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利器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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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的風,裹著砭骨的寒意和細碎沙塵,在光緒元年的冬夜裏嗚咽不休。
它穿過蘭州製造局高大卻處處透風的門縫,吹得懸掛在梁上的牛油燈盞忽明忽滅,燈焰掙紮著,在牆壁上投下巨大、扭曲、不停晃動的影子。
空氣裏彌漫著金屬灼燒後特有的焦糊味,混雜著桐油、汗水、劣質煙草以及未散盡的硫磺氣息,濃得幾乎能凝結成塊。
在這片混沌的光影與氣味之中,鐵器的撞擊聲是唯一的主宰。
沉重的鍛錘敲擊在通紅的鐵砧上,發出沉悶而震撼人心的“鐺!鐺!”巨響,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火星如暴雨般四濺,短暫地照亮錘工們油亮緊繃、汗珠滾落的脊背。稍遠處,蒸汽機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發出粗重、嘶啞、帶著破鑼般雜音的喘息,帶動著巨大的皮帶輪緩緩轉動,驅動著新安裝不久的幾台洋人車床和鑽床。
金屬切削的尖嘯聲,磨輪打磨的沙沙聲,工頭嘶啞的催促聲,工匠們因用力而發出的低沉哼喝……
所有聲響都在這座由破敗廟宇倉促改建的兵工廠裏瘋狂地攪拌、發酵,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陳三更就蹲在這片喧囂風暴的中心邊緣。
他的一條腿在早年追隨左帥平定陝甘回亂時被炮彈碎片削斷了大筋,如今隻能僵直地拖在身後,成了一個永遠無法卸下的沉重負擔。
此刻,他整個人幾乎蜷縮在一門黑沉沉的“劈山炮”炮尾之後,僅存的右腿屈起支撐著身體,左腿別扭地斜伸出去。
他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右手,穩穩地握著一柄細長的鋼銼,左手粗糙的指肚則緊緊貼著冰冷的炮管內壁,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專注。
他的眼睛眯成兩道銳利的細縫,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死死鎖定在炮膛深處那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幾絲細微凸起上。
銼刀每一次向前輕推,都伴隨著一聲短促而輕微的“嗤啦”,細如微塵的金屬碎屑簌簌落下。
他銼幾下,便停下,手指像最精密的探針,在冰冷的膛壁上來回摩挲、感受,再銼幾下,再摩挲……周而複始。
汗水順著他花白稀疏的鬢角淌下,在滿是煤灰油汙的臉上衝出幾道歪歪扭扭的溝壑,他卻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間的觸感裏,仿佛在與這尊沉默的鋼鐵巨獸進行著無聲的對話。
“陳師傅!”一聲帶著明顯壓抑著不耐煩的呼喚穿透了嘈雜,在陳三更耳邊響起。留洋歸來的技術官沈文忠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
沈文忠穿著筆挺的細布洋裝,外麵罩著一件不太合身的工廠號衣,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卻也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躁。
他手裏捏著一份圖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陳三更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銼刀依舊沿著那無形的軌跡穩定地行進,發出單調的“嗤啦”聲。
沈文忠眉頭緊鎖,提高了音量“陳師傅!停一停!這炮管,不能再按老法子手工磨了!
新到的德國鏜床是做什麽用的?圖紙上標注的尺寸公差,靠手摸是絕對達不到要求的!
精度不夠,射程和準頭都會大打折扣,還會增加炸膛風險!”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指向遠處那台在蒸汽帶動下緩慢運轉、發出低沉嗡鳴的嶄新機器。
幾個年輕工匠正圍著它,笨拙而緊張地操作著。
那持續的“嗤啦”聲終於停了下來。陳三更慢慢直起佝僂的腰背,動作因腿疾而顯得格外滯重。
他轉過頭,渾濁卻異常清亮的眼睛看向沈文忠,臉上溝壑縱橫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嘴角咧開一個幾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沈大人,”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生鏽的鐵器摩擦,“您那洋機器,金貴。
燒煤燒得比餓死鬼還凶,動靜大得能把房梁震塌。
昨兒個不還趴窩了嗎?修它耽誤的工夫,夠老漢我磨好兩門炮膛了。”
他抬起那隻滿是油汙和老繭的手,用指關節輕輕敲了敲冰冷堅硬的炮身,發出“鐺鐺”的脆響,語氣裏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驕傲“這老夥計,我伺候了半輩子。
它哪裏‘咯’著、哪裏‘澀’著,我這兩根指頭,比您那圖紙上的洋碼子管用!老祖宗傳下來的眼力、手勁、心氣兒,還有這身挨炮子兒換來的骨頭,就是吃飯的家夥什!
