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虎口奪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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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光緒二年(1876年),深秋。
    肅州城(今甘肅酒泉)外,西征大軍營寨連綿,旌旗獵獵。
    祁連山巔已覆初雪,凜冽的朔風卷著沙塵,抽打著轅門上高懸的“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大旗和“左”字帥旗。
    帥帳之內,炭盆驅不散塞外的寒意,更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肅殺。
    左宗棠,這位年逾花甲、須發花白的湘軍統帥,身著厚重的棉袍,外罩一件半舊的石青色行裝,正伏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前。
    案上堆積如山的,是軍情塘報、糧秣清單、輿地圖冊,還有幾份來自不同方向的、印著不同紋章的信函——它們代表著遠在萬裏之外的覬覦與壓力。
    昏黃的牛油蠟燭跳躍著,將他嶙峋的身影投射在掛滿地圖的帳壁上,那影子如同一隻蓄勢待發的蒼鷹。
    “大帥,”親兵統領劉錦棠掀簾而入,帶進一股寒氣,他手中捧著一封火漆封印、形製考究的信函,“英國駐上海領事威妥瑪爵士,又有信來。還是那個通譯送來的,人在轅門外候著回話。”
    左宗棠頭也未抬,隻是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氣,目光依舊膠著在攤開的西域輿圖上,指尖重重劃過天山南北。“念。”
    劉錦棠拆開信,快速瀏覽,眉頭緊鎖“威妥瑪爵士……還是老調重彈。他說新疆地域遼闊,多為不毛之地,戈壁流沙,取之無益,守之耗巨。阿古柏雖非正朔,但已實際控製南疆大部,與英俄皆有商貿往來,帶來‘和平秩序’。他‘懇切建議’朝廷認清現實,接受阿古柏政權存在的事實,或給予某種‘自治’地位,避免生靈塗炭的戰爭。並警告說,若大清執意用兵,破壞中亞‘力量平衡’,將承擔不可預測的嚴重後果……”
    劉錦棠念到最後,聲音裏已帶上了壓抑不住的憤怒。
    “和平秩序?力量平衡?”
    左宗棠終於抬起頭,深陷的眼窩裏寒光迸射,如同雪峰反射的冷月。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敲擊在地圖上天山以南那片被標注為“安集延賊寇”(指阿古柏)控製的區域,“阿古柏的‘秩序’,是屠城的秩序!是掠我子民為奴的秩序!是用我同胞的血肉和白骨壘砌他偽朝根基的秩序!”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在冰麵上,帶著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他站起身,走到帳中懸掛的巨大《大清一統輿圖》前,指著那片廣袤的西域疆土
    “自漢武鑿空,班超定遠,此地便是我華夏之土!張騫的使節,玄奘的足跡,多少英魂埋骨黃沙,才換來這屏障中原的萬裏山河!流沙?不毛之地?威妥瑪爵士怕是忘了,他們當年跨海東來,眼中的印度,不也曾是‘遍地香料與蛇’的蠻荒之地?如今倒嫌我新疆是流沙了?其心可誅!”
    他猛地轉身,對劉錦棠厲聲道“告訴那個通譯!原話轉告威妥瑪新疆,非流沙,乃我華夏千年血脈所係!一寸山河一寸血!阿古柏之流寇,乃英俄豢養以裂我疆土之惡犬!其所謂‘秩序’,刀鋒乃用我大清子民之骨磨利!我左宗棠奉旨西征,誌在必得!不斬此獠,不滌腥膻,絕不收兵!若有人欲阻我王師,便是與大清為敵!勿謂言之不預!讓他滾!”
    劉錦棠精神一振,抱拳領命“末將明白!”轉身大步出帳,帳外旋即傳來他嗬斥通譯的洪亮聲音和通譯倉皇離去的腳步聲。
    左宗棠胸中怒火未平,他踱回案前,目光掃過另一封裝飾著雙頭鷹徽記的信函——來自俄國駐伊犁領事館的邀請函,措辭看似客氣,邀請他“方便時”赴伊犁“共商邊境穩定事宜”。
    他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譏誚。俄國人盤踞伊犁已久,與阿古柏暗通款曲,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這“共商”,無異於鴻門宴。
    他提起飽蘸濃墨的狼毫筆,在鋪開的八行箋上奮筆疾書,筆鋒如刀,力透紙背
    俄國領事閣下勳鑒
    來函奉悉。本大臣奉天子命,整軍經武,專為蕩平新疆叛逆,規複舊疆。凡我大清疆域之內,不容有僭號竊據之偽朝!阿古柏者,浩罕流寇,恃洋人槍炮,荼毒我民,罪不容誅!貴國若視此等屠夫為‘秩序’之象征,則我大清王師所至,犁庭掃穴,廓清寰宇,便是這片土地新的、也是唯一的秩序!伊犁之事,自有公論,待南疆底定,本大臣自當親臨,與貴國‘共商’!
