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集:寒脈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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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泉融冰
斷魂崖的風總帶著股鐵鏽味,卷著雪沫子打在人臉上,像被鈍刀割過。淩雪第三次捂住嘴時,終於忍不住蹲在暖泉邊幹嘔起來。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來得毫無征兆,她指尖下意識地撐在水麵上,想借點力氣穩住身子,卻在觸到泉水的瞬間僵住了。
暖泉蒸騰的白霧裏,一圈細碎的冰花正以她的指尖為中心蔓延,像誰撒了把碎鑽在水上。那些冰花極薄,邊緣泛著冷光,遇著泉眼湧上來的熱氣又簌簌融化,化作更濃的白霧裹住她的手腕。
“雪兒!”沈硯之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幾乎是踉蹌著撲過來,指尖剛觸到淩雪的脈門,臉色就沉得像崖頂積了半月的雪。指下的脈象亂得驚人,時而細若遊絲,時而又猛地竄起一股暴戾的寒氣,凍得他指節發麻。
“怎麽回事?”淩霜也快步走過來,靴底踩在濕滑的卵石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她看見水麵上未散的冰紋,又瞥見沈硯之緊繃的下頜線,心猛地往下墜。
沈硯之鬆開手,指腹還殘留著觸過冰的涼意。他從懷中摸出塊幹淨的帕子遞給淩雪,聲音比崖風還冷:“寒脈被還魂草的陽氣激得躁動,再用寒川劍法隻會雪上加霜。”
淩雪接過帕子擦了擦唇角,指尖冰涼。她望著水麵上漸漸消融的冰花,忽然想起昨夜放在枕邊的還魂草——瓷瓶裏的草葉比昨日更鮮亮了,葉片邊緣的金邊像活過來的小蛇,在月光下緩緩遊動。那時隻當是奇景,如今想來,怕是草裏的陽氣早已順著呼吸侵入經脈。
“那怎麽辦?”淩雪的聲音有些發虛。寒川劍法是她賴以生存的根本,從十歲那年師父將劍譜塞到她手裏,這劍法就成了她的骨血。若是連劍都不能用,她還能護著誰?
沈硯之正要開口,卻見淩霜忽然彎腰解開了靴帶。她動作利落,玄色的裙擺掃過地上的積雪,帶起一片細碎的冰晶。不等兩人反應,她已赤著腳踏入暖泉,水花濺在褲腳,瞬間騰起一團白霧。
“你幹什麽?”沈硯之皺眉。暖泉雖名帶“暖”字,實則水溫不過比別處稍高,此刻又是寒冬臘月,這般赤足入水,縱是內力深厚也難免傷體。
淩霜卻像沒聽見,隻是低頭看著沒過腳踝的泉水。水汽從她腳邊升起,在她小腿上凝結成細密的水珠,又被體內散出的熱氣蒸成白霧。她忽然轉頭看向淩雪,唇角勾起抹極淡的笑:“藥王穀的‘融雪功’能調和陰陽,我教你。”
淩雪愣住了。她知道淩霜是藥王穀遺孤,卻從未見她用過穀中功法。記憶裏,淩霜總是握著把短刀,招式狠戾如荒原上的狼,與藥王穀那些溫和的藥香格格不入。
“愣著做什麽?”淩霜朝她伸出手,掌心朝上。她的手比常人暖些,此刻沾了泉水,更像塊溫玉。“過來。”
沈硯之想阻攔,卻被淩霜遞過來的眼神製止。那眼神裏沒有平日的鋒芒,反倒帶著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他隻好按捺住擔憂,退到泉邊的巨石旁,目光緊緊鎖著水中的兩人。
淩雪猶豫著踏入泉水,剛沾到水就打了個寒顫。泉水觸到她的腳踝,竟像遇著了寒冰,瞬間泛起層薄薄的白霜。她正想縮腳,淩霜的手已經握住了她的。
暖意順著相握的指尖湧來,像春日融雪時的溪流,溫柔卻堅定地淌進淩雪的經脈。那股暖意與還魂草的陽氣不同,不似烈火烹油,反倒像炭火,溫吞卻綿長,一點點熨帖著躁動的寒脈。
“跟著我運氣。”淩霜的聲音很輕,混著泉水的叮咚聲,竟有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她牽著淩雪的手在水中劃圈,動作舒緩如流雲。