炸膛?”他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老漢我修的炮,還沒在自家陣地上響過!”
沈文忠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眼鏡片後的目光像要噴出火來。
他猛地將手中的圖紙抖得嘩嘩作響,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尖“頑固!陳師傅,這是科學!是物理!是算出來的精準!不是靠你那‘心氣兒’和‘感覺’!左帥要的是能打到天山腳下的利器,不是靠運氣蒙出去的鐵疙瘩!耽誤了大事,你擔得起嗎?!”
“擔得起擔不起,老漢這條命早就押給左帥了!”陳三更毫不示弱地頂了回去,渾濁的眼裏燃起一股倔強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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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那洋機器是好,可它不吃西北的風沙!不吃這苦寒!它嬌氣!這炮膛,就得這麽一點一點‘盤’出來,才經得起戈壁灘上往死裏磕打!”他猛地低下頭,不再看沈文忠,重新握緊銼刀,對準炮膛深處那頑固的凸起,更加用力地銼了下去。
“嗤啦——嗤啦——”,那聲音陡然變得刺耳、急促,帶著一股宣泄般的狠勁,仿佛要將所有的質疑和不忿都銼進這冰冷的鋼鐵裏。
兩人之間的空氣驟然凝固,隻剩下那一聲聲帶著對抗意味的銼刀聲,在蒸汽機的嘶吼和鐵錘的轟鳴中,倔強地切割著沉默。
周圍的工匠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無形的張力,動作都不由得慢了下來,眼神在兩人身上偷偷逡巡。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渾身裹挾著門外寒氣的傳令兵,臉凍得青紫,眉毛胡子上都結著白霜,像陣風似的衝了進來。
他顧不上行禮,徑直衝到沈文忠麵前,聲音嘶啞地喊道“沈大人!左帥急令!肅州、涼州、甘州三處大倉,存糧告罄!後續糧車被大風雪阻在六盤山以東,寸步難行!河西走廊上的糧道……斷了!趙大人請您速去議事!”
“糧道斷了?!”沈文忠臉上的怒氣瞬間被驚愕取代,眼鏡片後的瞳孔猛地收縮。
這消息如同一聲炸雷,震得他腦子裏嗡嗡作響。蘭州製造局晝夜不停的喧囂,在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鐵錘懸在半空,車床停止了嘶鳴,連陳三更手中的銼刀也僵在了炮膛裏。
所有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個帶來噩耗的傳令兵,空氣裏隻剩下蒸汽機粗重而無助的喘息,還有牛油燈芯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劈啪聲。
一種無聲的恐慌,比塞外的寒風更刺骨,悄然彌漫開來。
肅州城西,通往嘉峪關的官道早已麵目全非。曾經車馬絡繹的坦途,如今被狂暴的風沙啃噬得隻剩下一道道起伏的沙梁和裸露的礫石。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向荒原,狂風像無數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大地,卷起砂石碎草,發出淒厲如鬼哭的尖嘯。
空氣渾濁不堪,吸入一口,滿是塵土和絕望的味道。
後勤官趙之謙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這片死亡之地。
他裹著厚厚的羊皮襖,風帽緊緊係著,隻露出一雙布滿血絲、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目光像鷹隼般銳利而疲憊地掃視著前方。
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奔波和焦灼,已讓這個素來沉穩的中年人形容枯槁,嘴唇幹裂出血口。
他身後跟著十幾個同樣疲憊不堪的親兵,每個人的臉上都蒙著厚厚的沙塵,嘴唇幹裂,眼神黯淡,像一群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遊魂。
突然,趙之謙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前方不遠處的沙梁背風處,一片刺目的慘白撞入眼簾。
是死去的駱駝。
不是一頭,而是一群。幾十峰高大的駱駝屍體,如同被隨意丟棄的巨大玩偶,橫七豎八地倒在冰冷的沙礫地上。
它們生前承載著維係數萬大軍生命的糧草輜重,此刻卻成了戈壁灘上最悲涼的注腳。
