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糧道蒼茫
字數:10668 加入書籤
西征大軍帥帳內,左宗棠的目光如寒鐵鑄就,壓得眾將頭顱低垂,帳中一片死寂。
他指尖敲擊著粗糙的案幾,沉悶聲響猶如戰鼓擂在每個人心上
“老夫在此多耗一日,沙俄的爪子便往伊犁多伸一寸!你們告訴老夫,糧秣何在?軍資何在?難道要我數萬將士,空著肚腸、赤手空拳,去奪回那萬裏山河不成?”
他猛地一拍桌案,茶盞跳起又落下,“啪”地碎裂,滾燙的茶水混著茶葉潑灑開來,像一幅絕望的地圖。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裏,一個清瘦的身影無聲地越眾而出,撩起袍角,單膝跪在冰冷的地麵上“卑職胡曾岩,願為大軍覓得一線生機。”
左宗棠鷹隼般的目光瞬間攫住他“講!”
“河西走廊,乃咽喉之地,有漢唐故渠之基;關外千裏,亦非絕域,尚有千年古商道遺痕可尋。”
胡曾岩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了沉重的空氣,“若大軍能效法古人‘且耕且戰’,以屯田固根本;卑職願效仿張騫鑿空,循古道覓糧源,雙管齊下,或可解燃眉之急!”
左宗棠緊鎖的眉頭微微一動,似有驚雷滾過陰霾密布的天空。
他俯視著地上這個略顯文弱卻脊梁挺直的部下,半晌,沉聲道“屯田之事,老夫親自督之。至於那千年古道……”
他霍然起身,聲音陡然拔高,如金石相擊。
“胡曾岩,本帥給你權柄!凡所需人手、車馬、文書,沿途州府,膽敢有半分掣肘延誤者——”他目光如電掃過帳下諸將,“軍法從事!”
肅州城外,朔風卷起黃沙,刀子般刮過士卒們黧黑皸裂的臉。
胡曾岩立於一處殘破的漢代烽燧之上,腳下是望不到邊際的荒灘戈壁。
他拿起一塊邊緣鋒利的陶片,就著渾濁的水窪裏一點殘水,仔細刮著腮邊硬紮的胡茬——這古老土地的饋贈,此刻成了他唯一可用的剃刀。
副將趙黑子,一個魁梧如鐵塔、臉上橫亙一道刀疤的漢子,踩著鬆軟的沙土深一腳淺一腳地奔來,聲音粗嘎,帶著掩飾不住的焦灼
“大人!新開的幾處屯田,引水的毛渠全被這鬼風沙埋了!種子剛撒下去,眼瞅著就要渴死!”
胡曾岩刮臉的手頓了頓,陶片鋒利的邊緣在晨光裏一閃。
他望著眼前這片無情的瀚海,聲音卻異常沉穩“傳令下去,分兵輪作!一半人日夜清渠、擔水護苗,另一半枕戈待旦,提防小股馬賊襲擾。告訴弟兄們,這地裏長出來的,不止是青苗,更是我們西征的脊梁骨!”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更西邊蒼茫的天際線,“而真正的救命糧,在古道的另一頭。”
千裏之外,歸化城(今呼和浩特)的深宅內,卻是另一番天地。
暖炕燒得滾熱,銅爐裏熏著昂貴的龍涎香,煙霧嫋嫋。胡雪岩裹著厚重的貂裘,臉上堆著商人特有的圓融笑意,雙手捧起一隻盛滿烈酒的銀碗,對著炕上盤腿而坐的蒙古劄薩克王爺巴特爾深深一躬
“王爺威名遠播草原,雪岩久仰!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這碗酒,敬王爺如草原雄鷹般的胸懷!”
