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黨的告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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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明城西的糧倉,是洪武年間沐英鎮守雲南時修的老營盤。四堵丈高的青石牆被歲月磨得發亮,牆頭上的箭垛裏還嵌著幾枚鏽跡斑斑的鐵箭——那是萬曆年間土司叛亂時留下的。此刻,牆根下的陰影裏,三十幾個赤裸著上身的糧兵正扛著麻袋往庫房裏鑽,麻布摩擦著脊梁上的汗珠,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油光。
    蕭如薰站在糧倉正中的曬穀場上,手裏捏著半塊糙米餅。這餅是他剛從一個糧兵手裏討來的,咬下去帶著淡淡的麩皮香,牙磣得很。他看向場邊的石碾,三個壯勞力正推著碾盤轉圈,金黃的米粒從碾縫裏漏出來,混著細小的砂石,看得他眉頭直皺。
    “李主事,”他揚聲喊,聲音穿過糧兵們的號子聲,“這米怎麽不篩幹淨?”
    一個戴著圓頂帽的小老頭連忙從賬房裏跑出來,袍子下擺沾著不少米糠。他是管了三十年糧草的李存義,耳朵有點背,湊到蕭如薰跟前才聽清問話,連忙解釋:“王爺,這是軍糧,糙點耐放。您瞧那庫房裏的,都是篩過三回的精米,給您和將領們備著的。”
    蕭如薰把剩下的米餅塞進嘴裏,含糊道:“將士們吃什麽,本王就吃什麽。讓人把這些米再篩一遍,哪怕多費點功夫,也不能讓弟兄們嚼沙子。”他指了指石碾旁的籮筐,“還有,碾米的水用井水,別用護城河的——那水裏漂著浮萍,一股子腥氣。”
    李存義連連點頭,轉身就扯著嗓子喊:“都聽見了?王爺說要篩三回!用井水!”
    糧兵們停下手裏的活,紛紛看向蕭如薰,眼裏多了幾分熱意。劉綎站在一旁,摸著胡須笑道:“王爺這是體恤下情,當年在遼東,您不也跟小兵們一起啃凍窩頭?”
    “此一時彼一時。”蕭如薰走到庫房門口,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幹燥的米香撲麵而來,庫房裏碼著的麻袋直頂到房梁,麻袋上用朱砂寫著“泰昌元年夏”的字樣。他伸手按了按麻袋,硬邦邦的,透著股緊實勁兒。
    “這裏存了多少?”
    “二十萬石糙米,五萬石精米。”李存義跟進來,指著最裏麵的隔間,“那邊是幹肉和鹹菜,幹肉是去年臘月初醃的,用花椒和鹽封在缸裏,壞不了;鹹菜是芥菜疙瘩,切了曬成幹,泡水就能吃。”
    蕭如薰走到隔間,掀開一個陶缸的蓋子。裏麵的臘肉泛著暗紅色的油光,花椒的香氣混著肉香直衝鼻腔。他拿起一塊掂了掂,足有半斤重:“這肉切得太大,讓夥夫們切成小塊,摻著米煮,省著點吃。”
    正說著,外麵傳來一陣馬蹄聲。趙虎騎著匹黑馬闖進來,馬鞍上掛著個牛皮袋,翻身下馬時差點被門檻絆倒:“王爺!火器營的弟兄們把火藥都封好了,用桐油浸過的油紙包了三層,再裝進木箱子,就是泡在水裏也不怕!”
    他解開牛皮袋,倒出幾枚鉛彈,個個圓滾滾的,在陽光下閃著灰光:“您瞧這彈子,泉州來的工匠說,是用‘旋爐’煉的,比咱們原來的勻實,打出去偏差不超過三尺。”
    蕭如薰拿起一枚鉛彈,放在指尖轉了轉:“試過射程嗎?”
    “試過!”趙虎眼睛發亮,“佛郎機炮填三兩大藥,能把這彈子打到三裏外的山坡上,砸出個二尺深的坑!弟兄們都說,這炮要是轟在緬甸人的竹樓上,能直接掀了頂!”
