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萬裏歸木鑄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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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元年(1875年)春,長沙,湘江的春汛裹挾著上遊融雪的寒意,奔騰而下。
長沙大西門碼頭,卻是一派與料峭春寒截然相反的喧囂景象。
湖南提督周寬世一身戎裝,按劍佇立在碼頭石階的最高處,麵色沉凝如鐵。
他的目光穿透薄霧與攢動的人頭,緊緊鎖住江心那幾艘吃水線深得驚人的漕船。
船上,粗大的繩索如巨蟒般纏繞捆綁著的,正是遠在西北前線的劉錦棠將軍不惜重金、萬裏托付,從各處搜求而來的金絲楠木巨材。
這些曆經滄桑的巨木,色澤沉鬱,紋理間金絲暗湧,在濕冷的空氣中閃爍著內斂而尊貴的光澤,宛如蟄伏的蛟龍。
岸上,數十匹精壯的騾馬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氣,似乎已預感到即將翻越湘鄉群山的險途艱辛。
周寬世收回遠眺的目光,聲音低沉卻字字千鈞,對身旁肅立的副將道
“鬆山公(劉鬆山)為國捐軀,血染疆場,身後竟無子嗣承祧!錦棠將軍遠在西北,心係故土,此萬金求材,大興土木,既是為己身營建宮保第以彰功業,更是為鬆山公營建不朽之祠,慰其忠魂,續其香火!此役,關乎‘忠義’二字,關乎劉氏一族百年榮光,亦是錦棠將軍托付於周某的重任!若有半分差池,你我皆無顏麵對將軍於九泉之下!”
副將神色一凜,抱拳沉聲“軍門放心!標下定當竭盡全力!”
船隊溯湘江、入涓水,抵達湘鄉縣城碼頭時,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通往山棗村的路,不過是蜿蜒於崇山峻嶺間的羊腸小徑,一側是陡峭如削的絕壁,一側是深不見底的幽澗。
卸下的楠木巨材和沉重的漢白玉石雕,被置於特製的、帶有巨大木輪的拖架之上。每一根金絲楠木,都需二三十名精壯漢子肩扛背頂,喊著低沉而雄渾的號子,一寸寸地挪移;
那些雕刻著瑞獸祥雲的漢白玉巨石構件,則由騾馬在前奮力拖拽,數十人在兩側及後方拚死推扛,方能緩緩前行。
天公偏不作美。連綿的春雨不期而至,將本就崎嶇的山道徹底化作一片泥濘的沼澤。
泥漿深可沒膝,每一步拔出都帶著沉悶的“噗噗”聲。
騾馬奮力蹬踏,粗壯的腿深陷泥淖,發出痛苦的嘶鳴。
汗水、雨水、泥漿在漢子們裸露的脊背上肆意橫流,號子聲在濕冷的雨霧中變得嘶啞而艱難。
每一次拖架陷入深坑,都意味著數倍的時間與力氣的消耗。
周寬世身披厚重蓑衣,如鐵鑄般立於道旁一塊凸出的巨岩之上。
雨水順著他嚴峻的眉骨滑落,深陷的眼窩裏目光如鷹隼,死死盯住泥濘中那如同受傷巨蟒般掙紮前行的隊伍。
他沉默如山,唯有緊握的拳頭透露出內心的焦灼。
一次險情陡生一匹騾馬力竭失蹄,連帶沉重的漢白玉石雕底座猛地側傾,眼看就要墜入萬丈深淵!
千鈞一發之際,周寬世一聲暴喝,如猛虎般自高石撲下,與數名反應最快的兵卒以血肉之軀死死抵住那冰冷的龐然大物!
肩頭與石雕銳利的棱角猛烈撞擊,劇痛傳來,他悶哼一聲,牙關緊咬,額上青筋暴起,直到眾人合力將險情化解。
蓑衣碎裂,肩頭滲出的血跡迅速被泥水染成暗紅。
這支承載著忠魂與重托的隊伍,在泥濘與險峻中一寸寸地挪移,留下的是深重的車轍、雜亂的蹄印、淋漓的汗水和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忍。
數月之後,盛夏的烈日炙烤著湘鄉山棗村那片開闊的坡地。
最後一根金絲楠木,最後一件漢白玉石雕,終於曆盡劫波,安然抵達。
劉錦棠雖遠在萬裏之外的西北軍帳,但他的意誌,通過一封封加急軍報和周寬世這位忠誠的執行者,早已深深烙印在這片土地上。
周寬世站在堆積如山的珍貴建材前,長長舒了一口氣,數月來的風霜疲憊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些許慰藉。
他撫摸著那巨大的、象征著威嚴與不朽的狻猊、贔屭石雕,冰涼的觸感直透心底。
他仿佛能感受到劉錦棠信中那沉甸甸的囑托和未能親送叔父的錐心之痛。
“鬆山公……”周寬世對著西北方向,低聲自語,語氣無比鄭重,“錦棠將軍之托,周某幸不辱命。您的不世功勳與忠烈之魂,定將在這故土之上,永享人間香火,光照千秋!”