屍體大多已被風沙半掩,露出嶙峋的骨架和幹癟的皮毛,空洞的眼窩茫然地望著鉛灰色的蒼穹。
空氣裏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死亡氣息——那是屍骸在嚴寒中緩慢腐敗與風幹混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
幾隻黑羽的禿鷲像不祥的幽靈,在低空盤旋,發出刺耳的“嘎嘎”叫聲,偶爾俯衝下來,用鋒利的喙撕扯著早已凍硬的皮肉。
一個親兵忍不住俯身劇烈地幹嘔起來,其他人則死死抿著嘴,臉色鐵青,眼神裏充滿了兔死狐悲的驚悸。
這些倒斃的駱駝,正是趙之謙之前費盡心力從蒙古、青海等地征調來的第一批運糧駝隊。
它們本該將寶貴的糧食運抵肅州大倉,如今卻無聲地倒斃在此,連同它們背上那些救命的糧食,一同被黃沙吞噬。
趙之謙緩緩走到一具龐大的駱駝屍骸旁。
這峰駱駝顯然剛倒下不久,屍體尚未完全僵硬,巨大的頭顱無力地歪向一邊,渾濁的眼珠凝固著生命最後一刻的痛苦和茫然。
它寬厚的背上,還牢牢捆縛著幾個巨大的、用厚實牛皮和柳條編織的馱筐。
趙之謙伸出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顫抖著解開筐上浸滿汗漬、已經凍結的繩索,掀開覆蓋的油布。
空的。
筐底隻殘留著一些被踩踏得稀爛、混著沙土的麥麩碎屑和草料殘渣。
一粒完整的糧食都看不到。
希望徹底破滅。一股冰冷的絕望,比戈壁的寒風更甚,瞬間攫住了趙之謙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
他踉蹌了一下,扶住駱駝冰冷僵硬的屍體才勉強站穩。
風沙抽打在他臉上,生疼,他閉上眼,耳邊似乎響起了無數士兵因饑餓而發出的呻吟,看到了因糧盡而崩潰的軍陣……
西征大業,難道還未出關,就要葬送在這片無情的黃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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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撕裂了風沙的嗚咽,由遠及近。
一騎快馬如同離弦之箭,衝破渾濁的風幕,疾馳而來。
馬上的騎士同樣風塵仆仆,嘴唇幹裂出血,但眼神卻異常焦灼。
他勒住嘶鳴的戰馬,翻身滾落,甚至來不及站穩,便踉蹌著衝到趙之謙麵前,從貼身的油布包裏掏出一個被汗水浸得發軟的信封,雙手遞上,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大人!左帥……左帥八百裏加急,親筆手令!”
信封是普通的青灰色公文封,但封口處那枚殷紅如血的“欽差大臣關防”大印,在灰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趙之謙深吸了一口滿是沙塵的冷氣,竭力穩住微微顫抖的手指,撕開封口。
裏麵是一張薄薄的、略顯粗糙的公文箋紙。
紙上墨跡酣暢淋漓,筆鋒如刀,力透紙背,正是左宗棠那熟悉的、剛勁峻拔的字跡。
沒有抬頭,沒有寒暄,隻有兩行字,墨色濃重,殺氣凜然
糧盡,則食賊;
械損,則奪之。
字字如鐵,句句似刀!
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熱流猛地衝上趙之謙的頭頂,瞬間驅散了四肢百骸裏的寒意和絕望。
那八個字,仿佛帶著左帥那永不低頭的意誌和破釜沉舟的決心,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攥緊了信紙,指關節捏得發白,胸膛劇烈起伏著。
他抬起頭,環顧四周死寂的駝屍和親兵們絕望灰敗的臉,眼中那黯淡的火苗,被這八個字重新點燃,燒成了熊熊烈焰!
“都聽見了嗎?!”趙之謙的聲音陡然拔高,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壓過了狂風的嘶吼。
“左帥鈞令在此!”他將那張薄薄的紙高高舉起,讓那鐵畫銀鉤的字跡暴露在風沙之中,“糧盡,則食賊!械損,則奪之!天塌不下來!傳令——!”
他猛地轉身,指向嘉峪關的方向,仿佛那裏不再是絕境,而是破局的
“第一,所有能動的人,給我刮!刮遍這些死駝的馱筐、口袋!一粒麥子、一塊幹餅渣子都不能漏掉!集中起來,優先供給前鋒探馬和工匠!他們是眼睛,是爪牙!”
“第二,立刻派出所有還能跑的馬隊,輕裝簡從,分頭深入哈密、吐魯番方向!給我摸清阿古柏賊軍最近的屯糧點!摸清他們輜重隊的路線和護衛兵力!要快!要準!”
“第三,飛騎回稟左帥與沈大人!”趙之謙的目光銳利如刀,“就說我趙之謙領命!糧草,我去‘找’!讓製造局那邊,鉚足了勁造炮!修槍!大軍開拔在即,利器,必須備足!告訴陳師傅、沈大人,左帥等著他們的炮說話!”