    劉綎在一旁補充:“水師那邊也來信了,鄧將軍說瀾滄江的水位漲了,正好行船。他讓人把戰船都檢修了一遍,船底刷了三遍桐油,舵杆換了新的鐵梨木,保證順流而下時比水箭還快。”
    蕭如薰點點頭,轉身往糧倉外走。剛到門口,就見一個親衛渾身是汗地跑進來,手裏舉著個竹筒:“王爺!孟族的急信!”
    他接過竹筒,倒出一卷樺樹皮紙。紙上用炭筆寫著歪歪扭扭的漢話,墨跡被汗水洇得發藍:“莽應裏調兵了,阿瓦城添了一萬兵,莽白的象兵在蠻莫城外挖了壕溝,還說要‘燒光沿途的稻田,讓明軍無糧可吃’。”
    劉綎的臉色沉了下來:“這莽應裏是想跟咱們耗啊。蠻莫那邊的稻田剛抽穗,要是真被燒了,咱們就算拿下城,也得餓肚子。”
    “他燒不了。”蕭如薰將樺樹皮紙揉成一團,“召溫在信裏說,孟族的人已經悄悄把蠻莫周邊的稻田守起來了,隻要咱們的人一到,就放火把象兵引開。”他看向趙虎,“讓火槍營的弟兄們把幹糧都打成小包,每人背三天的量,剩下的讓民夫隨後跟上。”
    趙虎剛要應聲,糧倉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隻見一群穿著青色圓領袍的小吏簇擁著個中年官員走來,那官員手裏搖著把折扇,慢悠悠地踱到蕭如薰麵前,拱手道:“鎮南王殿下,下官周延儒,有禮了。”
    蕭如薰認得他——雲南布政使,李三才的門生。他淡淡道:“周大人有事?”
    周延儒收起折扇,指了指糧倉裏的麻袋:“下官聽說王爺要調走三十萬石糧,特來問問。雲南今年春旱,秋收怕是要減產,這些糧要是都運走了,冬天百姓們吃什麽?”
    “百姓的糧,本王一粒不動。”蕭如薰聲音冷了下來,“這些都是軍倉的存糧,是萬曆爺在位時就備下的邊餉,跟百姓的口糧沒關係。”
    周延儒卻不急不躁:“話雖如此,可百姓是國之本啊。王爺要是把軍糧都用了,萬一冬天有個天災人禍,下官這個布政使可沒法向朝廷交代。”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李大人讓下官帶句話,說‘西南安穩為上,不必急於開疆’,還請王爺三思。”
    蕭如薰看著他,突然笑了。他轉身對劉綎道:“劉將軍,讓人去把周大人的轎子扣了,就說本王請他在糧倉住幾天,親眼看看咱們的軍糧夠不夠。”
    周延儒的臉一下子白了:“王爺!你這是要軟禁朝廷命官?”
    “不敢。”蕭如薰走到他麵前,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威壓,“隻是想讓周大人看看,大明的軍糧,多得能讓將士們吃飽了再打勝仗。至於李大人的話,你讓他自己來跟本王說——前提是,他敢來。”
    他揮了揮手,幾個親衛上前,半請半架地把周延儒帶走了。周延儒一路喊著“蕭如薰你放肆”,聲音越來越遠,最後被糧倉的木門擋住,隻剩下悶悶的回聲。
    劉綎有些擔憂:“王爺,這麽做會不會得罪東林黨?”
    “得罪就得罪。”蕭如薰走到曬穀場邊,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影,“等咱們拿下緬甸,把寶石、象牙一車車往京城送,他們就知道,本王不是在瞎折騰。”他撿起一根穀穗,輕輕一撚,飽滿的穀粒落在掌心,“傳令下去,明日卯時三刻,火槍營先行,本王跟隊。劉將軍,你率主力隨後,務必在三日內趕到孟連土司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