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沙土與海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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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緒元年深秋,北京城早早浸透寒意。紫禁城養心殿東暖閣內,龍涎香沉鬱的氣味凝滯著,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
    巨大的銅壺滴漏執著地記錄著時辰,水滴落下,嗒、嗒、嗒……每一聲都敲在殿中諸臣緊繃的心弦上。
    年輕的皇帝光緒端坐於禦座之上,麵色蒼白,稚氣未脫的眉宇間鎖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重,目光茫然地掠過階下肅立的袞袞諸公,
    最終落在禦案上一份攤開的折子上——那正是李鴻章關於“暫棄新疆,專注海防”的萬言奏議,墨色濃重,字字如刀,將大清疆域劃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諸位愛卿,”光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打破令人窒息的寂靜。
    “李中堂所奏,事關國本。海防、塞防,孰輕孰重?今日,務要議個明白出來。”
    空氣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敲打了一下,嗡嗡作響。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齊刷刷投向禦座右下首那位身著簇新一品仙鶴補服的身影——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
    他麵如冠玉,氣度雍容,手中那把素麵象牙骨的折扇微微搖動,扇麵上隱約可見精細勾勒的北洋水師艦船草圖,在這肅殺殿宇中顯得格外從容,甚至透著一股成竹在胸的疏離。
    “臣啟陛下,”李鴻章趨前一步,聲音清朗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滴漏的聲響。
    “當今天下,變局之烈,亙古未有。泰西諸國,恃其船堅炮利,橫行四海,覬覦我中華之心,昭然若揭。東南萬裏海疆,門戶洞開,實為我朝心腹大患!”
    他手腕輕轉,折扇“唰”地一聲展開,那幾艘墨線勾勒的艦船圖樣清晰地呈現在眾人眼前,如同他心中早已錨定的藍圖。
    “籌建新式水師,購置鐵甲巨艦,鞏固海防,此乃刻不容緩之第一要務!需舉國之力,傾注於此。”
    折扇在他手中穩定地輕搖,像一麵無形的旗幟,昭示著他所代表的那個世界——鋼鐵、蒸汽、深不可測的海洋。
    他話鋒一轉,語氣驟然變得沉痛而鋒利,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向殿門方向,仿佛在等待一個注定到來的反駁
    “至於新疆……萬裏窮荒,戈壁流沙,人煙稀少,歲歲糜費朝廷數百萬兩餉銀,猶嫌不足!阿古柏竊據已久,俄人虎視眈眈。此等化外不毛之地,縱使勞師糜餉,勉強收複,亦不過懸軍絕域,終成朝廷累贅,徒耗國帑,於社稷何益?何如移此巨餉,以固海防根本?一艦之費,可抵塞外十年之用矣!”
    “化外不毛之地”幾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釘,狠狠楔入殿中凝重的空氣裏。
    幾位老成持重的軍機大臣不易察覺地微微頷首,深以為然;角落裏的翁同龢眉頭緊鎖,嘴唇翕動,終究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海防的呼聲,挾著鴉片戰爭後數十年的屈辱和恐懼,早已在帝國中樞悄然占據了上風。
    李鴻章的聲音在殿宇的梁柱間回蕩,描繪著海上巨艦的森然輪廓,那鋼鐵的冰冷似乎已穿透空氣,滲入每個人的骨髓。
    殿內一時隻餘下他話語的餘音和銅壺滴漏那催命般的“嗒嗒”聲。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凝固成實質時,殿外廊下,忽然響起一陣沉重而略顯滯澀的腳步聲。
    那聲音異常突兀,踏碎了殿內精心維持的平衡。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牽引過去,連禦座上的光緒帝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一個身影出現在殿門口,逆著門外深秋灰白的天光,輪廓顯得格外嶙峋、剛硬。他並未穿著華貴的朝服,一身半舊的靛藍色棉布行裝,外罩一件洗得發白的玄色馬褂,袍角沾著幾處難以洗淨的、屬於西北戈壁的黃塵。
