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鋼刀與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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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南麓,初冬的寒氣已然像無形的刀子,割得人臉生疼。
達阪城孤零零地聳立在灰黃的天穹下,夯土的城牆被風沙啃噬得坑坑窪窪,幾麵殘破的旗幟,既非清軍的龍旗,亦非阿古柏的月牙,而是某種混雜著劫掠來的各色布片拚湊的雜色旗,在凜冽的北風中發出裂帛般的嘶鳴。
城頭人影晃動,透著股走投無路的凶戾之氣。
白彥虎就站在城頭最高處。
他裹著件髒汙的羊皮襖,昔日縱橫陝甘時的剽悍,已被連年潰逃的狼狽侵蝕了大半,隻剩下眼窩裏兩點未熄的凶光,鷹隼般掃視著城下空曠的原野和遠處天際隱隱騰起的煙塵。
那煙塵,是左宗棠西征大軍的馬蹄踏起的黃龍,正不疾不徐,卻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向著達阪城卷來。
“大帥,哨探回報,左屠夫的先鋒離此不足百裏了!”一個滿臉橫肉的親信頭目哈著白氣,聲音裏壓不住驚惶。
白彥虎從鼻孔裏重重哼出一股白氣,沒說話,目光卻死死釘在城下那條蜿蜒西去的古道上。
那是清軍糧秣、軍械賴以輸送的生命線,也是他白彥虎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一個陰狠的念頭在他心底盤旋成形,如同毒蛇昂起了頭。
幾天後,一場精心策劃的慘劇在達阪城外的戈壁灘上演。一支從甘肅來的小型商隊,滿載著茶葉、布匹,正沿著古道艱難跋涉。
驟然而至的馬蹄聲撕裂了曠野的寂靜,一群剽悍的騎手如鬼魅般從風蝕的土丘後湧出。
他們穿著雜亂的服飾,蒙著臉,下手卻極其利落凶殘。慘叫聲、貨物傾覆聲、刀砍入骨的悶響……瞬間蓋過了風聲。
血迅速滲入幹渴的黃沙,留下深褐色的斑塊。
混亂中,一塊沾血的腰牌被“無意”遺落在翻倒的貨物旁。腰牌上,一個模糊但尚可辨認的“清”字,在慘淡的冬日下泛著冷光。
“清兵殺人啦!清兵劫掠商隊啦!”淒厲的呼喊聲在達阪城附近的回莊裏炸開。
那塊染血的腰牌像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激起了滔天的恐懼和憤怒。
流言如同戈壁上的風滾草,裹挾著恐慌和仇恨,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
白彥虎派出的細作混跡在驚恐的人群中,聲淚俱下地控訴著清軍的暴行,添油加醋地描繪著“左屠夫”的凶殘。
許多原本對清廷心存觀望或對白彥虎暴虐統治早已不滿的回民,此刻心頭的天平驟然傾斜,被恐懼和對家園遭劫的憤怒推向了白彥虎的陣營——至少,在魔鬼和“屠夫”之間,他們本能地想抓住離自己近的那根繩索,哪怕那繩索上沾滿了血汙。
白彥虎站在達阪城頭,望著城外幾個回莊裏升起的混亂煙柱和隱約的哭喊,嘴角勾起一絲獰笑。恐懼,是他此刻最有效的兵源和城牆。
就在達阪城被白彥虎刻意煽動的恐懼陰雲籠罩之時,一匹快馬衝破初冬的寒氣,馳入了天山北麓清軍大營。中軍大帳內,炭火盆燒得正旺,驅散了帳外的嚴寒。左宗棠並未披甲,隻著一身半舊的藏青棉袍,伏在巨大的地圖上,目光沉凝如深潭之水,手指緩緩劃過達阪城的位置。他身形清瘦,兩鬢染霜,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得能穿透重重迷霧。
“大帥,達阪城急報!”親兵呈上密函。
左宗棠迅速展開,眉頭先是微蹙,旋即鬆開,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冷冽。“嫁禍於我軍,裹挾良善,白逆黔驢技窮矣。”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此獠不除,新疆難靖,後路永無寧日。”
侍立一旁的青年將領劉錦棠(曆史上的劉錦棠乃左宗棠手下大將,此處沿用其名),性情剛烈,聞言立刻抱拳“請大帥下令!末將願為先鋒,踏平達阪城,生擒白彥虎,以儆效尤!”
