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先鋒初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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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肅州城仿佛一頭被風沙啃噬了千萬年的巨獸,疲憊地臥在西北大地的盡頭。
    七月驕陽是懸在頭頂的一口燒紅的鐵鍋,毫不容情地傾瀉著酷熱。
    幹燥的狂風卷起漫天黃塵,鞭子般抽打著城外黑壓壓的軍陣,旗幟在渾濁的風中狂亂翻卷,發出獵獵的嗚咽。
    肅州大營轅門外,劉錦棠按刀而立。三十六歲的年紀,眉宇間卻已鑿刻出超越歲月的冷硬風霜。
    他身上的舊甲胄沾滿仆仆灰塵,在灼熱空氣裏隱隱蒸騰著汗與鐵的氣息。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滾滾黃塵投向西方——那是新疆的方向,是左大帥口中必須奪回的國土門戶,也是此去凶險莫測的征途。
    沉重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甲葉摩擦,鏗鏘沉穩。劉錦棠不必回頭便知是誰。
    整個西征軍,唯有左大帥的腳步,能踏出如此磐石般不可撼動的分量。
    “毅齋,”左宗棠的聲音低沉而清晰,穿透風沙的呼嘯,穩穩傳入劉錦棠耳中。
    他走到劉錦棠身側,同樣凝望著那片被黃塵遮蔽的遠方天際,手中緊握著一麵卷起的令旗,旗杆深褐,飽經風霜。
    “看這風沙,是凶兆,亦是吉兆。凶者,前路艱難;吉者,天亦助我蕩滌妖氛。”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轉向劉錦棠年輕而剛毅的側臉,將手中那麵沉甸甸的令旗遞出,“新疆門戶,在此一舉。先鋒之任,千斤之擔,老夫交予你了。”
    “錦棠領命!”劉錦棠單膝跪地,聲音斬釘截鐵,雙手高舉過頭,穩穩接住那麵象征西征先鋒、凝聚著萬千重托的令旗。
    旗杆入手沉重冰涼,仿佛左帥如山嶽般沉甸甸的信任與期望,瞬間壓在了他的肩頭,也點燃了他胸中那團灼熱的火焰。
    左宗棠伸出骨節分明的大手,重重按在劉錦棠肩甲上。
    那力道透過冰冷的鐵甲,傳遞著千鈞的囑托。
    “記住,此去非為浪戰。首戰即決戰!要打出我王師的威風,更要打出收複故土的決心!讓那些盤踞西域的宵小看看,什麽是煌煌天威!什麽是破釜沉舟!”
    “大帥放心!”劉錦棠抬起頭,眼中銳光迸射,如同出鞘的利刃,“首戰即決戰!錦棠此去,必以雷霆之勢,蕩平前路,不負大帥重托,不負國家厚望!”
    他霍然起身,手中令旗迎風一抖,赤紅的旗麵嘩啦展開,在漫天黃塵中獵獵飛揚,像一團不屈的火焰。
    “好!”左宗棠眼中精光暴漲,猛地一揮手,“時辰已到!拔營!”
    蒼涼的牛角號嗚咽著撕裂燥熱的空氣,低沉而悠長,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召喚。
    肅州城外,早已整裝待發的先鋒營騎兵聞令而動,瞬間化作一股奔騰的鐵流。
    馬蹄叩擊著幹裂的土地,揚起更高更濃的煙塵,遮天蔽日。
    無數翻飛的馬蹄、閃亮的矛尖、沉默而堅毅的麵孔,匯成一股決然的洪流,衝出肅州這座巨大的門扉,向著西方那片未知的、燃燒著的焦渴大地,滾滾而去。黃沙撲麵,劉錦棠一馬當先,手中令旗所指,便是全軍鋒芒所向。
    那麵赤紅的旗幟,在彌漫的沙塵中,倔強地燃燒著。
    塞外的酷烈,是肅州城下無法想象的煉獄。離開肅州僅僅數日,大地已徹底褪盡了最後一絲溫潤。
    目光所及,隻有無邊無際、死氣沉沉的黃褐色戈壁。
    沙礫在毒辣的日頭下蒸騰著扭曲的熱浪,每一口吸進去的空氣都滾燙幹燥,像無數細小的砂紙刮擦著喉嚨。
    水囊早已幹癟,掛在馬鞍旁輕飄飄地晃蕩。
    嘴唇幹裂出血,凝成紫黑色的痂,又被新的血絲洇開。
    馬匹噴著灼熱的白氣,鬃毛被汗水和塵土黏成一綹綹,步伐沉重。
    劉錦棠舔了舔幹裂出血的下唇,舌尖嚐到一絲鹹腥的鐵鏽味。
    他勒緊韁繩,胯下戰馬焦躁地打了個響鼻。
    他極目遠眺,前方依舊是單調得令人絕望的戈壁灘,幾叢枯死的駱駝刺在熱風中簌簌發抖,如同大地殘存的幾根骸骨。
    “大人,”身旁親兵隊正王德榜的聲音嘶啞,同樣被風沙磨礪得粗糙不堪,他指著遠處一道低矮、如同趴伏巨獸背脊般的土梁。
    “過了那道坡,就是星星峽地界了。按老向導的說法,算是真正踏入新疆的門檻兒了。”
