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月照長安

字數:5419   加入書籤

A+A-


    朱雀街的晨霧還未散盡,李偃飛的靴底已沾滿宮牆下的露霜。她攥著裝有附子粉的琉璃瓶,指腹摩挲著瓶身刻的纏枝紋——那是母親當年陪嫁的妝匣上的花樣,此刻用來裝驗屍用的毒粉,倒像是命運開的冷笑話。沈予喬跟在身後,袖中武安王府的賬本硌著小臂,每一頁紙都浸著十年前的血。
    太極殿的銅鶴香爐飄出龍涎香,卻蓋不住李偃飛衣擺上的硝煙味。陛下高坐龍椅,眉峰微蹙看著階下二人,案頭堆著連夜送來的碼頭緝拿報告。太子的貼身宦官王忠垂手立在殿柱陰影裏,袖口繡的蟠龍紋比尋常暗三分,像團化不開的墨。
    “臣請陛下恩準,演示龍舟案中‘天譴’的真相。”沈予喬跪倒時,玉笏撞在青磚上發出清響。她從竹匣裏取出雞肺,浸在瓷碗的酒液中,指尖捏著銀匙將朱砂粉與附子末混合,細粉簌簌落在酒麵,像落了場無聲的血雨。
    李偃飛盯著那碗酒,忽然想起七年前父親棺槨裏的血酒——也是這樣的暗紅,混著未洗淨的藥渣。當沈予喬將混合液注入雞肺時,她聽見殿中有人倒吸冷氣:原本柔軟的髒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硬化,表麵凸起的紋路竟與龍舟殘骸上的“龜裂”別無二致。
    “附子性烈,遇酒則行,朱砂重鎮,二毒相激,入肺則凝。”沈予喬的聲音像冰刀劃過琉璃,“龍舟底艙的木梁提前浸過此毒,遇水後毒發膨脹,看似是‘天譴’所致的船體爆裂,實則是人為投毒。”她抬頭望向陛下,眼中映著殿頂蟠龍藻井的光,“而毒劑的配方,正是武安王府賬本裏記載的‘寒蟬散’。”
    李偃飛適時展開船廠密信,羊皮紙上的朱砂印在晨光裏泛著妖異的紅:“太子黨提供的水文圖,標著龍舟必經的暗礁;武安昌黨負責製備毒劑與腐蝕劑,欲讓龍舟在‘天譴’中沉沒,同時借太子‘遇刺’之名,坐實對方行巫蠱之罪。”她的指尖劃過信末的落款,“負責對接的,正是馮尚書的長子,而他的乳母,是武安王府的三等管事。”
    殿角傳來衣料摩擦聲,王忠的手指在袖中絞緊,蟠龍紋的袖口泛起褶皺。陛下的目光掃過他,忽然冷笑:“太子昏迷七日,醒後第一句話便是‘查龍舟點睛的朱砂’,你們可知道為何?”
    沈予喬心中一動,想起在破廟找到的“玄武針”瓷罐,罐口蠟封的紋路與東宮貢茶的封印相同。李偃飛則注意到王忠的喉結滾動,分明是驚惶之態——原來太子早就察覺朱砂被調包,所謂“昏迷”不過是將計就計,等著兩黨自投羅網。
    “點睛朱砂裏摻了麻沸散,所以太子入水後能閉氣裝暈。”她忽然開口,“真正的破局之處,在於太子明知龍舟有毒,卻故意讓武安昌以為計劃得逞,再借我們之手查獲證據。”目光轉向王忠,“王公公袖口的靛藍粉,可是今早檢查玄武針時沾的?那毒粉,與馮尚書密室裏的毒藥一模一樣。”
    王忠撲通跪地,額角撞在磚上:“陛下明鑒!太子殿下早有防備,曾密令奴才在點睛朱砂裏摻假,卻不想武安昌黨早換了毒劑,若不是殿下機警……”他忽然抬頭看向李偃飛,“李大人,您父親當年的軍報抄本,殿下曾在書房看過三日夜,他說……”
    “夠了。”陛下抬手打斷,聲音裏帶著疲憊,“將馮尚書等人收監,太子醒了便讓他來見朕。”目光落在李偃飛手中的鎏金槍,“這槍,該物歸原主了。”
    走出太極殿時,日頭已爬過飛簷。沈予喬望著李偃飛將槍係在腰間,金屬槍柄與她的玉佩相碰,發出清越的響。十年前被奪走的榮耀,此刻以這樣的方式歸來,卻比想象中更冷。
    “你看出太子在裝暈?”沈予喬低聲問。李偃飛望著遠處的宮牆柳,柳枝在風裏搖晃,像極了母親投井那日的柳枝:“當年父親教我水性,說‘真正的昏迷者,入水後肢體必僵’,而太子被救起時,手指還勾著船板縫隙——那是握劍的姿勢。”她忽然轉頭,眼中有細碎的光,“沈予喬,你驗屍時總說‘肌肉僵直有規律’,可人心的僵直,才是最無解的毒。”
    二、雁塔月鳴
