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雲南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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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南王府的議事廳是用瀾滄江邊的鐵力木蓋成的,梁柱粗壯得要兩人合抱,榫卯連接處雕著雲紋,雖曆經百年風雨,仍透著一股沉穩的威嚴。此刻,廳內四十餘盞鯨油燈將梁柱照得發亮,二十餘名將領按品級分列兩側,甲胄上的銅釘反射著燈光,映得每個人臉上都明暗交錯。
蕭如薰坐在主位的梨花木椅上,椅背上嵌著的七枚金釘在燈光下跳動——這是鎮南王的儀仗規製,比親王少三釘,卻比尋常郡王多出兩釘,恰如他此刻的處境:既非京城圈養的親王,也非偏安一隅的藩王,而是手握十萬邊軍的西南屏障。
“都到齊了?”他開口時,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案上擺著三樣東西:一卷攤開的《西南輿圖》,一柄纏著紅綢的尚方寶劍,還有一個黃銅火銃,銃身上刻著“萬曆三十年造”的字樣。
劉綎跨步出列,甲葉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這位年過花甲的老將今日穿了件紫花罩甲,胸前的護心鏡是用緬甸產的赤銅打造的,映出他鬢角的白發:“回王爺,雲南都司下轄的十二衛、四所將領,除鎮守騰衝的張總兵因病未至,其餘悉數到齊。”他頓了頓,補充道,“糧草官剛報,軍倉現存糙米六十萬石,麥豆二十萬石,足夠十萬大軍支用一年;火器營新到佛郎機炮八十門,鳥銃三千杆,鉛彈、火藥各備了三年的量。”
這話一出,廳內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鄧茂忍不住撫了撫腰間的橫海刀——那刀鞘上鑲嵌的綠鬆石,還是當年露梁海戰繳獲的倭寇之物:“劉將軍,去年工部不是說火器產能不足嗎?怎麽一下子來了這麽多?”
劉綎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鄧將軍有所不知,上個月泰昌爺下了旨,讓廣東、福建的鐵廠全力趕造火器,說是‘鎮南王西征,不可缺甲械’。光廣東布政司就送來了五千杆鳥銃,還說要是不夠,再從瓊州衛調。”
蕭如薰指尖在《西南輿圖》上的伊洛瓦底江劃過,江水像條銀線,從雲南邊境一直蜿蜒到緬甸腹地的勃固城。“朝廷的支持,不能白受。”他抬眼看向眾人,目光掃過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有跟著他在遼東浴血的舊部,也有雲南本地的世襲軍官,“本王知道,在座諸位裏,有人覺得緬甸蕞爾小國,不必興師動眾;也有人擔心瘴氣、象兵,怕損了咱們大明的威名。”
他拿起那柄黃銅火銃,銃身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萬曆二十年,咱們在朝鮮,倭寇也說‘明軍火器雖利,奈何不識地形’。結果呢?露梁海戰,鄧將軍的叔父鄧子龍用什麽燒了倭寇的船?”
鄧茂挺直腰板,聲音洪亮:“回王爺,是佛郎機炮!三十門炮齊發,燒得倭寇片帆不留!”
“沒錯。”蕭如薰將火銃放回案上,“緬甸的象兵是厲害,皮糙肉厚,尋常刀劍難傷。可他們的象陣怕什麽?怕火,怕巨響,更怕咱們的火炮!”他指向輿圖上的蠻莫城,“莽白帶著三千象兵守在這裏,以為憑險可守。可他不知道,咱們的佛郎機炮能打三裏地,鉛彈能穿透五寸厚的木板——他那象兵的藤甲,擋得住嗎?”
趙虎往前邁了半步,鐵甲摩擦聲格外刺耳。這位從親兵營提拔起來的千戶,臉上還留著薩爾滸之戰的傷疤:“王爺,末將願帶火槍營為先鋒!咱們新練的三段射,能讓緬甸人靠近不了百丈!”
“急什麽。”蕭如薰擺了擺手,“打仗不是光靠勇力。劉將軍,你說說緬甸的布防。”
劉綎走到輿圖前,拿起一根象牙杆的教鞭:“莽應裏把主力五萬布在阿瓦城,分左中右三營,中營是他的禦林軍,裝備最好;左營是撣族雇傭兵,善山地作戰;右營是孟族降兵,戰鬥力最差。他兒子莽白帶三千象兵守蠻莫,說是屏障,其實更像個擺設——蠻莫城地勢低窪,雨季一來就積水,根本存不住糧草。”
“孟族降兵?”蕭如薰捕捉到這個詞,“孟族不是和東籲王朝有仇嗎?”
“是有仇。”劉綎點頭,“前幾年莽應裏滅了孟族的勃固王國,殺了不少人,現在的孟族降兵都是被逼的。咱們安插在阿瓦的細作說,孟族士兵私下裏都在說,要是大明軍來了,他們就倒戈。”
蕭如薰沉吟片刻,指尖在輿圖上的景棟城點了點:“召溫的人來了嗎?”
