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鏡鑒花魂
字數:2780 加入書籤
大理寺公堂的青銅燭台上,九枝燭火在穿堂風中搖曳,將沈予喬的影子投在素白屏風上,恍若隔著重紗的牡丹圖譜。她手中托著漆盤,七十二種牡丹花粉標本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最中央的琉璃盞裏,半支枯萎的“涅盤”垂著黑紅色花瓣,像隻折翼的蝶。
“各位大人請看。”她的指尖劃過標著“藍田玉”的黃楊木牌,“綠牡丹花粉邊緣的靛青環紋,與孫師傅藥箱中殘留的石青粉完全一致。此粉需用晨露調和七日,再以牡丹花蕊吸附,正是《齊民要術》中記載的‘花匠秘傳染色法’。”
刑部侍郎的驚堂木正要落下,卻被李偃飛抬手止住。他捧著《花匠手劄》副本,目光掃過堂下蜷縮的花署管事劉承安:“劉大人袖口的焦骨牡丹金粉,與第一具屍體咽喉處的殘留物吻合。這種金箔碎屑,唯有孫師傅父子能將其嵌入花粉刺狀凸起的縫隙——”
“那是他們故意留下的!”劉承安突然抬頭,眼中布滿血絲,“五年前孫景培育涅盤,我們不過是想……想讓花樹攀上高枝!誰知道他竟敢用血養花,還在花粉裏藏詛咒——”
沈予喬冷笑一聲,舉起琉璃放大鏡對準“涅盤”花瓣:“詛咒?不過是花匠刻在花蕊裏的冤情。看這花瓣內側的血紋,隨著花枯正在褪去,露出的可是令郎的小名‘阿福’?”她轉向呆坐一旁的張廣德,“大人胸前的涅盤花莖,刻著的‘廣’字,不正是令尊的表字?”
公堂內一片嘩然。張廣德的官服猛地繃緊,他終於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孫景在火場中嘶吼的正是“張廣德,你爹當年也燒過花匠的手!”——原來每朵複仇之花,都是凶手用仇人最珍視的血脈密碼編就的絞索。
“最妙的是這烏頭堿。”沈予喬拿起驗屍格目,“毒發時間精確至子時三刻,對應焦骨牡丹‘花開花合’的時辰。孫師傅在《花經》批注裏寫過,‘烏頭浸蕊七日,可讓花香帶毒,聞者如見往生’——他不是要凶手死,是要他們在幻覺裏,看見被自己害死的花匠。”
李偃飛適時展開帛畫,畫中太平公主的幕僚正將曼陀羅粉倒入暖房水渠:“諸位大人看這朱砂批注,‘借貴人之手除異己’,說的正是劉承安等人受太平公主指使,先奪涅盤花種,再誣陷孫景私盜。可他們不知道,孫景早將計就計,在獻給貴妃的脂粉裏,摻了能顯形的焦骨牡丹花粉。”
堂下突然傳來低低的啜泣。貴妃的貼身女官跪倒在地,從袖中抖出半盒胭脂,金粉在燭火下顯形,竟組成“還我兒命”四個小字:“娘娘每次用粉,鏡中都會浮現花匠的臉,原來那不是幻術,是涅盤花粉遇淚顯形……”
沈予喬的目光落在孫景繡品的複製品上。繡中自己持鏡的手,此刻正映著公堂的燭火,鏡麵裏,枯萎的涅盤花瓣悄然翻轉,露出背麵用金粉寫的“景”字——那是孫景在瀕死之際,用最後力氣刻進花瓣的執念。
“孫師傅為何要用焦骨牡丹做引?”她忽然走向公堂角落的盆栽,指尖撫過焦黑的花枝,“此花被武後貶謫仍拒不開敗,正如花匠的脊梁,被打斷千次,也能從血土裏重新挺直。他讓每個死者抱著焦骨牡丹,不是詛咒,是讓這些曾折損花魂的人,死前至少懂得,什麽叫‘花匠的硬骨頭’。”
更夫敲過子時的梆子,沈予喬的琉璃鏡突然對準劉承安的麵門。鏡中倒映出他發間藏著的涅盤花粉,刺狀凸起在月光下閃爍,像極了孫景日記裏畫的,父親教他辨認的第一朵焦骨牡丹。
“你以為燒了茅廬,毀了花種,就能讓花匠的血白流?”她的聲音輕得像晨露,“孫景在最後一支涅盤花莖上刻的,不是你的名字,是‘阿爹,疼’——他到死都攥著花種,卻沒攥住自己的命。”
公堂死寂如墳。張廣德突然放聲大哭,從懷中掏出半片焦骨牡丹花瓣,正是三年前火場中,他從孫景指縫裏硬扯下來的那片:“我錯了……我不該貪功,不該聽太平公主的話……可孫景他,他培育的涅盤真的能讓人駐顏,貴妃娘娘喜歡得緊啊……”
“所以你就用火,燒了那個在暖房守了三天三夜,隻為讓花開得更幹淨的少年?”沈予喬的指尖劃過“涅盤”的殘瓣,烏頭堿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孫師傅用血養了五年的花,每朵開放時,花瓣都會朝著火場的方向微顫,像在替兒子問一句:‘值得嗎?’”
李偃飛的橫刀突然磕在青磚上,驚醒了怔忡的眾人。他展開孫師傅的《培育手劄》,最後一頁的血字在燭光下格外刺眼:“景兒,爹把你的名字刻進了每朵涅盤的花蕊,等它們枯萎時,就能看見,這世上還有人,記得花匠的血,是熱的。”
公堂之外,晨露開始凝結在牡丹花瓣上。沈予喬望著案頭的琉璃鏡,鏡中自己的倒影與繡品上的“雙傑”漸漸重合,而背景裏,那支枯萎的“涅盤”終於完全凋零,露出花蕊深處,用金粉寫的“安”字——那是孫景未說出口的願望,願這世間的花匠,都能在春天裏,安心種花。
“退堂吧。”大理寺卿的聲音裏帶著少見的顫抖,“將證物封存,呈給陛下。至於這滿庭牡丹……”他望向公堂外初綻的焦骨牡丹,花瓣上的晨露正順著“冤”字刻痕滴落,“讓它們替花匠們,在陽光下,好好開一次吧。”
更漏聲中,沈予喬收拾起花粉標本。當她握住那半幅“雙姝斷案圖”時,發現不知何時,有人在空白處添上了孫景的身影——少年抱著焦骨牡丹,站在沈予喬與李偃飛中間,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仿佛這一場血色花事,終究在鏡鑒之下,照見了花魂裏,從未熄滅的,關於清白與堅守的微光。
是夜,沈予喬回到驗屍房,將“涅盤”的殘瓣埋進花盆。她知道,這些吸收過血與淚的花根,來年春天或許會開出更烈的花,但她更相信,當琉璃鏡再次對準花蕊時,看見的不再是仇恨的紋路,而是花匠掌心的溫度,和長安城永不褪色的,關於花開的希望。
喜歡飛予長安請大家收藏:()飛予長安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