營建大幕,在周寬世的親自坐鎮與嚴密督造下,轟轟烈烈地拉開。
三萬坪的宏闊地基之上,千名工匠日夜不息,揮汗如雨。
金絲楠木在能工巧匠手中,以古法榫卯嚴絲合縫地構築起巍峨的梁柱與飛揚的簷角,沉鬱的木香在空氣中彌漫,壓過了暑熱與汗味。
漢白玉石匠們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不絕於耳,石屑如雪紛飛,柱礎、欄杆、影壁上的瑞獸祥雲在精雕細琢下漸漸顯露出靈動磅礴的氣勢。
宮保第的主體輪廓日漸清晰,其宏大氣派已初露端倪。
然而,就在宮保第工程如火如荼之際,周寬世卻將督造的重心,更多投向了與之毗鄰的另一片工地——那是劉錦棠信中反複強調、必須傾注全力營建的劉鬆山專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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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嚴格遵照劉錦棠的指令,親自選定祠址,位置顯要,地基更特意高出宮保第一尺,取“尊崇”之意。
運來的最上乘的漢白玉石料,優先用於祠堂建設。
粗大筆直、金絲紋理最為華美的楠木巨柱,被遴選出來支撐起祠堂高聳的殿堂。
正殿中央,一個巨大的、由整塊頂級漢白玉雕鑿而成的神龕基座正在成型,那裏將是安放劉鬆山英靈之位的神聖所在。
基座四周,經驗最老到的石匠們,正依據劉錦棠派人快馬送來的圖樣和描述,以最精湛的技藝,浮雕鐫刻著劉鬆山一生的重要戰陣——血戰金積堡、力擒馬化龍、左帥麾下勇冠三軍……刀光劍影,鐵馬金戈,英雄氣概,躍然於冰冷的石壁之上,即將化為永恒。
周寬世每日必至祠堂工地巡視,對尺寸、用料、雕工要求近乎嚴苛,他知道,這裏凝聚著劉錦棠最深沉的哀思與最高的敬意。
祠堂正梁上棟那日,儀式格外莊嚴肅穆。
周寬世代遠在西北的主帥劉錦棠,身著素服,主持大典。
當那根最為粗壯雄偉、通體金絲流淌的主梁,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與銃鳴聲中,在無數敬畏目光的注視下,被眾人合力穩穩抬升,最終嚴絲合縫地架設在祠堂的最高處時。
周寬世仰首凝望,神情肅穆。
他仿佛能穿透時空,看到金積堡城頭彌漫的硝煙,看到劉鬆山身中數創仍力戰不屈的巍然身影,更能感受到劉錦棠遠隔萬裏傳來的那份刻骨銘心的痛楚與遺憾。
他代劉錦棠,向著那象征家族脊梁與英烈忠魂的巨木,深深三揖。
陽光穿透新架的梁木縫隙,照亮他低垂的背脊和素服上的塵土,也照亮了神龕基座上那幅剛剛完成主體雕刻的將軍躍馬破陣圖——烽煙蔽日,長矛如林,一騎當先!