    子時的大雁塔披著銀紗,簷角銅鈴被夜風撞出碎玉般的響。李偃飛倚著塔身,望著長安夜市的燈火在腳下流淌,像條綴滿金箔的河。她解下腰間玉帶,烏發如瀑傾瀉,發間的銀簪是沈予喬送的,刻著並蒂蓮紋,此刻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第一次見你,是在大理寺停屍房。”她忽然開口,聲音混著風鈴的餘韻,“你蹲在屍首旁,指尖按著眼瞼說‘肌肉僵直程度不對’,那時我就覺得,你眼裏的光,和這月光一樣,能照進最暗的角落。”轉身望向沈予喬,後者正望著塔下的放生池,水麵倒映著雙塔影,“後來發現你能看懂西域的驗屍圖,能算出毒發的時辰誤差,甚至知道‘心肺複蘇’這種聞所未聞的法子……”
    沈予喬怔住。她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法醫實驗室,穿越到這個朝代不過三年,本以為隱藏得夠深,卻不想早被眼前人看透。李偃飛的指尖掠過她手背,帶著夜露的涼:“我曾怕你是太子黨的細作,怕你接近我是為了當年的軍報,可後來發現——”她忽然笑了,笑得像打破冰層的春水,“你比我更怕真相,怕那些證據撕開的不隻是舊案,還有我們之間的距離。”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放生池裏傳來魚躍聲,驚碎滿池月光。沈予喬望著李偃飛眼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在碼頭倉庫,對方為她擋下黑衣人刀鋒時,血珠濺在自己驗屍筆記上,染紅了“附子毒理”那頁。原來有些羈絆,早就在查案時的對視、遞刀時的指尖相觸、甚至是爭執時的摔卷宗中,悄悄生根。
    “我來自哪裏不重要。”沈予喬握住那隻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心的薄繭蹭著她的虎口,“重要的是,你讓我知道,驗屍不隻是為了查明死因,更是為了讓活著的人,能帶著真相繼續走下去。”她忽然低頭,看著兩人交疊的手指,“就像你父親說的‘護好百姓’,而我想護好的……”
    話未說完,塔頂的風鈴突然齊鳴,像無數個“護”字在夜空中流轉。李偃飛忽然傾身,發間的銀簪勾住沈予喬的衣襟,她聽見對方急促的呼吸,像當年在密室聽見烙鐵落地的聲響——都是足以讓心跳停滯的瞬間。
    “十年了。”李偃飛的氣息拂過她耳垂,“從父親死在刑訊室,母親沉在井裏,我就活在永夜中。直到你帶著驗屍刀和卷宗出現,像盞燈,照亮那些被血浸透的賬本、被篡改的軍報、還有我不敢觸碰的回憶。”她忽然輕笑,帶著釋然的澀,“原來最致命的毒,不是附子朱砂,是我以為自己注定要在黑暗裏獨行的執念。”
    沈予喬抬頭,看見月光從塔簷的菱角漏下,在李偃飛臉上織出銀白的網。她想起在破廟,老陳咽氣前指向自己咽喉的紋路,想起馮尚書被擒時眼中的不甘,那些被權力扭曲的人心,終究抵不過眼前人眼中的星光。
    “我們會贏的。”她輕聲說,“不是靠權術,是靠這些年查的每一份卷宗,驗的每一句屍語,還有——”指尖劃過李偃飛腕間的金瘡藥痕跡,“你從來沒放棄過的,對真相的執念。”
    夜風忽然轉了方向,風鈴的響聲變得清越,像是在應和這個承諾。李偃飛忽然摟住她的腰,將人往塔身帶了帶,避開迎麵而來的 gust:“知道嗎?當年母親給我講《山海經》,說鮫人在月夜裏流淚,會化作明珠。”她望著沈予喬微張的唇,喉結滾動,“現在我才明白,所謂明珠,不過是有人願意接住你的淚,讓它在黑暗裏發光。”
    放生池的魚再次躍出水麵,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兩人的鞋尖。沈予喬忽然主動湊近,在李偃飛唇上落下輕如鴻毛的吻。對方的身體先是僵硬,繼而像融化的雪,指尖扣進她後頸,將這個吻加深,帶著十年寒夜的冷與初遇晨光的暖。
    塔下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吆喝混著夜市的喧囂,卻離得很遠很遠。李偃飛的發簪不知何時鬆了,烏發垂落在沈予喬肩上,像匹上好的蜀錦。她們靠在大雁塔的磚牆上,聽著風鈴與心跳交織的節奏,忽然覺得,這長安城的月光,從來沒有今夜這般溫柔。