    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 左宗棠
    寫完,他擲筆於硯,墨點飛濺。“即刻用六百裏加急,送往伊犁俄國領事館!要讓他們最快看到!”
    第二章暗流洶湧與雷霆之怒
    時間在緊張的備戰中流逝。
    左宗棠坐鎮肅州,如一台精密的機器高速運轉協調各省協餉、督辦蘭州機器局趕製槍炮、調集糧草經河西走廊艱難西運、整訓湘軍楚軍及招募的當地回勇、派小股精銳前出偵察。
    他深知,要在遠離中原腹地的萬裏之外作戰,後勤與情報是命脈。同時,他從未停止利用一切渠道,向外界揭露阿古柏的殘暴本質和英俄的險惡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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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將搜集到的阿古柏屠戮百姓、強征暴斂、販賣人口的確鑿罪證,連同自己痛斥其偽政權非法性的檄文,通過商路、秘密信使,甚至利用西方傳教士和有限的外國訪客(如探險家),盡力散播出去。
    他深知國際輿論的重要性,即便在這信息閉塞的西北邊陲,也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哪怕這聲音在列強的傲慢麵前顯得微弱。
    “大帥,京師轉來的邸報。”幕僚將一份公文呈上。左宗棠快速瀏覽,上麵多是朝中關於“海防”“塞防”之爭的餘波,以及一些官員對西征耗費巨大的質疑。
    他眉頭緊鎖,但目光堅定。這些噪音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真正讓他心頭蒙上陰影的,是來自伊犁和喀什噶爾方向的密報。
    線人拚死送出的消息顯示,俄國在伊犁增兵,並加緊向阿古柏輸送軍火;
    英國則通過印度通道,為阿古柏貸款和顧問,甚至幫助其訓練軍隊。
    英俄兩國的觸角,在新疆這片土地上,正貪婪地交織、深入。
    深秋的一個深夜,肅州大營萬籟俱寂,唯有帥帳燈火通明。
    左宗棠正伏案推敲進兵方略,親兵劉錦棠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幾乎是小跑著衝入帳中,手中緊緊攥著一個沾滿泥汙、密封極嚴的細長銅管。
    “大帥!京師……八百裏加急密件!‘天’字號!”
    劉錦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天”字號,意味著最高級別的絕密情報。
    左宗棠心頭猛地一沉,霍然起身“快呈上來!”
    銅管被迅速打開,裏麵是一卷薄如蟬翼的密寫紙。左宗棠屏住呼吸,就著燭火,用特製藥水小心塗抹。字跡逐漸顯現,內容卻如同晴天霹靂,狠狠炸響在他的腦海!
    情報來自他安插在總理衙門機要位置的親信,冒死抄錄傳遞。內容正是那份震驚朝野、也足以改變新疆命運的,英俄密約,白紙黑字,條款清晰
    俄國承認阿古柏對南疆的統治權,換取英國對其永久占據伊犁地區的默認;雙方以天山為界,劃分在新疆的勢力範圍;共同保證阿古柏政權的“穩定”,抵製清廷的收複行動……
    “砰!”左宗棠枯瘦的拳頭狠狠砸在紫檀木案上!筆架、硯台、鎮紙齊齊震跳!那份薄薄的密約抄本,在他眼中瞬間化為毒蛇的獠牙、撕裂國土的利刃!一股難以遏製的怒火混合著滔天的屈辱,直衝頂門,讓他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豺狼!無恥之尤!”一聲低沉的怒吼,如同受傷的猛虎,從他胸腔中迸發出來,震得帳內燭火狂亂搖曳。
    “當我大清是俎上魚肉乎?!裂我疆土,分而食之!此乃國恥!奇恥大辱!”
    劉錦棠從未見過大帥如此失態,如此暴怒,連忙上前攙扶“大帥息怒!保重身體!”
