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暗樁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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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的梆子聲剛響過三聲,刑部後院的青磚地上便響起急促的靴聲。李偃飛握著半卷官譜,衣襟上還沾著未及拍落的槐花瓣——自地宮歸來後,他已在檔案室熬了兩個通宵,眼下眼尾泛著青黑,卻仍在廊下停步,借燈籠微光又掃了眼裴寂的履曆。羊皮紙上的朱砂批注在晃動的光影裏忽明忽暗,恍若這位已故大將軍的一生都凝在那行小字裏:"武德三年領右威衛屯駐洛陽,同年冬母喪丁憂,卻於孟津渡口查獲私運兵器三百車。"
"大人可是在查證裴寂丁憂期間的行蹤?"沈予喬的聲音從轉角傳來,竹紋裙裾掠過石燈籠時帶起細微的風響。她腕間銀鈴輕顫,手中捧著個朱漆匣子,正是昨夜從周大柱屍身上取下的雙麵令牌。經過整夜浸洗,令牌邊緣的牡丹紋已清晰如活,花瓣脈絡間還嵌著半片枯黃的槐葉,與李偃飛衣襟上的那片竟出自同一棵樹。
刑部值房內,炭火燒得劈啪作響。李偃飛將官譜往楠木桌上一攤,指尖劃過裴寂曆任官職:"從歸刑部典獄長到右威衛大將軍,十年間連升七級,這在武職中堪稱罕見。"他抬頭望向正用銀針挑開令牌凹槽的沈予喬,燭火在她睫毛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更蹊蹺的是,他卸任典獄長那年,恰好是周大柱入籍京兆府的時間。"
銀針突然"當啷"落地。沈予喬捏著從凹槽深處挑出的半片紙角,指尖微微發顫:"是洛陽戶籍牒文。"她展開那片薄如蟬翼的殘頁,雖已黴爛大半,仍能辨出"永徽四年"的年號與"偃師縣"的地名——正是裴家祖籍所在。更觸目驚心的是牒文左下角的朱砂印,那半枚模糊的"裴"字官印,與令牌背麵的暗紋竟嚴絲合縫。
"周大柱根本不是劫犯。"李偃飛猛地起身,腰間佩刀磕在桌沿發出清響,"他是裴家從洛陽帶出的死士,借著劫殺官銀的由頭,實則在替裴元慶轉運右威衛的軍費。"想到三日前在護城河發現的那具浮屍,死者手腕內側的牡丹刺青與周大柱如出一轍,他突然覺得後頸發寒——那些被當作普通水匪論處的屍體,恐怕都是裴家豢養的暗樁。
窗外傳來更夫換班的梆子聲,已是卯初時分。沈予喬忽然按住李偃飛欲翻官譜的手,目光落在他袖口沾染的銀粉上:"昨夜我用硝酸銀擦拭令牌時,發現背麵的"右威衛暗樁"五字用的是密蠟填刻,隻有遇熱才會顯形。"她從匣中取出令牌,就著燭火傾斜,隻見漆紅表麵下竟浮出細密的小點,連成一串類似星圖的軌跡,"這是洛陽到長安的驛站路線,每個星點對應著一處驛館——與周大柱劫銀案中丟失的十七箱軍費數目相同。"
李偃飛的手指驟然收緊,在桌沿掐出青白指痕。他忽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那份加急軍報,右威衛申報在虎牢關遇襲丟失的軍費,正是十七箱。而裴元慶作為現任長安城防司令,卻在案發後第三天才準許刑部介入調查,那時所有現場痕跡都已被暴雨衝刷殆盡。"走!"他突然扯過案頭的皂隸腰牌,"去城西驛館,查永徽四年以來所有蓋過裴家印的通關文牒。"
城西驛館的晨霧裏飄著米粥的香氣,驛丞揉著眼睛打開庫房時,黴味混著塵土撲麵而來。沈予喬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在積滿灰塵的架上翻找,忽然聽見李偃飛在底下低喝:"找到了!"隻見他手中捧著半疊泛黃的文牒,每一張的驗訖處都蓋著半枚牡丹紋印——正是令牌正麵的刑部典獄長官印。
"永徽四年冬,裴寂丁憂期間,竟用刑部官印私放了三十七批貨物。"沈予喬看著文牒上的貨物名稱,從綢緞香料到鐵器硫磺,品類龐雜得反常,尤其是運往洛陽的十二批鐵器,數目恰好與周大柱劫案中"丟失"的兵器相符,"丁憂期間本應守製,他卻借著刑部典獄長的身份私運兵器,難怪後來能在孟津渡口查獲私運——根本就是賊喊捉賊!"
