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抬棺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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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緒二年秋,寒雨如鐵線,斜斜刺入陝甘大營周遭的黃土塬。
    天地間灰蒙蒙一片,風卷著冷雨和沙塵,抽打著營門轅杆上那麵褪色殘破的帥旗。
    旗麵上,“左”字洇濕,沉重地垂著,如同一個瀕死者微弱的氣息。
    馬蹄踏破泥濘,濺起渾濁的水花。幾騎快馬衝破雨幕,直抵中軍轅門。
    為首一人滾鞍下馬,鬥篷吸飽了雨水,沉甸甸壓在他略顯佝僂的肩背上。
    正是奉旨回營的左宗棠。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須髯淌下,流進脖頸,激得他微微一凜。
    他顧不得擦拭,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已銳利地掃過轅門兩側當值的兵卒。
    那是怎樣的一幅景象?兵卒們倚著冰冷的木柵,勉強站立。
    一張張臉孔在淒風苦雨中顯得蠟黃枯槁,眼窩深陷,渾濁的目光茫然無神地投向虛空。
    破舊的號褂鬆垮垮地掛在嶙峋的骨架上,被雨水浸透,緊貼著皮肉,更顯出內裏的瘦骨伶仃。
    雨水順著他們枯草般的發辮往下淌,匯入腳下泥濘。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酸腐氣息,混雜著濕冷的泥土味、朽木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令人心頭陡然一沉的甜膩——那是浸入營盤骨血的鴉片煙氣味。
    左宗棠的眉峰猛地蹙緊,仿佛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了一下。他身後,幾位心腹幕僚無聲地交換著眼神,憂慮像濃重的鉛雲,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
    “大帥!”一個蒼老卻洪亮的聲音響起。營中老將王德榜排開眾人,大步迎了上來。他須發也已花白,但身軀依舊魁梧,甲胄在雨水中泛著冷硬的光。
    他抱拳施禮,動作帶著武將特有的粗豪。“您可算回來了!這一路辛苦!弟兄們……”
    他環視一周那些形容枯槁的兵卒,話鋒一轉,聲音裏帶上了慣有的怨氣與不滿,“您瞧瞧,營裏都成什麽樣子了?糧餉不足,器械朽壞!您剛回營,可得多體恤體恤這些跟咱出生入死的老人兒啊!”
    左宗棠的目光在王德榜臉上停留片刻,並未接話,隻沉聲道“召集營官以上將佐,中軍帳議事。即刻。”
    那聲音不高,卻穿透了嘈雜的雨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讓王德榜後麵的話生生噎在了喉嚨裏。
    中軍大帳內,炭盆燒得通紅,驅散了秋雨的寒意,卻驅不散帳內凝固的緊張氣氛。
    左宗棠端坐帥案之後,換上了一身幹淨但半舊的青布棉袍,須發依舊帶著濕氣。
    案頭,一盞搖曳的油燈映著他嚴峻如石刻的臉龐。十幾位營官、統領分列兩側,王德榜坐在左首第一位,麵色沉鬱。
    一股壓抑的沉默籠罩著所有人,隻有炭火偶爾爆裂的劈啪聲,以及帳外呼嘯的風雨聲清晰可聞。
    “都說說吧,”左宗棠打破了沉默,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落在王德榜身上,“陝甘軍務,糜爛至此。症結何在?何以振作?”
    王德榜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騰地站起身,甲葉鏗鏘作響
    “大帥!症結?明擺著的!朝廷的餉銀呢?糧秣呢?弟兄們餓著肚子,拿著鏽槍爛刀,怎麽打仗?底下營裏,空額虛報是有的,可那也是沒辦法!光靠那點糧餉,養活不了這麽多張嘴!您說要裁汰老弱?那更是自斷臂膀!這些老兵,哪個不是刀山血海裏滾過來的?裁了他們,靠誰去頂住陣腳?靠那些沒上過陣的生瓜蛋子?”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帥案上,聲音在空曠的大帳裏嗡嗡回響。不少老成持重的將領雖未出聲附和,但眼神裏也流露出相似的疑慮與抵觸。
    左宗棠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王德榜喘著粗氣說完,他才微微頷首,目光卻冷得像冰棱
    “王軍門所言,句句是實情。” 他頓了頓,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鋒,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字字如鐵錘砸下,“
    然則,空額虛兵,耗餉誤國!老弱充數,徒耗糧秣!軍紀廢弛,吸食鴉片,形同匪類!此等軍隊,遇敵則潰,遇民則擾!如此下去,莫說收複新疆,便是陝甘一隅,亦將不保!”