左宗棠抬手止住他,目光依舊落在地圖上“錦棠,勇猛可嘉。然達阪城非一城一地之事。白逆所恃者,非城高池深,乃人心之惑,乃裹脅之眾也。”
他頓了頓,手指重重一點達阪城,“若一味強攻,玉石俱焚,正墮其彀中,徒增無數冤魂,更失新疆民心。非上策。”
他直起身,走到案前,鋪開一張素白的宣紙。劉錦棠和帳中其他將領屏息凝神。隻見左宗棠提筆蘸墨,筆走龍蛇,力透紙背
“大軍西征,誌在安民。首惡白彥虎,勾結外寇,劫掠商旅,屠戮無辜,罪不容誅,必剿除之!其餘被脅從者,多屬良善,迫於凶焰。本帥體上天好生之德,曉諭爾等凡非首惡,能幡然悔悟,棄械來歸者,一概不究前愆!朝廷恩德,許爾等各安生業,共享太平。若執迷不悟,助紂為虐,則大軍壓境,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切切此布!”
寫完最後一個字,左宗棠擲筆於案,墨汁濺開幾星。“即刻著人,將此布告抄錄千份!選派通曉各族言語之機敏兵士、熟悉本地之可靠鄉老,務必送達達阪城內外各回莊、要道,甚至……”他目光如電,“設法送入達阪城中!要讓每一個被白逆裹挾之人,都看到、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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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令!”傳令兵肅然領命。
“還有,”左宗棠叫住他,語氣放緩,卻更顯分量,“傳令各營凡遇棄械來投者,一律以禮待之,不可妄加殺戮,不可侵擾其財物。違令者,軍法從事!”
命令像無形的風,迅速吹遍清軍大營,也吹向了被白彥虎控製、被恐懼籠罩的達阪城地區。幾天後,達阪城外一處避風的山坳裏,幾個穿著破舊皮襖的回民漢子,正圍著一個識字的鄉老。鄉老顫抖的手指指著貼在土牆上的布告,一字一句,艱難卻清晰地念著。當他念到“脅從不問”、“各安生業”、“共享太平”時,漢子們渾濁的眼睛裏,那層厚重的恐懼和絕望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弱卻滾燙的光。其中一個叫馬占彪的漢子,曾是附近回莊的牧羊人,被白彥虎強行擄走充軍,此刻死死盯著布告上“不究前愆”那幾個字,胸膛劇烈起伏,粗糙的大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而在達阪城內,氣氛卻截然相反。白彥虎看著手下呈上來的、不知何人冒險貼到城內角落甚至射入城中的布告抄件,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他猛地將抄件撕得粉碎,紙屑如雪片般紛飛。“妖言惑眾!亂我軍心!”他咆哮著,一腳踹翻了麵前的矮幾,“左屠夫的話也能信?!他是要騙開城門,把咱們一網打盡,雞犬不留!傳令下去!全城戒嚴!再有敢議此布告、動搖軍心者,格殺勿論!各家各戶,凡十五歲以上男丁,統統給我上城牆!敢有懈怠退縮者,全家連坐!”