驛丞忽然在門口咳嗽兩聲,畏縮著遞上個油紙包:"兩位大人,這是剛從周班頭遺物裏找到的。"李偃飛打開一看,竟是半幅殘破的洛陽地圖,某處用朱砂畫著醒目的牡丹紋,旁邊注著"裴氏義莊"四字。沈予喬的指尖突然劃過地圖邊緣的一行小字,那是用密語寫成的日期,換算成公曆正是三日前——周大柱死亡的當天。
長安城防司的朱漆大門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冷光。李偃飛握著令牌的手心裏全是汗,腰間刑部腰牌的銅飾硌得掌心生疼。門房通報後不到一盞茶時間,便傳來靴聲橐橐,裴元慶身著玄色官服,腰間玉帶的牡丹紋與令牌上的如出一轍,隻是目光掃過令牌時,眼底閃過極細的冰裂般的紋路。
"刑部查案查到家父頭上來了?"裴元慶的聲音像浸了霜,抬手示意門房退下,指尖卻有意無意按在腰間劍柄,"家父已故十年,李大人拿枚舊令牌來興師問罪,莫不是...查案查昏了頭?"他忽然瞥見沈予喬袖中露出的地圖角,語氣驟然冷下來,"還是說,兩位對洛陽的裴氏義莊很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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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予喬忽然向前半步,將令牌舉過頭頂:"裴將軍可知,這令牌背麵的暗樁星圖,與右威衛近年丟失的軍費數目完全吻合?"她說話時故意讓令牌劃過陽光,背麵的星點在裴元慶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周大柱手腕上的牡丹刺青,與令尊當年在右威衛暗樁身上刺的印記一模一樣——將軍該不會說,這隻是巧合吧?"
裴元慶的瞳孔猛然收縮,手按在劍柄上的力道大得指節泛白。李偃飛注意到他喉結滾動,分明是咽下了句即將出口的嗬斥。就在氣氛緊張得幾乎能擦出火花時,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一名驛卒滿頭大汗地衝進門來,在裴元慶耳邊低語幾句。這位大將軍的臉色瞬間鐵青,轉身對李偃飛抱了抱拳,語氣卻生硬得像鐵塊:"洛陽急報,裴氏義莊昨夜遭劫,家父當年的兵符...不見了。"
暮色中的洛陽官道上,三匹快馬踏起的塵土在身後拉出長長的煙痕。李偃飛握著韁繩的手早已磨出血泡,卻仍不斷揮鞭——驛卒帶來的消息像驚雷在耳邊炸響:裴氏義莊起火,除了兵符失蹤,現場還發現三具屍體,手腕內側都有牡丹刺青。更詭異的是,義莊地窖裏整齊碼放著十七箱兵器,箱蓋上的封條正是三日前他們在刑部庫房看到的樣式。
"停!"沈予喬突然勒住馬,指著前方山道旁的槐樹。月光透過枝葉,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影,卻有一處陰影格外整齊——那是有人刻意修剪過枝葉,為的是讓月光照亮樹下的石碑。李偃飛翻身下馬,拂去碑上塵土,"裴氏暗樁埋骨處"七個大字赫然入目,碑後密密麻麻刻著百餘個名字,最新的那個正是"周大柱",刻痕新鮮得能看見木茬。
沈予喬蹲下身,指尖劃過碑前的供品:半塊沒吃完的炊餅,一碟已經風幹的醬牛肉,還有...半片枯黃的槐葉。她忽然想起令牌上嵌著的那片,與眼前這片出自同一棵樹,而樹影籠罩的碑麵,在月光下竟隱隱透出牡丹紋的暗紋——這根本不是普通的墓碑,而是裴家用來標記暗樁的聯絡點。
"他們在銷毀證據。"李偃飛忽然按住沈予喬冰涼的手,目光望向遠處山腳騰起的火光,正是裴氏義莊的方向,"裴元慶得知我們查到義莊,立刻派人縱火,卻沒料到暗樁墓碑的秘密。"他忽然解下腰間令牌,對著月光調整角度,隻見碑麵上的牡丹紋與令牌正麵的紋路完全重合,而陰影投射的方位,正指向石碑底座的某處凹陷。