    風霜在他臉上刻下了極深的印記,溝壑縱橫,麵色是久經日曬後的黑黃,更透著一層掩不住的疲憊與病態的灰敗。
    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目光卻如鷹隼般銳利,帶著一種剛從血火硝煙中淬煉出來的凜冽鋒芒,緩緩掃過殿中諸人,最後定格在禦座之上。
    陝甘總督、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左宗棠。
    他剛剛平定了那場席卷陝甘、震動朝野的回民大亂,征塵未洗,便奉詔星夜兼程,馳返京師。
    “臣左宗棠,叩見皇上。”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長途跋涉的幹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宇。
    他一絲不苟地行下大禮,動作間帶著久經沙場的軍人特有的剛勁。
    光緒帝的聲音帶著一絲少年人難以掩飾的急切“左卿平身。一路勞頓,辛苦了。塞防之事,卿久曆戎行,必有灼見。”
    左宗棠謝恩起身。
    他沒有立即開口,隻是挺直了那並不魁梧卻仿佛蘊藏著千鈞之力的脊梁。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冷電,越過殿中諸公,徑直落在李鴻章臉上。
    方才那些“化外不毛”、“徒耗國帑”的論斷,顯然已一字不漏地鑽入他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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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中堂高論,”左宗棠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石相擊,砸在殿內金磚地上。
    “言新疆為‘化外不毛之地’,為‘累贅’,‘徒耗國帑’?”
    他微微一頓,胸膛起伏了一下,似乎在壓抑著什麽,那沙啞的嗓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激憤,“此乃大謬!”
    這斷喝如同平地驚雷,震得殿內嗡嗡作響。
    幾位老臣驚得身子一顫。李鴻章臉上的從容瞬間凝固,折扇停在了胸前,眼神銳利如針地刺向左宗棠。
    左宗棠全然不顧那針鋒相對的目光,他猛地一撩袍襟,竟從懷中鄭重地捧出一個物件。
    那是一個尺餘見方的黃楊木匣,木質普通,做工粗樸,匣蓋上甚至留著幾道深刻的刀痕和沙礫摩擦的印記,顯是經年累月隨軍輾轉的舊物。
    他雙手捧著木匣,如同托著千鈞之重,一步步穩穩走向禦階之下。
    “陛下!”左宗棠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雙手捧著那粗糙的黃楊木匣,如同托著千鈞之重,一步步穩穩走向禦階之下。
    在距離禦座數步之遙處,他猛地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儀式感。他“哢噠”一聲掀開了木匣的銅扣。
    殿內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木匣上,連光緒帝也下意識地向前傾了身子。
    木匣開啟的瞬間,沒有珠光寶氣,沒有奇珍異玩。
    隻有一片幹燥、粗礪、帶著西北戈壁特有蒼涼氣息的沙土,在殿內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黯淡的淺黃褐色。
    左宗棠手臂用力一傾——嘩啦!
    匣中的沙土如同決堤的濁流,傾瀉而出,瞬間在光潔如鏡的禦階金磚上鋪開一小片刺目的黃沙之地。
    幾粒沙礫甚至頑皮地跳躍著,滾落到光緒帝龍袍的下擺邊緣。
    “陛下請看!”左宗棠的聲音如同裂帛,帶著風刀霜劍磨礪出的金石之音,在這死寂的殿堂中轟然炸響,震得梁上微塵簌簌而下。
    他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階下那片突兀的沙土,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此土,取自嘉峪關外!取自哈密城頭!取自天山古道!”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殿宇的穹頂,看到那萬裏之外的瀚海孤城、雪嶺雄關。
    “這每一粒沙下,都浸透了我漢家將士的血!都掩埋著張騫的使節杖痕!都烙印著班超的定遠雄心!都回響著大唐安西都護府的號角!此乃我華夏列祖列宗披荊斬棘、浴血開拓之漢唐故土!”