巴特爾王爺眼皮微抬,鼻子裏哼了一聲,並不接碗,隻把玩著手裏鑲嵌綠鬆石的銀鞘匕首,刀鋒偶爾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身後的侍衛,手一直按在腰間的刀柄上,目光警惕如鷹隼。
胡雪岩毫不介意,笑容依舊和煦如春風,他放下銀碗,變戲法般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琺琅小盒打開,裏麵是色澤烏亮、切割整齊的上等煙膏
“一點南邊的微末心意,聽聞王爺雅好此道?此乃閩地頂好的‘福膏’,香氣醇厚,勁道綿長。”
他親自用銀簽挑起一小塊,在燈火上熟練地烤軟、揉捏,然後恭敬地裝入王爺那支鑲金嵌玉的長煙槍鬥缽裏。
巴特爾王爺眼中終於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
他微微頷首,一個侍衛立刻上前,點燃了煙槍。
王爺深吸一口,濃鬱的異香在暖閣裏彌漫開來,他臉上緊繃的線條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胡雪岩覷準時機,身子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誠懇
“王爺,不瞞您說,雪岩此行,正是為大軍轉運糧秣。此乃朝廷大計,亦是保境安民。若能借王爺寶地,重開那沉寂多年的北線商道,讓駝隊暢行無阻……”
他停頓片刻,觀察著王爺的神色。
“不僅朝廷感念王爺深明大義,雪岩也必當厚報!鹽、茶、絲綢、鐵器,凡中原所有,王爺所需,雪岩必竭力奉上!這商道一開,王爺的牛羊皮貨直抵江南,白花花的銀子,可是如這草原上的河流,源源不絕啊。”
巴特爾王爺半眯著眼,在氤氳的煙霧裏沉默著,隻有煙槍裏偶爾發出輕微的“嗞嗞”聲。
那侍衛按著刀柄的手指,不知何時已悄然鬆開。
暖閣裏熏香的暖意、煙膏的迷醉與江南財富的許諾,正一點點消融著戈壁帶來的疏離與警惕。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河西的寒夜,滴水成冰。胡曾岩裹著破舊的羊皮襖,蜷縮在臨時挖出的簡陋地窩子裏。
油燈如豆,火苗在穿隙而入的寒風中飄搖不定,將他伏案疾書的側影投在粗糙的泥牆上。
他正凝神繪製著一幅異常詳細的地圖,上麵標注著古商道可能的走向、沿途僅存的水源地(大多隻是些渾濁的小水坑)、以及需要特別警惕的流沙區域。
每一處標記旁,都密密寫著蠅頭小楷的備注。
趙黑子端著一碗勉強冒著點熱氣的糊糊鑽了進來,帶進一股刺骨的寒氣。
他瞅了一眼地圖上那密密麻麻的線條和字跡,又看看胡曾岩凍得發青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窩,忍不住甕聲甕氣地抱怨
“大人,您這身子骨是鐵打的?這鬼地方,白天曬脫皮,晚上凍掉牙,那些個酸秀才畫的地圖,能頂個屁用!”
胡曾岩頭也沒抬,筆尖在粗糙的草紙上沙沙作響
“前人所記,或有謬誤,或有缺失,然終是前人足跡所至。若無此引,我等在這茫茫戈壁,真如盲人騎瞎馬。”
他擱下筆,接過那碗溫吞的糊糊,也不管滋味如何,幾口灌了下去,一股暖意勉強在冰冷的腸胃裏散開。
“明日,你挑幾個最精幹、最能吃苦的老兵,隨我出發。地圖是死的,路,得用腳板一寸寸去量,用眼睛一寸寸去看。”
天還未亮透,一支精悍的小隊便牽著幾匹瘦骨嶙峋的馱馬,在無垠的灰黃色戈壁中艱難跋涉。
朔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生疼。
胡曾岩走在最前,不時停下腳步,對照著手中的古舊圖卷,仔細觀察著地形地貌,或用隨身的短鎬刨開浮沙,查看下麵的土質和古道的痕跡。
他的嘴唇因幹渴而開裂,滲出血絲。
“大人!快看!”趙黑子突然指著前方一片低窪處,聲音因激動而嘶啞。
胡曾岩疾步奔去。隻見窪地中央,幾塊巨大而光滑的青石板半掩在沙土中,石板上赫然殘留著深深的轍痕,那印跡古老而滄桑,絕非今人所留!
它們如同大地的血脈,頑強地從沙土中顯露出來,指向西北方!
