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響銀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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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城被裹在一場罕見的大雨裏,天幕低垂,鉛雲仿佛就壓在提督衙門那飛翹的簷角上,沉甸甸的,令人喘不過氣。
雨水順著青黑的瓦當如瀑般傾瀉,在階前石板上砸出連綿不絕的喧囂。
書房內,隻點了一盞孤燈,湖南提督周寬世的身影被搖曳的燭光投在牆壁上,顯得格外凝重高大,又帶著幾分被雨夜吞噬的孤寂。
他剛剛送走了最信任的幕僚,此刻獨坐燈下,反複摩挲著手中那份來自西北的密信。
信紙薄而堅韌,帶著風沙遠道而來的粗糲感。
火漆封印已被小心揭開,露出裏麵遒勁如刀刻的熟悉字跡“昆侖孤懸,望湘助餉”。
落款處,是左宗棠那枚小小的、帶著無邊決絕與蒼涼的“今亮”印章。
這六個字,每一個都像帶著西北戈壁的寒氣,穿透江南濕熱的雨幕,直直釘入周寬世的心底。
昆侖孤懸……周寬世仿佛看到那萬仞雪山之下,左公的旌旗在風沙中獵獵作響,大軍糧秣不繼,刀鋒渴飲。
朝廷的餉銀,如同這長沙城外的湘江水,看似浩浩蕩蕩,流到那絕域邊陲,卻早已不知在何處便枯竭了。
左公,這位他視若師長的湘軍砥柱,此刻竟要向他這昔日的部將發出如此急迫的求援密信!
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朵燈花。
周寬世霍然起身,那封薄薄的信紙在他寬厚的手掌中被攥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幾步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欞。冷風裹挾著冰涼的雨絲撲麵而來,打在臉上,激得他精神一振。
眼前是沉沉雨幕籠罩下的長沙城,遠處湘江在黑暗中嗚咽奔流,而更遠的西北,是左公那孤懸的旌旗。不能再猶豫了!
“來人!”周寬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窗外的雨聲。
一個親兵隊長應聲而入,雨水順著他的蓑衣滴落在地板上,立刻洇開一片深色。
“備快馬!挑最得力、最機警的人,星夜兼程,直發上海阜康錢莊,麵交胡雪岩先生!”
周寬世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迸出來的。
“告訴他,左帥軍情如火!‘昆侖’所需之‘石’,無論用何手段,務必速辦!可用胡先生阜康信譽、我湖南票號聯保,以及……”
他頓了一下,眼中精光一閃,仿佛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及兩湖、江浙指定口岸之洋稅關銀為質!隻求速成!”
“遵命!”親兵隊長抱拳領命,聲音低沉卻無比堅定,隨即轉身,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風雨的咆哮之中。
馬蹄聲在雨夜的長街驟然響起,又迅速被無邊的風雨吞沒。
周寬世獨立窗前,望著那無邊無際的黑暗,雨水不斷撲打在他臉上,冰涼刺骨。他知道,自己推出去的不隻是一道命令,更是一場豪賭。
賭注,是胡雪岩縱橫半生的信譽,是東南數省關乎朝廷命脈的洋稅關銀,是左公西征的成敗,亦是整個大清在西北的國運。風雨如晦,前路難測,但昆侖孤懸,已無退路。
上海,黃浦江畔的初秋。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奇特的味道,是江水的腥鹹、碼頭貨物的駁雜氣息、馬車揚起的塵土,以及無處不在的、從洋行裏飄散出來的雪茄和香水混合而成的甜膩。
這味道如同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罩子,將這片被稱為“十裏洋場”的土地緊緊包裹。