    他的聲音陡然轉為沉痛而淩厲,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李鴻章言棄之如敝履?試問!若棄此新疆萬裏河山,則我屏障盡失!關外蒙古諸部,頓失依托,如同斷臂殘肢,何以自存?屆時,強俄鐵蹄自西北長驅直入,浩罕、阿古柏之流趁火打劫,甘陝危矣!甘陝一失,則中原門戶洞開,京畿重地,頓成前線!陛下試想,臥榻之側,豈容豺狼酣睡?京師之安,係於西北一隅之存亡!此非危言聳聽,乃千古不易之至理!”
    他環視殿內,目光如炬,掃過一張張或驚愕、或沉思、或漠然的臉龐
    “今日若棄新疆,無異於自毀長城!他日九泉之下,我等有何麵目,去見衛青、霍去病?去見那些埋骨黃沙、隻為‘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列祖列宗?!”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椎心泣血的蒼涼,在空曠的大殿裏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
    那回音撞擊著雕梁畫棟,仿佛無數先賢英魂在無聲地呐喊。
    階下那片粗糲的沙土,在死寂中仿佛擁有了生命,無聲地訴說著千年的血性與堅守。
    “好一個‘漢唐故土’!”一聲清冷如冰刃的嗤笑突兀地切斷了那悲壯的回響。李鴻章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即恢複了那副掌控全局的從容。
    他手中的折扇“唰”地一聲再次展開,扇麵上那幾艘精心勾勒的艦船圖樣,此刻在殿內燭火映照下,泛著冷硬而遙遠的光澤,與他唇邊那抹譏誚的笑意形成詭異的反差。
    “左季高,”他直呼左宗棠的表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鑽入每個人的耳膜。
    “你口口聲聲‘漢唐故土’,‘列祖列宗’……情懷可嘉。”
    他微微一頓,語氣陡然變得尖銳如針,“然則治國平天下,豈能僅憑一腔孤勇與陳腐舊夢?你隻看到沙土下的枯骨,可曾睜眼看看這煌煌殿宇之外的世界?”
    他手腕一抖,折扇輕搖,那幾艘墨線勾勒的艦船仿佛隨時要破紙而出,駛向驚濤駭浪
    “英吉利巨艦叩關,炮火撕裂虎門;法蘭西鐵甲橫行,兵鋒直指津沽!此乃切膚之痛,亡國之危!就在眼前!”
    他猛地踏前一步,氣勢逼人,目光如電直刺左宗棠。
    “新疆縱是故土,然萬裏懸隔,戈壁流沙,人丁稀少,物產瘠薄,歲歲耗費朝廷傾國之力維係!反觀東南膏腴之地,乃我賦稅根本,萬民所係!如今強敵環伺於海疆,我水師朽爛,炮台陳舊,如何禦敵於國門之外?一旦海疆有失,財源斷絕,縱有萬裏西域,亦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你所謂的‘屏障’,在西洋巨炮之下,頃刻間便成齏粉!此非婦人之仁,實乃不識時務、因小失大之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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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忠”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擲向左宗棠。
    殿內氣氛降至冰點,幾位傾向海防的官員臉上露出深以為然的神色,微微頷首。
    連禦座上的光緒帝,眼中也閃過一絲迷茫與動搖,稚嫩的目光在那片刺目的黃沙和李鴻章扇麵上冰冷的艦船圖樣之間遊移不定。
    海風似乎裹挾著鹹腥的鐵鏽味,透過殿宇無形的縫隙吹了進來,壓過了西北沙土的幹燥氣息。
    “你…咳咳…咳咳咳……”左宗棠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被那“愚忠”二字狠狠擊中,一股難以遏製的腥甜直衝喉頭。
    他猛地抬手掩住嘴,試圖壓下那洶湧的咳意,然而那咳嗽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聲緊似一聲,沉悶而撕心裂肺,瞬間打破了大殿的死寂。
    那聲音帶著一種肉體被強行撕裂的痛苦,震得他瘦削的雙肩劇烈地顫抖起來。
    “咳…咳咳…”他彎下了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撐住膝蓋,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壓抑不住的咳聲,在空曠寂靜的殿宇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幾縷花白的鬢發隨著身體的顫抖而散亂下來,垂落在他深陷的眼窩旁。