“找到了!”胡曾岩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蹲下身,手指顫抖著撫過那冰冷的、承載了千年駝鈴與馬蹄的印痕,仿佛能觸摸到曆史沉重的脈搏。
“就是這裏!這就是那千年商道的脊梁!”
他猛地站起身,極目遠眺西北方向,眼中燃燒著狂喜與堅毅的光芒
“傳信!速傳信給胡雪岩先生!古道脊梁在此!糧道,可通矣!”
歸化城通往肅州的古道上,前所未有的龐大駝隊如一條沉默的巨龍,在蒼茫天地間緩緩蠕動。
沉重的糧袋、成箱的軍械彈藥壓彎了駱駝強健的脊背,駝鈴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首單調而雄渾的進行曲。
趙黑子騎著一匹健壯的蒙古馬,帶著一隊剽悍的騎兵,在駝隊兩側來回奔馳警戒,銳利的目光掃視著遠處起伏的地平線。
他臉上的刀疤在朔風中顯得格外猙獰。
然而,塞北的風雪如約而至,遠比預想的更為暴烈。
狂風卷著鵝毛大雪,天地間瞬間混沌一片,目不能視尺遠。刺骨的嚴寒如無數鋼針紮透皮襖,直刺骨髓。
駝隊被迫停滯在一片相對避風的山坳裏。
風雪如怒獸般咆哮,人和駝馬擠在一起瑟瑟發抖,嗬出的熱氣頃刻凝成白霜。
“這樣不行!大人!”一個押運小吏裹著厚厚的皮袍,臉凍得發紫,踉蹌著奔到胡曾岩麵前,聲音帶著哭腔。
“駱駝凍僵了,人也快撐不住了!這風雪再不停,糧袋都得凍成冰坨子,駝隊…駝隊就全完了!”
胡曾岩站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眉毛胡須上結滿了冰淩,嘴唇凍得烏紫。
他望著在風雪中痛苦掙紮的駝隊和縮成一團的士兵,心沉到了穀底。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淒厲、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聲,穿透風雪的咆哮,從山坳四周的黑暗中幽幽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
無數幽綠的光點在暴風雪中若隱若現,貪婪地窺視著這支陷入絕境的隊伍。
“結陣!快結圓陣!”趙黑子嘶啞的吼聲如炸雷般響起,瞬間壓過了風雪和狼嚎。
士兵們強忍著恐懼和嚴寒,拔出刀劍,依托著糧車和受驚躁動的駱駝,迅速圍成一個緊密的防禦圈。
趙黑子一馬當先,挺著長矛,守在陣型最薄弱處。他臉上的刀疤在雪光映照下,如同地獄的烙印。
狼群在頭狼的帶領下,試探著發起了衝擊。
幽綠的光點化作一道道迅猛的黑影,從風雪中猛撲上來!慘烈的搏殺瞬間爆發!
刀光與狼牙在雪幕中交錯閃爍,士兵的怒吼、駱駝的悲鳴、餓狼垂死的哀嚎以及兵器碰撞的刺耳聲響,混雜著風雪的呼嘯,奏響了一曲死亡的交響。
趙黑子如同一尊浴血的戰神,手中長矛舞得如同風車,每一次刺出都帶起一蓬腥熱的血花。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一頭體型碩大的頭狼狡猾地從側麵撲向一個年輕士兵的咽喉,趙黑子怒吼一聲,竟棄了長矛,合身撲上,用粗壯的臂膀死死扼住狼頸,一人一狼在雪地裏翻滾撕咬,濺起大片雪泥。
最終,趙黑子用盡全身力氣,鐵鉗般的雙手狠狠一扭,“哢嚓”一聲脆響,惡狼癱軟下去。
他搖晃著站起,半邊臉被狼爪撕開,血肉模糊,卻咧開嘴,露出一個混合著鮮血與雪沫的猙獰笑容“畜生!來啊!”
胡曾岩沒有武器,他指揮著民夫和還能動彈的人,將一袋袋糧食奮力堆疊加固,形成屏障。
混亂中,他看到幾匹駱駝因受驚和寒冷徹底倒下,再也無法站起。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但隨即被更深的決絕取代。
他猛地衝到一輛糧車旁,用盡力氣嘶喊“拆車!點火!用火!” 民夫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劈開車廂板,在狼群襲來的方向點燃了幾堆熊熊篝火!