高聳的匯豐銀行大樓,花崗岩的立麵在秋陽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巨大的科林斯柱支撐著門廊,投下深深的陰影,像巨獸張開的嘴。
胡雪岩坐在匯豐銀行那間奢華的會客室裏,身下是包裹著深紅色絲絨的高背椅,柔軟得幾乎讓人陷進去。
他端起細瓷描金的茶杯,輕輕呷了一口,杯中的祁門紅茶色澤紅亮,香氣醇厚,卻壓不住對麵飄來的那股濃烈雪茄味。
坐在他對麵的是匯豐銀行上海經理約翰·桑頓(john thornton),一個典型的英格蘭紳士做派,灰藍色的眼睛銳利如鷹隼,修剪得一絲不苟的絡腮胡,考究的三件套西裝。
他愜意地靠在椅背上,指尖夾著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煙霧嫋嫋升起。
“胡先生,”桑頓的語調帶著一種經過翻譯腔過濾後的慢條斯理,更添幾分居高臨下的疏離。
“我們對您個人,以及阜康錢莊的信譽,一向抱有極高的敬意。但是……”
他微微前傾身體,雪茄的煙頭在空氣中劃過一道微紅的弧線,“您所要求的,是一筆極其巨大的款項,兩百萬兩白銀。而您的擔保——阜康錢莊的聯票、湖南幾家票號的背書,以及……”
他嘴角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一個聽起來很宏大卻有些縹緲的‘指定口岸洋稅關銀’。抱歉,這在我們嚴謹的金融評估體係裏,風險係數……太高了。”
他輕輕彈了彈雪茄灰,灰燼無聲地落在鋥亮的黃銅煙灰缸裏。
“左總督的軍事行動,我們有所耳聞。恕我直言,那是深入中亞腹地,環境惡劣,補給線漫長。戰爭的結果,充滿了不確定性。銀行家,追求的是可預期、可量化的回報和安全的保障。您能理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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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臉上那招牌式的、仿佛永遠能化解一切尷尬與刁難的圓融笑容依舊掛著,但握著茶杯的手指,指節卻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一下。
他放下茶杯,瓷器與紅木桌麵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桑頓先生,”胡雪岩的聲音溫和依舊,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風險,在任何地方都存在。貴國商船跨越大洋,難道沒有觸礁的風險?但風險背後,是巨大的收益。阜康錢莊的根基,遍布東南,資產雄厚,這絕非虛言。至於洋稅關銀,”
他微微加重了語氣,“大清國門洞開,通商口岸貨物如織,關稅便是最穩定、最實在的流水。隻要貿易不息,此銀便源源不斷。這難道不是最優質的抵押物?”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桑頓和他身邊那位一直沉默記錄、表情冷漠的副手。
“況且,左帥西征,平叛安疆,一旦功成,天山南北商路重開,那才是真正的金山銀海。匯豐若能率先支持,未來在此地的金融主導地位,豈非唾手可得?這是遠見,而非僅僅盯著眼前的風險。”
桑頓聽著翻譯的轉述,灰藍色的眼睛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隨即又恢複了那種職業性的冷靜。
他緩緩吐出一口濃煙,煙霧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像一道無形的屏障。
“胡先生,您的口才和對未來的描繪,確實令人印象深刻。”
桑頓的聲音裏聽不出多少情緒,“但銀行家隻相信契約和可執行的具體條款。您所說的‘指定口岸’,具體是哪些?關稅的征收權、保管權、支配權,如何確保完全不受地方或其他勢力的幹擾?在左總督大軍勝負未卜、朝廷態度尚不明朗的前提下,這些‘未來’的收益,如何能寫入今日具有法律效力的抵押條款?”
他攤了攤手,做出一個遺憾的表情,“我們更關心的是,萬一,我是說萬一,左總督兵敗,這筆巨款,大清朝廷是否會認賬?誰來承擔最終的償付責任?阜康錢莊嗎?”