    “左卿!”光緒帝失聲驚呼,猛地從禦座上站起,臉上血色盡褪。
    就在這驚呼聲中,左宗棠那隻緊捂在嘴邊的手猛地垂下,攤開在眾人眼前。
    掌心赫然一片刺目的猩紅!濃稠的鮮血,帶著生命的熱度,正順著他的指縫蜿蜒流下,滴滴答答,濺落在禦階前那片他親手傾瀉的、象征漢唐故土的黃沙之上。
    血珠迅速滲入幹燥的沙粒,暈開一朵朵小小的、令人觸目驚心的暗紅印記。
    “陛下……”左宗棠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從破碎的胸腔裏硬生生擠出。
    他艱難地抬起頭,沾著血汙的手胡亂在嘴角抹了一把,留下一道驚心的血痕。
    然而,就在這狼狽與痛苦之中,他那深陷的眼窩裏,燃燒著的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如同回光返照般,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要將生命燃盡的決絕光芒。
    他猛地挺直了那傷痕累累、病痛纏身的脊梁,如同一杆寧折不彎的標槍,傲然指向殿宇藻井的深處。
    “臣…老邁殘軀…不足惜!”
    他嘶吼著,聲音因劇痛和激動而扭曲變形,卻蘊含著一種震人心魄的力量,如同垂死孤狼的長嚎。
    “然此土!此疆!乃我祖宗基業,華夏血脈所係!寸寸山河,皆是英魂血肉鑄就!李鴻章言‘化外’?言‘徒耗國帑’?老臣今日立誓於陛下禦前,立誓於列祖列宗神靈鑒之!”
    他染血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再次指向腳下那片浸染了他鮮血的沙土,聲音陡然拔高,撕裂了殿內凝固的空氣,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
    “臣左宗棠!願效古人,抬棺西行!隻要一息尚存,必親率三湘子弟,血染黃沙,橫絕大漠!不破樓蘭,不逐俄虜,誓不東還!縱使馬革裹屍,埋骨天山,亦在所不惜!”
    他猛地一個停頓,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耗盡了所有氣力,那嘶啞的嗓音因極度的疲憊和激憤而破裂,帶著泣血般的悲鳴,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殿內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我中華之疆土——尺寸!皆不可與人!!”
    最後幾字,已是力竭的嘶鳴,在空曠的養心殿內衝撞、回蕩、盤旋,久久不散。
    餘音所及之處,是階下那片無聲的沙土,上麵新鮮的猩紅與古老的蒼黃,在死寂中緊緊交融,刺目驚心。
    時間仿佛被這泣血的誓言凍結了。殿內落針可聞,連銅壺滴漏那催命的“嗒嗒”聲也似乎被這悲壯到極致的一幕所震懾,悄然隱去。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所有目光,無論是驚駭、震動、茫然,還是那深藏眼底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愧赧,都死死釘在階下那個搖搖欲墜卻又如孤峰般挺立的身影上,釘在他染血的袍袖上,釘在他腳下那片血沙交融的方寸之地。
    禦座之上,少年光緒帝早已忘了帝王的威儀,他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禦座扶手,指關節捏得發白,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尚顯稚嫩的眼眸裏,此刻翻湧著前所未有的劇烈風暴——驚悸、茫然、痛楚,還有一種被這慘烈忠誠狠狠灼傷的震撼。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階下那刺目的紅與黃。
    軍機大臣沈桂芬下意識地用手帕擦了擦額角沁出的冷汗,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場麵話緩和一下,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另一位大臣偷偷瞥了一眼李鴻章,隻見這位北洋重臣臉上的從容早已冰消瓦解,他握著折扇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扇麵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緊抿的嘴唇和微微抽搐的下頜,隻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死死盯著左宗棠腳下那片染血的沙土,眼神複雜難辨,震驚、惱怒、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在其中交織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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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親王奕欣,作為首席軍機,此刻成了殿內唯一還能勉強維持儀態的重臣。
