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血色花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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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窖石壁上的燭台突然爆出燈花,火星濺在沈予喬袖口,她卻渾然不覺。手中的《花匠手劄》已翻至第三十七頁,泛黃的宣紙上,孫景的字跡從工整的小楷漸成斑駁的血痕,像在記錄某個生命逐漸凋零的過程。李偃飛蹲在陶甕旁,指尖撫過甕口焦骨牡丹編就的席子,席角繡著的“景”字已被血浸透,成了暗褐色的團塊。
    “開元十九年霜降,首株涅盤結蕾。”沈予喬念出手劄上的記載,聲音在密閉的地窖裏回蕩,“景兒在暖房守了三天三夜,用自己的指尖血喂養花蕊,他說‘爹你看,花瓣邊緣的金紋,像極了焦骨牡丹當年被武後貶謫時的傷痕’。”火光映得她睫毛發顫,那些用金粉勾勒的花瓣圖示旁,密密麻麻記著數十種花粉配比,其中“曼陀羅粉三錢,混入仇人血漬”的批注被朱砂圈了又圈。
    李偃飛的火折子照亮了手劄中夾著的燒焦紙片,那是孫景日記的殘頁:“張廣德今晚又來逼問花種下落,他腰間的玉墜刻著牡丹紋,和當年燒茅廬的衙役一模一樣。我把最後三粒種子藏進了焦骨牡丹的花蕊,隻有爹能看懂花開的信號。”紙片邊緣蜷曲的焦痕,恰如涅盤花瓣的形狀,仿佛當年的火焰,至今仍在紙麵燃燒。
    沈予喬翻到下一頁,突然看見孫師傅用指甲刻的短句:“景兒走的那晚,我數了他身上三十七道傷,有六道是被牡丹刺紮的——他到死都護著花種,卻沒護著自己的命。”字跡下方畫著幅簡筆插畫:少年蜷縮在火場廢墟中,掌心向上托著焦黑的花種袋,指縫間漏出的金粉,在炭灰裏連成焦骨牡丹的輪廓。
    “原來三年前的火災,根本不是意外。”李偃飛的橫刀刀柄抵著石壁,刀鞘上的牡丹紋與手劄中的機關圖重合,“張廣德為了獨占涅盤花種,故意縱火滅口,還偽造了孫景‘投井自盡’的假象。”他忽然想起孫景“屍體”上的燒傷痕跡——左臉的焦痕呈不規則塊狀,分明是被燃燒的房梁砸中所致,與投井的死因完全矛盾。
    沈予喬的指尖停在“血養花根”的培育圖譜上。三任花署令的生辰八字旁,分別標注著“王大人血浸根七日”“張統領骨粉拌土”“劉承安心血灌蕊”,根係交匯處用金粉寫著“涅盤非花,是花匠的骨與血”。她忽然想起孫師傅臨終前掌心的“時”字,此刻在圖譜上找到了對應——每個仇人的死亡時辰,恰好是他們當年陷害孫景的時刻。
    “看這裏。”她翻開手劄的暗頁,裏麵夾著半片染血的牡丹花瓣,花瓣上用蠅頭小楷寫著貴妃的生辰八字,“孫景曾想過用涅盤花粉警示貴妃,可最終還是在花瓣上刻了‘善’字。他知道,貴妃雖用了帶血的脂粉,卻也曾在孫師傅被打時,偷偷賞過傷藥。”
    李偃飛接過花瓣,發現“善”字邊緣有被擦改的痕跡,原本刻的應是“殺”。這細微的改動,像道裂縫,讓鐵血的複仇計劃透出人性的微光。他忽然望向地窖深處的白牡丹——那是孫師傅在複仇圖譜旁,唯一用清水描繪的花,花瓣上的晨露,比任何金粉都耀眼。
    更夫的梆子聲從地窖上方傳來,已是醜時三刻。沈予喬展開那半幅未完成的“雙姝斷案圖”,金線繡就的自己正舉著琉璃鏡,鏡中倒映的不是花粉,而是孫景臨終的笑臉。李偃飛的繡像握刀的手,本該指向凶手,卻輕輕護著身旁的花匠。
    “百姓說我們斷案如神。”沈予喬指尖劃過繡品上的針腳,發現每道金線裏都纏著極細的焦骨牡丹花瓣,“可他們不知道,這案子斷的不是罪證,是兩代花匠被揉碎在牡丹汁裏的魂。”繡品的空白處,孫景留了句未寫完的話:“若有來生——”卻被血漬浸透,再無下文。
    李偃飛忽然想起孫師傅鞋底的牡丹紋,與地窖機關的卯榫嚴絲合縫。老人在設計複仇的每一步時,都留了讓大理寺破解的線索:曼陀羅粉的擺放位置對應著《唐本草》的解毒圖譜,涅盤花莖的刻字暗藏著西域星象的生門。他不是要與律法為敵,而是想借官府之手,讓花匠的冤屈,在陽光下開成一朵清白的花。
    “該出去了。”李偃飛輕聲說,手按在沈予喬冰涼的手背上,“天亮後,要提審張廣德的副手,還有尚藥局負責貴妃脂粉的女官。”他看著她將手劄小心收進錦囊,錦囊邊緣露出的繡品角,恰好補上了地窖壁畫上未完成的牡丹圖。
    當他們踏上石階時,第一縷晨光正滲入地窖的通氣孔,照亮了孫師傅刻在石壁上的最後一句話:“景兒,爹把你的名字刻進了焦骨牡丹的根須,來年春分,它們會替你,看看長安城的天,是不是藍的。”字跡周圍,布滿了深淺不一的指痕,像老人曾無數次用掌心貼住石壁,試圖貼近兒子的溫度。
    驗屍房的銅鍾敲過卯時,沈予喬坐在案前,將手劄內容謄抄進卷宗。硯台裏的墨汁泛著血光,她忽然在“結案陳詞”處停筆,寫下:“本案之核,非毒殺之術,乃花匠之魂。焦骨牡丹縱被火焚,根須仍存;花匠之骨縱被碾碎,初心難折。”
    李偃飛送來酪漿時,看見她正在繡品空白處添上孫景的繡像。少年手持涅盤花,背後是焦骨牡丹的虛影,卻在即將觸及刀刃時,指尖轉向了含苞的白牡丹。“這樣,故事就完整了。”她抬頭一笑,眼中有晨光在流轉,“花匠的複仇,終該停在花開的時刻,而不是花落的血泊裏。”
    窗外,牡丹花枝在晨風中輕顫,不知何處飄來焦骨牡丹的香氣,剛烈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甜,像在訴說,哪怕在最黑暗的地窖裏,總有人固執地等著,等著晨露滴落,等著花開有時,等著屬於花匠的,永不凋零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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