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花開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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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春分,朱雀大街的牡丹花燈還未熄滅,花署的琉璃花房已蒸騰起第一縷晨霧。沈予喬的銀簪尖挑著米粒大的粉末,在晨光下泛著青紫色熒光——姚黃牡丹的花蕊間,本該是金粉點綴的雌蕊柱頭,此刻卻黏著細碎的曼陀羅顆粒,與三日前張大人屍身咽喉處的殘留物別無二致。
    “停!”她突然喝止正要抬花台的宦官,玉板指節敲在雕花楠木台上,“所有牡丹退後半丈,讓尚食局的人帶銀盤接露水!”十二名捧著鎏金花盆的花童應聲止步,為首的垂髫童子袖口輕晃,露出半片黑紅色刺繡——正是“涅盤”花瓣的紋路。
    李偃飛的橫刀鞘撞在暖房銅柱上,發出清越的鳴響。他昨夜在大理寺熬了整宿,卷宗裏孫景的供詞還在眼前翻飛:“花會之日,焦骨牡丹會替所有花匠討公道。”此刻看著沈予喬驟然繃緊的脊背,他忽然注意到花台中央的姚黃牡丹,每片花瓣的脈絡竟暗合《魯班經》裏的機關圖。
    “是花影障。”沈予喬的指尖劃過花瓣基部,那裏嵌著極小的磁石,“西域幻術與機關術結合,用曼陀羅粉做引,待千花齊放時——”她猛地抬頭望向觀禮台,貴妃的步輦已轉過九曲橋,鬢間的赤金牡丹簪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保護貴妃!”李偃飛抽出橫刀,刀光映出花童隊列中某個身影的破綻——那名本該十二歲的童子,喉結處卻有成年人的淡青胡茬。他正要衝過去,暖房頂部的銅鈴突然齊鳴,千盞琉璃燈同時熄滅,唯有花台中央的姚黃牡丹發出詭異的熒光。
    “子時已到,牡丹獻瑞。”沙啞的嗓音從花台下方傳來,沈予喬regnize這是孫師傅模仿童子的假聲。楠木台板應聲裂開,七十二盆牡丹如蓮花般旋轉升起,每朵花蕊中都嵌著拇指大的銅鏡,將月光折射成迷幻的光網。
    “閉氣!”沈予喬扯下腰間的浸露絲帕,按在鼻端。曼陀羅粉混著牡丹花粉的香氣湧來,眼前的花台突然扭曲,七十二朵姚黃竟幻化成焦骨牡丹的模樣,花瓣上流淌著金箔般的血光。她聽見觀禮台上的驚呼,知道中了幻術的眾人此刻定是看見滿地焦屍,而貴妃的步輦,正朝著花台中央的“陷阱”移動。
    “孫師傅,你藏在機關裏!”她的銀簪擲向旋轉的花台,卻被銅鏡折射的光刃彈開。暗格裏傳來低笑,混著齒輪轉動的哢嗒聲:“沈姑娘果然敏銳,可你知道為何選春分花會嗎?當年武後貶牡丹,正是春分次日,如今我讓這些攀附權貴的姚黃,替焦骨牡丹償還十年冤屈——”
    話未說完,花台中央的姚黃突然全部轉向貴妃方向,花蕊中的銅鏡映出她驚恐的麵容。沈予喬看見孫師傅的真容從花台底部升起,他身著焦骨牡丹紋樣的祭服,腰間纏著十二支涅盤花枝,正是地窖中那批未完成的“複仇之花”。
    “點燃機關的不是火,是人心。”孫師傅抬手,十二支涅盤同時綻放,黑紅色花瓣上的金箔紋路在迷幻光網中顯形,竟組成“花匠之血,必當血償”八個大字。觀禮的貴人們尖叫著逃竄,唯有貴妃呆坐在步輦中,眼睜睜看著花瓣如利刃逼近。
    李偃飛的飛鐃纏住孫師傅的手腕,卻發現他早將自己的血管與機關齒輪相連,每道傷口流出的血都順著銅渠注入花台:“當年你們燒了我的茅廬,今天我便用你們的眼,看焦骨牡丹如何在幻術裏重生!”他突然扯斷袖口,露出整條手臂的刺青——正是花影障的陣圖。
    沈予喬的絲帕已被曼陀羅粉浸透,她強迫自己盯著花台中央未被汙染的白牡丹,那是孫師傅手劄裏“清白之花”的標記。幻境中,焦骨牡丹的幻影正在吞噬姚黃,可她清楚,真正的機關核心在花台底部的“子午儀”。