    他緊鎖著眉頭,目光在左宗棠那倔強挺立的身影、光緒帝蒼白的臉、以及李鴻章晦暗不明的神色之間飛快地逡巡。
    他拇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帶扣上冰涼的翡翠扳指,那細微的摩擦聲在死寂中清晰可聞,顯露出他內心同樣翻江倒海的焦灼與權衡。
    這已非簡單的政見之爭,而是關乎帝國氣運的抉擇,是萬裏海疆的驚濤與西北大漠的風沙在紫禁城的心髒激烈碰撞,迸濺出的火星足以燎原。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仿佛要無限延續下去的時刻,一聲細弱卻異常清晰的童音,帶著遲疑和一種源自本能的好奇,怯生生地響起
    “那……那沙子……是熱的嗎?”
    是小皇帝光緒,他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了禦座,小小的身影有些踉蹌地挪到了禦階邊緣。
    他蹲下身,明黃色的龍袍下擺拖曳在金磚地上,伸出微微顫抖的小手,指尖帶著孩子特有的稚嫩和猶豫,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片混雜著暗紅血漬的、粗糲的西北沙土。
    這稚嫩的詢問和舉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持與沉重。
    所有凝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隻伸向沙土的、屬於帝國最高統治者的手上。
    左宗棠染血的、微微顫抖的手指,在光緒帝那聲稚嫩的詢問中,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他深陷的眼窩裏,那燃燒的、近乎瘋狂的光芒,如同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潭,瞬間劇烈地搖曳起來。
    憤怒、悲愴、近乎虛脫的疲憊,還有一絲深埋的、對眼前這位少年天子的複雜期冀,在那雙閱盡烽煙的眼眸深處激烈地衝撞著。
    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想解釋這沙土來自何方,承載著怎樣的重量與冰冷,但最終,隻是化作喉間一聲壓抑的、沉重的喘息。
    他挺直的脊梁,在眾人目光不及之處,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仿佛那支撐著他的最後一股氣力,正隨著掌心血液的流失而悄然消散。
    光緒帝的小手終於觸碰到了沙土。
    指尖傳來的是意料之外的粗糲與冰涼。那並非想象中的溫熱,反而像塞外深秋的寒霜,帶著一種拒人千裏的堅硬。
    他小小的手指撚起一小撮,沙粒從指縫間簌簌滑落,其中夾雜著幾粒顏色深暗的顆粒——是浸染了左宗棠鮮血、已經微微發黑的血沙。
    孩子的手指僵住了,仿佛被那細微的冰冷和暗紅刺痛。
    階下侍立的一個小太監,被這凝固的氣氛和皇帝突然的舉動驚得魂飛魄散,手中托著的青玉茶盤猛地一滑。
    “哐當!”一聲脆響,茶盞翻滾落地,溫熱的茶水潑濺開來,在光潔的金磚地上蜿蜒流淌,有幾縷恰好漫延到那片黃沙的邊緣,迅速被吸收,留下幾道深色的水痕。
    這突如其來的碎裂聲,如同一個蹩腳的休止符,強行中止了殿內這場無聲的風暴。
    恭親王奕欣猛地回過神,他重重地咳了一聲,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瞬間壓過了茶盞碎裂的餘音
    “皇上!”他趨前一步,躬身道,“左大人鞍馬勞頓,舊傷複發,實不宜再行奏對。懇請陛下體恤老臣,容左大人先行告退,延醫調治。至於海防、塞防之議……”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李鴻章和殿中諸臣,語氣轉為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事關重大,非一日可決。容臣等詳加斟酌,再行具奏!”