一連串尖銳的、直指核心的問題,像冰冷的針,刺破了方才還勉強維持的談判氛圍。
會客室裏一時隻剩下雪茄燃燒的輕微嘶嘶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黃浦江輪船悠長的汽笛。
胡雪岩臉上的笑容終於淡了下去,眼神變得深不見底。
他緩緩靠向椅背,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紅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
陽光透過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華麗的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浮動的塵埃都仿佛凝固了。
桑頓的問題,帶著金融規則那無情的冰冷,像一把解剖刀,精準地切割著“信任”、“未來”、“國運”這些宏大而模糊的概念。
胡雪岩指尖在扶手上敲擊的輕微聲響,成了這寂靜空間裏唯一的心跳。
“桑頓先生,”胡雪岩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平緩依舊,卻像繃緊的弓弦,“您的疑慮,合乎銀行的規矩。但規矩,是人定的,也是為人服務的。”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電,直視著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您要具體口岸?好。江海之要津,兩江之命脈——上海關、江海關、浙海關!此三關,歲入洋稅幾何,想必貴行比我更清楚。”
“至於確保……”胡雪岩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複雜難辨的弧度,似笑非笑,帶著一絲商人的狡黠,又深藏著不容置疑的底氣。他不再說話,隻是從容地從懷中一個暗袋裏,取出一份薄薄的文書。那紙張並非官府的明黃,而是帶著特殊水印的素白。他輕輕將文書推過光亮如鏡的紅木桌麵。
桑頓帶著一絲猶疑拿起,目光落在文書末尾——那裏赫然蓋著兩方朱紅大印!一方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關防”,線條方正,威儀深重;
另一方是“兩江總督衙門關防”,氣勢磅礴。在這兩方代表帝國最高層權力的印信之下,另有一方略小的、卻更為關鍵的印鑒“總稅務司赫德印鑒”。
文書內容清晰載明茲授權胡雪岩,為西征籌餉事,可指定上海、江海、浙海三關洋稅,作為向外國銀行借款之專項抵押擔保。
自借款生效日起,三關洋稅優先償付本息,由總稅務司署直接監管執行。
桑頓捏著文書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關節微微泛白。
那三枚朱紅的印信,尤其是赫德那個象征著海關實際控製權的印鑒,像烙鐵一樣灼燙。
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地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長袍馬褂的中國商人。
這不再僅僅是一個錢莊老板,其背後運作的能量,已然直抵帝國財政的命門。
“胡先生,”桑頓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剛才那種職業性的傲慢被一種凝重的審視所取代。
“這確實……出乎我的意料。看來,貴國朝廷的決心,比我們預想的要堅決得多。”
他放下文書,身體也下意識地坐直了,“那麽,我們是否可以具體談談,貴方期望的借款條件了?比如,期限,以及……利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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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於隨著桑頓語氣的微妙轉變而稍稍鬆弛了一分。
他臉上那圓融的笑意重新浮現,卻比之前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桑頓先生是明白人。”
他頷首道,“期限,自然是越快越好,軍情如火。至於利率……”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對方,“阜康的信譽加上三關的洋稅,如此雙重保障,我想,年息十厘(10),應當是雙方都能接受的公道之數?”
“十厘?”桑頓身旁那位一直沉默的副手,一個精瘦的英國人,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桑頓本人也皺緊了眉頭,這個數字顯然大大低於他們的心理預期。
“胡先生,”桑頓的聲音恢複了冷靜,帶著金融家特有的算計。
“您應當清楚,如此巨額的貸款,又是用於風險極高的軍事行動,十厘的利率,在倫敦或者紐約市場,都是聞所未聞的低廉。我們承擔的風險,需要更高的回報來覆蓋。年息十五厘(15),這是我們的底線。”
“十五厘?”胡雪岩微微挑眉,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神卻銳利起來,“桑頓先生,您剛才也看到了,這擔保物,是大清朝廷的賦稅命脈,非尋常可比。若按十五厘計,三年期借款,僅利息便接近百萬兩!這非助餉,簡直是趁火打劫,吸我西征將士的血髓了。”
他輕輕搖頭,語氣斬釘截鐵,“十一厘,這是阜康能接受的極限。”
談判桌上的空氣瞬間凝固。陽光斜射,在兩人之間拉出長長的、沉默的影子。數字的拉鋸,如同無形的刀鋒在交鋒。
桑頓抿著嘴唇,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胡雪岩則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祁門紅茶,慢慢啜飲著,目光平靜地望向窗外黃浦江上穿梭的輪船,仿佛那激烈的討價還價與他無關。
僵持,如同一塊冰冷的巨石,沉沉壓在華麗的地毯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會客室沉重的橡木門被輕輕敲響。
桑頓的秘書快步走了進來,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桑頓的眉頭猛地一跳,灰藍色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疑不定,隨即迅速轉為一種被冒犯的慍怒。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刀鋒般射向胡雪岩。
“胡先生!”桑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就在我們進行如此重要會談的同時,您竟然還派人去接觸法蘭西東方匯理銀行(bane de l"doche)的代表?您這是什麽意思?是對匯豐誠意的不信任?還是想待價而沽?”