    左宗棠猛地推開他,胸膛劇烈起伏,雙目赤紅,如同燃燒的炭火。
    他踉蹌著撲到巨大的西域地圖前,手指顫抖著劃過天山那條無形的、卻被密約定下的分割線,劃過被俄國染指的伊犁,劃過被英國視為禁臠的南疆……那地圖上的山河,仿佛在泣血哀鳴。
    “息怒?洋人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再息怒,國將不國!”
    他猛地轉身,眼中再無半分猶豫和遲疑,隻剩下玉石俱焚、開天辟地的決絕。“取紙墨來!快!”
    劉錦棠不敢怠慢,迅速鋪開特製的加長奏折用紙,磨好濃墨。
    左宗棠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西北的嚴寒和胸中的怒火一同吸入肺腑,化作力量。
    他提起那支重若千鈞的禦賜狼毫,飽蘸濃墨,懸腕於紙上。
    筆尖凝聚的,是塞外的風霜,是億萬生民的期盼,是國土被分割的切膚之痛,更是一個老臣以身許國的孤忠!
    他落筆了。筆鋒如刀,力透紙背,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帶著氣吞山河的悲壯豪情
    “臣左宗棠跪奏,為英俄密謀勾結,妄圖瓜分新疆,局勢危殆萬分,懇請聖上乾綱獨斷,速頒明詔,授臣全權,刻日進兵,以雷霆之勢掃穴犁庭,收複全疆事……”
    奏折中,他首先以最沉痛、最急迫的筆觸,揭露了英俄密約的驚天陰謀及其對大清的致命危害——“此約一成,則我新疆萬劫不複!天山南北,盡成豺狼之窟!祖宗疆土,自此裂矣!”字字血淚,句句驚心。
    接著,他痛斥阿古柏的滔天罪行,將其偽政權的非法性、殘暴性揭露無遺,痛陳新疆百姓身處水火、翹首王師的慘狀。
    他再次強調了新疆對國家安全的極端重要性——“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京師……西北臂指相聯,形勢完整,自無隙可乘。若新疆不固,則蒙部不安,匪特陝、甘、山西各邊時虞侵軼,防不勝防,即直北關山,亦將無晏眠之日!”
    然後,他詳細闡述了早已深思熟慮、反複推演的進兵方略、後勤保障計劃,並立下軍令狀
    “……臣雖老憊,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報朝廷?所有糧餉軍火,臣當殫精竭慮,多方籌措,斷不敢貽誤軍需。唯求聖明俯允,授臣全權,俾得相機進剿,不受掣肘。臣願立軍令狀不斬阿古柏此獠,不逐俄英之覬覦,不複我新疆全境——臣,左宗棠,提頭西行,以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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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到最後一句“提頭西行,以謝天下”時,一滴滾燙的燭淚,仿佛感應到那衝天的悲憤,不堪重負,從高高的燭台上墜落,“啪嗒”一聲,正正滴在奏折末尾那力透紙背的簽名“左宗棠”三字之上!
    濃稠的紅色蠟油迅速洇開,覆蓋了墨跡,如同一個鮮紅而決絕的血印!
    左宗棠渾然未覺,他擲筆於地,發出“當啷”一聲脆響!那支飽經滄桑的筆,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使命。
    “劉錦棠!”左宗棠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斬斷一切後路的凜然,“將此折,用最快的驛馬,八百裏加急,晝夜兼程,直送京師,麵呈聖上與恭親王!告訴送折之人,此乃國運所係,身家性命可拋,此折不可失!不可遲!”
    “末將領命!”劉錦棠雙手捧起那份墨跡未幹、燭淚如血的奏折,感覺重逾千斤。他深深看了一眼大帥。
    那老人站在巨大的地圖前,背脊挺直如孤峰,在搖曳的燭光下,影子被拉得巨大而孤絕,覆蓋著地圖上那片正被密謀撕裂的、廣袤而多難的新疆山河。
    帳外,寒風呼嘯,卷起漫天沙塵,拍打著帥旗,發出獵獵的聲響,如同戰鼓擂響前的悲鳴。
    一場關乎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以老邁之軀對抗兩大帝國的背水之戰,隨著這份染血的奏折,正式拉開了序幕。
    肅州城頭,殘月如鉤,冷冷地注視著這片即將沸騰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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