冰冷的屠刀再次舉起,達阪城內剛剛因布告而泛起的一絲漣漪,瞬間被更深的血腥和高壓鎮壓下去。白彥虎的親信爪牙提著刀,在狹窄的街巷裏凶神惡煞地穿梭,挨家挨戶驅趕著男丁,哭喊聲、斥罵聲、哀求聲不絕於耳。馬占彪也被粗暴地推搡著,和一群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兵丁”一起,扛著簡陋的武器,登上了冰冷的城牆。他沉默著,將布告上的字句和眼前白彥虎的猙獰,一遍遍在心底反複掂量。
左宗棠的大營,並未因布告的發出而立刻催動攻城大軍。他穩坐中軍,像最有耐心的獵手。源源不斷的情報匯集而來白彥虎的瘋狂鎮壓,城內壓抑的恐懼,以及……那些偷偷溜出城、或者陣前倒戈,前來投誠的麵孔。這些人,多是老弱,或是實在不堪白彥虎暴虐的普通回民。左宗棠親自接見了幾個年長的投誠者。大帳內炭火溫暖,他屏退左右衛兵,隻留通譯。
“老人家,受苦了。”左宗棠語氣和緩,親自遞過一碗熱茶。那須發皆白的回民老者,惶恐地捧著茶碗,看著眼前這位名震天下的“左屠夫”,竟與傳聞中如此不同。老者涕淚橫流,訴說著白彥虎如何強征他們的兒子、搶奪他們的口糧,如何在城內濫殺無辜。
“大帥……布告上說的,‘脅從不問’,‘各安生業’,可是當真?”老者聲音顫抖,帶著孤注一擲的期盼。
左宗棠正色道“老人家,本帥言出如山,布告所書,字字是真。首惡唯白彥虎一人!凡受其脅迫者,隻要誠心悔過,放下刀兵,皆是我大清赤子!本帥已命人於大營後方擇地安置,開倉放糧,每人發三兩銀作路費,助爾等歸家,或擇地安身。若有傷病,營中良醫診治。”
老者聞言,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左宗棠,手中的茶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洇濕了地毯。他猛地撲倒在地,以額觸地,泣不成聲“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啊!我……我那苦命的兒子,還在城裏被逼著守城啊!”
這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隨著這些被妥善安置、驚魂初定又心懷感激的投誠者的口,悄然飛回了被鐵幕籠罩的達阪城,飛進了無數個被恐懼和絕望塞滿的心房,在堅冰之下,悄然湧動著一股溫熱的暗流。馬占彪在城頭冰冷的垛口後,也聽到了營中同鄉偷偷帶來的消息“真的……有飯吃,有地方住,還發銀子……那個左大帥,說話算話……”他靠牆坐著,懷裏抱著他那柄豁了口的破刀,望著城外清軍營地方向隱約的燈火,一夜無眠。布告上的字句,不再是紙上的墨痕,第一次有了真實的溫度和重量。
時機,終於到了。左宗棠站在臨時搭建的高大了望台上,寒風卷起他棉袍的下擺。他放下手中的單筒望遠鏡,目光如鷹隼般鎖定達阪城。城牆上人影幢幢,刀槍林立,但那看似嚴密的防線,在他眼中已非鐵板一塊。人心浮動,軍心渙散,白彥虎的瘋狂鎮壓,恰恰暴露了他色厲內荏的本質。
“錦棠!”左宗棠沉聲喚道。
“末將在!”劉錦棠甲胄鏗鏘,早已按捺不住。
“令你為前敵指揮!按既定方略,攻城!”
“得令!”劉錦棠眼中戰意勃發,猛地抱拳,轉身大步流星奔下了望台。
低沉雄渾的號角聲撕裂了清晨的寂靜,隨即是震天動地的戰鼓!清軍大營轅門洞開,訓練有素的步騎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在初冬荒蕪的原野上展開嚴整的陣型,向著達阪城穩步推進。沉重的劈山炮被騾馬拖拽著,在陣後昂起了黑洞洞的炮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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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上,瞬間一片大亂。被驅趕上來的“兵丁”們麵無人色,握著刀槍的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白彥虎的親信督戰隊提著明晃晃的鋼刀,在城牆上瘋狂吼叫、推搡,逼迫那些瑟瑟發抖的脅從者上前。馬占彪也被粗暴地推到一個垛口後,冰冷的土牆硌著他的胸膛。他望著城外那沉默如山、緩緩壓來的黑色軍陣,感受著腳下城牆傳來的輕微震動——那是清軍重炮在調整射角。他身邊一個少年,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牙齒咯咯作響,褲襠已然濕透,絕望地啜泣著。督戰隊頭目的咆哮和鞭子抽打人體的悶響從旁邊傳來。
“開炮!”劉錦棠手中的令旗狠狠揮下。
“轟——!”“轟——!”“轟——!”
驚天動地的巨響!清軍陣後的劈山炮怒吼著噴吐出巨大的火球和濃煙。沉重的炮彈帶著淒厲的尖嘯,劃破冰冷的空氣,精準地砸向達阪城頭白彥虎親信督戰隊聚集的區域和幾處核心防禦工事!土石、木屑、殘肢斷臂伴隨著巨大的煙塵和火光衝天而起!慘叫聲瞬間被爆炸聲淹沒!城牆在劇烈的震顫!