    “星星峽…”劉錦棠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那道沉默的土梁。
    陽光直射在土梁頂部,形成刺眼的白亮光帶,而下方的陰影則顯得格外幽深,仿佛藏著未知的凶險。
    一種常年征戰淬煉出的直覺,如同冰冷的細針,悄然刺入他的神經末梢。
    那土梁的輪廓,那過於死寂的氛圍,都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傳令!全軍戒備!斥候前出,仔細搜索那道坡梁兩側!要快!”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驅散了士兵們因酷熱和疲憊而生的昏沉。
    命令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沉悶的馬蹄聲中,幾騎剽悍的斥候脫離大隊,如同離弦之箭,朝著那道死寂的土梁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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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鋒營整體的速度也隨之放緩下來,士兵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長矛、馬刀,或是檢查著鳥銃的火繩與藥池。
    空氣裏彌漫的除了幹燥的塵土味,更多了一絲繃緊的、令人窒息的緊張。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追隨著那幾騎斥候越來越小的背影,心懸在了嗓子眼。
    時間在灼熱的死寂中艱難爬行。就在斥候小隊的前鋒堪堪接近土梁底部那片亂石灘塗的刹那——
    “砰!”
    一聲突兀、清脆、撕裂空氣的爆響,猛地從土梁上方炸開!那聲響迥異於清軍熟悉的鳥銃或抬槍的悶響,更加尖利、迅疾,帶著一種陌生的穿透力,瞬間擊碎了戈壁的沉悶。
    聲音未落,衝在最前麵那名斥候騎手,身體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整個人猛地向後一仰,隨即軟軟地從馬背上栽落下來,滾入灼熱的砂石之中。
    他座下的戰馬驚惶地人立而起,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
    緊接著,土梁之上,一排密集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爆響連成一片!如同夏日驟降的冰雹,狠狠砸在幹燥的戈壁上。
    “砰砰砰砰砰——!”
    濃密的、帶著刺鼻硫磺味的白煙瞬間從土梁頂部的亂石和枯草間噴湧而出,彌漫開來,勾勒出一個個模糊而致命的身影。
    一道道灼熱的鉛彈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呼嘯,狠狠紮入猝不及防的先鋒營騎兵隊列!
    慘叫聲、戰馬瀕死的悲鳴、金屬穿透血肉的悶響……刹那間在隊伍前方爆開!
    十幾名騎兵幾乎在同一瞬間被擊中,如同被割倒的麥稈般紛紛落馬。
    鮮血在幹燥的沙地上迅速洇開,變成深褐色,又被滾燙的地麵貪婪地吸吮。
    空氣中頓時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混合的刺鼻氣息。
    “敵襲!是安集延人的火槍隊!”王德榜嘶聲怒吼,目眥欲裂,猛地拔出腰刀。
    整個先鋒營的隊伍像被投入沸水的油鍋,瞬間炸開。
    戰馬受驚,在狹窄的亂石灘上驚恐地原地打轉、跳躍,將猝不及防的騎手掀翻在地。
    士兵們慌亂地勒緊韁繩,試圖控製坐騎,驚呼聲、咒罵聲響成一片。
    劉錦棠猛地勒住因槍聲而焦躁不安的戰馬,坐騎前蹄高高揚起,他身體繃緊如弓弦,目光死死釘在土梁上那片噴吐著死亡火焰與濃煙的陣地。
    那槍聲的密集、射程的精準,絕非尋常匪類所能擁有。
    阿古柏的“洋槍隊”!左帥戰前反複提及的、裝備著西夷先進燧發火槍的精銳!冰冷的判斷瞬間攫住了他。
    “穩住!列陣!”劉錦棠的聲音如同炸雷,壓過了混亂的喧囂。
    他猛地抽出腰間的佩刀,雪亮的刀鋒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仿佛能劈開這混亂的旋渦。
    刀尖直指前方那片死亡煙幕,“弓箭手、鳥銃手,搶占右側高坡,壓製敵火!