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如同在平靜的水麵投下一塊巨石。
胡雪岩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迅速被一種洞悉世故的了然所取代。
他放下茶杯,臉上不僅沒有半分被拆穿的窘迫,反而浮現出一種更加深沉、更加難以捉摸的笑意,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桑頓先生,”胡雪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房間裏的緊張氣氛,“商道如棋局,多算者勝,多備一手,總不是壞事。何況……”
他微微拖長了語調,目光平靜地迎向桑頓的怒視。
“借款之事,關乎西征成敗,社稷安危。胡某身負重任,豈能僅寄望於一途?總要多方比較,為朝廷、也為左帥,尋一個最穩妥、最有利的解決之道。這,難道不是最負責任的態度嗎?”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承認了接觸其他銀行的事實,又將其粉飾為出於公心、審慎負責之舉,反而讓桑頓一時語塞,胸中的怒火如同被堵住了出口,憋得臉色更加難看。
他死死盯著胡雪岩,仿佛要穿透那張永遠帶著笑意的臉孔,看清其背後真正的盤算。
“好,好一個‘多方比較’!”桑頓咬著牙,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猛地站起身。
談判桌邊的空氣仿佛被點燃,彌漫著硝煙的氣息。
桑頓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彩色玻璃窗投下的光影中拉得更長,帶著一種被冒犯後的威壓。他盯著胡雪岩,眼神銳利如鷹隼攫食。
“胡先生,您的‘審慎’,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桑頓的聲音冷得像冰,“既然如此,我想我們今天的談話可以到此為止了。匯豐需要重新評估與一位如此‘深謀遠慮’的合作夥伴的關係。”
他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姿態決絕。
胡雪岩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仿佛桑頓的盛怒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他也緩緩起身,動作從容不迫,甚至還有閑情整理了一下自己寶藍色寧綢馬褂的袖口。
“悉聽尊便,桑頓先生。”他微微頷首,語氣平靜無波。
“不過,容我最後提醒一句。天山南北商道一旦貫通,其利何止千萬?匯豐若此時退出,他日看著別家銀行在此巨利中大展拳腳,不知桑頓先生屆時回顧今日之決斷,當作何感想?”
言罷,不再看桑頓鐵青的臉色,轉身便走,長袍下擺帶起一陣沉穩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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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橡木門在胡雪岩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會客室內凝滯的空氣。
桑頓依舊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方才胡雪岩那番關於天山商路的話語,卻像帶著倒鉤的種子,狠狠紮進了他的腦海。
他煩躁地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外灘熙攘的碼頭和江麵上如梭的各國輪船。
東方匯理銀行那棟帶有明顯法蘭西第二帝國風格的大樓,在不遠處清晰可見,像一根刺。
“他是在虛張聲勢?還是真有把握?”桑頓低聲自語,像是在問身邊的副手,又像是在問自己。
副手聳聳肩,一臉茫然。窗玻璃上,映出桑頓緊鎖的眉頭和閃爍不定的眼神。
金融家的貪婪本能和對潛在巨大利潤的嗅覺,開始與方才被冒犯的憤怒激烈交戰。
胡雪岩臨走時那平靜卻隱含巨大誘惑力的語言,此刻正一點點撬動著他看似堅固的心理防線。
匯豐銀行那場不歡而散後的第三天黃昏,一個身影悄然閃進了上海縣城一條僻靜弄堂深處不起眼的阜康錢莊後門。
來人正是周寬世那位星夜離湘的親信幕僚,風塵仆仆,滿臉倦色,眼窩深陷,唯有眼神依舊銳利如鷹。
他帶來的,是一份用火漆密封、蓋有周寬世提督大印和湖南巡撫衙門關防的緊急文書。
胡雪岩在密室中拆閱,燭光跳躍,映著他凝重的臉。
文書內容言簡意賅左帥大軍已抵近肅州,出征在即。
然餉銀匱乏,軍心浮動,已至燃眉!