命令一條條吼出,幹脆利落,再無半分遲疑。
親兵們眼中的絕望和麻木,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血腥氣的命令衝擊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們轟然應諾,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迅速散開,撲向那些死去的駱駝和空癟的馱筐,用刀刮,用手摳,像一群在絕境中尋找最後生機的餓狼。
風沙依舊肆虐,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礫,抽打在趙之謙臉上,生疼。但他挺直了脊梁,像一杆插在戈壁上的標槍,目光越過連綿的沙丘,死死盯向西北那一片未知的、充滿殺機的疆域。
左帥的手令被他緊緊攥在手心,那八個字,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刻進了他的骨血裏。
蘭州製造局後院的靶場,籠罩在一片肅殺的寂靜裏,與前麵工坊的喧囂嘈雜判若兩個世界。
連日的陰雲終於裂開一道縫隙,慘淡的冬日陽光斜斜地照射下來,給冰冷的土地和遠處作為靶標的一堵殘破土牆鍍上了一層毫無暖意的白邊。
空氣清冷,彌漫著火藥燃燒後特有的、刺鼻的硝煙味,尚未完全散盡。
一門剛剛完成最後組裝的劈山炮,黝黑的炮口沉默地指向遠方。
炮身旁邊,站著臉色緊繃的沈文忠和陳三更。沈文忠手裏緊緊攥著一把長長的卡尺和一本記錄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陳三更則抱著他從不離身的舊帆布工具袋,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袋角,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炮尾,那眼神複雜得難以言喻——有對老夥計的不舍,有對新改動的疑慮,更深處,還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被逼到牆角的無奈。
就在剛才,當著左帥派來的監造官和製造局管事的麵,在無數工匠或期待或懷疑的目光注視下,沈文忠幾乎是強行說服(或者說壓服)了眾人,將他依據德國圖紙計算、並指揮工匠在陳三更手工打磨好的炮管內,用那台時好時壞的鏜床,硬生生鏜刻出的新式螺旋膛線方案,付諸了實踐。陳三更激烈地反對過,甚至想用他那條瘸腿去擋開操作機床的年輕工匠,但終究被沈文忠一句“左帥等著利器殺賊”給死死頂了回來。此刻,炮已裝填完畢,隻待驗證。
“準備試射!”監造官的聲音幹澀,打破了沉寂。他舉起手中的紅色令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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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填手動作麻利卻帶著緊張,將一份定裝藥包和一個沉重的實心鑄鐵炮彈依次填入炮口,用長長的推杆壓實。
炮長眯起一隻眼,仔細調整著炮口的角度,瞄準遠處土牆上一個用石灰畫出的醒目白圈。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空氣凝固了,隻剩下寒風掠過枯草的細微聲響。
“放!”
令旗猛地揮下。
炮長狠狠拉動了炮尾的拉火繩!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然炸開!仿佛平地驚雷,巨大的聲浪和氣浪瞬間席卷了整個靶場。
炮口噴出的火焰足有丈許長,濃烈的白煙裹挾著灼熱的氣流翻滾升騰,瞬間將炮身和周圍的幾個人影吞沒。
腳下的土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靠近炮尾的幾盞燈籠被震得粉碎。
陳三更在巨響傳來的瞬間,幾乎是本能地撲倒在地,用身體護住了頭臉,耳朵裏隻剩下尖銳的嗡鳴。
他心髒狂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深恐這強行改動的炮管承受不住壓力,在他眼前炸開。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鋼鐵扭曲崩裂、碎片橫飛的慘烈景象。
濃煙緩緩散去。
炮身依舊穩穩地立在原地!黝黑的鑄鐵炮管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炮口處,一縷淡淡的青煙嫋嫋升起。
炮尾處用於泄壓的泥塞完好無損。
“炮沒炸!”不知是誰先喊了出來,聲音裏充滿了劫後餘生的狂喜。
沈文忠第一個從地上跳起來,顧不得拍打身上的塵土,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親兵,衝到炮管旁。
他顧不上燙手,急切地用手去摸炮尾和炮身連接處,又俯下身,仔細查看炮口。除了被熏黑,沒有一絲裂紋!
他猛地抬起頭,金絲眼鏡後的眼睛裏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激動得嘴唇都在哆嗦“成了!炮身強度……通過了!”