    他猛地一拍帥案,震得筆架上的毛筆跳了起來。
    “汰弱留強,勢在必行!餉械不足,本部堂自會竭力籌措!但軍中積弊,必須根除!”
    他霍然站起,目光灼灼逼視著王德榜和在場的每一位將領,“尤其鴉片,此乃亡國滅種之毒!自今日始,凡我營中,再有藏匿吸食者,無論兵卒將官,軍法從事,決不寬貸!”
    王德榜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在左宗棠那不容置疑的威壓目光下,重重地坐了回去,胸膛劇烈起伏著。
    帳內一片死寂,隻聞粗重的喘息聲和帳外風雨聲。
    左宗棠的目光緩緩移開,掃過大帳角落肅立著的幾位年輕將佐,最終落在一個身形挺拔、麵容剛毅的青年身上。“劉錦棠!”
    “末將在!”青年將領應聲出列,抱拳躬身,動作幹淨利落。他便是劉鬆山之侄,劉錦棠,年方二十餘歲,卻已透出一股遠超年齡的沉穩與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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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宗棠看著他,嚴峻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緩和“你叔父鬆山公,為國捐軀,血染沙場,乃我大清忠烈。你自幼隨叔父征戰,忠勇可嘉。本帥觀你平日操練士卒,頗有章法,所練‘方陣合擊’之術,甚合火器之利。
    自今日起,擢升你為先鋒營統領,專責編練新軍,汰選精銳,操演新陣。所需兵員器械,優先配給。”
    此言一出,帳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詫吸氣聲。
    先鋒營統領!這可是營中數一數二的要職,向來由積年老將擔任。如今竟直接越過眾多資曆深厚的軍官,落在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頭上!
    一道道目光,有驚疑,有嫉妒,更有王德榜等老將毫不掩飾的憤懣與不服。劉錦棠自己也明顯一震,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光芒。
    “大帥!此……此乃軍國重任!錦棠年輕識淺,恐難當此任!”
    劉錦棠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並非畏懼,而是深感責任重大。
    左宗棠抬手止住他的話,語氣斬釘截鐵“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本部堂用你,看中的是你的膽魄、你的眼光、你肯琢磨新戰法的銳氣!不必多言,接令!”
    劉錦棠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單膝跪地,抱拳過頂,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末將劉錦棠,領命!必不負大帥重托,練出精兵,蕩平醜虜!”
    左宗棠看著他年輕卻無比堅定的臉龐,眼中閃過一絲期許,點了點頭。
    他仿佛已經看到,一支全新的力量,正從這腐朽的泥沼中破土而出。
    整肅的軍令如同凜冽的秋風,迅速席卷了整個陝甘大營。
    裁汰冗員的告示貼滿了各營轅門,哀求和怨懟的聲音在營區各處響起,如同秋蟲最後的悲鳴。
    但左宗棠的決心堅如磐石。他親自坐鎮,一營一哨地核查兵冊,清點人數。
    那些被歲月和煙毒徹底掏空了身體的老弱殘兵,領了微薄的遣散銀兩,在秋風中黯然離去。留下的,則必須麵對更為嚴苛的篩選與磨礪。
    與此同時,劉錦棠的先鋒營駐地,成了整個大營最繁忙、最充滿生氣的地方。
    巨大的校場上,塵土飛揚。不同於舊式操練的散漫呼喝,這裏隻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短促有力的口令聲以及火槍排射時震耳欲聾的轟鳴。
    劉錦棠站在點將台上,目光如電,緊緊盯著場中不斷變換陣型的士兵。
    “左翼,快!壓上!保持線列!”
    “火槍手,裝填!瞄準!放!”
    “長矛手,穩住!刺!”