周寬世在信中痛陳“餉道若絕,前功盡棄,非但新疆不複,左帥數萬湘中子弟,恐盡葬黃沙!雪岩兄,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字字如血,力透紙背。
“燃眉……燃眉……”胡雪岩放下文書,在鬥室內緩緩踱步,指尖冰涼。窗外是上海縣城的萬家燈火,喧囂的人聲隱隱傳來,卻更襯得這鬥室一片死寂的沉重。
他仿佛能聽到西北戈壁上呼嘯的風聲,看到左宗棠帳中搖曳的孤燈,感受到數萬將士腹中饑火與刀鋒的冰冷。
時間,真的成了懸在頭頂、隨時會斬落的利劍。
翌日,一個微妙的信號傳到了匯豐銀行法蘭西東方匯理銀行的遠東代表杜克洛(duclos),在一場由上海道台舉辦的、招待各國領事和商界名流的晚宴上,與胡雪岩“相談甚歡”。
兩人在觥籌交錯間數次碰杯,杜克洛那張典型的法國麵孔上,甚至露出了難得的、熱情洋溢的笑容。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飛進了桑頓的耳朵。
桑頓坐在他那張寬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後,聽著秘書的匯報,臉色陰晴不定。
他手中把玩著一枚金路幣,金幣在指間靈活地翻滾,反射著吊燈冰冷的光。終於,金幣“啪”地一聲被按在桌麵上。
“去,”桑頓的聲音低沉而果斷,帶著一種被逼入牆角後反而生出的狠勁,“告訴胡雪岩的管事,明天上午十點,我在這裏等他。另外,”
他頓了一下,眼神銳利,“準備一份新的條款草案……年息,就按他上次提的,十一厘半(115)。”
當胡雪岩再次踏入那間熟悉的、帶著雪茄和紅木味道的匯豐會客室時,氣氛已與上次劍拔弩張截然不同。
桑頓的臉上甚至擠出了一絲公式化的笑容。
“胡先生,請坐。”桑頓示意,“經過總行慎重評估,考慮到西征對穩定中亞局勢、保障未來商路暢通的潛在巨大價值,以及……貴方展現出的決心和擔保物的可靠性,我們原則上同意這筆貸款。”
他推過一份厚厚的、印製精美的英文合同草案。
“金額兩百萬兩庫平銀,年息十一厘半(115),期限三年。以阜康錢莊及湖南指定票號聯保,並以上海、江海、浙海三關洋稅為第一順位質押擔保。借款自簽約日起,分三批支付首付八十萬兩,簽約後十日內;次付七十萬兩,兩月後;尾款五十萬兩,四個月後付清。所有款項支付及本息償還,均通過匯豐銀行上海分行操作,由總稅務司署赫德先生監督執行。您看如何?”
胡雪岩沒有立刻去看那密密麻麻的英文條款,他的目光像鷹隼般掃過桑頓的臉,捕捉著對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利息雖比他咬死的十一厘高了半厘,但已在可接受範圍。
關鍵是那分三批支付的條件!這無疑為後續調度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窗口。
他心中一塊巨石悄然落地,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隻是拿起合同,開始逐字逐句地審閱,特別是關於三關洋稅質押的執行細則。
談判的終點,終於露出了微光。
簽字儀式被安排在匯豐銀行最為莊重肅穆的簽字廳。
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廳堂映照得如同白晝,猩紅的地毯從門口一直鋪到中央那張沉重的橡木長桌。
桌麵上,兩份分別以中英文謄寫、裝幀精美的正式借款合同早已擺放整齊。
代表匯豐銀行的桑頓及其助手,代表借款方的胡雪岩,以及作為見證方的總稅務司署代表羅伯特·赫德(robert hart)的副手——一位表情嚴肅的英國稅務司官員,均已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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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內氣氛凝重,隻有翻閱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低沉的確認聲。
胡雪岩身著嶄新的寶藍寧綢長袍,外罩玄色貢緞馬褂,氣度沉凝。
他拿起那支沉重的、蘸飽了墨汁的狼毫筆,筆尖懸在合同簽名處上方,凝定如山。桑頓也拿起了派克金筆。
就在這落筆前的最後一瞬,簽字廳那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猛地推開,發出沉悶的響聲。
英國駐上海領事麥華陀(alter henry dhurst)快步走了進來。他身著筆挺的黑色外交禮服,胸前的勳章熠熠生輝,臉上卻罩著一層寒霜,目光銳利地掃過全場,最後定格在胡雪岩身上。
“桑頓先生!胡先生!”麥華陀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外交官特有的穿透力,在寂靜的大廳裏激起回響。
“很抱歉打擾這個重要的時刻。但作為女王陛下的代表,我不得不提出一個被忽略的、卻至關重要的問題!”
他向前幾步,走到長桌前,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探照燈般鎖定胡雪岩。
“契約條款,白紙黑字,看似周全。擔保物,也冠冕堂皇。但是,”
他刻意停頓,加重了語氣,“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脆弱的前提之上——左宗棠必須勝利!必須成功收複新疆!如果,”
麥華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冷酷的質疑,“我是說如果!左宗棠兵敗天山,或者陷入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最終無力回天!那麽,誰來履行這份契約?誰來償還這兩百萬兩白銀的本息?是大清朝廷嗎?朝廷如今國庫空虛,內憂外患,自身尚且難保!還是你胡雪岩的阜康錢莊?阜康縱有萬貫家財,又如何填得了這戰敗之後的巨大窟窿?”