第一輪炮擊的硝煙尚未散盡,第二輪炮彈又如冰雹般砸落!目標更加集中!城牆上一片人間煉獄!白彥虎那些督戰的親信爪牙,在精準而猛烈的炮火下血肉橫飛,死傷慘重!堅固的城牆被撕開幾個巨大的豁口!
炮聲稍歇,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如同海嘯般平地而起!蓄勢已久的清軍步兵方陣,如同決堤的洪水,向著城牆崩塌的缺口處猛撲過去!雲梯架起,悍勇的士兵口銜鋼刀,蟻附而上!
城牆上殘存的白彥虎死忠分子和那些被炮火震懵、又被督戰隊死亡震懾稍稍緩過神來的骨幹,依托殘存的工事,開始瘋狂地向下射箭、投擲擂石滾木,做著最後的困獸之鬥。箭矢如雨,石塊翻滾,衝在最前麵的清軍士兵不斷有人中箭、被砸中,慘叫著跌落城下。
就在這攻守雙方於城頭豁口處舍生忘死、激烈絞殺的緊要關頭,在城牆另一段相對完好的區域,異變陡生!
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猛地從一群蜷縮在垛口後、被炮火和廝殺嚇呆的脅從者中站起!正是馬占彪!他雙目赤紅,布滿血絲,臉上混雜著泥土、汗水和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他手中那柄豁了口的破刀,被他高高舉起,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竟也反射出一抹刺眼的寒光!
“兄弟們!白彥虎拿我們當肉盾!督戰隊死絕了!左大帥說話算話!隻殺首惡!給咱們活路!不想死的!跟我殺啊——!”
這聲嘶吼,如同平地驚雷,瞬間蓋過了附近的廝殺聲!他身邊的回民漢子們,那些被白彥虎強征而來、早已在絕望邊緣徘徊的牧人、農夫,被這吼聲一震,眼中麻木的恐懼被一種求生的瘋狂所取代!他們看著馬占彪,看著他那柄指向城內的豁口刀!
“殺——!”幾十個,上百個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悲壯,嘶啞地應和起來!他們抓起身邊能找到的任何武器——破刀、木棍、甚至石塊,跟隨著馬占彪,像一股驟然爆發的泥石流,猛地撲向了身邊那些還在負隅頑抗的白彥虎死黨!
“反了!他們反了!”一個白彥虎的骨幹頭目驚恐地尖叫,話音未落,馬占彪的破刀已帶著千鈞的恨意,狠狠劈下!刀鋒雖鈍,力量卻大得驚人,竟將那人的頭顱劈開了半邊!熱血噴濺了馬占彪一臉!他毫不停留,如同瘋虎,撲向下一個目標!
這突如其來的、來自城牆內部的倒戈一擊,徹底粉碎了白彥虎殘部最後一點抵抗意誌!腹背受敵,軍心徹底崩潰!許多還在抵抗的死黨瞬間喪失了鬥誌,要麽被倒戈者砍翻,要麽驚恐地丟下武器,跪地求饒。城牆上,清軍的龍旗終於在一個又一個豁口處艱難地豎起!