“報靶!快報靶!”監造官的聲音也因激動而變了調。
遠處,兩個騎馬的觀測兵早已揚鞭催馬,如離弦之箭般衝向靶標所在的土牆。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那兩個在曠野上疾馳的小黑點,心再一次懸了起來。射程和精度,才是膛線存在的真正意義!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終於,一騎快馬率先奔回。馬上的觀測兵滿臉通紅,氣喘籲籲,聲音因極度的興奮而走了調,嘶喊著報告
“稟大人!炮彈正中靶心!正中靶心白圈!距離……距離三百五十步!比老炮遠了足足一百步有餘!”
“三百五十步?!”
“老天爺!一百步?!”
“真的打中了?!”
短暫的死寂之後,靶場上猛地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工匠們、士兵們激動地擁抱、跳躍、揮舞著手中的帽子工具,巨大的聲浪幾乎要將靶場掀翻!
一百步的射程提升,在冷熱兵器交替的戰場上,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更安全的距離,意味著更精準的打擊,意味著可以率先將死亡傾瀉到敵人的頭頂!
沈文忠緊繃的臉終於鬆弛下來,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指尖卻觸到一片冰涼的汗濕。他轉過身,目光穿過歡呼的人群,去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陳三更依舊站在原地,沒有歡呼,沒有雀躍。
他慢慢地、有些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那條瘸腿似乎比平時更僵硬了些。
他布滿溝壑的臉上沾滿了塵土,表情卻是一片近乎空白的茫然。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門兀自散發著硝煙氣息的劈山炮,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相伴半生的老夥計。
三百五十步……正中靶心……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炮管上無意識地滑動著,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鏜床切削出的、均勻而陌生的螺旋凹槽的觸感。
他猛地縮回了手,像是被燙了一下。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在他胸腔裏翻湧——是震驚,是難以置信,是技藝被超越的失落,更有一種深切的、對於自己篤信了一輩子的東西被無情打破的茫然。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意義不明的咕噥。
他默默地彎下腰,撿起掉落在塵土裏的舊帆布工具袋,拍了拍上麵的灰,然後拖著那條僵硬的腿,一步一步,沉默地離開了喧囂的靶場,背影在慘淡的冬日陽光下,顯得格外佝僂而孤寂。
那震天的歡呼聲,似乎與他隔著一層厚厚的、無形的牆。
光緒二年,夏。肅州城外,嘉峪關下。
黃沙莽莽,戈壁無垠。熾烈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將大地烤得滾燙,空氣在熱浪中扭曲變形。
一支龐大得望不見盡頭的隊伍,正如同一條沉默而堅韌的鋼鐵洪流,緩緩地、卻無可阻擋地向西湧動。
戰馬的鐵蹄踏起蔽日的煙塵,士兵們扛著上了刺刀的洋槍,背著沉重的行囊,黧黑的臉龐上刻滿了風霜與征塵,眼神卻如同淬火的刀鋒,銳利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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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轔轔,滿載著糧草、彈藥、帳篷的輜重大車綿延不絕,發出沉重而單調的呻吟。
一麵巨大的、紅底金字的“左”字帥旗,在隊伍最前方獵獵招展,如同指引方向的燈塔。
旗下,須發皆白、麵容清臒卻目光如電的左宗棠,身著一件半舊的青布棉袍,並未騎馬,而是端坐在一乘由四名親兵抬著的素色肩輿之上。
他的腰背挺得筆直,如同千百年風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的胡楊。
他的視線越過洶湧的人潮,越過蒼涼的關隘,投向西北那片被阿古柏竊據的廣袤疆土,深邃的目光中,燃燒著收複山河的熊熊烈焰。
在帥旗之後不遠,一支由數百峰健壯駱駝組成的特殊駝隊,格外引人注目。
這些駱駝體格雄健,步伐沉穩,背上馱負的並非尋常的糧袋或木箱,而是一個個用厚實油布緊緊包裹、捆紮得異常嚴密的巨大包裹。
包裹的形狀棱角分明,異常沉重,壓得駱駝寬厚的脊背微微下沉。
駝隊四周,是趙之謙親自率領的精銳親兵營,他們刀出鞘,弓上弦,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如臨大敵,將駝隊護衛得如同鐵桶一般。
趙之謙騎在一匹棗紅馬上,走在駝隊的最前麵。
他比數月前更加消瘦,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寒夜裏的星辰,裏麵跳動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
他偶爾回頭看一眼那些沉默的駝峰,油布包裹下,是沈文忠依據德國秘方、在蘭州製造局最深處那個隔絕火源的小工棚裏,帶著一群簽了生死狀的工匠,以命相搏才試製出來的第一批硝化棉炸藥!
