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集:故人相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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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衫客
    客棧簷角的鐵馬被夜風拂動,清脆的鈴音三起三落,最後一聲消散時,木門\"吱呀\"轉動。淩雪攥著半卷劍譜猛地抬頭,月光正落在來人青衫下擺,將他腰間佩劍的穗子染成銀白。
    \"師妹。\"沈硯之的聲音比記憶裏沉了些,十年風霜在他眼角刻出淺紋,卻沒改那雙總帶著幾分溫和的眼。他抬手解下沾著夜露的鬥笠,發間還凝著細碎的冰晶——寒川一帶的雪,總比別處落得早。
    淩雪按住桌下的劍,指節因用力泛白。案上燭火被穿堂風卷得搖晃,將她衣袖滲出的血跡映在木紋裏,像極了當年淩霜第一次學劍時,在劍譜上打翻的朱砂。
    \"師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你怎麽會來。\"
    沈硯之沒回答,徑直走到桌邊坐下。他指尖叩了叩那半卷泛黃的劍譜,紙張邊緣的火痕還清晰可見——那是師父臨終前,用最後一口氣點燃的。\"影閣閣主練的是"噬心功"。\"他忽然開口,目光掃過淩雪滲血的衣袖,\"此功每三年必遭反噬,需寒川劍譜完整心法才能化解。\"
    燭花\"劈啪\"爆響,淩雪猛地想起三日前的斷橋。淩霜紅衣染血,劍尖離她心口不過寸許,卻在最後一刻偏開,劃開了她的衣袖。當時她隻當是妹妹手下留情,此刻才驚覺那劍鋒偏折的角度,恰是避開了所有要害。
    \"霜兒故意留你生路。\"沈硯之將劍譜殘頁推向她,指尖在\"寒川\"二字上停頓,\"她要你活著查影閣老巢。\"
    淩雪的喉間像堵著團滾燙的棉絮,眼前突然浮現淩霜總戴著的銀鐲子。那鐲子常年遮住左手腕,有次她無意間撞見,看見一道蜈蚣似的傷疤盤踞在腕骨處,皮肉翻卷著從未真正長好,像是被什麽東西反複啃噬。
    \"她手腕的傷疤,從未愈合。\"她聲音發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年淩霜剛被師父帶回山門,總把左手藏在袖裏,直到某個雪夜發高燒,才在夢囈裏喊過\"蟲子咬\"。當時師父隻說是被惡犬所傷,如今想來,那分明是蠱蟲爬過的痕跡。
    沈硯之端起桌上冷茶一飲而盡,喉結滾動的弧度裏藏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十年前我離山,不是真要與師父決裂。\"他望著跳動的燭芯,青衫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道淺淡的疤痕,\"那天我在師父窗下聽見了影閣的密信,說要拿兩個師妹的血祭劍譜。\"
    淩雪猛地抬頭。她記得十年前的爭吵聲震得窗欞發響,沈硯之紅著眼質問師父為何要將劍譜一分為二,\"寒川劍譜合則生威,分則兩傷\"的話還回蕩在記憶裏。最後他摔門而去,師父在佛堂枯坐了三日,再出來時,便將劍譜撕成兩半,一半給了她,一半給了淩霜。
    \"師父是故意的。\"沈硯之指尖在劍譜殘頁上劃出紋路,\"他知道影閣要完整劍譜,才故意分譜,讓他們覺得誰都握不住真正的寒川心法。\"他忽然從懷中掏出個油布包,展開來是半塊玉佩,冰紋從邊緣蔓延,恰與淩雪劍穗上的冰紋玉佩能拚合成整圓。
    \"這是師父臨終前托人給我的。\"沈硯之的指腹摩挲著玉佩邊緣,\"他說若霜兒入了影閣,讓我務必護你周全。\"
    淩雪的手一抖,玉佩撞在劍鞘上發出輕響。她想起師父咽氣前,枯瘦的手指攥著她的手,反複呢喃\"霜兒身不由己\",當時隻當是老糊塗的胡話,此刻才驚覺那每個字都浸著血淚。
    \"影閣的噬心功有個破綻。\"沈硯之忽然壓低聲音,燭火在他眼底投下陰影,\"練到第九重時,心脈會被內力啃噬,需以寒川劍譜的"化寒訣"壓製。閣主抓著霜兒,就是要逼你交出另一半劍譜。\"
    夜風突然變得凜冽,卷著遠處隱約的馬蹄聲掠過客棧。淩雪按住跳動的太陽穴,淩霜偏開的那一劍又在眼前重現——當時她劍鋒上淬著的不是尋常毒藥,而是藥王穀特有的\"醒神散\",若是真要取她性命,隻需換作見血封喉的\"牽機引\"。