他的話語如同冰錐,瞬間刺破了簽字廳內勉強維持的儀式感莊嚴。
空氣驟然降至冰點。赫德的那位副手皺緊了眉頭。
桑頓握著金筆的手指也僵硬了一下,顯然領事這突如其來的發難,也在他意料之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雪岩身上。
胡雪岩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筆。
筆尖飽滿的墨汁,在合同簽名處上方懸停片刻,終於無聲地滴落,在潔白的紙張上暈開一團濃重的、化不開的墨跡,像一顆不祥的黑痣,又像一隻凝視深淵的眼睛。
他抬起頭,臉上那招牌式的圓融笑容第一次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潭般的沉靜,目光卻亮得驚人,直直迎向麥華陀那咄咄逼人的視線。
大廳裏死一般寂靜,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黃浦江汽笛聲,悠長而空洞,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那團墨跡在雪白的契約紙上無聲地洇開、凝固,像一隻不祥之眼,冷冷注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胡雪岩的目光緩緩掃過麥華陀那張寫滿質疑與優越感的臉,掃過桑頓僵硬的手指和赫德副手緊鎖的眉頭。
他臉上最後一絲商人式的圓融徹底褪去,隻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沉凝。
他沒有立刻反駁領事那關於“戰敗”的誅心之問,反而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動作。
他伸出手,將麵前那份印製精美、象征著現代金融規則的借款合同,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推到了一邊。
紅木桌麵上發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摩擦聲。
接著,他探手入懷,取出的不是印章,而是一把老舊的、油亮烏木框、黃銅算珠的算盤。
算盤被他穩穩地放在那團墨跡旁邊,與那份英文合同形成了刺眼的對比——一邊是冰冷契約,一邊是古老算計。
“領事閣下問得好。”胡雪岩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磐石般壓住了大廳裏凝滯的空氣,字字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若左帥兵敗,誰來償還?問得好!”他重複了一遍,目光灼灼,如同點燃了兩簇幽火。
“但領事閣下,您隻看到了‘敗’的風險,可曾看到‘成’的巨利?”
他右手食指猛地撥動算盤上端一顆頂珠,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中格外驚心。
“左帥所爭,非僅一城一地!他要打通的是這天山南北,是扼守歐亞腹心的萬裏商道!”
胡雪岩的手指在算盤上疾速滑動,算珠碰撞,發出密集如驟雨般的聲響,仿佛在演奏一曲無聲的、卻驚心動魄的樂章。
“此路一通,東自嘉峪關、蘭州、西安,西出伊犁、喀什噶爾,直至浩罕、安集延!關內之茶、絲、瓷、藥,關外之駿馬、玉石、皮毛、金沙……其利何止千萬?”
他猛地停手,算盤上的珠子定格在一個複雜的、令人目眩的數字組合上。
“匯豐今日借出兩百萬兩,看似押注左帥一人一軍,實則押注的是這條即將蘇醒的黃金血脈!是未來百年大清與西方在這萬裏走廊上無盡的財源!”