跳躍的火焰瞬間驅散了近前的黑暗和寒冷,也暫時逼退了畏火的狼群。
借著火光和短暫的喘息之機,趙黑子重新組織起防禦。狼群的攻勢被遏製,它們不甘地在火圈外徘徊嗥叫,綠眼幽幽。
風雪,終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漸漸平息了。天邊透出一線慘淡的灰白。
山坳裏一片狼藉,雪地被鮮血和狼屍染紅。疲憊不堪的士兵們互相攙扶著,清點著傷亡和損失。幾匹倒斃的駱駝和損壞的糧車,無聲訴說著昨夜慘烈的代價。
胡曾岩默默走到那堆燃盡的篝火灰燼旁,拾起一塊燒焦變形的鐵質車轅搭扣,觸手冰冷,上麵沾著不知是人還是狼的暗沉血漬。
他緊緊攥住這冰冷的金屬,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趙黑子拖著一條被狼牙撕開皮肉的傷腿,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大人…糧…糧還在!”
胡曾岩抬起頭,望向東方漸亮的天際線,那裏,是肅州的方向。他深深吸了一口凜冽而清新的空氣,將那塊沾血的冰冷搭扣緊緊按在心口,仿佛要汲取那上麵殘留的、混合著死亡與鋼鐵的熱力
“整隊!出發!糧在,路就在!前麵,就是肅州!”
駝鈴聲再次倔強地響起,帶著傷痕和焦黑的印記,這條飽經磨難的糧道蒼龍,背負著希望與沉重的犧牲,迎著初升的、毫無暖意的冬日,繼續向西方蜿蜒前行。
肅州城外,西征大營轅門高聳,旌旗在幹燥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
左宗棠並未端坐帥帳,而是披著一件半舊的玄色大氅,親自肅立在轅門外的了望高台上。
他身形如古鬆般挺直,花白的胡須在風中微微拂動,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漫天飛舞的塵沙,望向那天地相接的盡頭。副將和幕僚們垂手侍立在他身後,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逝。忽然,地平線上,一個幾乎與灰黃色沙塵融為一體的黑點,頑強地躍動著,由遠及近,逐漸清晰——是一名疲憊不堪、伏在馬背上疾馳而來的斥候!
他衝到高台之下,滾鞍落馬,踉蹌幾步才站穩,聲音因激動和幹渴而撕裂“大帥!來了!糧隊…糧隊到了!離此…離此不足二十裏!”
左宗棠扶著冰冷女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
他沒有說話,隻是那如深潭般的眼眸深處,驟然掀起一絲難以抑製的波瀾,仿佛冰封的湖麵下湧動著滾燙的岩漿。
終於,在落日的熔金將西天雲霞燒得一片血紅時,那條由無數疲憊身影和負重駱駝組成的漫長隊伍,如同一條傷痕累累卻依舊不屈前行的巨龍,在漫天飛舞的金紅沙塵中,緩緩遊進了肅州大營的轅門。
左宗棠步下高台,親自迎了上去。他的腳步依舊沉穩,但速度明顯快了許多。
他徑直走到隊伍最前方,一輛糧車的側板被利器劈開過,又用粗麻繩和木條倉促捆綁加固,上麵還殘留著大片大片暗褐色的、已經幹涸發黑的血跡,觸目驚心。
幾個民夫蜷縮在車旁,臉上滿是凍傷和風霜刻下的痕跡,眼神呆滯而麻木。
趙黑子被兩個士兵攙扶著,他臉上那道新添的、橫貫半邊臉的巨大爪痕猙獰外翻,皮肉尚未完全愈合,一條腿用簡陋的木棍固定著,走路時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左宗棠的目光在那染血的糧袋和趙黑子臉上那道幾乎毀容的傷口間緩緩移動。
他沒有立刻去查看糧袋,而是走到趙黑子麵前,站定。
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沒有去拍趙黑子的肩膀,而是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用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糧袋上那片最大的、已經變成深褐色的血漬。