    騎兵下馬,步隊向前結陣,長矛居前,刀盾掩護!快!”
    命令如同強心劑,刺入混亂的軍陣。訓練有素的湘軍老底子在這一刻顯露出底蘊。
    驚魂未定的士兵們在基層哨官、什長嘶啞的吼叫聲中,本能地開始執行命令。
    弓箭手和鳥銃手們連滾帶爬地撲向右側一處稍高的碎石坡,尋找著任何可能的遮蔽,手忙腳亂地搭箭、裝藥。
    步兵們則咬著牙,用力將驚惶的戰馬推到隊伍後方,挺起長矛,互相靠攏,在亂石灘上勉強豎起一道由血肉和鋼鐵構成的脆弱屏障。
    刀盾手們擠到長矛兵身前,將沉重的木盾或藤牌死死抵在身前,身體蜷縮其後,盾牌縫隙間露出的眼睛,死死盯著土梁上那片不斷噴吐火舌與濃煙的死亡地帶。
    每一次燧發槍齊射的轟鳴,都讓這脆弱的防線一陣劇烈顫抖,木屑、碎石四濺,不時有盾牌被強勁的鉛彈擊穿,帶起一蓬血霧和壓抑的慘哼。
    劉錦棠駐馬陣後,臉色鐵青如寒冰。他看得分明,土梁上的敵軍占據了絕對地利。
    那道土梁雖然不高,卻像一道天然的胸牆,將安集延火槍手們嚴密地遮蔽在亂石和枯草之後。
    清軍弓箭手射出的箭矢,要麽軟弱無力地釘在坡前亂石上,要麽越過土梁不知所蹤。
    鳥銃的零星反擊,在對方密集而精準的燧發槍火力麵前,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間就被吞噬。
    更致命的是對方火器的射速!清軍的鳥銃裝填繁瑣,往往打出一槍,對方已經射來兩三槍!
    每一次齊射,都像一把無形的鐮刀,狠狠掃過清軍倉促結成的陣線,不斷收割著生命。
    一個年輕的士兵蜷縮在破損的藤牌後麵,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他雙手死死攥著一柄腰刀,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刀從鞘中拔出來。
    每一次燧發槍的齊射轟鳴,都讓他渾身劇震,眼中是純粹的、被死亡攫住的恐懼。
    旁邊一個滿臉絡腮胡、額頭帶著陳年刀疤的老卒,背靠著半塊風化的巨石,粗重地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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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死盯著土梁上那片致命的煙霧,渾濁的眼中,那曾經在無數次血戰中淬煉出的凶悍光芒,此刻竟也微微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層沉重的、近乎絕望的陰翳。
    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娘的…這槍…太快了…太快了…”
    恐懼如同無形的瘟疫,在燧發槍每一次致命的齊射後,便在這支被壓製在亂石灘上的先鋒營中蔓延一分。
    士兵們緊緊擠在一起,仿佛這樣能汲取一絲虛幻的安全感。
    每一次鉛彈撞擊盾牌或穿透人體的悶響,都讓這絕望的壓抑更深一層。
    傷亡在無聲地擴大,滾燙的沙地上,深褐色的血跡如同惡毒的花朵,越開越多,越開越大。
    土梁上,透過彌漫的硝煙,隱隱傳來安集延士兵帶著嘲弄意味的呼哨聲,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清軍士卒瀕臨崩潰的神經。
    不能再等了!劉錦棠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掃過一張張沾染血汙、寫滿驚惶與絕望的臉孔,掃過地上那些迅速冷卻、被黃沙半掩的同袍遺體,最後定格在土梁上那片不斷噴吐死亡的煙霧。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暴怒、決絕與巨大責任的岩漿,在他胸腔深處猛烈地翻騰、衝撞。左帥的囑托——“首戰即決戰!
    破釜沉舟!”——如同洪鍾大呂,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
    就在此時,後方傳來一陣更大的騷動。一個驚恐到變調的聲音尖叫起來
    “擋不住!擋不住了!退吧!大人,退吧!”伴隨著這聲嘶喊,幾名被恐懼徹底壓垮的士兵竟真的丟下了手中的武器,轉身就想往後方的亂石堆裏逃竄!
