居高臨下的傲慢,“汗國建立,百廢待興。
    阿古柏伯克乃真主眷顧的‘阿塔勒克哈孜’(聖戰者首領),肩負弘揚正信、滌蕩異端的重任。
    然聖戰之偉業,需真金白銀支撐。”他頓了頓,細小的眼睛在薩比爾臉上逡巡,捕捉著對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故汗國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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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日起,所有禮拜寺,無論大小,其曆年積存之寺產、信眾所獻之‘乜貼’(宗教捐贈),一律上繳汗國國庫,統一調度,用於聖戰偉業。”
    薩比爾伊瑪目身體猛地一晃,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他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抓住自己的長袍前襟,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嘴唇哆嗦著,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大……大管家!寺產……寺產乃是真主賜予,曆代信眾虔誠所獻,用於供養清真寺、接濟貧苦、傳播正道!此乃……此乃千百年之規矩!豈能……豈能充作軍資?”
    “規矩?”阿卜杜勒·克裏木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的弧度,仿佛聽到了什麽極其可笑的事情。
    “阿古柏伯克奉真主之命,滌蕩汙穢,重建秩序!他的意誌,便是最高的規矩!舊日的陋規,阻礙聖道,理當廢除!那些寺產,堆在寺裏發黴,豈如用在刀刃上,為真主開疆拓土?”
    他向前逼近一步,肥胖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將瘦小的老伊瑪目完全籠罩,聲音陡然變得陰寒刺骨。
    “薩比爾伊瑪目,你是遠近聞名的學者,該當明白順逆。是遵循伯克的新規,做汗國的順民?還是……抱著那些死物,做那不識時務的異端?”
    “異端”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老伊瑪目的心髒。
    他臉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身體搖搖欲墜。
    他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仿佛支撐他一生的信仰支柱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他環顧四周,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礦奴們麻木絕望的臉,那些浩罕士兵手中閃著寒光的刀矛……
    最終,他顫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挺直了一輩子的脊梁,在汗國冰冷的刀鋒和這無情的現實麵前,終於無可奈何地、一點點地佝僂了下去。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兩行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過布滿皺紋的臉頰。
    阿卜杜勒·克裏木滿意地看著老伊瑪目無聲的屈服,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輕蔑與得意的神情。
    他不再理會這個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老人,目光重新投向礦奴們。他的視線掃過艾裏木時,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注意到了少年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
    無法掩飾的仇恨火焰。但他隻是輕蔑地哼了一聲,如同看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
    “都看到了?”阿卜杜勒·克裏木的聲音再次拔高,帶著一種冷酷的宣判意味,回蕩在死寂的山穀上空,清晰地鑽進每一個礦奴的耳朵。
    “汗國的意誌,便是昆侖山的意誌!順者昌,逆者亡!無論是地上的石頭,還是你們這些薩爾特人的骨頭、信仰、還有你們那點可憐的念想,統統都要為汗國所用!為伯克的偉業所用!”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那深不見底的礦洞,“回去!挖!用你們的骨頭,為汗國挖出更多的金玉!這是你們的命!也是你們唯一的價值!”
    皮鞭再次呼嘯起來,驅趕著麻木的人群重新走向那吞噬光明的黑暗深淵。
    艾裏木被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前行。他低著頭,目光死死盯在腳下被踩得稀爛的泥地上。
    阿卜杜勒·克裏木那番冷酷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骨頭?信仰?念想?是啊,父親的血染紅的玉,妹妹絕望的哭喊,穆拉提空洞的眼神,老伊瑪目無聲的淚水……
    汗國的鐵蹄,碾碎的何止是他們的家園?它碾碎的是血脈,是信仰,是祖祖輩輩在這片土地上賴以生存的一切尊嚴和希望!
    它像一個貪婪無比的饕餮巨獸,要吸幹這片土地上最後一絲生氣,啃盡昆侖山每一塊帶血的骨頭!
    他緊緊攥著左手,掌心那枚染血的玉片,邊緣深深嵌入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楚。
    這痛楚,卻遠不及心中那滔天恨意的萬分之一。
    昆侖山的石頭,記得每一滴滲入它縫隙的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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