“完了!全完了!”白彥虎在殘破的城樓裏,目睹了馬占彪暴起砍殺和城頭一片倒戈的混亂景象,麵如死灰。他最後看了一眼那麵被馬占彪一刀劈斷旗杆、頹然墜地的雜色帥旗,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怨毒和絕望。他猛地轉身,在幾個最死忠心腹的拚死護衛下,倉皇如喪家之犬,從達阪城另一側早已準備好的隱秘繩梯縋下,頭也不回地策馬狂奔,向著西北方俄國人控製的地界亡命逃去,隻留下身後一片衝天而起的烈焰和濃煙——那是他絕望的部下點燃的最後一點糧草。
數日後,達阪城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左宗棠在劉錦棠等將領的簇擁下,緩步登上這座殘破城池的西門。寒風依舊凜冽,卷動著焦糊的氣味和尚未散盡的血腥。城牆上下,清軍士兵正在清理戰場,收殮屍體,搬運物資。在城牆根下,卻聚集著另一群人數百名垂著頭、衣衫襤褸的回民男子。他們是城破後被清軍俘虜或主動投降的白彥虎部眾,此刻正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決定他們命運的宣判。他們眼中充滿了對未知命運的恐懼,許多人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左宗棠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些俘虜,最後落在隊伍前列那個格外高大、臉上帶著一道新鮮刀疤的漢子身上——正是陣前倒戈、手刃白彥虎骨幹的馬占彪。馬占彪接觸到左宗棠的目光,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但眼神中依舊難掩緊張和一絲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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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這些俘虜,如何處置?”劉錦棠按著腰刀,沉聲請示,語氣中帶著慣有的肅殺。周圍的將領也目光灼灼,等著命令。按照舊例,附逆作亂者,殺無赦,至少也是流徙千裏。
左宗棠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踱了幾步,腳下的殘磚碎瓦發出輕微的聲響。凜冽的寒風卷起他花白的胡須。他再次看向那些俘虜,目光在馬占彪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緩緩移開,望向遠處天山皚皚的雪峰,仿佛要看透那亙古的冰雪。半晌,他低沉而清晰的聲音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布告煌煌,言猶在耳。‘隻除首惡,脅從不問’。” 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本帥言出法隨!除查明確係白逆死黨、血債累累者,依律嚴懲外,其餘人等,皆為白逆所裹脅,情有可原。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如同驚雷!
俘虜群中猛地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難以置信的騷動!許多人猛地抬起頭,死灰般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化為滾燙的淚水,順著肮髒的臉頰洶湧而下!撲通!撲通!跪倒之聲此起彼伏!有人以頭搶地,嗚咽出聲;有人緊緊抱住身邊的同伴,渾身顫抖。巨大的死裏逃生的狂喜和難以言喻的感激,瞬間衝垮了他們緊繃的心防。
馬占彪也跪下了,他沒有哭,隻是深深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染血的土地上,寬闊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那塊土地,浸透了血與火,此刻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暖流。
左宗棠看著眼前跪倒一片、泣不成聲的人群,臉上並無太多波瀾。他轉向劉錦棠和眾將,聲音沉穩而有力“即刻清查造冊!有家可歸、願歸家者,按先前布告所言,每人發三兩銀作路費,開具路引放行!無家可歸或願留本地者,由官府擇地安置,分發籽種、農具,助其墾荒,安身立命!”
“末將遵令!”劉錦棠和一眾將領肅然抱拳領命。劉錦棠眼中那慣常的肅殺之氣,此刻也悄然融化了幾分,代之以一種複雜的、更深沉的敬意。
左宗棠不再多言,轉身向城下走去。殘陽如血,將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長,投映在布滿戰爭創傷的城牆上。他走過那些依舊跪伏在地、感激涕零的俘虜身邊,走過忙碌的士兵,走過斷壁殘垣。走到城門甬道的陰影處,他停下腳步,解下腰間那柄象征著統帥權威和征伐之力的佩刀。
鏘啷——
一聲清越悠長的金鐵之音在幽暗的甬道內回蕩。左宗棠緩緩將那柄陪伴他曆經無數血火、寒光凜冽的佩刀,收入了古樸的鯊魚皮刀鞘之中。動作沉穩,帶著一種儀式般的莊重。刀鋒歸鞘,仿佛連空氣中彌漫的殺伐之氣也隨之收斂沉澱。
他抬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城牆和遙遠的空間,望向那片廣袤而傷痕累累的土地——玉門關以西,天山南北。寒風卷著沙塵,掠過他布滿風霜的臉頰。
“鋼刀歸鞘,”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身邊最近的劉錦棠能勉強聽清,卻字字千鈞,帶著洞穿世事的滄桑與明澈,“春風,才能度玉門。”
那歸鞘的寒光,收斂了戰場最後的鋒芒;而一句“脅從不問”,卻似無聲的驚雷,在凍土之下喚醒了蟄伏的生機。人心如沙,握得越緊,流失越快。左宗棠深諳此道,鋼刀隻為劈開首惡的頑石,而真正彌合裂痕、讓春風得以穿越玉門關隘的,是那收刀入鞘後,掌心攤開時釋放的、名為寬宥與生路的微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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