    這潰退的苗頭,如同點燃了劉錦棠胸中那團熾烈熔岩的最後引信!
    “嗆啷——!”
    一聲清越震耳的龍吟響徹戰場!劉錦棠手中的腰刀化作一道刺目的寒光,如同閃電般劈落!
    目標並非逃兵,而是他身側那杆高高擎起的、象征著他身份與指揮權的“劉”字先鋒帥旗!
    “哢嚓!”
    堅韌的旗杆應聲而斷!那麵在肅州城外被左帥親手授予、在數日風沙征塵中依舊倔強飄揚的赤紅帥旗,如同折翼的巨鳥,沉重地摔落在滾燙的沙礫之上,濺起一蓬塵土,瞬間被馬蹄和人腳踐踏得汙穢不堪。
    這石破天驚的一刀,如同定身法咒,讓戰場上所有的喧囂、慘叫、槍聲都仿佛瞬間停滯了一瞬。
    無論是準備潰逃的士兵,還是咬牙堅守的士卒,或是土梁上那些嘲弄的安集延人,所有的目光都本能地被這斷旗的決絕一幕死死攫住。
    劉錦棠猛地一勒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穿雲裂石般的長嘶!
    他高舉著那柄剛剛斬斷帥旗、猶自閃爍著寒光的腰刀,刀尖直指土梁上那片噴吐著死亡火焰的煙霧。
    他的吼聲如同九天雷霆,帶著斬斷一切退路的決絕與狂暴,狠狠砸進每一個士兵的耳膜、心髒、靈魂深處
    “都給我聽著——!”
    “此戰即決戰!退者斬!進者生!”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燒紅的烙鐵,狠狠掃過那些因斷旗而呆滯、因吼聲而震顫的麵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鐵蒺藜
    “帥旗已斷!我劉錦棠在此!有進無退!今日此地,唯死戰爾!隨我——殺!”
    最後一個“殺”字出口,如同點燃了沉寂千年的火山!
    劉錦棠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如同離弦的血色怒箭,四蹄翻騰,卷起滾滾沙塵,竟獨自一人,朝著那片吞噬了無數生命的燧發槍陣地,決絕地發起了衝鋒!
    他伏低身體,緊貼馬頸,腰刀平舉,刀尖直指前方,整個人與馬化作一道撕裂死亡地帶的銳利鋒芒!
    “殺——!”
    親兵隊正王德榜第一個反應過來,眼珠瞬間血紅!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猛地一磕馬腹,緊隨著那道一往無前的身影狂衝而出!
    “殺啊!跟著大人!”
    “殺——!”
    那被壓抑到極致的恐懼,那瀕臨崩潰的絕望,那同袍慘死的悲憤,那斷旗明誌的決絕,還有主將身先士卒、以命搏命的瘋狂……
    所有的一切,在劉錦棠這孤身衝陣的瞬間,被徹底點燃、引爆!如同幹透的柴薪遇到了最猛烈的火星!
    殘餘的湘軍老兵們最先被點燃了骨子裏的血勇,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挺起長矛,揮舞著大刀,不顧一切地跟著那道衝鋒的身影撲了上去!
    緊接著,那些被恐懼壓得幾乎窒息的年輕士兵,也被這狂潮般的決死氣勢裹挾,血液衝上頭頂,眼中隻剩下瘋狂的血色,嘶吼著,邁開麻木的雙腿,踏過同袍的屍骸和滾燙的沙礫,匯成一股決死的怒濤,朝著土梁發起了悲壯的反衝鋒!
    戈壁灘上,回蕩起一片撕心裂肺、震天動地的呐喊!那聲音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竟短暫地壓過了燧發槍的轟鳴。
    土梁上的安集延火槍隊顯然被這自殺式的衝鋒驚住了。
    短暫的混亂後,指揮官聲嘶力竭的呼喝聲響起,燧發槍的射擊聲驟然變得更加密集、更加瘋狂!鉛彈如同疾風驟雨,帶著灼熱的氣流和死亡的尖嘯,狠狠砸向衝鋒的清軍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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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衝鋒的鋒線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由鉛與火構成的牆壁!