    士兵們身著統一發放的新號褂,雖然依舊清瘦,但眼中已燃起了久違的銳氣。
    他們分成數隊,演練著劉錦棠精心設計的“方陣合擊”之術。
    火槍手排成數排,輪番齊射,硝煙彌漫;長矛手緊隨其後,構成拒馬屏障;騎兵則如同兩把鋒利的尖刀,在方陣側翼待機而動,隨時準備撕開“敵陣”的缺口。
    每一次陣型轉換,每一次排槍齊射,都要求精準、迅速、協同如一。
    汗水浸透了士兵們的後背,沉重的火槍在無數次舉放中磨破了手掌,但沒有人敢有絲毫懈怠。
    劉錦棠治軍極嚴,一絲錯漏,便是一頓毫不留情的軍棍。
    然而,他賞罰分明,操練間隙,總能見到他親自為士兵包紮磨破的手掌,詢問夥食冷暖。
    先鋒營的士氣,在嚴苛與關懷中,如烈火般熊熊燃燒。
    然而,舊日的沉屙如同跗骨之蛆,並非一朝一夕可以拔除。一日深夜,左宗棠處理完軍務,並未回後帳休息,而是僅帶了兩名親兵,悄然步入營區深處巡查。
    寒風刺骨,大部分營帳已熄了燈火,隻有巡夜兵卒單調的梆子聲在遠處回蕩。
    行至一處偏僻營帳後,一股熟悉而令人作嘔的甜膩氣味,混雜著劣質煙草的味道,突兀地鑽入鼻孔。
    左宗棠的腳步猛地頓住,臉色瞬間陰沉如鐵。親兵也立刻警覺起來,手按上了腰刀。
    左宗棠示意他們噤聲,悄無聲息地靠近那頂透出微弱光亮的帳篷。
    隔著肮髒的篷布縫隙,他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三名兵卒正圍坐在一盞昏暗的油燈旁,其中一人手中拿著一杆被摩挲得油亮的銅嘴煙槍,對著豆大的燈火,貪婪地吸食著煙泡。
    煙霧繚繞中,三張年輕卻同樣麻木、陶醉的臉龐在燈下顯得扭曲而可怖。他們身旁,還散落著幾個同樣沾滿汙垢的煙盒。
    一股暴烈的怒火瞬間衝上左宗棠的頭頂,燒得他雙眼赤紅。他猛地一腳踹開帳門!
    巨大的聲響驚得帳內三人魂飛魄散,那持煙槍的兵卒手一抖,煙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大……大帥!”三人看清來人,如同見了閻羅,嚇得癱軟在地,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左宗棠沒有看他們,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幾件毒物。
    他彎腰,用兩根手指,極其嫌惡地拈起那杆尚帶餘溫的煙槍,仿佛拈著一條毒蛇。冰冷的觸感和那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讓他胃裏一陣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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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緊緊攥著煙槍,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大步流星地走出營帳,對著聞聲趕來的巡夜軍官厲聲喝道
    “拿下!連同搜出的所有煙土煙具,一並押往校場!擊鼓!聚將!集合全軍!”
    急促而沉悶的聚將鼓聲,如同滾雷般驟然撕裂了寒冷的夜空,在死寂的陝甘大營上空炸響!
    各營將官兵卒從睡夢中驚醒,茫然、驚懼,不知發生了何等大事,慌忙穿衣披甲,在軍官的厲聲催促下,頂著寒風,潮水般湧向校場。
    偌大的校場上,很快黑壓壓站滿了人。無數火把被點燃,熊熊火光跳躍著,將校場照得亮如白晝,也將左宗棠鐵青的臉映得如同怒目金剛。
    寒風卷著火光,在數萬將士驚疑不定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
    三名麵無人色的兵卒和搜出的煙土煙具被推搡到校場中央的高台下。
    左宗棠手持那杆繳獲的煙槍,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的目光掃過台下數萬雙眼睛,那目光裏有痛心,有憤怒,更有一種山雨欲來的肅殺。
    整個校場鴉雀無聲,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呼嘯的北風。
    “看看!”左宗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校場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
    他高高舉起手中那罪惡的煙槍,“這就是我大清官兵!這就是本該持戈衛國的勇士!”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吸食此物,形同鬼魅!耗空精血,泯滅心誌!如此軍隊,何以禦敵?何以衛國?何以對得起朝廷糧餉,對得起祖宗疆土?!”