    \"她手腕的傷,是種蠱留下的。\"沈硯之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痛,\"影閣的"子母蠱",母蠱在閣主手裏,子蠱入體,每月十五必遭剜心之痛。\"他從袖中取出個小瓷瓶,倒出三粒漆黑的藥丸,\"這是壓製蠱毒的藥,你設法給霜兒送去。\"
    淩雪捏緊藥丸,瓷瓶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她想起上個月十五,淩霜借口風寒閉門不出,她端著薑湯進去時,看見妹妹蜷縮在床角,額上冷汗浸透了枕巾,手腕上的銀鐲被攥得變了形。那時她隻當是舊傷複發,如今想來,那定是蠱毒發作的時辰。
    \"影閣分舵在城西破廟。\"沈硯之將張手繪的地圖鋪開,墨跡還帶著潮濕的暈痕,\"我查了三個月,他們每月初三會往總舵傳遞消息。今晚正好是初三。\"
    淩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青衫下的肌肉緊繃如弦。\"你這些年,一直跟著影閣?\"她看見他指節上新舊交疊的傷痕,有的像被利器所傷,有的卻像是被毒蟲啃咬,與淩霜手腕的疤隱隱呼應。
    沈硯之沉默片刻,抽回手時避開了她的目光。\"十年前離山後,我混進過影閣三次。\"他望著跳動的燭火,聲音輕得像歎息,\"第三次被發現,是霜兒替我擋了一劍,那道疤就是那時留下的。\"
    燭火突然劇烈搖晃,淩雪猛地站起,腰間佩劍發出清越的龍吟。窗外傳來極輕的衣袂破風聲,三短兩長,是影閣傳遞消息的暗號。沈硯之抓起劍的瞬間,青衫已如驚鴻掠至窗邊,劍光破窗而出,與夜色裏襲來的黑影撞在一處。
    淩雪緊隨其後躍出客棧,卻見沈硯之的劍在觸及對方咽喉時驟然停住。那黑衣人戴著青銅麵具,身形竟與淩霜有幾分相似,尤其抬手格擋時,手腕轉動的弧度,像極了小時候教她挽劍花的模樣。
    \"是調虎離山。\"沈硯之劍鋒急轉,挑落對方腰間令牌。幽藍的光澤在月光下泛著冷意,令牌背麵刻著的\"影\"字被血浸透——是淩霜的血。
    淩雪心髒驟然縮緊,轉身就往客棧衝。案上的半卷劍譜還在,隻是旁邊多了枚火紋玉佩,正是淩霜從不離身的那枚。玉佩下壓著張字條,字跡被淚水暈得模糊:寒川之巔,子時。
    \"她要引我們去總舵。\"沈硯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撿起玉佩時,指腹蹭到上麵未幹的血跡,\"影閣總舵就在寒川之巔的廢棄祭壇,那裏有他們的母蠱窟。\"
    淩雪攥著那枚火紋玉佩,掌心被燙得發疼。玉佩背麵刻著個極小的\"雪\"字,是她們十歲那年,淩霜偷拿刻刀刻上去的,當時被師父罰抄了一百遍劍譜。
    \"她故意把令牌留下的。\"淩雪突然明白,那道偏開的劍,那枚染血的令牌,都是淩霜在給她引路。就像小時候捉迷藏,妹妹總會故意在藏身的樹後留下片紅葉。
    沈硯之將劍譜殘頁折好塞進她懷裏,青衫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噬心功的反噬在月圓之夜最烈,今晚子時正是滿月。\"他望著寒川方向的漫天星子,\"霜兒選在此時,是要趁閣主功力最弱時動手。\"
    淩雪抬頭,看見寒川山頂隱有紅光閃爍,像極了十年前那場燒了三天三夜的山火。那晚師父將她們藏在密室,獨自擋在門外,回來時後背焦黑,懷裏卻緊緊護著兩截斷劍。
    \"她手腕的疤。\"淩雪突然想起什麽,聲音發顫,\"子母蠱發作時,是不是要用內力壓製?\"
    沈硯之的腳步頓住,月光照亮他驟然蒼白的臉。\"是。\"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每次發作,都像有無數蟲蟻啃噬經脈,若不用內力逼蠱,不出三個時辰就會腸穿肚爛。\"
    淩雪猛地想起淩霜偏開的那一劍,手腕轉動時微不可查的顫抖。原來不是手下留情,是蠱毒發作時連握劍都吃力。她忽然拔腿就往馬廄跑,沈硯之的聲音在身後追來:\"師妹!等等!\"
    \"不等了。\"淩雪翻身上馬,火紋玉佩在懷中發燙,\"再等,就趕不上救她了。\"
    馬蹄踏碎滿地月光,淩雪回頭時,看見沈硯之的青衫如箭般追來,腰間冰紋玉佩隨動作輕晃,與她懷中的火紋玉佩遙遙相對。十年前分道揚鑣的三人,終究還是要在寒川之巔重逢。
    夜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淩雪將內力聚在掌心,護住懷中的劍譜。師父臨終前說過,寒川劍譜的真義不在合,而在舍。那時她不懂,此刻卻突然明白——淩霜舍了生路,沈硯之舍了十年安穩,而她,該舍的是什麽?