    光緒帝仿佛被這聲音驚醒,他猛地縮回沾著沙土的小手,指尖殘留的冰涼觸感讓他下意識地在龍袍上蹭了蹭。
    他抬起頭,看著階下左宗棠慘白如紙、嘴角血痕未幹的臉,眼中閃過一絲孩童般的無措和恐懼,連忙點頭,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準……準奏。左卿……速去醫治。賜……賜人參,用最好的藥……”
    左宗棠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動作牽動了肺腑,又引來一陣壓抑的悶咳。
    他努力壓下喉間的腥甜,再次挺直腰背,對著禦座,一揖到地,動作依舊帶著軍人的剛硬,隻是那幅度已顯露出難以掩飾的虛弱。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包括階上麵色陰晴不定的李鴻章,隻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那身半舊的靛藍棉袍,包裹著嶙峋瘦骨,此刻在殿內輝煌的燈火映照下,竟顯出一種奇異的孤絕與蒼涼。
    他邁開腳步,一步,又一步,踏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步履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像是耗盡了力氣。
    方才那“抬棺西行”、“血染黃沙”的萬丈豪情,此刻仿佛被無形的重負壓彎,化作這長廊盡頭一個踽踽獨行、疲憊不堪的背影。
    隻有那脊梁,依舊固執地挺著,如同大漠中一株不肯倒下的胡楊。
    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養心殿深幽的廊道盡頭。
    殿內依舊死寂。茶盞的碎片和潑灑的水漬還留在原地,無人敢動。
    階下那片黃沙,被茶水浸潤的邊緣顏色更深了些,那幾點暗紅的血漬,在燭光下顯得愈發刺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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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們無言地躺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與李鴻章折扇上那幾艘精致卻冰冷的墨線艦船,構成一幅充滿撕裂與對峙的圖景。
    光緒帝怔怔地望著那片沙土,又茫然地抬眼看了看李鴻章手中垂落的折扇。
    少年天子的臉上,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迷茫和一種沉甸甸的、遠超他年齡所能承受的疲憊。
    他默默地轉過身,小小的、明黃色的身影,有些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緩緩挪回那象征著至高無上、此刻卻顯得無比孤寂冰冷的禦座。
    恭親王奕欣無聲地揮了揮手,兩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躬身小跑進來,手腳麻利卻又極度小心地收拾地上的碎瓷和水漬。
    當清理到那片沙土時,他們的動作變得無比遲疑和敬畏,仿佛那不是普通的塵土,而是某種帶著詛咒或神聖力量的遺物。
    他們用最輕柔的動作,用細毛刷和小銀鏟,一點一點,將混雜著血漬的沙土重新聚攏,卻再也無法恢複原狀,隻能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入一個備用的錦囊中。
    那捧沙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
    沙土被收走了,隻留下金磚地上幾道難以擦淨的濕痕,像幾道無聲的淚痕,蜿蜒著,指向殿外深不可測的沉沉夜色。
    李鴻章一直沉默著,他緩緩收攏了手中的折扇,象牙扇骨發出細微的“哢噠”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扇麵上那幾艘象征著海洋與未來的艦船圖樣,被徹底掩蓋。
    他望著小太監捧著沙囊離去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這把冰冷的折扇,臉上慣有的從容與銳利早已消失無蹤,隻餘下一片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複雜陰霾。
    他微微闔上眼,再睜開時,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極快,卻又無比清晰的疲憊與動搖,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漣漪雖散,裂痕已生。
    殿外,紫禁城的夜風驟然加緊,嗚咽著掠過重重宮闕的琉璃瓦頂,發出尖銳的哨音。
    那風聲,像是來自西北戈壁的嗚咽,又像是遙遠海疆的咆哮,在這帝國的權力心髒上空,交織盤旋,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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