    衝在最前麵的士兵如同被重錘擊中,身體猛地一頓,隨即噴濺著血花向後栽倒。
    戰馬悲鳴著翻滾在地,將背上的騎手甩出老遠。
    但這一次,沒有停頓,沒有退縮!後麵的人踏著倒下者的身體,嘶吼著繼續向前猛衝!
    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填補上去。鮮血在衝鋒的路上肆意流淌,浸透了沙礫,又被狂奔的腳步踐踏成泥濘的紫黑色。
    劉錦棠伏在馬背上,耳畔是子彈尖銳的破空聲和不斷響起的慘叫聲、落馬聲。他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土梁,眼中隻剩下那片噴吐火焰的死亡區域。
    突然,他感覺胯下戰馬猛地一個趔趄!緊接著,一股溫熱的液體如同噴泉般濺射到他的手臂和臉上——是馬血!
    “唏律律——!”戰馬發出一聲淒厲到極致的悲鳴,前腿一軟,帶著巨大的慣性轟然向前栽倒!
    巨大的力量將劉錦棠狠狠甩了出去!他如同斷線的風箏,重重摔在滾燙的碎石地上,眼前一黑,塵土和血腥味瞬間湧入鼻腔。腰刀脫手飛出數步之遙。
    “大人!”緊跟在後的王德榜目眥欲裂,狂吼著想要衝過來救援。
    劉錦棠猛地甩了甩頭,驅散眩暈。他抬起頭,正好看到前方幾塊大石後麵,幾個安集延火槍手正手忙腳亂地給燧發槍裝填火藥和鉛彈,臉上帶著猙獰和即將完成殺戮的興奮。
    距離不過十步!他甚至能看清對方槍管上冰冷的金屬光澤和他們焦黃胡須上沾著的火藥渣!
    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戰意瞬間壓倒了一切!劉錦棠眼中血光爆射!
    他根本不去看掉落的腰刀,身體如同捕食的獵豹般猛地從地上彈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前撲去!
    就在最前麵那個火槍手剛剛將鉛彈塞進槍口、正慌亂地用通條往下搗實的瞬間,劉錦棠已經撲到了他的麵前!
    “死!”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劉錦棠左手如同鐵鉗般閃電般探出,死死抓住對方滾燙的槍管,猛地向上一抬!
    同時,右拳凝聚著全身的力量和狂怒,如同攻城重錘,狠狠砸在那安集延士兵毫無防護的咽喉上!
    “哢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那士兵的雙眼猛地凸出,嗬嗬地倒抽著氣,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劉錦棠毫不停留,就勢奪過那杆沉重的燧發槍,將其當作一根巨大的鐵棍,掄圓了狠狠砸向旁邊另一個剛剛舉起火槍的敵人!
    “砰!”沉重的槍托帶著千鈞之力,結結實實砸在對方的太陽穴上!
    那安集延士兵連哼都沒哼一聲,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整個身體如同破麻袋般飛了出去。
    第三個火槍手終於完成了裝填,驚恐地調轉槍口對準近在咫尺的劉錦棠,手指顫抖著扣向扳機!
    劉錦棠眼中凶光一閃,不退反進!他猛地側身,用肩膀狠狠撞入對方懷中!
    同時右手成爪,如同鐵鉤般死死扣住對方扣扳機的手腕,用力一擰!
    “啊——!”淒厲的慘叫聲中,那士兵的手腕骨被硬生生擰斷!燧發槍脫手掉落。
    劉錦棠順勢屈膝,一個凶狠的肘擊,狠狠頂在對方柔軟的腹部!那士兵眼珠暴突,口噴鮮血,身體痛苦地弓成了蝦米。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當王德榜和其他幾名親兵終於衝破彈雨趕到這處岩石掩體時,看到的便是劉錦棠渾身浴血、如同地獄魔神般站在三具扭曲的屍體中間。
    腳下踩著那支斷裂的燧發槍,手中緊握著奪來的腰刀,胸膛劇烈起伏,喘息如同拉動的風箱,眼中燃燒著尚未熄滅的狂暴火焰。
    “大人!”王德榜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
    “別管我!殺上去!搶占土梁!”劉錦棠嘶吼著,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汗水和敵人鮮血的粘稠液體,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刀,指向土梁更高處,“跟我衝!碾碎他們!”
    主將絕境反殺、手刃三敵的悍勇,如同最猛烈的火油,徹底點燃了所有衝上土梁的清軍士兵!
