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的閣樓在老城區巷尾，磚牆上爬滿枯死的爬山虎，鐵門每天清晨都會發出“吱呀”聲，像有人在耳邊輕輕歎氣。搬來的第一周，我就注意到每晚11點03分，門鈴會準時響起。
    第一次聽見時，我以為是外賣員按錯了門牌號。透過貓眼望去，走廊裏的聲控燈昏黃如豆，穿堂風卷著碎葉掠過瓷磚，空無一人。第二次、第三次……指針每次跳過1103，金屬門環就會發出三聲輕響，不急不緩，像故人來訪前的叩門。
    “別理它。”三樓的李阿姨在晾衣繩旁壓低聲音，晾衣杆上的藍布衫滴著水，在水泥地上洇出人形陰影，“這樓以前住過一個郵電局的老分揀員，走的時候懷裏還抱著本電報碼本呢。”她忽然盯著我的門牌號，“401？哎喲，那間房空了三年，上一任租客說半夜總聽見有人念數字，什麽‘0314’‘2659’的，跟拍電報似的。”
    我沒把李阿姨的話放在心上，直到周五加班回家。鑰匙剛插進鎖孔，門環突然“當啷”一聲——這次不是三聲，而是連續急促的敲擊，像有人在門外拚命抓撓。我猛地推門，冷風灌進領口，走廊盡頭的拐角處，閃過一截藏青色的衣角，布料摩擦牆壁的“沙沙”聲，和父親臨終前扯動被角的聲音一模一樣。
    更詭異的是，第二日清晨，我在門口發現了半張泛黃的電報紙。殘缺的邊角印著“1992年10月”，正文處用紅筆圈著幾組數字：0314想）、2659你）、4107回）。墨跡滲進紙紋，像是寫了又擦，擦了又寫，最後用力到筆尖劃破紙麵。
    那天深夜，我抱著筆記本電腦查電報碼，突然聽見天花板傳來拖遝的腳步聲。閣樓的木質樓板年久失修，每一步都伴隨著“咯吱”輕響，從床頭走到窗口，又折返到衣櫃前，仿佛有人在丈量房間的尺寸。我鼓起勇氣打開手機手電筒，雪白的光束裏，牆紙接縫處的陰影突然扭曲，竟像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正把耳朵貼在牆上偷聽。
    周末去社區辦暫住證，居委會的王主任看著我的地址直皺眉：“401啊……三年前住這兒的陳叔，是郵電局退休的，天天在屋裏擺弄老式發報機。有天半夜鄰居聽見‘嘀嗒嘀嗒’響個不停，敲門沒人應，撬開鎖才發現人趴在桌上，手裏攥著張電報紙，上麵全是亂碼。”他突然壓低聲音，“後來聽搞技術的人說，那些碼子翻出來是‘別讓她等’，可‘她’是誰，沒人知道。”
    當晚11點02分，我特意把手機放在門旁錄像。指針跳過3秒，門環準時響動。這次我沒透過貓眼，而是猛地拉開門——穿堂風掀起我額前的頭發，走廊盡頭的聲控燈忽然亮起，一個穿藏青色中山裝的老人正背對我站著，手裏舉著本磨破封麵的電報碼本。他緩緩轉身，臉隱在陰影裏，隻露出下巴上那顆帶痣的胡茬，和父親照片裏三十年前的模樣分毫不差。
    我僵在原地，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蓋過了老人翻書的“嘩啦”聲。他舉起碼本，泛黃的紙頁上用紅筆寫著新的數字：0314想）、2659你）、4107回）、最後是一串新的編碼：——父親的忌日。
    “閨女。”老人開口了，聲音像生鏽的彈簧，“幫我發封電報吧，就說……”他向前邁出半步，中山裝的口袋裏掉出半張照片，邊角卷曲的合影上，年輕的父親摟著穿藏青衫的老人，背景是郵電局的綠色鐵皮櫃。
    我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反複念叨的“對不起”，想起他枕頭下藏著的舊電報稿，想起李阿姨說老分揀員“走的時候懷裏抱著電報碼本”。當老人的影子即將籠罩在我身上時，閣樓的木質樓梯突然發出“轟”的斷裂聲，他的身影瞬間消散，隻剩碼本“啪嗒”落在地上，最新一頁用紅筆寫著：“1992年10月15日，我替你收了那封沒發出的‘對不起’。”
    如今每次經過走廊，我都會在11點03分前打開門。有時會看見碼本靜靜躺在門口，上麵多了幾行新的數字，譯出來是老郵電局的陳年舊事，或是父親年輕時偷學發報的糗事。李阿姨說我臉色越來越差，勸我搬家，可我知道，有些未說出口的話，需要跨越二十年的時光，才能在午夜的門環聲裏，慢慢拚成完整的句子。
    昨夜碼本上的新數字是：0421等）、5301你）、0000歸）。我摸著紙頁上深淺不一的筆痕，忽然聽見頭頂傳來輕微的“嘀嗒”聲，像老式發報機在發送摩爾斯電碼，而這次的節奏，分明是心跳的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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