胡雪岩的目光如電,逼視著麥華陀,也掃過桑頓和那位稅務司官員“兵敗,無非損一時之銀。路通,則坐收百世之利!領事閣下,桑頓先生,”
他微微提高了聲調,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決絕,“今日這借款契約,押的豈止是胡某的信譽、三關的洋稅?它押的,是大清西陲的國運,是這條貫穿歐亞的黃金商路未來百年的財源!這局,關乎國運!這注,牽動萬裏商機!諸位,可願與胡某,與這大清國運,賭上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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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大廳內死寂無聲。麥華陀臉上的傲慢僵住了,嘴唇微張,似乎想反駁,卻一時找不到更有力的詞句。
桑頓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把算盤,又猛地轉向那份被推開的合同,灰藍色的眼底深處,金融家對財富本能的貪婪和對巨大機遇的狂熱渴望,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幹柴,瞬間被點燃、升騰,幾乎要燒穿那層職業性的冷靜。
他握著金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赫德的那位副手,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神複雜地在胡雪岩和那象征古老東方的算盤之間來回逡巡。
窗外的汽笛聲再次悠悠傳來,這一次,卻仿佛帶著一種悠遠而蒼涼的召喚,穿透了這間被契約、算盤和國運所充斥的廳堂。
墨跡已幹,契約終成。當最後一枚印章——代表總稅務司署監督權的赫德印鑒——沉重地落在合同末尾,匯豐銀行那間巨大的金庫深處,厚重的鐵門在絞盤刺耳的嘎吱聲中被緩緩推開。
昏暗的煤氣燈光下,碼放整齊、尚未拆封的嶄新銀箱散發出冰冷而誘人的金屬光澤。桑頓麵無表情地示意銀行職員點驗。
撬棍插入箱縫,木箱蓋被“哐當”一聲掀開,裏麵是碼得密密實實、五十兩一錠的足色庫平官銀,錠麵鑄著清晰的“道光年製”和“足紋”戳記,在昏黃的光線下流淌著沉甸甸的白光。
胡雪岩隻帶了兩名最精幹的心腹夥計進入金庫。
他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神示意。三人動作迅捷如豹,麻利地將首批八十萬兩餉銀重新裝入特製的、內襯油布、外包厚麻的銀箱,箱外再以浸透桐油的麻繩反複捆紮,最後刷上厚厚一層防潮的桐油灰。
整個過程沉默而高效,隻有銀錠碰撞的悶響和繩索勒緊的吱呀聲在金庫冰冷的四壁間回蕩。
每一錠白銀,都承載著西北的烽火與數萬將士的生死。
當第一批滿載餉銀的馬車,在湘軍精銳騎兵的嚴密護衛下,碾過上海縣城潮濕的石板路,轔轔駛向碼頭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的餘暉如同熔化的金子,潑灑在黃浦江浩渺的水麵上,將停泊的巨輪、林立的桅杆和碼頭忙碌的剪影都染成一片悲壯的金紅。
車隊沉重而堅定地前行,馬蹄鐵敲擊著石板,發出單調而肅殺的回響,像一聲聲遠去的戰鼓。
胡雪岩獨自一人,靜立在阜康錢莊臨江的最高層小閣樓上。
他沒有去看那遠去的車隊,而是憑欄遠眺,目光越過了渾濁的江水,越過了繁華喧囂的租界,固執地投向那視野盡頭、天地相接的西北方向。
暮色四合,江風漸起,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動他長袍的下擺。
閣樓裏沒有點燈,他的身影在漸濃的暮色中,仿佛要融入這片無邊的蒼茫。
西北,萬裏之外。天山山脈巨大的陰影如同匍匐的巨龍,橫亙在遼闊的戈壁之上。左宗棠的大營駐紮在一處背風的山坳裏。
朔風如刀,卷起地上的沙礫,抽打在營帳上,發出細碎而連綿不絕的沙沙聲,如同無數冤魂在嗚咽。
帥帳之內,燭火被門縫裏鑽入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在左宗棠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跳躍的陰影。
他伏在簡陋的案幾上,正借著昏暗的光線,審閱一份剛送來的、關於糧秣告罄的緊急軍報。
他的眉頭鎖得死緊,握著筆管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嶙峋,手背上青筋虯結。
忽然,帳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馬匹粗重的喘息和騎手嘶啞的呼喊“大帥!大帥!湖南…湖南餉銀到了!頭批…八十萬兩!已過肅州!”
聲音裏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長途奔波的極度疲憊。
左宗棠握筆的手猛地一顫,一滴濃墨“啪嗒”一聲落在軍報上,迅速洇開一片。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雙因長期殫精竭慮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帳門的方向。
搖曳的燭光下,他臉上那深刻的、仿佛被風霜永久蝕刻的紋路,似乎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帳外,凜冽的寒風中,驟然響起了值夜士兵們壓抑不住、由低到高、最終匯成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餉到了——!”
這聲浪穿透厚厚的營帳,撞在左宗棠的耳膜上。
他依舊保持著那個抬頭的姿勢,僵直著,唯有案頭那盞燭火,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裏,劇烈地、無聲地跳動了一下,仿佛被這來自萬裏之外的聲浪所激蕩。
一滴渾濁的老淚,毫無征兆地溢出他幹澀的眼角,順著刀刻般的皺紋蜿蜒而下,最終滴落在軍報上那團未幹的墨跡旁,暈開一個小小的、深色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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