    他猛地將煙槍狠狠砸在高台的硬木邊緣!“哢嚓!”一聲脆響,那銅嘴木杆的煙槍應聲斷為兩截!斷裂的煙槍被他擲於腳下。
    “自即日起!”左宗棠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帶著森然的殺意。
    “凡我營中,再有以身試法,私藏吸食鴉片者,無論兵卒將官,一經查實,斬立決!懸首轅門,以儆效尤!今夜此三人,即刻梟首!煙土煙具,當眾焚毀!”
    “大帥饒命!饒命啊!”台下的三個兵卒發出絕望淒厲的哭嚎,被如狼似虎的執法親兵死死按住。
    左宗棠麵如寒霜,毫不為所動,隻從牙縫裏冷冷迸出一個字“斬!”
    寒光閃處,三顆頭顱滾落塵埃!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壓過了那令人作嘔的鴉片氣息。
    緊接著,搜出的煙土煙具被投入熊熊烈火之中,發出劈啪的爆響和更加刺鼻的氣味。
    校場上,數萬將士被這雷霆手段震懾得噤若寒蟬。
    不少人臉色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那濃烈的血腥味和焚煙的焦臭,混合著刺骨的寒風,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王德榜站在將領隊列前排,臉色變幻不定,看著那三顆血淋淋的人頭,看著高台上那個須發戟張、殺氣騰騰的老帥,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沉重地垂下了頭。
    自那夜之後,陝甘大營的空氣仿佛被徹底滌蕩過。
    那令人心悸的甜膩氣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殺、緊張、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整肅氣息。
    操練的號子聲更加嘹亮,步伐更加整齊,眼神也更加銳利。
    無人再敢觸碰那死亡的紅線。
    時光在嚴苛的操練、嚴格的紀律和日益充足的糧秣供給中飛速流逝。
    枯黃的草木褪盡,又被一層薄薄的白雪覆蓋。陝甘大營,已然脫胎換骨。被裁汰的老弱早已遠去,留下的六萬兵卒,在劉錦棠等一批銳意進取的年輕將領日夜不輟的操演下,筋骨日漸強健,黝黑的臉膛上刻著風霜與堅毅。
    他們身著統一的青灰色新棉號褂,手持擦拭得鋥亮的火槍長矛,行動間步調整齊劃一,號令所至,如臂使指。
    那支曾經麵黃肌瘦、暮氣沉沉的疲弱之師,終於淬火成鋼,顯露出鐵血強軍的森然氣象。
    光緒三年,春寒料峭,但風中已隱隱透出一絲暖意。
    校場點將台前,六萬精兵肅立如林,鴉雀無聲。
    刀槍如雪,旌旗獵獵。陽光刺破雲層,照耀在士兵們嶄新的號褂和擦亮的兵器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左宗棠一身簇新的藏青色官袍,外罩禦賜黃馬褂,站在點將台中央。
    他花白的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麵容清臒,但那雙深陷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堅定光芒。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鋼鐵般的方陣,掃過一張張年輕而堅毅的臉龐,掃過前排昂首挺胸、眼神銳利如鷹的劉錦棠。
    “將士們!”左宗棠的聲音蒼勁雄渾,如同洪鍾大呂,在寂靜的校場上空回蕩,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士兵的耳中,“半載厲兵秣馬,枕戈待旦,為的是今日!”
    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目光陡然投向遙遠的西北天際,仿佛要穿透千山萬水,直抵那片被蹂躪的故土。
    “阿古柏逆賊,竊據我新疆十數載!勾結俄、土,裂我國土,奴我同胞!天山南北,血淚斑斑!此乃我大清之奇恥大辱!此乃我華夏之切膚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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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帶著一種撕裂心肺的悲憤與決絕
    “今日,本部堂奉皇太後、皇上之命,統率爾等,西征討逆,收複新疆!”
    “此去西域,萬裏迢迢,強敵環伺,戈壁黃沙,險阻重重!唯有一往無前,有死無退!”左宗棠的聲音陡然拔至最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他猛地轉身,對著身後肅立的親兵重重一揮手
    “抬上來!”