    “李大人,砍斷東北角的銅鏈!”她避開折射的光刃,琉璃燈照見機關圖的破綻,“孫師傅用了西域‘雙生鏡’之術,隻要破壞主鏡——”
    話未說完,孫師傅突然咳出黑血,祭服下的衣襟早已被毒浸透:“沒用的……我早將自己的命數刻進花影障,陣破之時,便是涅盤花敗之日……”他望向貴妃,眼中竟閃過一絲憐憫,“娘娘可還記得,五年前您替孫景說過的那半句好話?就為那一句,我才讓您的幻術裏,隻有焦骨牡丹的幻影,沒有血腥——”
    李偃飛的橫刀斬斷最後一道銅鏈,花台劇烈震顫,七十二麵銅鏡同時破碎。迷幻煙霧隨著鏡麵崩裂而消散,露出花台中央蜷縮的孫師傅,他胸前的涅盤花枝已全部枯萎,唯有袖口那半片刺繡,還倔強地泛著黑紅色。
    沈予喬蹲下身,發現他掌心刻著極小的“時”字,與地窖裏那幅未完成的白牡丹圖譜相映。更夫的卯時梆子聲傳來,晨霧中的牡丹花瓣上,露珠正順著“涅盤”的殘瓣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圓斑,像極了孫景供詞裏寫的“花開有時,複仇有盡”。
    “孫師傅,你本可以在花影障裏全身而退。”她按住他逐漸冰冷的手腕,發現他早已服下牽機散,“為何要在機關裏留這麽多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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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笑了,缺了門牙的嘴裏滲著金粉——那是焦骨牡丹的花粉:“花匠的手,該用來種花,不該用來殺人……我讓阿景在供詞裏留了機關圖,就是盼著你們能及時趕來,讓這場戲,在春分的晨霧裏,有個不算太壞的結局……”
    他忽然指向花台角落,那裏不知何時多了盆白牡丹,花瓣上用金粉寫著“沈”“李”二字。沈予喬想起地窖裏的那幅畫,孫師傅畫中抱著的,正是這樣一盆未開的白牡丹。
    觀禮台上,貴妃被攙扶著站起,鬢間的赤金簪子不知何時換成了銀製的焦骨牡丹。她望向孫師傅的眼神裏,有驚恐,有愧疚,更有一絲解脫——或許她終於明白,這五年塗在臉上的“藍田玉”粉,從來不是養顏聖品,而是花匠藏在花粉裏的無聲控訴。
    晨光穿透暖房的琉璃瓦,照在孫師傅閉合的眼皮上。沈予喬看見他眼角的皺紋裏,還卡著半粒金箔,形狀恰似焦骨牡丹的刺狀花瓣。李偃飛蹲下身,替他合上眼皮,發現老人掌心的“時”字,不知何時變成了“止”。
    花會散去時,宦官們開始收拾滿地的殘花。沈予喬撿起那支未枯萎的白牡丹,忽然發現花莖上刻著極小的字:“花開有時,花落有時,花匠之骨,永埋春時。”她忽然明白,孫師傅父子用五年時間布下的局,不是為了讓仇恨像涅盤花般永不凋零,而是想在長安城的春天裏,為所有屈死的花匠,種一朵不會被燒毀的清白之花。
    更夫敲過辰時的梆子,沈予喬望著暖房外盛開的姚黃,它們終於恢複了本來的顏色,在晨風中輕輕搖曳,像在訴說一個被晨露打濕的秘密——原來所有的花開,都有自己的時辰,正如所有的冤屈,終將在某個晨光熹微的時刻,等到屬於它的真相。
    李偃飛遞來溫熱的杏仁茶,指尖劃過她被曼陀羅粉灼傷的手腕:“卷宗怎麽寫?”
    她望著花台上逐漸淡去的金粉血字,忽然輕笑:“就寫,春分花會,千朵牡丹開有時,一位花匠的複仇,在晨霧裏,隨著白牡丹的盛開,悄然落幕。”
    晨露從白牡丹的花瓣上滾落,摔碎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珠裏,倒映著長安城初升的太陽,和暖房頂上那株永遠倔強的焦骨牡丹,它的根須,正深深紮進這片曾被血淚澆灌的土地,等待著下一個,屬於它的花開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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