“來了,在偏廳候著。”劉綎道,“帶了五十頭大象,說是給王爺的見麵禮,還說隻要咱們幫孟族奪回景棟,他願率部歸順,每年進貢寶石三千斤。”
廳內響起一陣吸氣聲。三千斤寶石,抵得上雲南半年的賦稅了。
蕭如薰卻沒在意這些:“告訴召溫,景棟可以還給他,但孟族得派五千人當向導,熟悉撣邦山區的地形。”他轉向鄧茂,“水師準備得怎麽樣了?”
鄧茂出列:“回王爺,瀾滄江沿線的二十座水寨都備好了,征集了大小戰船三百艘,其中五十艘是新造的‘蒼山船’,能載三十人,速度比緬甸的獨木舟快一倍。隻要一聲令下,三天就能順流而下,直抵卑謬。”
“好。”蕭如薰站起身,尚方寶劍上的紅綢滑落,露出寒光閃閃的劍身,“本王現在部署:劉將軍率三萬步軍,走陸路佯攻蠻莫,務必把莽白的象兵引出來,記住,隻圍不攻,耗到他糧草耗盡。”
“末將領命!”劉綎單膝跪地,甲胄撞在青石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鄧將軍率一萬水師,攜帶二十門佛郎機炮,沿伊洛瓦底江直取卑謬。卑謬是緬甸的糧倉,拿下它,阿瓦城就成了無米之炊。”
“末將遵令!”鄧茂抱拳,護心鏡上的反光掃過輿圖。
“趙虎,”蕭如薰看向年輕的千戶,“你帶五千火槍營,配十門新造的‘旋膛炮’,隨本王走中路。咱們不從蠻莫走,繞經野象穀,穿過撣邦山區,直插阿瓦城後方。”他用教鞭在輿圖上畫了條弧線,“這條路難走,但能出其不意。等劉將軍把莽應裏的主力引到蠻莫,咱們就端了他的老巢!”
趙虎眼睛發亮,猛地跪下:“末將誓死追隨王爺!”
部署完畢,將領們依次告退,廳內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鯨油燈燃燒的劈啪聲。劉綎走在最後,猶豫著停下腳步:“王爺,那新任的周布政使……今天派人來問,說要不要他牽頭,讓雲南的士紳捐些糧草。”
蕭如薰拿起那卷《西南輿圖》,緩緩卷起:“告訴他,不必了。大明的軍餉,還不至於要靠士紳捐款。”他頓了頓,“不過可以讓他做件事——組織些民夫,把滇緬古道上的橋修一修,免得雨季行軍誤了時辰。”
劉綎應聲而去,議事廳裏徹底空了。蕭如薰走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潮濕的風帶著桂花香湧進來,吹得鯨油燈的火苗微微晃動。窗外,昆明城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遠處的滇池像一塊黑玉,映著天上的星月。
他想起三天前剛到昆明時,巡按禦史帶著本地官員來迎接,捧著的禮單上寫滿了金銀珠寶。他沒收,隻讓他們把倉庫裏的軍糧、火器盤點清楚——他知道,比起這些身外之物,一支裝備精良、糧草充足的軍隊,才是他最堅實的依靠。
案上的火銃還在泛著冷光。這是他特意讓人從庫房裏找出來的,萬曆三十年造,和他當年在朝鮮用的那杆一模一樣。那時他還是個參將,帶著三百人守平壤的東門,靠著二十杆鳥銃,硬生生擋住了倭寇的三次衝鋒。
“一晃十年了啊。”他喃喃自語,指尖劃過銃身上的刻字。十年前,他想的是守住國門;十年後,他要做的,是把國門往南再推一推,推到緬甸,推到南洋,推到那些藍眼睛夷人不敢輕易涉足的地方。
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三更了。蕭如薰將火銃放回案上,轉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武經總要》。書頁泛黃,上麵有他年輕時寫的批注,密密麻麻,如今看來,竟有些稚氣。
他翻開“火攻篇”,裏麵記載著各種火器的用法,其中一段被他用朱筆圈了起來:“凡火攻,必借天時,順風縱火,逆風則止。”他想起劉綎說的緬甸雨季,嘴角微微上揚——莽應裏以為雨季是天險,卻不知這連綿的雨水,正好能掩蓋大軍行進的聲音。
窗外的桂花香越來越濃,像是在催促著什麽。蕭如薰合上書,目光再次落在那卷《西南輿圖》上,阿瓦城的位置,被他用朱砂點了個醒目的圓點。
“等著吧。”他輕聲說,像是在對自己,又像是在對千裏之外的緬甸國王,“用不了多久,大明的龍旗,就會插在你的王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