    八名魁梧的親兵,神情肅穆,步伐沉重而緩慢,將一口通體漆黑、沉重異常的楠木棺材,穩穩地抬上了點將台,放在了左宗棠身側。
    那棺木在春日陽光下泛著幽暗沉重的光澤,如同一塊巨大的玄鐵,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偌大的校場,數萬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空氣仿佛凝固了。
    左宗棠伸出手,蒼老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緩緩撫過冰冷的棺蓋。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台下,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千鈞之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鑿進每一個人的心底
    “此棺,為老夫所備!此去西域,要麽,收複失地,驅逐醜虜,複我金甌!要麽……”
    他猛地一指那口黑棺,聲如雷霆炸響,“抬棺歸葬,埋骨黃沙!”
    “我左季高,與爾等共此誓言!不破樓蘭,誓不還鄉!”
    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獵獵旌旗在風中翻卷的聲音。
    數萬將士的目光,緊緊聚焦在那口象征死誌的黑棺和棺前須發戟張、如同古鬆般挺立的老帥身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混合著悲壯、震撼、崇敬與滔天的戰意,在每一個士兵的胸腔中猛烈地衝撞、激蕩!
    劉錦棠站在隊列最前,年輕的胸膛劇烈起伏,一股滾燙的熱流衝上眼眶,模糊了視線。
    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寒光直指蒼穹,用盡全身力氣,爆發出石破天驚的怒吼
    “收複新疆!驅逐逆賊!不破樓蘭,誓不還鄉!”
    這聲怒吼如同點燃了沉寂已久的火山!
    “收複新疆!驅逐逆賊!”
    “不破樓蘭,誓不還鄉!”
    “誓死追隨大帥!”
    六萬條喉嚨裏迸發出的怒吼,匯聚成一股撕裂雲霄、撼動大地的聲浪!
    這聲浪如同滾滾驚雷,從校場炸開,席卷了整個陝甘大營,衝出轅門,在廣袤無垠的黃土高原上奔騰咆哮,久久不息!連遠方的山巒似乎都在這震天的怒吼中微微顫抖!
    左宗棠挺立在獵獵風中,望著台下這鋼鐵洪流,望著那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因戰意而扭曲的臉龐,望著那如林的刀槍和直指蒼穹的旗幟。
    他的眼中,有水光閃動,但更多的,是一種燃燒到極致的決絕與欣慰。他緩緩抬起手,撫過胸前那件禦賜的黃馬褂,指尖停留在那冰冷的絲線上,然後,向著遙遠的京城方向,深深地、莊重地一揖到底。
    再抬頭時,所有的情緒都已沉澱為無堅不摧的意誌。
    他猛地抽出腰間禦賜的龍紋寶劍,劍鋒在春日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寒芒,直指西北!
    “出征——!”
    號角長鳴,聲震四野!沉重而整齊的步伐聲如同大地的心跳,轟然響起。黑色的鐵流開始緩緩移動,無數的馬蹄踏起滾滾煙塵。
    旌旗蔽日,刀槍如林,六萬精銳之師,帶著一口漆黑的棺材和一位老臣以身許國的決絕,如同蘇醒的巨龍,向著風沙漫卷的西域,向著那血與火的戰場,浩蕩西行。
    煙塵在鐵流身後衝天而起,遮天蔽日,仿佛一條巨大的黃龍,咆哮著撲向西北蒼茫的天地線。
    那口漆黑的楠木巨棺,被安置在一輛特製的、由四匹健壯騾馬拉著的寬大板車上,緊隨在左宗棠的帥旗之後,在漫天煙塵中時隱時現,如同一個沉默而沉重的巨大驚歎號,烙印在每一個西征將士的心頭。
    左宗棠端坐馬上,花白的須發在幹燥的風沙中翻飛。
    他微微眯著眼,望向那望不到盡頭的西行之路。
    黃沙,戈壁,天山雪峰……阿古柏的鐵蹄,異族的彎刀……無數畫麵在眼前紛亂閃過。
    他下意識地抬手,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腰間佩劍那冰冷的劍柄,感受著那熟悉的紋路。
    這柄劍,曾隨他平定太平軍,剿滅撚軍,如今,又要隨他踏入這萬裏之外的生死絕域。
    劍穗上係著的一枚小小的、色澤溫潤的玉環,隨著馬匹的顛簸輕輕晃動——那是林則徐當年在湘江舟中,托付西域輿圖時親手所贈。
    玉環無聲,卻仿佛在低語著一個未竟的遺誌。
    “文忠公,”左宗棠在心中默念,“您未走完的路,未雪之恨,季高……替您去走,替您去雪!”