    三、暗流未歇
    五更天,沈予喬在李偃飛的臂彎裏醒來,發現對方正盯著塔頂的銅葫蘆出神。月光給她的側臉鍍了層銀邊,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
    “在想什麽?”沈予喬輕聲問。李偃飛轉頭,眼中映著將熄的月光:“在想,馮尚書被捕時,說‘太子黨不會罷休’。”她指尖摩挲著沈予喬的掌心,那裏有常年握驗屍刀留下的薄繭,“太子雖然將計就計,但武安昌黨還有殘餘,更重要的是——”她頓了頓,“陛下看軍報時的眼神,我從未見過。”
    沈予喬想起庭審時,陛下看到父親的供詞副本時,指腹在“護國”二字上停留了很久。帝王的心思,永遠比毒理更難揣摩:“或許,陛下早知道太子黨的所作所為,隻是需要一個契機,讓兩黨自相殘殺,同時借我們的手,清理朝堂。”
    李偃飛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蒼涼:“所以我們不過是棋盤上的卒子,可即便如此——”她握住沈予喬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甘心上這個棋盤,因為有你在身邊,每一步都走得踏實。”
    塔下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夜的靜謐。李偃飛起身整理衣襟,銀簪重新別好發梢:“該回去了,明日還要提審馮尚書,還有——”她望向東方漸白的天際,“給父親和母親上墳,告訴他們,蟠龍的鱗片,終於開始剝落了。”
    回程的馬車上,沈予喬靠著李偃飛的肩,聽著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她忽然想起自己帶來的現代驗屍筆記,最後一頁寫著:“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而眼前的人,用十年時間,讓那些被遺忘的血與淚,重新在陽光下流淌。
    長安城的晨鍾敲響時,她們回到大理寺。門房遞上一封加急文書,封皮上蓋著東宮印璽。李偃飛拆開一看,裏麵是半塊蟠龍玉佩,與她們之前拚合的那塊紋路相契,卻缺了龍睛的位置。
    “太子殿下說,龍睛之位,該由能看透迷霧的人來補。”門房低聲道。李偃飛望著玉佩上的缺口,忽然明白,太子的將計就計,不過是更大棋局的開端。但此刻她不在乎,因為掌心還留著沈予喬的溫度,袖口還纏著對方的發絲,而窗外的陽光,正穿過雕花窗欞,在地麵投下交錯的光影——像極了她們交疊的命運。
    沈予喬接過玉佩,指尖撫過龍睛的缺口:“或許,真正的龍睛,不是權力,是人心。”她抬頭望向李偃飛,後者正望著院中的梧桐樹,新葉在晨風中舒展,“就像你父親說的‘護好百姓’,這才是我們查案的意義,不是嗎?”
    李偃飛轉身,看見沈予喬眼中映著初升的太陽,比任何珠寶都耀眼。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未說完的話,或許不是“莫信蟠龍”,而是“莫讓蟠龍遮住眼睛”。現在,她終於有了能與自己共賞陽光的人,那些藏在卷宗裏的真相,那些浸在毒酒裏的過往,都將在彼此的目光中,化作前行的勇氣。
    晨風吹過庭院,帶來遠處市集的喧囂。李偃飛伸手,替沈予喬拂去發間的塔鈴碎鏽:“走,去驗馮尚書的口供,然後——”她忽然湊近,在對方耳邊低語,“去西市吃你最愛的糖蒸酥酪,就當是慶祝,我們在這長安城裏,找到了彼此的航向。”
    沈予喬笑著點頭,任由對方牽起自己的手,走向陽光深處。大雁塔的風鈴仍在響,像在訴說某個古老的傳說:當兩條魚逆流而上,穿過層層迷霧,終會在月光照耀的長安,找到屬於她們的海洋。
    喜歡飛予長安請大家收藏:()飛予長安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