沈予喬伸手探去,摸到凹陷處刻著極小的字:"子時三刻,槐葉為信。"她忽然想起周大柱屍體旁散落的槐葉,還有令牌上的那片,原來都是暗樁之間傳遞消息的信物。當她將令牌按進凹陷的瞬間,石碑竟發出"哢嗒"輕響,底座緩緩移開,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腐土氣息混著鐵鏽味撲麵而來。
地洞裏的情景讓兩人瞳孔驟縮。石壁上嵌著數十個檀木盒,每個盒蓋上都刻著牡丹紋,打開最近的那個,裏麵整整齊齊碼著右威衛的調令文書,落款處蓋著裴寂的官印,時間正是他丁憂期間。再往下翻,竟有幾封寫給裴元慶的密信,提到"借劫銀案轉移軍費,充實洛陽私兵"的計劃,字跡正是周大柱的筆體。
"原來裴寂當年就已在謀劃私軍,借著丁憂之名在洛陽紮根,又讓兒子在長安掌控城防,形成南北呼應。"李偃飛的聲音在洞窟裏回蕩,指尖劃過密信上的"牡丹紋令牌可調動兩地暗樁",忽然聽見洞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火把光芒透過槐樹葉間的縫隙灑進來,照出數十個手腕帶刺青的身影。
沈予喬迅速將密信塞進袖中,剛扣上檀木盒,洞口便被火把映得通紅。裴元慶的身影出現在火光裏,腰間佩刀已出鞘,身後跟著的正是日間在驛館見過的驛丞——此刻那人手腕內側的牡丹刺青在火光下格外刺眼。"李大人好手段,"裴元慶冷笑一聲,踏下地洞的靴子碾碎了半片槐葉,"可惜知道得太多了。"
李偃飛擋在沈予喬身前,手按在刀柄上卻聽見她在身後低語:"還記得令牌背麵的星圖嗎?每個星點對應一處暗樁,而這裏..."她的指尖悄悄勾住他的袖口,在掌心快速畫了個星圖,正是他們來時路上經過的七個驛館,"子時三刻,槐葉為信——暗樁們該換班了。"
洞外突然傳來馬嘶聲,緊接著是兵器相撞的脆響。裴元慶的臉色一變,轉頭望去,隻見山道上亮起數十盞燈籠,燈籠上的刑部官印在夜色中格外醒目。李偃飛趁機抽出佩刀,刀刃劃破裴元慶的袖管時,沈予喬已將令牌按在洞壁的牡丹紋上,整麵石壁突然翻轉,露出另一條狹窄的地道——正是星圖上未標記的第八條路線。
"走!"李偃飛拽著沈予喬衝進地道,身後傳來裴元慶的怒吼和追兵的腳步聲。地道裏潮濕的風帶著槐花的香氣,沈予喬忽然想起令牌凹槽裏的槐葉,原來這條密道的出口,就在長安城那棵百年槐樹的根係下方——正如裴家的秘密,在陽光照耀的官譜下,在陰暗潮濕的地洞裏,盤根錯節地生長了十年。
當他們從槐樹根部的洞口鑽出時,正看見刑部的差役們押著驛丞等人往衙門走。沈予喬掏出懷中的密信,發現信末還有行極小的字:"牡丹開時,舊案當結。"她抬頭望向夜空中的月亮,忽然想起今日正是穀雨,距牡丹盛開還有七日——而裴家的雙麵令牌,終將在這七日裏,揭開長安城最深處的暗流。
地道深處傳來裴元慶的咒罵聲,混著石塊滾落的響動。李偃飛望著沈予喬腕間被地道石壁劃破的傷口,忽然想起她在刑部值房說的話:"每個暗樁都是棋子,而令牌...是執棋的手。"此刻他手中的令牌還帶著地洞的潮氣,正反兩麵的官職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仿佛在訴說著同一個真相:當權力被刻上雙麵紋章,光明與陰影的界限,從來都不是表麵那般清晰。
五更的梆子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帶著破曉前的清冽。長安城的東市漸漸傳來早市的喧嘩,而刑部的卷宗房裏,沈予喬正在新一頁案卷上寫下:"永徽四年至今,裴氏借雙麵令牌私運兵器、虛報案情、豢養死士,證據如下..."窗外,那棵百年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一片枯黃的槐葉緩緩落下,恰好蓋在案卷末尾的"牡丹紋"三字上,仿佛在為這場持續十年的暗樁迷局,輕輕蓋上一層時光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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