    一股滾燙的血氣直衝胸臆,驅散了長途跋涉的疲憊。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隊伍後方傳來。一名背插“急”字令旗的塘馬,渾身塵土,口鼻處蒙著的布巾已被黃沙染成土黃色。
    他策馬狂奔,直抵左宗棠馬前,翻身滾落,單膝跪地,聲音嘶啞而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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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大帥!吐魯番急報!阿古柏逆酋聞我大軍西進,遣其悍將白彥虎,率五千精騎,並裹脅當地部族叛軍萬餘,已於三日前攻陷哈密外圍屏障七角井!
    守將徐占彪部苦戰一日夜,傷亡慘重,退守哈密城!白彥虎揚言,要……要屠盡哈密,斷我西征糧道!”
    “白彥虎!”左宗棠眼中寒光暴漲,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恨意。
    這個反複無常、雙手沾滿同胞鮮血的叛徒!
    “大帥!”劉錦棠早已策馬趕到左宗棠身側,年輕的臉上沒有絲毫懼色,隻有熊熊燃燒的戰意,“末將請命!率先鋒營輕騎疾進,馳援哈密!必斬白彥虎狗頭,解哈密之圍!”
    左宗棠的目光如電,迅速掃過輿圖,又望向劉錦棠和他身後那些同樣戰意昂揚的年輕麵孔。
    他看到了銳氣,看到了勇氣,但也看到了急於求成的焦躁。他緩緩搖頭,聲音沉靜卻帶著千鈞之力
    “錦棠,銳氣可嘉!然白彥虎狡詐凶悍,踞險而守,急切難下。我軍初入戈壁,大隊人馬疲憊,若倉促與之決戰,正中其疲我之奸計。”
    他手指重重地點在輿圖上一個不起眼的標記上。
    “令徐占彪,死守哈密,固守待援,不得浪戰!傳令後軍,加速轉運糧秣、炮械,尤其是那二十門新到的克虜伯後膛鋼炮,務必盡快運抵哈密城下!”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漫天煙塵,仿佛看到了更遠的戰場,看到了天山以北那片更廣闊的土地。
    “阿古柏調白彥虎前出哈密,其意或在誘我主力於此糾纏。
    我偏不如他所願!”左宗棠的聲音陡然變得淩厲,“傳令全軍,變換行軍序列!錦棠!”
    “末將在!”
    “命你率本部精騎三千,配屬健銳營火槍手一千,即日起脫離大隊,輕裝簡從,晝夜兼程!目標——不是哈密!”
    左宗棠的手指猛地向北劃去,直指輿圖上那片代表荒漠的空白區域。
    “由此,繞過覺羅塔格山,穿行大漠戈壁,直插天山北路!奇襲古牧地(今烏魯木齊米東區)!斷阿古柏北疆之根本!此乃攻其必救!哈密之圍,不戰自解!”
    劉錦棠渾身一震,眼中瞬間爆發出狂喜和敬佩的光芒。
    繞行千裏戈壁,直搗黃龍!這是何等大膽的奇謀!他猛地抱拳,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末將得令!必不負大帥重托!”
    “記住,”左宗棠盯著劉錦棠,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鋼釘,“兵貴神速,更要隱秘!出奇方能製勝!天山雪冷,瀚海沙狂……此去九死一生!但,隻許勝,不許敗!”
    “諾!”劉錦棠斬釘截鐵,再無多言,猛地勒轉馬頭,厲聲喝道“先鋒營!健銳營!隨我來!”
    馬蹄如雷,數千精銳如同離弦之箭,脫離滾滾西行的黑色洪流,斜刺裏向著北方那片更加荒涼、更加未知的戈壁瀚海,狂飆而去,卷起一溜衝天的煙塵。
    左宗棠目送著那支迅速消失在北方風沙中的騎影,直到最後一騎也融入昏黃的天幕。
    他緩緩收回目光,再次望向西方。太陽正緩緩沉入地平線,將無邊的沙海染成一片壯烈而蒼涼的金紅。
    那口漆黑的巨棺,在夕陽的餘暉中,拖出長長的、沉默的影子,與西征大軍投下的巨大陰影融為一體,堅定地指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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