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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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緬邊境的雨,來得比蕭如薰預想中更早,也更烈。
六月的伊洛瓦底江穀地,本該是旱季尾聲的燥熱,卻被一場連綿十日的暴雨澆得透濕。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樹梢上,雨絲密得像篩子眼,打在帳篷帆布上劈啪作響,匯成水流順著帳篷邊緣蜿蜒而下,在營地低窪處積成渾濁的水窪,倒映著灰蒙蒙的天。
蕭如薰站在中軍大帳的廊簷下,望著帳外泥濘的營地。原本整齊的軍陣帳篷被雨水泡得有些歪斜,巡邏的士兵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爛泥裏,褲腿濺滿了黃黑色的泥漿,腰間的鳥銃被油紙裹得嚴嚴實實,卻依舊擋不住潮氣——昨日校場試銃,竟有三成的鳥銃因受潮無法發火。
蕭如薰這才覺得自己小看了這個地方,要不是漢民族為什麽幾千年來不出兵占領這裏了……
氣候多變,地形地貌複雜……
“將軍,前營又報,今日添了十七個發熱的兵卒,還有五個上吐下瀉,軍醫說……怕是瘴氣犯了。”副將劉綎掀開帳簾走進來,雨水順著他的甲胄縫隙往下滴,在地麵暈開一小片水漬。他臉上帶著焦慮,手裏攥著一張被雨水浸得發皺的軍報,“後營的糧囤也得挪,再泡下去,麥餅都要發黴了。”
蕭如薰眉頭緊鎖,伸手接過軍報。紙上的字跡被水洇得模糊,卻能看清“疫病”“缺藥”幾個字。他早知道入緬作戰難逃雨季瘴癘,卻沒料到來得這樣凶。大軍自四月誓師出征,一路破騰越、克蠻莫,本想在雨季前拿下阿瓦城,將緬甸王庭逼入絕境,可這場雨生生掐斷了進攻的勢頭。
“讓輜重營把糧囤架高,底下墊三層木板,再鋪上油布。”蕭如薰的聲音透過雨幕傳出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傳令各營,挖排水溝,帳篷間距拉開三尺,不許再擠在一起。凡發熱者,立刻隔離到北坡高地的空帳,派兩個醫官專門盯著。”
劉綎應了聲“是”,正要轉身,又被蕭如薰叫住。
“告訴醫官,按我上次給的方子配藥。”蕭如薰補充道,目光掃過帳外被雨水衝刷的竹林,“取苦楝樹皮、青蒿、蒼術各三錢,加水煮沸後晾溫,讓所有士兵每日早晚各服一碗。就算沒發病,也得喝。”
這方子是他臨行前從太醫院老醫官那裏求來的。滇緬一帶濕熱,瘴氣實則是蚊蟲傳播的疫病,苦楝樹皮能驅蟲,青蒿可退燒,蒼術燥濕,雖不能根治,卻能防患於未然。隻是軍中不少士兵嫌藥味苦澀,總偷偷倒掉,如今看來,得用軍法逼著他們喝了。
劉綎剛走,斥候營的百戶張勇就渾身泥濘地闖了進來,手裏舉著一封蠟封的密信:“將軍!蠻莫城傳來的急報,土司刀孟賽……反了!”
蕭如薰的心猛地一沉。刀孟賽是孟族部落的首領,當初正是他派密信求援,才給了大軍借道入緬的理由。蕭如薰攻下蠻莫後,還特意保舉他為世襲土司,賜了綢緞和糧食,沒成想這人竟在背後捅刀子。
他一把撕開蠟封,信紙被雨水泡得發脆,上麵的字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得意:“蕭將軍困於雨季,糧草不濟,吾已聯合撣族各部,斷爾糧道。若識時務,速退雲南,否則……”
後麵的話沒寫完,卻足以讓人心驚。糧道是大軍的命脈,從雲南到蠻莫的滇緬古道本就艱險,如今被刀孟賽截斷,前有阿瓦城的緬甸王儲大軍,後無糧草接濟,十萬明軍儼然成了甕中之鱉。
“混賬!”蕭如薰將信紙捏成一團,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早該想到,這些土司反複無常,所謂的臣服不過是權衡利弊的權宜之計。
張勇在一旁喘著粗氣,急聲道:“將軍,刀孟賽帶了三千人占了古道上的鷹嘴崖,那裏是必經之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啊!輜重營的車隊被堵在崖下,動彈不得,押運的千總派人突圍求救,說……說再等三日,車上的糧草就要被搶光了!”
帳內的空氣瞬間凝固。雨還在下,敲打著帳篷,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劉綎剛安排完營中事務回來,聽到這話,頓時按捺不住,猛地一拍腰間的佩刀:“將軍,末將願帶五千精兵,殺回鷹嘴崖,剁了刀孟賽那廝!”
蕭如薰卻搖了搖頭。雨水衝垮了不少路段,大軍行軍困難,五千人未必能及時趕到。更何況,阿瓦城的緬甸王儲還在虎視眈眈,若是分兵救援,萬一對方趁機來攻,後果不堪設想。
他走到掛在帳壁上的地圖前,手指劃過伊洛瓦底江的支流,目光落在一處標注著“琅勃拉邦”的小鎮上。那裏是撣族另一支的聚居地,首領召猛與刀孟賽素有嫌隙,曾私下派人表示願歸附大明。
“劉綎,你帶主力繼續在阿瓦城外布防,每日擂鼓呐喊,做出要攻城的樣子,拖住緬甸王儲。”蕭如薰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圖上的琅勃拉邦,“張勇,你立刻帶二十名斥候,喬裝成撣族獵戶,去琅勃拉邦找召猛,告訴他,若他能助我奪回鷹嘴崖,刀孟賽的土司之位,就給他坐。”
張勇眼睛一亮:“將軍是想讓他們狗咬狗?”
“是借刀殺人。”蕭如薰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再告訴召猛,事成之後,我大明還會給他送來十門弗朗機炮。”
對付這些部落,金銀綢緞或許有用,但最能讓他們動心的,永遠是能碾壓對手的武力。
張勇領命正要走,蕭如薰又叮囑道:“路上小心,避開刀孟賽的人。還有,告訴輜重營的千總,讓他無論如何守住糧草,三日之內,我必派人解圍。”
張勇應聲而去,帳內隻剩下蕭如薰和劉綎。雨還在下,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遠處的阿瓦城隱在雨霧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劉綎看著蕭如薰緊繃的側臉,忍不住問道:“將軍,召猛真會幫我們嗎?萬一他……”
“他會的。”蕭如薰打斷他,目光堅定地望向帳外的雨幕,“因為他想要的,隻有我們能給。”
他知道,這場仗不僅是和緬甸人打,更是和這該死的雨季、反複無常的土司、甚至遠在京城的猜忌心打。但他別無選擇,要麽向前拿下緬甸,為自己和麾下十萬將士掙一條活路。
雨水順著廊簷滴落,在地麵濺起細小的水花。蕭如薰握緊了腰間的佩劍,劍鞘上的龍紋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
“傳令下去,”他的聲音沉穩有力,穿透了雨聲,“今晚加餐,讓弟兄們喝上熱薑湯,明日……準備幹活。”
無論雨下多久,這場仗,他必須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