    馬頸上的銅鈴在風雪裏叮當作響,像極了當年師門後院的鐵馬。那時淩霜總愛趁沈硯之練劍時,偷偷搖動風鈴讓他分神,而她就躲在桃樹後,看師兄無奈地笑著搖頭,看妹妹得意地衝她眨眼睛。
    寒川山頂的祭壇越來越近,隱約能看見影閣的火把如鬼火般跳動。淩雪勒住韁繩,看見祭壇中央的高台上,紅衣似火的淩霜被鐵鏈鎖在石柱上,手腕的傷疤在火把下泛著詭異的青黑。
    \"雪兒,別過來!\"淩霜的聲音被風雪撕得破碎,她猛地抬頭,嘴角溢出的黑血在雪地上綻開,\"劍譜不能給他們!\"
    影閣閣主的黑袍在風裏鼓蕩,他手中的青銅罐發出細碎的蟲鳴。\"寒川劍譜,或她的命。\"陰惻惻的聲音裏,母蠱開始躁動,淩霜突然發出淒厲的慘叫,手腕上的傷疤竟滲出黑血。
    淩雪翻身下馬,剛要掏出劍譜,卻被沈硯之按住手腕。\"師父說的舍,不是舍劍譜。\"他青衫一振,長劍出鞘直指閣主,\"是舍執念。\"
    劍光如練,沈硯之的身形快得隻剩道殘影。淩雪忽然想起師父說過,大師兄的\"流雲劍\"早已大成,隻是十年前那場爭吵後,他便再未在人前拔劍。此刻劍勢裏的溫柔盡褪,隻剩下決絕的淩厲,每一劍都直指閣主握罐的手。
    \"霜兒!\"淩雪趁機衝向高台,卻見淩霜突然掙脫鎖鏈,反手將劍刺向閣主心口。母蠱反噬的劇痛讓她跪倒在地,黑血從嘴角湧出,在雪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淩雪撲過去將冰紋玉佩按在她腕間,兩枚玉佩相觸的刹那,白光迸發如晝。她聽見沈硯之的劍刺穿閣主咽喉的脆響,聽見影閣眾人潰散的驚呼,卻隻看得見淩霜渙散的瞳孔。
    \"小時候你總搶我糖葫蘆。\"淩雪擦去她嘴角的血,指尖觸到滾燙的皮膚,\"這次換我護你。\"
    淩霜的嘴角牽起微弱的笑意,火紋玉佩在掌心燙得灼人。\"早說過...我比你厲害...\"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那劍譜...我早記在心裏了...\"
    沈硯之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他抱著藥箱跪在雪地裏,指尖顫抖地搭在淩霜腕脈。\"還有救。\"他撕開淩霜的衣袖,將解毒丹碾碎敷在傷疤上,\"子母蠱已死,隻是餘毒要慢慢清。\"
    風雪漸停,寒川之巔的月光格外清澈。淩雪望著兩枚相扣的玉佩,忽然明白師父分劍譜的深意——不是要她們對立,而是要她們在殊途後,終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沈硯之將最後一粒藥丸喂給淩霜,青衫上的血跡在雪地裏格外醒目。\"十年前我離山,是怕影閣對你們下手。\"他望著遠處初露的晨曦,\"現在看來,倒是我多此一舉了。\"
    淩霜輕笑出聲,牽動了傷口又咳起血來。\"誰讓你總愛當英雄。\"她握住淩雪的手,火紋玉佩與冰紋玉佩在掌心相貼,暖意順著經脈蔓延,\"小時候搶你糖葫蘆,是怕你蛀牙。\"
    淩雪的眼眶一熱,原來那些被搶走的吃食,被藏起的劍譜,被偏開的劍鋒,都是妹妹笨拙的守護。就像此刻她腕間的玉佩,用自己的溫熱,一點點焐熱她的冰寒。
    沈硯之收拾著藥箱,忽然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裏麵是三串凍得硬邦邦的糖葫蘆。\"下山時看見的,想著你們或許還愛吃。\"他的耳尖在晨光裏泛著紅,像極了十年前被師父罰站時的模樣。
    淩霜搶過兩串,卻把最大的那串塞給淩雪。\"這次不搶你的了。\"她咬了口冰糖,眉眼彎起時,腕間的傷疤在晨光裏漸漸淡去,\"以後換我護著你。\"
    簷角的風鈴又響了起來,這次不再是三響,而是連綿不絕的清脆。淩雪望著相視而笑的師兄妹,忽然覺得,寒川的雪再冷,也抵不過此刻掌心的溫度。那半卷劍譜還在懷裏,卻不再沉重——原來師父說的真義,從來都不在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