淩雪依言照做,卻發現內力運轉到丹田時,總有股寒氣執拗地往外衝,像頭倔強的小獸。每當這時,淩霜掌心的暖意就會加重幾分,像雙溫柔的手,輕輕將那股寒氣按回去。
兩人的手在水中緩緩移動,帶起一圈圈漣漪。奇妙的是,那些漣漪並未散開,反倒在水麵上漸漸凝聚,竟化作兩朵並蒂而生的冰蓮。冰蓮通體剔透,花瓣上還凝著細小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與周圍的白霧相映,美得不像人間景致。
“你看。”淩霜的聲音裏帶著笑意。她望著水麵上的冰蓮,眼底閃過一絲懷念。“當年師父總說,我們倆的內力是天生一對。”
淩雪的心猛地一顫。她想起小時候,師父總愛把她和淩霜的手放在一起,笑眯眯地說:“雪兒是冰,霜兒是火,冰火相濟,方能圓滿。”那時她總不服氣,每次練劍都要和淩霜爭個高下,明明淩霜的刀法更偏剛猛,她卻偏要說對方搶了自己的風頭。
“誰讓你總在師父麵前顯擺。”淩雪嘟囔著,眼眶卻有些發熱。記憶裏的爭吵突然變得鮮活,那些劍拔弩張的瞬間,原來都藏著不曾言說的在意。
淩霜被她逗笑了,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那是你自己笨,明明寒川劍法要配上柔勁,偏學那些剛猛的招式,每次練完都疼得偷偷哭鼻子。”
“我才沒有!”淩雪嘴硬,指尖卻有些發軟。她想起十五歲那年練“寒川破雪”,劍氣反噬傷了經脈,夜裏疼得睡不著,是淩霜悄悄摸進她的房間,往她手心塞了顆溫熱的藥丸。那時隻當是師父吩咐,如今想來,怕是淩霜早就知道她的逞強。
兩人在水中緩緩運功,掌心相貼處漸漸生出暖意。淩雪能感覺到體內的寒氣正一點點被化解,像春天到來時屋簷上的冰棱,悄無聲息地融化成水。而淩霜也覺得丹田處的子蠱似乎安靜了些,不再像往常那樣時不時啃噬經脈。
沈硯之坐在巨石上,默默看著水中的兩人。陽光透過崖頂的縫隙灑下來,落在她們交握的手上,在水麵投下細碎的金斑。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影閣的卷宗裏看到的話:藥王穀有雙生花,一寒一暖,共根而生,離則枯,合則榮。那時隻當是傳說,如今看來,古人誠不欺我。
“對了,”淩雪忽然想起一事,“你這融雪功,為何從不曾用過?”
淩霜的動作頓了頓,水麵的冰蓮晃了晃,險些散開。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師父去世那年,我發過誓,再也不用藥王穀的功夫。”
淩雪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藥王穀滅門是淩霜心底的刺,卻不知這刺深到連穀中功法都要摒棄。那年她被師父從死人堆裏抱回來,渾身是傷,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後來相處十年,淩霜絕口不提藥王穀,仿佛那地方從未存在過。
“傻瓜。”淩雪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暖意更重了些,“功夫本身沒錯,錯的是用它的人。師父若在,也不會想看到你這樣。”
淩霜猛地抬頭,撞進淩雪清亮的眼眸裏。那裏麵沒有同情,沒有憐憫,隻有純粹的理解,像暖泉的水,溫柔卻有力量。她忽然鼻子一酸,別過頭去看向崖頂:“當年叛徒用融雪功殺了我爹娘,我每次運起這功夫,就像看見他們倒在血泊裏。”
沈硯之在一旁聽得心口發緊。他想起影閣卷宗裏關於藥王穀滅門的記載:穀主夫婦死於自家功法之下,凶手模仿融雪功的運功軌跡,卻在最後關頭注入了至陰至寒的內力,才導致兩人經脈盡斷。那時他隻當是叛徒心思歹毒,如今才明白,這手法是何等殘忍——不僅要奪人性命,還要讓幸存者永遠活在恐懼與自我懷疑中。
“那不是你的錯。”沈硯之忍不住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崖底顯得有些突兀,“就像雪兒的寒脈,從來不是詛咒。”
淩霜轉頭看他,眼神複雜。沈硯之迎著她的目光,語氣平靜卻堅定:“功夫、血脈,都隻是天生的印記。能決定我們是誰的,從來都是自己的選擇。”