宮保第落成,雕梁畫棟,氣宇軒昂,但周寬世深知劉錦棠心中最大的牽掛仍未圓滿。
他獨自肅立在劉鬆山祠堂那已近完工、冰冷光潔的漢白玉神龕前。
那空置的靈位,像一個無聲的巨大問號,叩擊著人心。鬆山公忠勇蓋世,馬革裹屍,若身後香火斷絕,縱有這煌煌巨祠,英魂何依?這念頭沉重如石。
他閉目沉思,腦海中快速閃過劉氏族譜中適齡子弟的信息。最終,一個名字被他反複圈點——劉承嗣,年方十歲,遠房堂弟之子,聰穎異常,讀書過目不忘,眉宇間那份清朗與隱隱的堅毅,竟與傳聞中劉鬆山少年時有幾分神似。
周寬世睜開眼,目光炯炯,心中已有定論。
他立刻修書一封,八百裏加急送往西北大營,詳陳此子情況,並附上自己的判斷和建議。
不久,劉錦棠的批複快馬傳回,隻有斬釘截鐵的一個字“善!”並附有詳細的過繼安排指示。
過繼大禮,選在祠堂徹底完工、神龕基座打磨光潔的吉日舉行。
祠堂內外,被周寬世命人清掃得纖塵不染。巨大的金絲楠木柱散發著莊重的幽香,新刻的漢白玉浮雕在燭火映照下,戰馬嘶鳴,將士呐喊,仿佛隨時會破壁而出。
香煙繚繞中,劉鬆山嶄新的栗木鎏金牌位,被極其鄭重地安放在了那方象征著不朽的漢白玉神龕基座正中央。
周寬世一身莊重吉服,代行劉錦棠之父職,肅立於牌位之前。他代劉錦棠點燃三柱粗若兒臂的高香,青煙筆直升騰,融入藻井深處。
在族中長老的主持和全族老少的見證下,小小的劉承嗣身著過繼禮服,被引至祠堂中央。
孩子麵容尚帶稚氣,但眼神清澈沉穩,步履端正。他依禮而行,對著祖父劉鬆山的牌位,行最隆重的三跪九叩大禮,稚嫩而清晰的聲音在肅穆的祠堂中回蕩,誦讀著過繼文書“……承祧繼嗣,永奉蒸嚐,恪守孝道,光大門楣……”
禮畢,周寬世神色莊重無比,代劉錦棠將一冊用靛藍布麵精心裝幀、以金線繡著“劉鬆山戰功紀略”的書冊,以及一封劉錦棠親筆手書,鄭重交到劉承嗣手中。
“承嗣吾孫,”周寬世的聲音洪亮如鍾,在祠堂的梁柱間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期許,“奉爾父錦棠將軍之命! 自今日起,汝便是建威將軍劉鬆山公之嫡脈嗣孫!此書所載,乃汝祖父一生忠勇,護國衛民之偉烈豐功!此信乃汝父錦棠將軍親筆訓誡!汝當時刻銘記祖父遺烈,遵從父訓,勤勉向學,修文習武,承繼鬆山公遺風,光大吾劉氏忠烈門庭!異日有成,上報國家,下慰先祖!汝,可能做到?”
他目光如電,直視著眼前的孩子。
劉承嗣雙手接過那沉甸甸的書冊與家信,小臉緊繃,感受到那字裏行間承載的千鈞之重。他再次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刻著狻猊紋路的漢白玉地麵,聲音雖稚嫩卻斬釘截鐵
“祖父大人英靈在上!父親大人嚴命在耳!孩兒劉承嗣,定當銘記祖父功業,恪遵父訓,刻苦發奮,光耀門楣!絕不負祖父忠烈之名!絕不負父親大人厚望!絕不負列祖列宗!”
誓言鏗鏘,在香煙繚繞中撞擊著沉厚的楠木與冰冷的漢白玉,久久不息。
禮成。周寬世一直緊繃的心弦,終於緩緩鬆弛下來。
他步出祠堂大門,望著夕陽下那金碧輝煌的宮保第和旁邊莊嚴肅穆、巍峨聳立的劉鬆山專祠。
暮色熔金,為連綿的屋宇鍍上莊嚴的輪廓。他長舒一口氣,山間清冽的空氣湧入肺腑。他知道,自己終於不負劉錦棠萬裏之外的重托——鬆山公的祠堂已如豐碑矗立,鬆山公的血脈亦有了承繼。
宮保第的飛簷鬥拱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而劉鬆山祠堂那高大的金絲楠木門柱,在落日餘暉的浸染下,流淌著溫潤而堅韌的光芒,宛如永不彎曲的脊梁。
劉承嗣捧著那本《劉鬆山戰功紀略》和父親的家書,靜靜地站在祠堂中央。
燭火跳躍,映照著漢白玉神龕基座上那漆金的大字“誥授光祿大夫建威將軍劉鬆山公之神位”,也映照著孩子眼中閃爍的、超越年齡的鄭重光芒。
那光芒,是血脈的接續,是承諾的星火,在巨大的寂靜裏,無聲地宣告著
一種比金絲楠更堅韌、比漢白玉更永恒的傳承,已然在這湘鄉的山野之間,深深紮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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