這些威力遠超傳統黑火藥的死神之吻,是左帥手中準備轟塌阿古柏堅城壁壘的真正“利器”!
隊伍中段,靠近一門門被騾馬拖曳著的嶄新劈山炮的位置,陳三更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他的瘸腿在滾燙的沙地上跋涉,顯得格外吃力。
他粗糙的手,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身邊一門炮那冰冷光滑的炮身,指尖在那均勻的螺旋膛線上反複摩挲。
自從靶場試射之後,這種近乎病態的動作就成了他的習慣。
三百五十步的射程,那精準命中靶心的景象,如同夢魘,又似神跡,日夜縈繞在他心頭。
老祖宗傳下來的眼力、手勁、心氣兒……在那些冰冷精確的線條和數字麵前,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渾濁的眼中,交織著困惑、不甘,還有一種被時代洪流狠狠拋下的、難以言喻的落寞。
他抬起頭,茫然地望著前方如潮水般湧動的軍隊,望著那杆高高飄揚的“左”字帥旗,又低頭看看自己布滿老繭的手,最終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那歎息很快被淹沒在行軍的巨大聲浪裏。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如同漣漪般在隊伍中迅速擴散開來。
“看!快看帥爺後麵!”
“那……那是什麽?!”
“棺……棺材?!”
驚呼聲此起彼伏。無數道目光驚愕地投向帥旗之後,左宗棠所乘肩輿的側後方。
隻見四名身材格外魁梧的力士,赤裸著筋肉虯結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在烈日下閃爍著油光。
他們肩扛手抬,正穩穩地運送著一口巨大的木棺材!
那棺材由整段粗壯的上好楠木刳成,木質紋理清晰可見,在刺目的陽光下很晃眼,散發著一種原始而沉重的死亡氣息。
它沒有任何雕飾,粗糲、素樸,卻透著一股撼人心魄的決絕與悲壯。
“輿櫬出關!”一個老兵失聲喊出了這個古老而慘烈的詞,聲音裏充滿了震驚和敬畏。
“抬棺出征!左帥這是……這是不給自己留後路啊!”
“誓與新疆共存亡!”
低沉的議論聲在士兵中迅速蔓延,最初的驚愕很快被一種更加強烈、近乎沸騰的情緒所取代——那是震撼,是悲憤,是血脈賁張的豪情,是誓死追隨的決絕!
無數雙眼睛瞬間變得赤紅,胸膛劇烈起伏。不知是誰先吼了出來
“收複新疆!誓死追隨左大帥!”
“驅逐阿古柏!還我河山!”
吼聲起初零散,旋即如同燎原的烈火,迅速連成一片,最終匯聚成一股撼天動地的洪流,衝破了戈壁的沉寂,直上雲霄
“驅逐阿古柏!還我河山!”
“誓死追隨左大帥!”
聲浪滾滾,如同驚雷在曠野上炸響,壓過了風聲,壓過了馬蹄聲,壓過了一切!
士兵們奮力揮舞著手中的武器,臉上的疲憊被一種近乎神聖的狂熱所取代。
那口刺眼的楠木棺材,不再是死亡的象征,而是化作了最嘹亮的戰鼓,最鋒利的號角,將數萬大軍的戰意和血氣徹底點燃!
左宗棠端坐在肩輿之上,仿佛沒有聽見身後那山呼海嘯般的呐喊。
他依舊挺直著脊梁,深邃的目光穿越嘉峪關古老的城樓,堅定地投向西方那風沙彌漫、戰雲密布的天山大地。
陽光落在他清臒而剛毅的側臉上,落在那口沉默的木棺上,將這一幕定格成一幅悲壯而永恒的出征圖。
陳三更停下了摩挲炮管的手,佝僂的背脊在震天的呐喊聲中,似乎也努力地挺直了一分。
他望著那口木棺,望著前方肩輿上那不動如山的身影,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沉默而堅固的炮陣,以及趙之謙那支護衛森嚴、馱著死亡包裹的駝隊。
他那雙被歲月和風沙磨礪得渾濁不堪的眼睛裏,種種複雜的情緒——困惑、落寞、震驚——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劇烈地動蕩、翻湧,最終,在士兵們那同仇敵愾、氣吞山河的怒吼聲中,漸漸沉澱,化為一種近乎凝固的、深沉的決然。
他不再歎息,隻是用盡全身力氣,握緊了滿是老繭的拳頭,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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