淩霜沉默了。她望著水麵上依舊盛放的冰蓮,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話:“霜兒,融雪功的真諦不是消融,是接納。接納寒冷,才能生出暖意。”那時她不懂,隻當是師父彌留之際的胡話,如今被沈硯之點破,才恍然大悟。
“你說得對。”淩霜深吸一口氣,重新握住淩雪的手,“我們繼續。”
這一次,她的動作更加流暢,內力運轉也愈發圓融。暖泉的水麵泛起層層漣漪,兩朵冰蓮在漣漪中輕輕搖曳,花瓣上竟漸漸染上淡淡的粉,像少女臉頰的紅暈。
淩雪隻覺得丹田處暖融融的,寒脈的躁動徹底平息下來,連呼吸都變得順暢。她跟著淩霜的指引,將內力在經脈中緩緩流轉,每一次循環,都覺得身體輕盈了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升到了崖頂正上方。暖泉的霧氣漸漸散去,露出水底圓潤的卵石。淩霜率先收了功,牽著淩雪走出泉水。
“感覺怎麽樣?”她問,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
淩雪活動了下手指,指尖不再像往常那樣冰涼,反而帶著自然的暖意。她試著運起一絲內力,沒有預想中的寒氣反噬,隻有溫和的氣流在經脈中遊走。
“好多了。”她真心實意地笑了,“謝謝你,阿霜。”
這聲“阿霜”喚得自然,像叫了千百遍。淩霜愣了愣,隨即也笑了,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暖意:“謝什麽,我們不是姐妹嗎?”
沈硯之走上前,遞過早已備好的幹帕子。他看著淩雪臉上恢複了血色,終於鬆了口氣:“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盡快找到藥王穀祭壇。”
淩霜接過帕子擦著腳上的水,聞言點頭:“還魂草的陽氣暫時被壓製了,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隻有找到祭壇,解開子母蠱,才能徹底解決寒脈的問題。”
淩雪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那裏還殘留著淩霜的溫度。她忽然想起血草上浮現的那句話:“雙生血,寒暖濟,破陣時,骨肉離。”以前隻覺得“骨肉離”是詛咒,此刻卻隱隱覺得,或許這“離”並非分離,而是剝離——剝離那些仇恨、那些恐懼,才能真正合二為一。
三人收拾妥當,沿著崖底的小徑往深處走去。暖泉的水在身後靜靜流淌,水麵上的冰蓮漸漸消融,化作點點水光,融入泉水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但淩雪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她和淩霜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就像這冰蓮,在暖泉的水中,在彼此的暖意裏,悄然消融了。
沈硯之走在兩人身側,看著她們偶爾交頭接耳,看著淩霜自然地幫淩雪拂去肩上的落雪,忽然覺得這一路的艱險都有了意義。他從懷中摸出個小小的錦囊,裏麵裝著兩截斷掉的劍穗——那是十年前他偷偷撿回來的,淩雪和淩霜第一次練劍時不小心斬斷的。那時他總覺得這對姐妹像兩隻互相防備的小獸,卻不知原來她們的羈絆,早已深植骨血。
風從崖穀深處吹來,帶著淡淡的藥香,像藥王穀春天的味道。淩雪忽然想起師父常說的話:“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她轉頭看向身邊的淩霜和沈硯之,陽光落在他們臉上,溫暖得讓人想落淚。或許,他們三個的相遇,也是為了彌補那些錯過的時光,解開那些塵封的過往。
斷魂崖的路還很長,但這一次,淩雪覺得心裏踏實。因為她知道,無論前路有多少荊棘,身邊都有可以並肩的人。寒川的冰終會被融雪的暖化解,就像黑暗總會被光明照亮,這是自然的法則,也是命運的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