    他們發出震天的怒吼,如同決堤的狂潮,瘋狂地撲向那些因近身搏殺而陷入慌亂的火槍手。
    白刃戰瞬間爆發!長矛凶狠地捅刺,大刀帶著風聲狠狠劈砍。
    失去了距離優勢和火槍威力的安集延士兵,在紅了眼的湘軍麵前節節敗退。
    狹窄的土梁上,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慘叫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哀嚎聲響成一片。
    清軍士兵踏著敵人的屍體,踩著滑膩的血泊,不顧一切地向前擠壓、劈殺!被踐踏的“劉”字帥旗,不知何時被一名滿臉血汙的新兵顫抖著重新撿起,綁在一支斷裂的長矛上。
    那殘破的旗幟在彌漫的硝煙和血腥中,在無數刀光劍影的搏殺中,竟也倔強地、不屈地重新揚起,如同指引方向的燈塔,引領著最後的衝鋒。
    當最後一個負隅頑抗的安集延士兵被幾支長矛同時貫穿,慘叫著滾下土梁時,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終於壓倒了戰場上的一切聲響,在星星峽這血腥的入口處轟然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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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贏了!我們贏了!”
    士兵們揮舞著染血的兵器,嘶啞地吼叫著,臉上混雜著血汙、汗水和劫後餘生的狂喜,更多的是一種難以置信、親手撕碎死亡陰霾後的巨大亢奮。
    劉錦棠拄著腰刀,站在土梁的最高處,劇烈地喘息著。
    汗水混合著血水,從他額角流下,在下巴處匯聚、滴落。
    他身上的甲胄布滿劃痕,沾滿了暗紅的血跡和黑色的硝煙汙漬。
    他環視著這片剛剛經曆過地獄般搏殺的戰場。
    土梁上下,屍骸枕藉,清軍的土黃號衣與安集延人的雜色服飾混雜在一起,被血泊浸泡著。
    折斷的兵器、丟棄的火槍、無主的戰馬在硝煙彌漫的坡下徘徊悲鳴。
    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幾個還能站著的親兵圍攏過來,臉上帶著勝利的激動和未散的驚悸。
    王德榜喘著粗氣,指著坡下遠處戈壁灘上幾匹驚慌逃竄的安集延敗兵“大人,要不要追?跑掉了幾個探子!”
    劉錦棠的目光銳利如鷹隼,順著王德榜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幾匹快馬正亡命般向著西方更深處的地平線逃竄,揚起一線煙塵。
    他緩緩搖了搖頭,聲音因劇烈的廝殺和幹渴而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窮寇莫追。此地險要,恐有埋伏。
    立刻打掃戰場,收斂陣亡弟兄,清點火器、馬匹!此地不可久留!”
    “是!”王德榜肅然領命,立刻轉身嘶吼著傳達命令。
    劉錦棠的目光再次掃過屍橫遍野的戰場,最後落在那麵被重新豎起、在熱風中獵獵抖動的“劉”字殘旗上。
    旗麵布滿彈孔和撕裂的口子,邊緣被硝煙熏得焦黑,那赤紅的顏色在夕陽的映照下,卻透著一股被鮮血反複浸染、被戰火千錘百煉後愈發深沉的不屈。
    旗杆被那個新兵用布條和斷矛死死捆紮固定著,雖然歪斜,卻固執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一步步走到那麵殘破的旗幟下,伸出滿是血汙和塵沙的手,用力握住了那粗糙的旗杆。
    旗杆冰冷而堅實,傳遞著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腳下這片浸透鮮血的土地,投向西方。
    夕陽正緩緩沉入遙遠的地平線,將無垠的戈壁染成一片悲壯而蒼涼的金紅。
    更遠處,暮色正從大地邊緣升騰而起,帶著塞外特有的寒意,無聲地彌漫開來。
    星星峽的槍聲已經平息,但這僅僅是踏入煉獄之門的第一聲叩響。
    阿古柏的主力如同蟄伏在暮色深處的巨獸,此刻,必然已嗅到了這場血腥搏殺的氣息。
    劉錦棠握緊旗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濃烈血腥和硝煙味的冰冷空氣,那空氣如同刀子般刮過他的喉嚨。
    旗幟在風中撲打著他的臂甲,發出沉悶的聲響。
    首戰即決戰。旗幟已立,血路已開。
    這麵被火槍撕碎又倔強升起的旗幟,終將插遍天山南北——無論前路還有多少槍林彈雨,多少屍山血海,唯有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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