那觸感冰冷而粗糙,帶著沙粒的質感,仿佛凝固了塞外最凜冽的風雪和最慘烈的搏殺。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掠過眼前這些衣衫襤褸、傷痕累累卻終於將糧秣送達的士兵和民夫,最後定格在風塵仆仆、幾乎脫了形的胡曾岩臉上。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他那素來威嚴冷峻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化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這歎息裏,有千鈞重擔落地的釋然,有目睹犧牲的痛楚,更有一種超越言語的、對這條用血肉鋪就的糧道的深深敬畏。
他緩緩抬起手,對著這支沉默的隊伍,對著胡曾岩、趙黑子,對著每一個活著抵達和永遠留在路上的身影,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的、無比莊重的軍禮。
夕陽如血,將他挺立如鬆的身影和他身後那染血的糧車,一同拉長,投射在蒼茫而堅實的大地上。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肅州城。
白日裏鼎沸的人聲、駝鈴、號令,此刻都已沉澱下去,唯有軍營深處,巡夜梆子聲規律而悠遠地回蕩在清冷的空氣裏,一下,又一下,如同大地沉睡的心跳。
胡曾岩獨自一人,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走向自己那頂位於營盤邊緣的簡陋帳篷。
連日殫精竭慮的籌劃、古道上的生死跋涉、轉運途中的驚心動魄,幾乎榨幹了他最後一絲氣力。
經過一處背風的土坡時,他猛地停住了腳步。
坡下避風的窪地裏,影影綽綽,或坐或臥,擠滿了此次隨糧隊抵達的民夫。他們沒有營帳遮蔽,隻能互相依偎著,蜷縮在單薄的、沾滿塵土的被褥裏,以彼此微弱的體溫對抗著塞外刺骨的春寒。
寒風穿過土坡的縫隙,發出嗚嗚的悲鳴,無情地鑽入他們單薄的衣衫。許多人即使在睡夢中,身體也無意識地微微顫抖著,發出壓抑的、夢囈般的呻吟。
一張張疲憊而黝黑的臉,在朦朧的月光下,刻滿了苦難與麻木的印記。
胡曾岩靜靜地站在坡上,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白日裏左帥那莊重的軍禮、糧車上的斑斑血跡、趙黑子臉上猙獰的傷口……所有的榮光、所有的犧牲,最終都沉沉地壓在這些無聲無息蜷縮在寒風裏的脊梁之上。
他們才是這條萬裏糧道真正的基石,用血肉之軀一寸寸丈量了從江南水鄉到塞外戈壁的遙遠距離,承受了風雪、盜匪、饑餓和死亡的輪番碾壓。
他緩緩蹲下身,抓起一把腳下冰冷的沙土。
沙粒粗糙,帶著白日裏殘留的微弱餘溫。
他緊緊攥著這把沙土,感受著那粗糲的質感刺入掌心,仿佛握住了這大地沉默的脈搏,握住了古道千年沉重的呼吸,更握住了無數無名者無聲的犧牲與托舉。
頭頂,是塞外格外高遠、格外清冷的浩瀚星河。
星光如億萬寒冰凝成的砂礫,無聲地傾瀉在這片古老而遼闊的土地上。
遠處軍營中巡夜的火把,如同幾點微弱卻固執的螢火,在無邊的黑暗中搖曳、明滅。
腳下的營盤深處,隱隱傳來受傷士兵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呻吟,像鈍刀子割在寂靜的夜裏。
胡曾岩抬起頭,目光越過低矮的營帳,投向西北方那片被濃重夜色吞沒的、更為廣袤的未知之地。
那裏是伊犁的方向,是左帥劍鋒所指,更是這條用無數血淚和生命勉強打通、卻依舊脆弱如遊絲的糧道必須延伸的方向。
他攤開手掌,任由那把混雜著無名者血汗與歎息的沙土,從指縫間無聲滑落,簌簌地融入腳下這片沉默而堅硬的大地。
前路,依舊是風沙彌漫,依舊是關山萬重。
古道蒼茫,每一粒塵沙都沉默,卻都刻著無名的功勳與代價。
喜歡花屋湘軍傳奇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花屋湘軍傳奇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