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無需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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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漫過四顧門的飛簷,將廳堂裏的梁柱染成沉木色。
    李相夷立在堂中,玄色勁裝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隻是眉宇間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冷意,像是覆著薄霜的劍鋒。
    他剛處理完一樁江湖公案,指尖還殘留著劍柄的微涼,目光掃過未離去的喬婉娩與石水時,那雙曾映過江湖烽火的眸子,此刻深不見底。
    自那日在廢墟旁,從方多病口中拚湊出“李相夷”為何會從意氣風發的四顧門主,變成那個拖著殘軀、藏於市井的李蓮花後,他便常常在獨處時怔住。
    那些被遺忘的傷痛、被辜負的信任、被時光磨平的棱角,一一回籠,像心口纏著的舊傷,稍一觸碰便隱隱作痛。
    而眼前的喬婉娩,他一直將她放在心尖上護著的人,如今卻成了讓他不知如何安放目光的存在。
    他知曉未來的苦,而這份苦,似乎與眼前這些鮮活的故人脫不開幹係。
    “喬姐……喬姑娘,石水姑娘,你們還有何事?”
    李相夷先開了口,聲音裏聽不出太多情緒,隻是那聲“喬姑娘”,刻意拉開的距離像根細針,輕輕刺在喬婉娩心上。
    喬婉娩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纖纖素手在青綠色的綾羅袖口下絞著,指節都泛了白。
    她垂眸看了眼身旁的石水,石水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眼中帶著鼓勵。
    深吸一口氣,喬婉娩抬眸望向李相夷,目光裏裹著幾分緊張,卻更多的是不容錯辨的堅定:“相夷,我和石水妹妹,想加入四顧門。”
    話音剛落,她便看到李相夷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連忙補充道:“我們雖為女子,卻也學過幾年拳腳功夫,未必比男子差。”
    “江湖近來不太平,鬼域穀餘孽未清,各地惡匪橫行,我們想用自己的一份力量,維護江湖正義,鋤強扶弱,匡定這亂世江湖。”
    她的聲音越說越輕,到最後幾個字時,幾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目光緊緊鎖著李相夷的臉,生怕從他眼中看到一絲不耐或是拒絕。
    她怎能不擔心?
    前些日子,她斷斷續續聽方多病提過李蓮花的遭遇——經脈盡斷,武功盡失,在市井中靠著擺攤算卦勉強度日,昔日的四顧門榮光不再,連他最珍視的佩劍都不知所蹤。
    方多病雖沒明說,但她隱約能猜到,李蓮花落到那般境地,定與當年四顧門的動蕩脫不開幹係。
    而她,當年作為與他親近之人,雖未直接參與那些陰謀,卻也在懵懂中錯過了許多挽救的機會。
    如今她鼓起勇氣想來加入四顧門,想為他分擔一些江湖風雨,可他會不會覺得,她這是在惺惺作態?
    會不會覺得,當年她未曾守護好他,如今又憑什麽來談維護正義?
    未來的苦是他一個人受了,而造成這苦的,或許就包括此刻站在這裏、想要靠近他的自己。
    喬婉娩的心像被浸在冷水裏,又涼又沉,連帶著指尖都開始發冷。
    她看到石水也緊張地抿著唇,顯然和她一樣,在等著一個或許並不如意的答案。
    廳堂裏靜得能聽到窗外風掠過樹梢的聲響,李蓮花的目光落在喬婉娩絞著衣袖的手上,那細微的顫抖,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歎了口氣。
    眼前的喬婉娩,還是記憶裏那個會為一朵花凋零而蹙眉的姑娘,隻是眉宇間多了幾分江湖曆練出的堅韌。
    她眼中的緊張與愧疚,他怎會看不明白?
    這些日子,他並非對周遭一無所知,喬婉娩跑遍了半個江湖尋藥,石水跟著她風餐露宿,她們的心意,他都看在眼裏。
    他緩緩收回目光,語氣比剛才柔和了些許,麵上依舊平靜無波,卻少了幾分疏離:“喬姑娘,你不必如此緊張。”
    喬婉娩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不可置信地望向李蓮花,她總覺得李神醫不似麵上這般熱情。
    “加入四顧門,本就是江湖兒女的自由,隻要心懷正義,不分男女,都該有一席之地。”
    李相夷頓了頓,目光掃過她和石水,“你們的武功底子我知道,喬姑娘的流雲劍法雖未大成,但招式靈動,石水姑娘的暗器功夫更是精準,入四顧門,確實能添一份力。”
    喬婉娩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蒙塵的珍珠被拭去了灰翳,連呼吸都變得輕快了些。
    可沒等她鬆口氣,李相夷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心頭一暖。
    “隻是,”
    他看著喬婉娩,目光沉靜如潭,“未來的事,不是你造成的。”
    喬婉娩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被他的眼神止住。
    “江湖路遠,變數叢生,誰也料不到明日會遇到什麽。”
    “我如今的境況,有天命,有人心,卻獨獨不該算在你們頭上。”
    李相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你不必給自己背上這樣的擔子,更不必因此覺得虧欠。”
    “想加入四顧門,是為了心中的正義,便足夠了,別讓無關的壓力困住自己。”
    他何嚐不知她的愧疚?可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發生在李蓮花身上的。
    李蓮花卻不在乎,那些苦和痛早已被時光衝刷得模糊,他恨過陰謀者,怨過命運不公,卻從未真正怪過這些曾真心待他的故人。
    喬婉娩當年不過是個一心盼著他平安的姑娘,石水更是忠心的妹妹,她們何錯之有?
    喬婉娩怔怔地看著他,眼眶忽然就紅了。
    這些日子壓在心頭的巨石,那些輾轉反側的愧疚,在他這幾句平靜的勸慰裏,竟悄然鬆動了。
    原來他都知道,原來他並未怪她。
    “相夷……”
    “不,李先生,~”
    她聲音哽咽,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後隻化作一句低低的,“謝謝你。”
    石水也鬆了口氣,臉上露出釋然的笑意,輕輕拍了拍喬婉娩的後背。
    李相夷微微頷首,轉身走到案前,拿起筆蘸了墨:“明日卯時來前院領腰牌,入了四顧門,便要守門規,不可懈怠。”
    “是!”
    喬婉娩和石水異口同聲地應道,聲音裏帶著壓抑不住的雀躍。
    天邊雲層更濃了,風卷著花香從窗縫溜進來,吹散了廳堂裏最後一絲凝滯的氣氛。
    李蓮花看著她們相攜離去的背影,筆尖懸在紙上,久久未落下。
    或許,這樣也好。
    讓她們以新的身份,在這江湖裏重新開始,那些過去的苦,便讓它隨風去吧。
    至少此刻,四顧門的燈火還亮著,而他身邊,終於又有了願意並肩同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